摘要:有点像小时候在灶台边,等锅里那块唯一的肥肉被我妈炼出油,滋啦滋啦响,满屋子都是香气。
年三十的前一天,车间里的空气闻起来都和往常不一样。
不再是机油和铁屑混合的那种,有点呛人的味道。
是一种悬浮在半空中的,等待的味道。
有点像小时候在灶台边,等锅里那块唯一的肥肉被我妈炼出油,滋啦滋啦响,满屋子都是香气。
那种等待,带着点焦急,也带着点踏实的盼头。
我们厂不大,就几十号人,做的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零件,那种扔在五金店里,你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小东西。
但就是这些小东西,养活了我们几十个家庭。
老板姓刘,我们背地里叫他刘总,当着面喊刘老板。
是个瘦高个,戴金丝眼镜,看着斯斯文文,但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总像是在算计什么。
他说过,今年效益不错,大家辛苦一年了,年三十那天,准时发年终奖。
亲口说的,就在上个月的晨会上,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车间都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完,大家伙儿的眼睛都亮了。
那光,比我们头顶上用了十几年的白炽灯还亮。
李师傅当时就咧开嘴笑了,他儿子开年就要结婚,彩礼还差一截,就指着这笔钱。
旁边的赵姐,低着头,手指头在围裙上搓来搓去,她盘算着给上大学的女儿换个新手机。
我呢,我没什么大计划。
就想着,拿到钱,先去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要最辣的锅底,把这一年的寒气都给逼出去。
给家里寄点。
剩下的,存起来。
日子嘛,就是这么一点点盼头,给串起来的。
那天之后,车间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机器声好像都变得有劲儿了。
大家伙儿干活都麻利,走路都带风。
连平时最爱磨洋工的小张,都老老实实守在他的冲床前,一天下来,干的活比平时多了一半。
这就是钱的魔力,或者说,是那个承诺的魔力。
我们都信了。
就像农民信了春天,就一定会播种一样。
只有一个人例外。
老王。
王师傅。
他是我们厂里技术最好的老师傅,也是最沉默寡身的一个人。
刘老板那番话说完,所有人都喜形于色的时候,只有老王,还是那副样子。
他站在自己的那台老旧铣床旁边,手里拿着块棉纱,慢悠悠地擦着机床的导轨。
那台铣床比我的年纪都大,但在老王手里,却听话得像个孩子。
他擦得很仔细,一点油污都不放过,好像那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而是什么宝贝。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风吹过来,叶子动一动,风停了,就静止了。
我有时候觉得,老王这人,活得像块石头。
硬邦邦的,没声响。
但只有我知道,石头里面,也藏着事。
有一次,我操作失误,一个零件卡在模具里,怎么都弄不出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要是报废了,这个月的奖金就得扣。
是老王走过来,没说,拿起个小锤子,对着模具某个不起眼的地方,轻轻敲了几下。
「梆,梆,梆。」
就三下。
那个卡死的零件,自己就掉出来了。
我当时愣住了,看着他,说:「王师傅,谢谢您。」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回到了他的铣床旁,继续擦他的机器。
他的背影,有点佝偻。
厂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后来我听人说,老王的老伴,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
那药,贵。
他比谁都需要钱。
可他偏偏是那个最沉得住气的人。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终于,到了年三十。
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小的雪花。
雪花落在地上,瞬间就化了,只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冷。
车间里没有暖气,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嘴里哈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
但大家心里是热的。
干完上午的活,刘老板通知我们,下午两点,到仓库门口集合,发年终奖。
消息一传开,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有人开始吹口哨,有人用力地拍着巴掌。
那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把机器的轰鸣声都给压了下去。
午饭的时候,食堂里挤满了人。
今天的菜格外好,有红烧肉。
大家都吃得满嘴流油。
李师傅端着饭盒,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小陈,你说老板会发多少?」
我摇摇头:「不知道,看今年的行情,应该不会少吧。」
「但愿吧。」李师傅叹了口气,眼睛里却闪着光,「我儿子那婚事,就靠它了。」
我看见老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他的饭盒里,只有白米饭和一点咸菜。
那盘红烧肉,他一块也没打。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吃着,一口饭,一口咸菜,嚼得很慢。
好像他吃的不是饭,是时间。
下午一点五十分。
车间里的机器就陆陆续续停了。
大家伙儿都提前洗了手,把脸上的油污擦干净,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仓库那边瞅。
两点整。
刘老板准时出现了。
他还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样子,金丝眼镜在阴天里,也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推着一辆板车。
板车上,堆着一些东西。
用红色的塑料布盖着,看不清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红色的塑料布上。
那下面,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一年的辛苦,是我们对未来的所有盘算。
空气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风声,还有大家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刘老板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贯的,公式化的笑容。
「各位同事,大家辛苦了。」
他顿了顿,似乎很满意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今年,公司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为了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勤付出,公司决定,给大家发点年终福利。」
他说着,一挥手。
他身后的那两个人,哗啦一下,扯掉了那块红色的塑料布。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板车上,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装着现金的信封。
只有一袋袋的白面,和一桶桶的食用油。
白花花的面袋子,黄澄澄的油桶。
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那么刺眼。
时间好像静止了。
大概过了十几秒,才有人发出声音。
是一个很奇怪的笑声。
「呵。」
是小张。
他看着那堆面和油,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笑声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年终奖……这就是我们的年终奖……」
他的笑声,像一把锥子,刺破了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人群,瞬间就炸开了。
「刘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就给我们这个?」
「我家的面,够吃到明年了!我要钱!」
「说好的年终奖呢?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声音,乱糟糟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敢相信,和随之而来的失望。
李师傅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双本来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像是被谁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赵姐的眼圈,红了。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头扭到一边,不让别人看见。
我站在人群里,感觉手脚冰凉。
那股从心底升起来的寒意,比这年三十的鬼天气,还要冷。
我看着刘老板。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了。
他推了推眼镜,提高了声音。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
「今年公司周转困难,资金紧张,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现金。但公司没有忘记大家,这些面和油,都是最好的牌子,也值不少钱嘛!大家先拿回去,过个好年。等明年,明年公司缓过来了,一定给大家补上!」
他的话,没有人信。
「明年?明年谁知道你还在不在!」
「画大饼谁不会啊!」
「退钱!我们不要东西,就要钱!」
场面越来越乱。
有几个人,情绪比较激动,开始往前挤,想找刘老板理论。
刘老板吓得连连后退,躲到了他那两个跟班的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别乱来啊!」他色厉内荏地喊着。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我看到了老王。
他还是站在人群的外围,不言不un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面和油。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比刚才,更老了一些。
他背上的那点佝偻,好像更明显了。
他就像一棵被霜打了的树,所有的生机,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雪,给冻住了。
混乱持续了很久。
不知道是谁,拿起一袋面,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
袋子破了。
白色的面粉,炸开来,像一团浓雾。
风一吹,四散飘飞。
沾了人一头,一脸。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摔东西。
面袋子,油桶,被扔得满地都是。
白色的面粉,黄色的油渍,混杂着泥土和雪水,一片狼藉。
大家伙儿像是在发泄。
把一年的辛苦,一年的盼望,一年的委屈,都摔在了地上。
刘老板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们,嘴唇抖个不停,「你们……你们……反了天了!」
说完,他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
现场,只剩下一群失魂落魄的工人和一地狼藉。
大家闹也闹了,骂也骂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有人蹲在地上,抱着头。
有人靠着墙,默默地抽烟。
烟雾缭绕,看不清彼此的脸。
李师傅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很凉。
「小陈,你说,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看着满地的狼藉,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候,我看见老王动了。
他没有参与刚才的混乱。
他只是等所有人都发泄完了,才慢慢地走上前。
他在那堆被众人抛弃的面和油里,仔细地挑拣着。
他挑了一袋没有破损的面,又拎起一桶没有被摔坏的油。
动作很慢,很吃力。
他转身,准备离开。
他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显得特别孤单。
「王师傅!」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到底。
「王师傅,您……」我想问他,你拿这个干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能问什么呢?
问他,难道你就不失望吗?
问他,你那个需要钱的家,该怎么办?
可这些话,太残忍了。
我问不出口。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
他冲我,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拎着那一袋面,一桶油,一步一步,走进了风雪里。
他的背影,很快就模糊了。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觉得,老王刚才那一个转身,比所有人的叫骂和摔打,都更有力量。
那是一种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控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老王那个背影。
还有他那个平静得让人心慌的眼神。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
厂里放假了。
但我没回家。
我心里装着事,睡不着。
早上,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厂里。
空无一人的车间,显得格外冷清。
我走到老王的那台铣床前。
机器被他擦得一尘不染,导轨上还泛着油光。
旁边的工具箱,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所有的工具,都摆放得一丝不苟。
就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站了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车间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是李师傅他们。
他们也来了。
不止他一个,还有赵姐,还有另外几个平时跟老王关系还不错的老师傅。
他们手里,都拎着东西。
有的人手里是几张红色的票子,捏得紧紧的。
有的人手里,是刚从家里拿出来的腊肉和香肠。
李师傅看见我,愣了一下。
「小陈,你怎么也来了?」
「我……我睡不着,就过来看看。」
李师傅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钱,说:「我们几个,凑了点。」
他没说这钱是给谁的,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赵姐说:「老王家里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他那个人,好面子,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年都过不去。」
另一个师傅说:「是刘老板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大家伙儿在一起干了这么多年,跟一家人也差不多了。」
他们手里的钱,不多。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票子,有十块的,二十的,最大的一张,也就是一百。
我知道,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也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李师傅自己,还等着钱给儿子办婚事呢。
可他们还是拿出来了。
没有犹豫。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昨天心里的那股寒意,被驱散了一些。
有一点点暖流,从心底慢慢地升起来。
我说:「算我一个。」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我所有的现金。
不多,也就几百块。
是我准备用来吃火锅,和寄回家的钱。
我把钱,塞到了李师傅的手里。
李师傅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很真诚。
「好小子。」
我们一行人,就这么着,朝着老王家的方向走去。
老王家,住在城西那片最老旧的平房区。
路很窄,七拐八绕的。
地上的雪,积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我们找到了老王的家。
那是一间很小的,很破旧的屋子。
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
我们站在门口,互相看了谁也没有勇气去敲门。
我们知道老王的脾气。
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我们这么做,会不会伤到他的自尊?
大家都有点犹豫。
还是李师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准备敲门。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门板的时候。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老王。
他看到我们,也愣住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有些凌乱。
他的身后,是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师傅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老王,快过年了,我们……来看看你和嫂子。」
老王的目光,落在了我们手里的钱和东西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看到他的手,悄悄地握成了拳头。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是厂里的兄弟们来了吗?快……快请他们进来坐。」
声音很虚弱,是老王的老伴。
老王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侧过身,让我们进去了。
屋子很小,也很暗。
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最显眼的,就是靠墙边的一个药柜。
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
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她看到我们,挣扎着想坐起来。
「嫂子,你别动,躺着就好。」赵姐赶紧走过去,按住了她。
女人冲我们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暖。
「快过年了,还麻烦你们跑一趟。快坐,快坐。」
屋里没有多余的凳子。
我们就那么站着。
气氛,有点凝重。
李师傅把手里的钱,递到老王面前。
「老王,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你拿着。」
老王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那叠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我不能要。」他摇摇头,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拿着吧!」李师傅把钱硬塞到他手里,「我们是兄弟,有困难,就该一起扛!」
「是王师傅,」我也说,「您平时在厂里,没少帮我们。这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老王还是摇头。
他把钱,又推了回来。
「你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这钱,我不能要。」
他说着,转身从床头的一个小木盒里,拿出一个布包。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也是一叠钱。
「我这里,还有点。」
我们都愣住了。
他哪里来的钱?
老王看着我们,缓缓地说:「昨天,我把那台铣床的几个关键备件,还有我这么多年攒下的所有量具,都卖了。」
「什么?」我们都惊呆了。
那台铣床,那些工具,是他的命根子啊。
我见过他怎么保养那些东西。
比对他自己还好。
每天下班前,他都会把所有的工具,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回工具箱。
那些冰冷的铁家伙,在他手里,仿佛都有了生命。
他怎么舍得?
「王师傅,你……」李师傅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老王却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笑得有点苦涩,但也很坦然。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
「只要人还在,手艺还在,机器没了,可以再有。工具没了,可以再挣。」
「可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看着病床上的妻子,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活得像块石头。
他是一座山。
一座沉默的,却又无比坚实的山。
为他身后的那个人,挡住了所有的风风雨雨。
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们手里的那点钱,在那一刻,好像变得特别烫手。
我们是来帮助他的。
可到头来,却是他,给我们上了一课。
老王还是没有收我们的钱。
他把我们送出门。
在门口,他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
他说。
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雪,还在下。
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凉飕飕的。
但我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回到厂里,我们几个,又聚在了空荡荡的车间里。
李师傅一拳砸在工作台上。
「就这么算了吗?」
没人回答。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
跟刘老板拼命吗?
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谁也冒不起那个险。
「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话的,是小张。
就是那个昨天笑得最厉害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
他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们。
「王师傅把他吃饭的家伙都卖了,我们呢?我们就看着?」
「那你说怎么办?」赵姐问。
小张咬了咬牙。
「我们有手艺。」
他说。
「我们有这个厂子,有这些机器。刘老板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我们都愣住了,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李师傅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小张用力地点头,「我们自己干!」
「我们把这个年,过得比谁都好!」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自己干?
这个念头,太大胆了。
我们从来没想过。
我们习惯了听人安排,习惯了按月拿工资。
让我们自己去接单,自己去生产,自己去销售?
我们行吗?
车间里,又是一片沉默。
大家都在犹豫,在权衡。
「我干!」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可能是被老王刺激到了,也可能是被小张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感染了。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像昨天那样,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
「我也干!」李师傅第二个站了出来。
「还有我!」赵姐也说。
越来越多的人,响应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师傅身上。
他是我们这里资历最老的师傅,也是最有威望的人。
李师傅看着我们,深吸了一口气。
「好!我们就自己干一次!」
「不为别人,就为我们自己,为这口气!」
那天下午。
我们这个临时组成的「草台班子」,就在这个冷清的车间里,召开了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会议。
我们没有办公室,就在一台落满灰尘的旧机床旁边,围成一圈。
我们没有白板,就在一张油腻的包装纸上,写写画画。
我们开始盘点我们所拥有的东西。
我们有机器,虽然老旧,但还能用。
我们有技术,每个人都身怀绝技。李师傅的车工,赵姐的质检,小张的冲压,还有我的……我的力气。
我们甚至还有订单。
小张说,他有个远房亲戚,是开五金店的,常年需要一批特定规格的螺栓。
以前都是从别处进货。
如果我们能做,价格合适,他可以全部吃下。
这是一个突破口。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
我们翻出了厂里剩下的所有边角料。
我们计算成本,我们设计流程。
我们把所有的环节,都掰开来,揉碎了,一点点地分析。
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那个下午,车间里不再冷清。
机器,重新轰鸣起来。
但这一次,我们心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投入的感觉。
我们不再是为了工资,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年终奖。
我们是在为自己工作。
为我们的尊严工作。
我们没有时间的概念。
只知道饿了,就啃一口带来的干粮。
渴了,就喝一口冰冷的自来水。
累了,就在旁边靠一会儿。
没有人抱怨。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那种光,我见过。
就在刘老板承诺发年终奖的那天,在大家伙儿的眼睛里,我见过。
但这一次,这光,更亮,更热。
因为,它不是来自于别人的承诺。
而是来自于我们自己的内心。
我负责搬运材料。
那些沉重的钢材,我扛在肩上,却感觉不到累。
我看着李师傅,他弓着背,在车床前,全神贯注。
铁屑飞溅,像一朵朵金色的花。
我看着赵姐,她戴着老花镜,拿着卡尺,一遍又一遍地测量着产品的尺寸。
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我看着小张,他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
他操作着冲床,动作干脆利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我们就像一个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紧紧地咬合在一起,飞速地运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第一批合格的螺栓,生产出来了。
当赵姐宣布「全部合格」的时候。
整个车间,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我们互相拥抱着,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油污和汗水。
但在彼此的眼里,我们看到了最灿烂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就在车间里,守着我们的劳动成果。
我们用生产剩下的一点废料,在车间门口,生了一堆火。
火光,映红了我们每个人的脸。
我们没有酒,就用水代替。
李师傅举起他那搪瓷缸子。
「兄弟们,我敬大家一杯!」
「这一杯,敬我们自己!」
我们把缸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敬我们自己!」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拥有了全世界。
后来呢?
后来,小张联系了他的亲戚。
我们的那批货,卖出去了。
我们拿到了第一笔,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钱。
钱不多,分到每个人手里,也就几百块。
比刘老板承诺的年终奖,少得多。
但我们每个人,都笑得特别开心。
我们拿着这笔钱,第一时间,就去了老王家。
我们把钱,塞到了老王的手里。
这一次,老王没有拒绝。
他看着我们,眼睛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再后来,我们用这笔钱,注册了一个小小的公司。
我们租下了那个被刘老板废弃的厂房。
我们把那些老旧的机器,一点点地修复,保养。
我们开始接更多的订单。
一开始,很难。
我们没有名气,没有客户。
我们就一家家地跑,一家家地推销。
我们被人拒绝过,被人嘲笑过。
但我们没有放弃。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身后,有一群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老王,也回来了。
他的老伴,病情稳定了。
他用我们给他的钱,再加上他自己的积蓄,又把他那些宝贝工具,一件件地,赎了回来。
他回到车间的那天,阳光很好。
他走到那台熟悉的铣床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机身。
就像抚摸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
他抬起头,对我们说:
「开工吧。」
我们的工厂,就这么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规模不大,但我们干得很踏实。
我们没有老板,每个人都是老板。
我们没有复杂的规章制度,只有一条,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每年年三十,我们都会聚在车间里。
我们会把一年的利润,拿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原始的方式,分掉。
一沓沓的现金,堆在桌子上,像一座小山。
那种感觉,比任何承诺,都来得实在。
至于刘老板。
听说他的公司,没过多久,就倒闭了。
他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人觉得幸灾乐祸。
我们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是注定的。
你把别人当工具,你也会被当成用坏的工具,随手丢掉。
你把别人当家人,你也会收获一个温暖的家。
有一年,也是年三十。
我们照例在车间里分钱。
李师傅的儿子,已经结婚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赵姐的女儿,大学毕业,找了份好工作。
小张,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老师傅。
大家伙儿的日子,都越过越好。
分完钱,我们又生起了一堆火。
围坐在一起,聊天,喝酒。
喝到一半,李师傅忽然看着我,问:「小陈,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刘老板发给我们的年终奖?」
我笑了。
「怎么会不记得。」
「两袋面,一桶油。」
「是啊。」李师傅也笑了,他喝了一口酒,脸上泛着红光,「说实话,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一份年终奖。」
我们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笑了。
是啊。
如果不是那两袋面,那桶油。
我们就不会被逼到绝路。
我们就不会有勇气,走出那一步。
我们就不会发现,原来,我们自己的力量,可以那么强大。
我们也就不会拥有今天这一切。
那两袋看似廉价的面,和那桶不起眼的油。
它们点燃的,不是我们灶台的火。
而是我们心里的火。
那把火,一直烧到今天。
让我们在最冷的日子里,也能感到温暖。
让我们在最难的时候,也能看到希望。
我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看着身边一张张朴实而真诚的脸。
我举起酒杯,对着夜空。
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那两袋面,和那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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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巷中愉悦逗鸟的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