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开着这辆新提的、价值两百多万的奔驰S级,行驶在回乡的水泥路上,我心里却没半点衣锦还乡的得意。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张被水浸过的旧画,模糊地向后退去。
我叫陈建国,今年五十有三。
开着这辆新提的、价值两百多万的奔驰S级,行驶在回乡的水泥路上,我心里却没半点衣锦还乡的得意。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比我记忆里宽了些,平了些。路两旁的白杨树,当年栽下时还是细细的树苗,如今也长得合抱粗了。
树在长,路在变,人呢?
我摸了摸方向盘上冰凉的车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这二十多年,我从一个背着工具包走街串串的木匠,干到了如今拥有自己建筑公司的老板。在外人眼里,我陈建国是十里八乡飞出去的金凤凰,是成功的典范。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只“金凤凰”的羽毛,一半是汗水浸的,一半是孤独染的。
手机响了,是大哥陈卫国的电话。
“建国啊,到哪儿了?你嫂子把猪蹄都炖上了,就等你回来开席呢!”大哥的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热络。
“快了,刚下高速。”我应着,语气却有些淡。
“好,好!开慢点,不着急!”
挂了电话,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根烟。
青白色的烟雾缭绕,我的思绪也跟着飘回了从前。
那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四个,我排行老二。大哥早早辍学帮衬家里,我念到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当学徒。
师父是个手艺人,话不多,但道理都在手上。他常说:“建国,咱这行,靠的是手艺,凭的是良心。一榫一卯,都不能含糊。你给人家盖房子,做的家具,那是要用一辈子的。你糊弄它,就是糊弄自己的心。”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我出师,自己单干,再到后来包工程,开公司,无论摊子铺多大,师父的这句话就像定海神针,让我没走过歪路。我盖的楼,做的工程,质量在行内是出了名的过硬。
钱,越挣越多。家,回得越来越少。
一开始,是给家里盖了新房,给大哥的儿子、小妹的女儿包上学的费用,给小弟家明拿钱娶媳"妇,又出资让他开了个小加工厂。
每一次回家,都是前呼后拥,笑脸相迎。大哥的“我这兄弟就是有出息”,小妹的“二哥你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小弟的“哥,厂里最近……”
他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钱,离不开我的“出息”。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也成了他们的提款机。
可我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他们看到的,是老板陈建国,是那个能随时掏出钱解决问题的二哥。可那个喜欢捣鼓木头、有点闷、有点犟的陈建国,好像已经没人记得了。
尤其是母亲,前几年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之后,我每次回去,她总是摸索着我的手,摸了又摸,叹口气说:“建国,你这手,怎么越来越光了?从前那茧子呢?”
是啊,我的手,早就不摸刨子,不摸锯子了。那满手的老茧,是我作为手艺人的勋章,如今却被养得细皮嫩肉。
我丢掉的,仅仅是手上的老茧吗?
烟抽到一半,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又执拗的念头。
我想试试,如果我这只“金凤凰”的毛都掉光了,变回那只灰扑扑的土鸡,他们……还会不会认我这个兄弟?
我把烟头摁灭在路边的泥地里,调转车头,开回了市里。
我把奔驰车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地下车库,叮嘱我的司机小王,没有我的电话,不要联系我。然后,我去商场买了一身最便宜的、沾着机油印的工装,一双开口笑的解放鞋,又去路边摊花一百块买了部老年机。
钱包、名表、车钥匙,所有象征身份的东西,都锁进了酒店的保险柜。
我从银行取了五千块现金,塞在内衣口袋里,这是我的底线。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神黯淡的中年男人,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很好,陈建国,你“破产”了。
我坐上了回乡的绿皮公交车,车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泥土的腥气。这味道,曾经是我的日常,如今却有些陌生。
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我知道这很幼稚,像一场拙劣的戏剧。
可我,就是想看一看,当大幕拉开,卸下所有华丽的戏服后,台上的他们,会对我这个“落魄”的亲人,说出怎样的台词。
第1章 大哥的算盘
公交车在镇上下客,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哥家走。
正是饭点,村里的小路上飘着各家饭菜的香气。几个在门口玩耍的小孩看见我,都好奇地盯着我这身不像样的打扮。
大哥家是村里头一份的二层小楼,贴着崭新的瓷砖,院子也用水泥打得平平整整。这都是前几年我出钱盖的。
我站在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那扇气派的铁门。
开门的是大嫂,她端着一盆淘米水正准备往外泼,看见我,愣了一下。
“你……找谁?”她皱着眉,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打量。
我咧开一个苦涩的笑:“嫂子,是我,建国。”
“建国?”大嫂把盆往地上一放,水溅了我一裤腿。她凑近了,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像是要在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哎呀,真是建国!你这是……这是怎么搞的?”她惊呼起来,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惊喜,更多的是惊吓。
大哥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酒杯。他看到我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建过……国?”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确定。
“哥,是我。”我低着头,声音沙哑。
大哥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进院子,然后迅速关上了大门,好像怕被邻居看见一样。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出什么事了?”大哥压低了声音,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顺势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
“哥,我……我完了。”
“完了?什么完了?你把话说清楚!”大哥的语气急促起来。
“公司……公司破产了。”我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颤抖,“欠了一屁股的债,房子、车子全被抵了,我……我是跑回来的。”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嫂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里喃喃着:“破产了?那么大的公司,怎么说破产就破产了?”
大哥的脸色更是难看,他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都洒了出来。他没顾得上擦,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
“欠了多少?”他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几百万。”我报了一个不算太大,但足以吓到他们的数字。
“几百万……”大哥倒吸一口凉气,他来回踱着步,手里的酒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原本在厨房里炖着的猪蹄,香味还在飘着,可现在,谁也没心思去想那口吃了。
“那……那些要债的,会不会找到老家来?”大嫂颤声问道,这才是她最害怕的。
“我……我不知道。”我继续演戏,把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的颓丧和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哥停下脚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老婆,眼神交汇间,我读懂了那份心照不宣的盘算。
“先进屋,先进屋再说。”大哥叹了口气,把我拉进屋里。
饭菜已经摆上了桌,那锅热气腾腾的炖猪蹄就放在桌子中央,格外显眼。可现在,这顿为“陈老板”准备的接风宴,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大哥给我盛了碗饭,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先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他话是这么说,可筷子却没怎么动。
大嫂更是借口说要去看看火,一直躲在厨房里没出来。
饭桌上,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埋头扒着饭,心里五味杂陈。这米饭,吃在嘴里,像是掺了沙子,硌得我心口疼。
“建国啊,”大哥终于开口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了下去,“你看……你这事儿闹的。不是当哥的不帮你,几百万,你把我和你嫂子卖了也凑不出来啊。”
“哥,我没想让你帮我还债。”我抬起头,眼睛有些红,“我就是……没地方去了,想回家待几天。”
“待几天?”大哥的眉头又锁紧了,“待几天倒是没问题。可是……你这情况,万一债主找上门,我们这一家老小……”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这个“麻烦”,他们不想沾。
“哥你放心,我换了手机号,他们找不到我。”我解释道。
大哥点点头,没再说话,又喝了一杯酒。
一顿饭,就在这样尴尬的气氛里吃完了。大嫂收拾碗筷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像是把气都撒在了上面。
晚上,大哥把我安排在了院子角落的杂物间里。
那里面堆满了旧家具和农具,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床板上落满了灰,散发着一股霉味。
“建国,你先在这儿将就一晚。”大哥递给我一床又薄又旧的被子,“家里……家里房间确实腾不出来。”
我看着他家那宽敞明亮的二层小楼,至少有四五间卧室,心里一阵发凉。
“嗯,挺好。”我接过被子,点了点头。
大哥像是松了셔口气,转身要走,又停住了脚步。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几张红色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这五百块钱你先拿着,明天……明天去镇上找个小旅馆住吧。家里人多眼杂,不方便。”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捏着那五百块钱,纸币的边角都有些卷了。这钱,与其说是亲情的帮扶,不如说更像是打发一个乞丐的施舍。
“哥,我……”我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行了,别说了。早点睡吧。”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轻飘飘的,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我这“晦气”沾染。
我站在杂物间里,听着他锁上房门的声音,心里最后一点对大哥的幻想,也随着那“咔哒”一声,彻底碎了。
我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这熟悉的霉味,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那间漏雨的土坯房。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挤在一个大炕上,虽然冷,虽然穷,但心是热的。
那时候的大哥,会把唯一的白面馒头让给我吃,会背着我走几十里山路去看病。
可现在呢?
我苦笑一声,把那五百块钱揣进兜里。
钱,真是个好东西,能盖起高楼,也能砌起高墙。
这堵墙,就隔在他和我之间。
第2章 小妹的门槛
在杂物间里,我一夜没合眼。
天蒙蒙亮,我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大嫂和大哥的争吵声。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让他走!你留个瘟神在家里干什么?万一要债的找来,咱儿子的婚事怎么办?”是大嫂尖利的声音。
“我不是给他钱让他去住旅馆了吗!”大哥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谁知道他会不会赖着不走?你那个弟弟,以前多风光,现在……晦气!”
我没有再听下去。
我默默地叠好那床薄被,背上我的帆-布包,像个小偷一样,悄悄地推开院门,离开了。
我没有去镇上住旅馆。
我走在清晨的乡间小路上,心里空荡荡的。
下一个,是小妹陈家慧。
小妹嫁得好,妹夫在县城里是个不大不小的科长。他们住在县里最好的小区,日子过得比谁都体面。
我坐着公交车到了县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叫“翰林居”的高档小区。
门口的保安看我这身打扮,拦住了我,盘问了半天,直到我说是陈家慧的二哥,他才半信半疑地打了个电话进去确认。
过了好一会儿,保安才放行,但那眼神,活像在看一个来要饭的。
我站在小妹家那扇精致的防盗门前,心情比昨天在大哥家门口还要复杂。
我按了门铃。
门开了,小妹穿着一身丝质的睡衣,脸上敷着面膜,看到我的瞬间,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嫌弃。
“二……二哥?”她的声音又细又尖,“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
她没有让我进门的意思,就堵在门口,身子还往后缩了缩,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病毒。
“家慧,”我挤出一个笑容,“我……出了点事。”
我把昨晚对大哥说的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小妹脸上的面膜,似乎都因为震惊而裂开了几道缝。
“破产了?怎么会!”她一把将我拽进门,然后迅速关上,动作一气呵成,比大哥还利索。
她把我按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自己却站得远远的,双手抱在胸前。
“二哥,你没开玩笑吧?前阵子不还好好的吗?”
“生意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我叹了口气,把头埋得低低的,“我现在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那你来我这儿干什么?”小妹的语气瞬间变得警惕起来,“我可跟你说,你妹夫单位里最看重影响了,你这事要是传出去,他的前途就毁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我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受伤,而是怕我影响她丈夫的前途。
我的心,又凉了一截。
“我……我就是想在你这儿借住两天,缓一缓。”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
“住两天?”小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不行!绝对不行!被邻居看到怎么说?我们家老刘的脸往哪儿搁?”
她口中的“老刘”,就是我那个妹夫。
“家慧,我们是亲兄妹啊。”我抬起头,看着她。
“亲兄妹也得明算账!”小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情面,“二哥,不是我心狠。你风光的时候,我跟着你沾光,我认。可你现在落魄了,你就不能拖累我们啊!”
她说着,转身从客厅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钱,走过来,塞进我的帆布包里。
“这里是两千块钱,你拿着。”她的动作很快,像是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你去找个便宜点的旅馆住下,千万别说你是我哥,也别再来这里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说完,她就拉开门,把我往外推。
“家慧!”我被她推得一个踉跄,站在门外。
“二哥,你别怪我。”小妹站在门里,只探出半个脑袋,眼神躲闪,“我也是为了这个家。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再说吧。”
“砰”的一声,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门上那个精致的“福”字,此刻看起来无比讽刺。
我站在装潢考究的楼道里,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两千块钱,比大哥给的多,但却比大哥的五百块更冰冷,更伤人。
大哥只是怕麻烦,而小妹,是怕我丢了她的脸。
她的门槛,比大哥家的铁门还要高,高得我这个“落魄”的二哥,连踏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我慢慢地走下楼,阳光透过楼道间的窗户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斑。我一步步走过,光影在我身上交错,像极了我此刻的人生。
小区里绿化很好,有假山,有喷泉,几个穿着体面的老太太在遛狗。
我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走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小妹小的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我用木头给她削小马,做小板凳,她会抱着我的脖子,甜甜地喊“二哥最好”。
那时候的“最好”,是真的好。
现在呢?
我走出了“翰林居”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漂亮的楼房。
那里,住着我的亲妹妹。
可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第3章 亲手扶起的“兄弟”
离开小妹家,我在县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我在路边摊花五块钱买了个煎饼果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心里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还剩最后一个。
我的小弟,陈家明。
他是我们兄弟姐妹里,我最疼爱,也付出最多的一个。
他结婚的房子,是我买的。他现在开的那个小加工厂,从设备到厂房,都是我一手出钱、一手帮他张罗起来的。
可以说,没有我,就没有他今天的好日子。
我一直觉得,家明和我最亲。他不像大哥那么会算计,也不像小妹那么爱面子。他老实,本分,懂得感恩。
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家明的加工厂在县城郊区,我倒了两趟公交车才到。
厂子不大,但看起来井井有条。门口挂着“家明五金加工厂”的牌子,几个工人正在门口装货。
我走进去,一个工人拦住了我:“哎,你找谁?”
“我找陈家明,陈老板。”
“你找我们老板?有预约吗?”工人上下打量着我,一脸的不信任。
“你跟他说,他二哥来了。”
工人将信将疑地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家明快步走了出来。
他比前几年胖了些,穿着夹克衫,头发梳得油亮,颇有几分老板的派头。
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和大哥、小妹如出一辙——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
“二……二哥?”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把我拉到厂区的角落里,那里比较偏僻,没人注意。
“哥,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他压低了声音,眼睛却不停地往四周瞟,生怕被工人看见。
我心里一沉,但还是把那套“破产”的说辞又讲了一遍。
家明听完,脸色比纸还白。他没有问我欠了多少钱,也没有问我以后怎么办。
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哥,你借给我的那些钱,不用还了吧?”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扶持起来的弟弟,此刻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对我的担忧和同情,只有对自己利益的盘算和庆幸。
他害怕的,不是我受苦,而是我找他还钱。
“……不用了。”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听到我的回答,家明明显松了一大口气。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那就好,那就好。”他搓着手,然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哥,那你现在怎么办啊?这可不是小事。”
“我没地方去,想在你这儿待几天。”我说出了和之前一样的请求。
家明的脸色立刻又变了。
“哥,不是我不让你待。”他一脸为难,“你看我这厂子,乱糟糟的,都是工人,哪有地方给你住啊?再说,我这厂子……也是贷款开的,银行那边要是知道我跟你……跟你走得近,怕是会抽贷的。我这一大家子,还有这么多工人,都指着这个厂子吃饭呢!”
他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
他忘了,这个厂子,根本不是他贷款开的。那启动资金,一分一厘,都是我当年从自己公司的账上划给他的。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从里到外,凉得透透的。
失望,是层层递减的。
大哥的疏远,是怕惹麻烦。小妹的拒绝,是怕丢面子。
而家明的反应,则是赤裸裸的背叛和自私。他像一只水蛭,吸干了我的血,现在看到我倒下了,生怕我再从他身上榨出什么来,急着要和我撇清关系。
“哥,你看这样行不行?”家明见我沉默,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想塞给我。
我看到了,他的钱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至少有几千块现金。可他抽出的,只有三张。
三百块。
我亲手帮他建起的厂子,我这个落难的亲哥哥,在他眼里,就值三百块。
我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他。
我的目光,让他有些发毛。他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
“哥,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是没办法。”他眼神躲闪,“要不……你先去外面找个活干着?你手艺那么好,到哪儿不能糊口?”
他开始给我指出路了。
让我这个“破产”的哥哥,去自力更生,不要再来烦他。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家明,”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还记不记得,你结婚的时候,彩礼不够,是谁连夜开车给你送了十万块钱过去?”
家明的脸色一僵。
“你还记不记得,你儿子出生,得了黄疸住院,是谁托关系找了省城最好的儿科专家?”
他的头垂了下去。
“你这个厂子,从买地到建房,从买设备到招工人,是谁跑前跑后,垫了上百万,连一张借条都没让你打?”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家明被我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哥,我……”
“行了,别说了。”我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他任何辩解。
我转身,背起我的帆布包,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不求他涌泉相报,只求在我“落难”的时候,能有一句暖心的话,一个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可是,我得到的,却是最冷漠的算计和最彻底的抛弃。
原来,我亲手扶起来的,不是一个兄弟。
而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大哥,小妹,小弟……我最亲的三个家人,在这场我自导自演的“破产”大戏里,都交出了他们最真实的答卷。
这是一份让我心碎的答卷。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郊区的土路上走着。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却没有一扇门,愿意为我这个“失败者”敞开。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脸。
一张布满皱纹、眼睛看不见的脸。
妈妈。
我还有一个妈妈。
第4章 瞎眼母亲的心灯
天已经全黑了。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走回了村里的老宅。
这是我们家最早的房子,大哥他们搬进新楼房后,这里就留给了母亲一个人住。
老宅很旧了,院墙是土坯的,在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
那灯光,像一粒微弱的星辰,却一下子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黑暗。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的丝瓜藤爬满了架子。屋里,母亲正坐在小板凳上,借着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摸索着搓着手里的玉米粒。
她眼睛看不见,听力却格外好。
我刚踏进院子,她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着耳朵,朝着门口的方向。
“谁?”她问,声音有些苍老,但很稳。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她走去。
我的脚步声,她太熟悉了。
“是……是建国?”她有些不确定地问,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和期待。
“妈。”我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哎!真是我的建国回来了!”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差点摔倒。
我赶紧上前扶住她。
“妈,我回来了。”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干枯瘦弱的手。
母亲看不见我狼狈的样子,她只是用她那双粗糙的手,反复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的脸颊。
“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她心疼地说,“手也凉。是不是路上冻着了?”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没有问我生意怎么样,也没有问我穿得为什么这么单薄。
她关心的,只是我冷不冷,饿不饿,瘦了没有。
“快,快进屋坐。”她拉着我往屋里走,“还没吃饭吧?妈给你下碗面条,卧两个鸡蛋。”
我跟着她走进那间熟悉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屋子。屋里的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样,一张旧木床,一个大衣柜,一张八仙桌。
虽然陈旧,但被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
“妈,我不饿。”我拉住她。
“胡说,奔波了一天,怎么会不饿。”她挣开我的手,熟练地摸到灶台边,开始生火。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有力。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妈……”我把脸埋在她的后背上,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失声痛哭。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转过身,用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着我,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我儿,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好像又什么都懂。
在母亲面前,我不需要任何伪装。我所有的坚强、体面、成功,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我只是一个需要母亲安慰的孩子。
我哭了很久,把这两天的委屈、失望、心寒,全都哭了出去。
母亲就那么一直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等我哭够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才拉着我坐到床边。
“跟妈说说,到底出啥事了?”
我看着母亲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那些关于“破产”的谎言,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摇了摇头,沙哑地说:“妈,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心里不得劲。”
“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母亲叹了口气,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喝口水,暖暖身子。”
我接过那搪瓷缸子,热水的热气氤氲了我的双眼。
“建国啊,”母亲慢慢地说,“你大哥、你小妹他们,是不是给你气受了?”
我心里一惊,抬起头。
“妈,您怎么知道?”
“我这眼睛是瞎了,可我这心还没瞎。”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洞察一切的平静,“你每次回来,都是车接车送,前呼后拥的。今天,就你一个人,还这么晚,连脚步声都透着一股子累。你大哥他们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这会儿院子里早吵翻天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最懂我的,一直都是我的瞎眼母亲。
“他们……日子过好了,心就野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妈知道,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多少。你别跟他们计较,他们是你亲兄弟、亲妹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她还在为他们说话。
可我知道,她只是希望我们这个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妈,我不想提他们了。”我打断了她。
“好,好,不提,不提。”母亲点点头,“累了吧?妈给你铺床,早点睡。”
她摸索着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崭新的被子,被套是那种大红色的,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这是我前年托人给你做的新被子,棉花都是新弹的,就等你回来盖。”她一边铺床,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闻闻,还有太阳的味儿呢。”
我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暖洋洋的、干净的棉花香气,瞬间驱散了我心里的所有阴霾。
这就是家的味道。
等我躺下,母亲又给我掖了掖被角。
“睡吧,孩子。有妈在,天塌不下来。”
她说完,就摸索着要回她自己的小屋。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
“妈!”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怎么了?”
我坐起来,看着她,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也最怕知道的问题。
“妈,如果……如果我没钱了,生意也黄了,变成一个穷光蛋,您……您还会认我这个儿子吗?”
母亲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心里越来越沉的时候,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菊花。
“傻孩子,”她说,“你说什么傻话呢。你就是到外面要饭了,你也是我儿子。妈不要你的钱,妈只要你这个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她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
过了一会儿,她又摸索着出来了。
她走到我床边,把一个东西硬塞到我的枕头下面。
“妈没啥大本事,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还有你平时给我的,我都没舍得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不多,也就万把块钱。你先拿着应急,别让你哥他们知道。”
我愣住了。
我伸出手,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沉甸甸的。
我解开手帕,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好的钱,有红色的,有绿色的,有蓝色的,甚至还有很多毛票和钢镚,全都码得整整齐齐。
那些钱,带着母亲身体的温度,烫得我手心发疼。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什么都没了,我的兄弟姐妹都躲着我,怕我这个“瘟神”沾上他们。
可是我瞎眼的母亲,却把她所有的积蓄,她养老的钱,她看病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塞给了她这个“破产”的儿子。
她看不见我的落魄,却感受到了我的无助。
她给我的,不是钱。
是她的一颗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纯粹的爱。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什么是家,什么是亲情。
那不是高楼大厦,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前呼后拥。
而是黑夜里为你亮着的一盏灯,是寒风中递过来的一碗热汤,是走投无路时,塞到你手里、还带着体温的一包钱。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布包,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第5章 一场家宴,几番人生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母亲悉悉索索的动静中醒来的。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暖洋洋的。我睁开眼,看见母亲正坐在灶台边,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
那一刻,我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我把母亲给我的那个钱包裹得好好的,贴身放着。然后,我从我的帆布包里,拿出了那部被我藏起来的智能手机。
我开机,拨通了司机小王的电话。
“小王,去把我那身西装拿过来,送到村口。另外,在县里最好的‘福满楼’订一个最大的包间,晚上我要请客。”
我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冷静。
这场戏,该落幕了。
上午,我陪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给她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地喂到她嘴里。
“妈,今晚我请您和大哥他们一起吃个饭。”我说。
“吃饭?”母亲有些犹豫,“你现在手头紧,就别破费了。在家里,妈给你做。”
“没事,妈。”我握住她的手,“这顿饭,必须得吃。”
我要让所有人都来。
我用我的老年机,挨个给大哥、小妹、小弟打了电话。
电话里,我的声音依旧是颓丧和沙哑的。
“哥(家慧/家明),今晚我想请大家吃个饭,就在县城的福满楼。算是我……跟大家告个别吧。我明天就准备去南方打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他们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既惊讶又松了一口气。
我这个“麻烦”终于要走了,吃顿散伙饭,也算是仁至义尽。
“好,几点?”他们最终都答应了。
傍晚,小王开着那辆扎眼的奔驰S级,停在了村口。
我换上了那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梳理好头发,戴上了名表。镜子里,那个颓废落魄的中年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他们熟悉的、意气风发的陈老板。
我扶着母亲,坐进了车里。
母亲摸着车里柔软的真皮座椅,有些不安:“建国,这……这是谁的车?”
“妈,这是我的车。”我轻声说。
母亲愣住了,她那双无神-的眼睛转向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车子平稳地驶向县城。
福满楼,是县城最高档的酒楼。
当我扶着母亲,在一众服务员“陈总好”的问候声中走进预订的“帝王阁”包间时,比我们先到的大哥、大嫂、小妹、妹夫、小弟和弟媳,全都石化了。
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看着我身上笔挺的西装,看着我手腕上闪闪发亮的金表,看着门外那辆他们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豪车。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都……都来了?”我拉开主位的椅子,让母亲坐下,然后环视了一圈,淡淡地开口。
我的声音,不再是昨天的沙哑,而是他们熟悉的、带着威严和距离感的声音。
“建……建国,”大哥最先反应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是……?”
“我这是怎么了?”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大哥不是最清楚吗?我破产了,走投无路,跑回家投奔你们了啊。”
我特意加重了“投奔”两个字。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大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妹下意识地往她丈夫身后躲了躲,小弟家明则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二哥,你……你是在耍我们?”小妹的声音带着哭腔。
“耍你们?”我拉开椅子,在母亲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我陈建国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大哥面前的转盘上。
“大哥,大嫂。这是你们昨天给我的‘住宿费’。你们的杂物间很暖和,就是不知道,晚上说人‘晦气’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
大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大嫂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又掏出两千块钱,转到小妹面前。
“家慧,这是你给我的‘封口费’。你们家的门槛真高啊,高得我这个当二哥的,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家老刘的前途。”
小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丈夫的脸色也铁青。
最后,我拿出那三百块钱,放在小弟家明面前。
“家明,这三百块,我不敢要。我怕拿了,你那个‘贷款’开的厂子,就真要倒闭了。”
家明猛地抬起头,满脸羞愧和悔恨。
“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带着哭腔说。
“错了?”我冷笑一声,“你们错在哪儿了?”
我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
“我陈建国没倒下的时候,你们一个个‘二哥’、‘兄弟’叫得比谁都亲。我给你们盖房子,给你们孩子交学费,给你们钱做生意,你们觉得理所应当!”
“可我不过是换了身衣服,说了几句落魄的话,你们就一个个避我如蛇蝎!大哥怕我惹麻烦,小妹怕我丢她脸,小弟怕我还不起钱!”
“在你们眼里,我陈建国不是你们的亲人,我就是一张会走路的存折!有用的时候,你们捧着;没用了,你们就一脚踢开!”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包间里,只剩下我的质问和他们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你们知道吗?当我走投无路,心灰意冷的时候,是谁收留了我?”
我指了指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
“是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老太太!她不知道我有没有钱,她只知道我是她儿子!她把她一辈子攒下的、准备养老看病的钱,全都塞给了我!”
我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放在桌子中央。
“你们看看!这里面,有你们谁给过她的一分钱吗?没有!这里面,都是她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还有我平时孝敬她的!她舍不得花,却毫不犹豫地要给我这个‘破产’的儿子!”
“跟妈比起来,你们算什么东西!”
最后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大哥、小妹、小弟,全都低着头,泣不成声。
母亲一直没说话,她只是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最后摸到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建国,别说了。”她轻声说,“都是一家人,别说了。”
我看着母亲,心里的怒火和悲凉,慢慢被一股暖流所替代。
我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今天这顿饭,不是散伙饭,也不是鸿门宴。”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
“钱,能买来房子,买不来家。能换来笑脸,换不来真心。”
“我陈建国,可以为你们一掷千金,也可以让你们一无所有。”
“从今天起,你们好自为之。”
我说完,站起身,扶着母亲。
“妈,我们回家。”
“哎。”母亲应了一声,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扶着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
身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哭声。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再也回不去了。
第6章 钱能断的,不叫亲情
回到老宅,夜已经深了。
我给母亲洗了脚,扶她躺下。她一直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妈,您生气了?”我轻声问。
母亲摇了摇头。
“妈不生气。”她叹了口气,“妈就是……心疼。心疼你,也心疼他们。”
“他们不值得您心疼。”
“傻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母亲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建国,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妈,您放心。”我帮她掖好被子,“我不会不管他们。血缘这东西,断不了。只是,以后该怎么处,我心里有数了。”
是的,有数了。
第二天,大哥、小妹、小弟,都来了老宅。
他们在我母亲的床前,跪了一排,哭着认错。
大嫂和妹夫他们,也站在院子里,低着头,不敢进来。
我没有出去。
我只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块小木头,用一把刻刀,慢慢地雕着。
我在雕一个小人,一个母亲的模样。
母亲最终还是心软了。
她让他们都起来,说了一些“一家人要和和气气”之类的话。
他们从母亲屋里出来,走到我面前,一个个欲言又止。
“二哥……”
“哥……”
我没有抬头,只是专心致志地雕着我手里的木头。
“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的声音很平淡。
“哥,我们知道错了。”大哥先开口,声音嘶哑,“我们……我们不是人,我们被钱蒙了心。”
“二哥,你原谅我吧。”小妹哭着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哥,我对不起你,我混蛋!”小弟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停下了手里的刻刀,抬起头,看着他们。
他们的脸上,满是悔恨和恐惧。
我知道,这份悔恨里,有几分是真心的忏悔,又有几分,是害怕失去我这个“靠山”的恐惧。
“原谅?”我笑了笑,“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你们只是对不起‘亲情’这两个字。”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大哥,你儿子结婚的婚房,我已经给他买好了,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但这笔钱,算我借给你的。你什么时候能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把钱还给我,你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挺起了腰杆。”
大哥愣住了,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我又看向小妹:“家慧,你女儿上大学的费用,我会继续承担。但我希望你记住,女孩子的富养,不只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别让她活得像你一样,只看重面子,丢了里子。”
小妹羞愧地低下了头。
最后,我看着家明。
“家明,你的厂子,我会派专业的经理人去接管。你,从最底层的工人做起。什么时候你学会了什么是技术,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感恩,这个厂子,我再交还给你。”
家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但最终,他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我听哥的。”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不是在惩罚他们,我是在救他们。
也是在救我自己。
如果我还像以前一样,无原则、无底线地用钱去填补他们,那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只会是扭曲的、不健康的。
钱能维系的,是利益。
能被钱轻易斩断的,根本不配叫亲情。
我要让他们明白,亲人之间,比金钱更重要的,是相互的扶持,是精神上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关爱。
从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更多了。
但我不再是那个开着豪车、散着钞票的“陈老板”。
我每次回来,都和母亲一起住在老宅。我会陪她说话,给她做饭,推着她去村里晒太阳。
大哥开始跟着工程队出去打工,虽然辛苦,但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他每次回来,都会把挣的钱交给我一部分,说是还债。
小妹也不再热衷于那些太太圈的攀比了,她开始学着做菜,周末会带着孩子回来看望母亲,虽然做的饭菜不怎么好吃,但那份心意,是真的。
小弟家明,真的从厂里的学徒工干起。他手上重新磨出了茧子,人也黑了瘦了,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他开始懂得,每一分钱,都来之得多么不容易。
我们一家人,还是会在一起吃饭。
只是饭桌上,少了许多功利的算计,多了几分家常的温暖。
我知道,那道因为我的“破产”测试而产生的裂痕,不可能完全消失。
但我们都在努力地,用一种更健康、更真诚的方式,去重新建立我们之间的关系。
而这一切的基石,就是母亲。
只要她还在,我们这个家,就散不了。
第7章 老屋的灯,永远亮着
时间一晃,又是两年过去。
我把公司的重心,慢慢地往家乡这边转移了一部分。
我没有去搞那些 flashy 的房地产项目,而是投资修复了村里那座年久失修的老祠堂,又出资把村里的小学重新翻建了一遍。
做这些,我不为名,不为利。
我只是想起了我师父当年的话:“人活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不是留下多少钱,而是留下点念想。”
我的念想,就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我把老宅也翻新了。
我没有推倒重建,而是在原有的结构上,用最好的木料,请了最好的老师傅,一点一点地修缮、加固。
我亲自画图纸,亲自上阵,和师傅们一起刨木头,做榫卯。
那久违的、粗糙的木头质感,那熟悉的、带着松香的木屑味道,让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二十出头、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小木匠。
手上的老茧,又慢慢地长了回来。
母亲摸着我的手,笑了:“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建国。”
老宅修好后,我把母亲接了进去。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但冬暖夏凉,窗明几净。我给她装了地暖,修了无障碍的卫生间,院子里铺上了防滑的青石板。
我还在院子里,亲手给她做了一个摇椅。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推着她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摇着,给她念报纸,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大哥的债,已经还了快一半了。他现在是一个小包工头,手下有十几个工人,干的都是些小活,但踏实,稳当。他来看母亲的时候,会带上自己种的青菜,自己养的鸡。
小妹的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小妹送她去学校,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别跟人攀比,好好学习,有本事比什么都强。”
小弟家明,已经做到了车间主任。他提交了一份关于改进生产流程的报告,写得有模有样。我看过之后,知道他真的用心了。我把厂子百分之十的股份,转到了他的名下。
他拿到股份协议那天,在我面前哭了。
他说:“哥,我以前,真不是个东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好好干。”
那个曾经因为一场“破产”测试而分崩离析的家,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韧的方式,重新愈合。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我坐在院子里,继续雕刻着我那个未完成的木雕。
那是一个母亲的雕像,我已经雕了两年,却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小王打来电话,说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大奖,提名了我前几年在国外设计的一个地标性建筑。
“陈总,这可是建筑界的诺贝尔奖啊!您要是拿了,可就真成了世界级的大师了!”小王在电话那头兴奋得不行。
我听着,心里却很平静。
“知道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大师?
我转头,看着在摇椅上打盹的母亲。阳光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那么安详。
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木雕,到底差了点什么。
我拿起刻刀,在那个母亲雕像的眼睛上,轻轻地刻了下去。
我没有刻出明亮的眼珠,而是刻出了一种微微闭着、仿佛在倾听整个世界的安详神态。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一切。
这一刀刻完,整个木雕,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我看着那个木雕,又看了看摇椅上的母亲,忽然就笑了。
什么世界级的大师,什么建筑界的诺贝尔,都比不上此刻,我能坐在我妈身边,给她雕一个木头小人。
我把木雕放在母亲的手里。
她摸索着,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像。”她笑着说,“就是这眼睛,怎么是闭着的?”
“妈,”我说,“因为您用心看世界,比我们用眼看的,清楚多了。”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流出一滴泪来。
我拿出那个被我一直珍藏着的小布包,从里面抽出那张我“破产”时,大哥给我的五百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母亲的手心。
“妈,这钱,您替我还给大哥吧。”
他用这五百块,想和我划清界限。
而我,用这五百块,重新找回了回家的路。
夕阳西下,给整个院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老宅屋檐下的那盏灯,亮了起来。
我知道,无论我飞多高,走多远,只要这盏灯还亮着,我就永远有家可回。
而这,比我所拥有的一切财富,都更重要。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