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要是急,可以直接拉到最后看我怎么出来的。但别怪我前面啰嗦,因为人被关久了,说话就容易绕。
我先把话撂这儿。
不是为了博眼球,也不是为了给谁添堵。
我只是想把那三年说清楚。
说给你,也说给我自己。
你要是急,可以直接拉到最后看我怎么出来的。
但别怪我前面啰嗦,因为人被关久了,说话就容易绕。
我叫阮意。
二十八岁,A市人,父母离异,继母温雅,继妹温婉。
我在写字楼里做过项目经理。
后来,我在地下室做了三年被动的“时间管理大师”。
你看,我还能开玩笑。
这不是勇敢,这是后遗症。
一开始,家里气氛不坏。
我妈在我十七岁那年去了南方,没回来。
“没回来”是我爸的说法。
其实是离了婚,带着半份尊严和一点点存款消失了。
我不怪她。
不想在这儿跟你解释太多,但成年人做选择,说到底,都是为自己。
我爸两年后再婚。
对象是临市一家培训机构的校长,姓温,温雅。
名字起得多好。
她声音轻,慢慢的,像温牛奶。
她还有个女儿。
小我两岁,温婉。
你看,母女俩名字凑在一起,简直天衣无缝。
很配我的家,走路都不带灰的那种配。
我大学毕业回A市工作。
住在他们的房子里,四室两厅,北阳台里种了两盆栀子花,冬天还开。
我爸那时候看我,眼神里有一种“我总算没把你养废”的骄傲。
我跟他也还说得上话。
直到我带回了未婚夫。
叶辞。
叶辞身上有种不费力的从容。
穿着西装像从广告里走出来,但一开口,普通话里还是能听见东部沿海的软。
他做医疗器械,早几年就自己创业了。
手腕稳,决策快。
我喜欢他不是因为这些。
是他在我签新房贷款那天,把手里唯一一块旧表按给我,说“你戴一天,我戴一天,算我在场”。
后来我才知道,那块表是他妈留给他的。
我没还。
他也没要。
订婚那天,我爸把二楼的客房全清了,拿出一套几乎没用过的骨瓷。
温雅笑,说一看就是“走心”。
她说话从不直白。
每次说“走心”,我总觉得她在提醒我:这不是常态,是破例。
温婉那天穿了件杏色连衣裙,腿细得像两枝筷子。
她笑起来,嘴角有两点梨涡。
她很适合做小视频。
漂亮,明亮,容易惹人心疼。
饭桌上,她跟叶辞说:“你公司是不是在滨河写字楼?那里有家酸菜鱼巨好吃。”
她说巨好吃的时候,眼睛闪了一下。
我看见了。
我当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现在想起来,人真是会自欺。
尤其关系到爱。
我妈不在,我要的“体面”这词,在我心里就像一扇玻璃门。
看得见,摸上去冰冰的,轻轻一推就能过去。
但大多数时候,我和我爸都选择站在门外吹风。
订婚后的一个月,我爸说要做一个小型的家宴。
答谢亲友。
他把这事交给温雅。
我并不反对,她是会办事的人。
家宴那天到场的人比我想的多。
来的人里,有我爸的老板,有几个不太熟的亲戚,还有两三个一看就是关系户的人。
这种场合我觉悟很高。
会笑,会端酒,会把尴尬摁在桌子底下。
叶辞坐在我旁边,手搭在我背椅上。
温婉坐在他对面。
她问:“你们婚期定了没?”
她笑着问,眼睛却看着他。
我没生气。
我只是在心里给她打了个标签:不避嫌。
不避嫌的人,未必坏。
但她通常不怕疼。
我爸对着叶辞说:“你小叶啊,人实在。”
这话他已经说了第三遍。
我爸喝酒脸红。
他一红就容易激动。
我知道他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其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我和叶辞,只能上情义。
夜里散场,我收拾桌子。
骨瓷边缘上有一道小小的豁口。
我用指肚摸了摸,没说。
厨房里我洗杯子的时候,温雅走进来。
她说:“意意,你别累了。把那杯金边的给我,我拿上去。”
她叫我意意。
我其实不喜欢这个称呼。
我把杯子递给她。
她夹着茶巾,手腕转动的角度很漂亮。
她说:“辞辞真不错。”
我嗯了一声。
她又说:“婉婉比你小点,见识没你多,喜欢说话,别往心里去。”
我看见她嘴角的笑,好像一条笔直的线被一根针轻轻挑了一下。
那一下里藏着点什么。
我不喜欢猜。
也不喜欢跟女人玩这些绕。
我说:“没事。”
我转身把手伸进水里,温度正好,温温的,像一条河。
那天晚上我睡得还算好。
这算是一个铺垫,我现在这么讲。
第二天早上,我爸敲我的门。
他手里端着一杯饮料。
“给,醒酒。”
他笑得很开。
他很少这么做。
我直觉有点奇怪,但没有怀疑。
我接过,喝了一口。
甜。
甜得过分。
我皱眉,问:“什么饮料?”
他说:“营养的,维生素那种。”
我当时就笑了一下。
他不可能知道这种话。
这话像是别人塞到他嘴里的。
我放下杯子,去洗手间洗脸。
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像细线,帮我把眉心的抽动拉平。
出来的时候,我爸还在。
他盯着我的杯子。
我说:“你喝点?”
我很随意,像是在测试。
他摇头,摆手,动作大得不自然。
他说:“你喝,你喝,你年轻,你需要。”
这句“你需要”像一支钝针扎进我的后背。
但杯子已经端起来,我第二口下肚,第三口也下肚。
我把杯子放下。
后来我想过,如果那一刻我把杯子丢了,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丢掉”。
我们总是往肚子里咽。
我开始犯困。
很快。
那种困意像有人从我眼皮里往下拉小沙袋。
我的脚底板像踩在棉花上,心里有个声音说“别睡”。
我对着我爸笑了一下。
那笑里肯定有疑问。
他把脸转开了。
他竟然把脸转开了。
我记得我抓住了门框。
指甲陷进木头里,滑了一下。
我记得有两只手臂夹住我的腋下。
我听见温雅的声音:“轻点,别磕着。”
我被拖下了楼。
我数了台阶的个数,十三。
地下室的门有一道金属的“咔嗒”。
我知道那个声音,前年换的锁。
我在那声音里掉下去。
像一颗钉子掉进黑罐子里,不响了。
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像有人在我脑袋里敲空桶。
空气里有潮味。
混着一股草药的苦。
我躺在一张折叠床上。
背上是帆布,把汗吸得干干的。
灯不亮。
我先摸了摸自己的牙。
还在。
我笑了下。
我这个笑没人看见。
我坐起来,试着让心跳慢一点。
眼睛适应了黑。
地下室不大。
一边是两个铁架子,摆着杂物。
油漆桶,旧杂志,手电,电线团,几张过期的传单。
全都在黑里面缩成暗色的块。
门在左边。
有一孔气窗在靠天花板的位置。
没有钟。
我不知道时间。
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喊:“爸。”
声音出去,像到了棉被里,回不来。
我又喊了一声:“爸。”
铁门外有人。
很轻的脚步,像穿着软底拖鞋。
门开了三公分。
一束光像刀一样插进来。
温雅的脸在光里,眉毛干干净净。
她说:“醒了?”
我说:“什么事?”
我的嗓子有点飘。
她把手里端的东西放在门口。
一个盘子,一个保温杯。
她没有进来。
她说:“意意,你就当是我们家小的在闹腾。”
我没懂。
我想骂她,但我没找到词。
她接着说:“这几天,你先在下面待一待。”
她的“几天”后来变成了“一千多个天”。
我眼睛盯着她喉咙那一块。
那块皮肤很白,随呼吸微微起伏。
我问:“我爸呢?”
她看了我一眼,没回答。
她说:“饭我给你放门口了,你自己拿。”
她要关门。
我在门缝里说:“为什么?”
我的“为什么”一点不像审问,像是在问一条狗怎么回家。
她停了一下。
她说:“你先休息。”
门关上了。
门外有一串钥匙的声音。
是一个人带着一些可能性走远。
我看着门口那个盘子。
两个馒头,一小碟咸菜。
我不饿。
但我吃了。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不吃。
我想让他们看见我活着。
第一天的晚上,叶辞没有出现。
我知道他不知道。
我也知道,他肯定会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解释。
第二天,门口有了一张纸。
上面写:手机在我这里保管,项目组已经知情,你安心休息。
字是温雅的。
我拿着那张纸,手发抖。
我笑了。
我笑自己以为那杯饮料只是“奇怪”。
她在用一种极其平和的语气把我的世界一条条地拆了。
拆完之后还告诉我“都已经安排好”。
我在地下室待到第三天的时候,开始记日子。
用指甲在床边刻,刻得很浅。
第一道壳很快翘起来,像一次试探。
我把它按回去。
第四天,门口换了稀饭。
第六天,有了一个橙子。
橙子皮在指尖下碎得粘粘的。
橙子的香气很短,很像幸福。
我每天早上会站到气窗下,踮脚,手指抓住窗台的边。
外面的阳光被玻璃湮掉一层。
我能看见一小块天空。
我能看见有鸟飞过去。
我也看见了人影。
偶尔是我爸。
更多是温雅。
偶尔是温婉。
她走路很轻,像漂着。
两周后的某一天,她在气窗下面停了。
她看着她的手机,低着头,头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脸。
她没有看我。
我也没有出声。
她蹲下,手里拿着一条发圈。
她把发圈绕在手腕上,像戴表。
她忽然说:“姐。”
她没抬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说:“嗯。”
她说:“你别怪我。”
她声音很轻,轻到快要溶到土里。
我没有说话。
我没准备好。
她说:“我喜欢他。”
她说“他”时没有说名字。
她不说,反而更清楚。
我笑了一下。
我问:“他知道吗?”
她摇头。
她的头发跟着摆动。
她说:“我会让他知道的。”
她站起来。
我第一次用那么陡的声音骂人:“滚。”
我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一把钝刀刮过。
她没有走。
她说:“家里不会让你出去的。”
她说得很肯定。
她说:“你就当休假吧。”
她说完才走。
那天夜里我没睡。
我听见楼上有一段很轻的音乐。
那是钢琴曲,可能是温雅在练。
她喜欢弹肖邦。
她弹得不深,也不浅,刚好能让人觉得她“有修养”。
她很会控制分寸。
几天后,我爸来过一次。
门开了一半。
我看到他的脸,横着的皱纹像一段拉伸过度的橡皮筋。
他眼睛躲着我。
我说:“爸。”
我的声音尽量平。
他说:“意意,家里最近风声紧。你在这里先躲一躲。”
他的话里每个词都像从别人口袋里借来的。
我笑了。
我说:“风声紧?哪来的风?”
他沉默。
他看着我的肩膀,不看我的眼睛。
我说:“她喜欢叶辞?”
他说:“孩子,你别胡思乱想。”
他这句“孩子”让我想笑。
他把我关到地下室,还叫我孩子。
我说:“你怕什么?”
我说:“你要什么?”
他突然抬头。
他眼睛里有一种黏稠的东西,像旧油。
他说:“意意,我欠了点钱。”
他说“点”。
我懂他的“点”。
他所有的“点”都很大。
他接着说:“小温这边能帮我周转。你别惹她。”
他用“惹”。
我那一刻意识到,很多年里我以为的家,其实是一套松动的结构。
风一吹,就散。
我问:“她让你这么做?”
他沉默。
我说:“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急了:“没有,没有药,就是……一会儿就醒。”
我笑。
我说:“那你现在可以让我上去。”
他退后一步。
他站在一条看不见的线外面。
他说:“等过阵子。等过阵子,意意。”
他关上门。
他的“过阵子”拉成了一张很薄的皮,蒙在我的每一个明天上。
我每天往外戳,戳破一层,下面还有一层。
我不知道具体经过。
我想象,温婉开始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出现在叶辞公司附近。
她给他送了几次外卖。
她路过滨河那家酸菜鱼。
她说“巧”。
我想象,温雅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崩溃”了,需要静养。
告诉他我“压力太大”。
告诉他我“失联”是为了“疗养”。
我不知道他信了多少。
我不知道他信了多久。
我知道,他是会来找我的。
但我也知道,这里隔音很厚。
有一天中午,门口多了一本书。
书名叫《原子习惯》。
我差点笑出声。
真会挑。
我打开,翻到扉页。
上面有一行小字:情绪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我把书扔到铁架子上。
我对着气窗骂了一句脏话。
那是这三周里我第一次骂脏话。
有时候骂人是救命。
是给自己贴个实心的贴纸,告诉自己:你还在。
我开始做计划。
我在地下室怎么做计划?
用呼吸,用步子,用白天和黑夜。
我定了三个目标。
一,身体要不垮。
二,脑子要不糊。
三,记住每一处缝。
第一件事是锻炼。
我沿着地下室绕圈。
十圈一组,三组休息一次。
累了就坐下,压腿,踮脚,做俯卧撑。
我数数。
我用数数的方式隔开日子。
第二件事是记。
我拿铁架子上那本《原子习惯》当笔垫,撕掉一些,做小条,拿茶水蘸黑,写字。
我记楼上的脚步。
我记饭点。
我记门开关的清响差别。
第三件事是观察气窗。
一开始我只是看。
后来我敢伸手。
气窗外面是一条狭窄的采光井。
井壁是水泥,粗糙。
我能摸到上面细小的砂砾。
有一处边角掉了一小块。
那小块像牙缝。
我把指甲伸进去,挖了一个米粒大的痕。
我每天挖一点。
很慢。
磨。
其他时间我跟自己说话。
说的内容从“你不许死”到“你今天走了三十圈”,最后说到“你会出去”。
你可能觉得我在装坚强。
不是。
我只是怕我不说话就忘了人怎么说话。
有一天晚上,很晚,外面下雨。
雨水从气窗的边滑下来,像拉扯细帘。
楼上有人笑。
男人、女人,还有温婉的声音。
她说:“辞哥,这个太辣。”
她叫他辞哥。
我没死。
我也没发疯。
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已经把“过阵子”变成了“新生活”。
第二天早上,门外多了一碗汤。
汤里有两片姜。
我喝了一口,辣。
我想起她说的话,“太辣”。
我不该在那时喝那口汤。
但我喝了。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人活着,有时候不是为了活,是为了证明不是他们定义的那种活着。
时间过得像一条没有刻度的河。
我开始不那么坚定地记日子。
我开始背诗。
小时候背的,什么“日照香炉生紫烟”。
我背到“举头望明月”,就卡住。
我抬头看气窗。
那里没有月亮。
后来,温雅给我拿了几本杂志。
全部是心理健康和家居。
她把这些杂志从门缝递进来。
她说:“你要学会和自己相处。”
我看着她手腕上的那条细表。
她每一次出现都像是一堂课。
我想过自杀。
这个念头来得不体面。
它不是大哭大闹中的冲动。
它是某个下午,我数第七十圈的时候,忽然停下,心里有一个洞,洞里吹进来一小口冷风。
我很清楚。
我走到气窗下面,背靠墙坐下。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
我告诉自己:“你要等。”
我没有工具。
我有一个铁勺,一个铁盆,一个铁门。
我不喜欢“铁”。
它让我想到“永远”。
我想到了叶辞。
我很克制地想。
我只允许自己一天想一次,最长五分钟。
我宽限自己两分钟。
那两分钟里我想他手上那道小小的伤,是他第一年创业搬货被夹的。
我想着想着,会笑。
笑完会哭。
我允许自己哭十秒钟。
这不是仪式,是秩序。
我不想在地下室里变成一滩完全没有形状的水。
我想留住一个人的形。
一个人的边界。
申请换句话题:
你是不是想知道温婉是怎么“让他知道”的?
我后来知道了,不在那一年,在更后面。
她先加了他一个朋友的微信,再转到他。
她用我爸的照片做背景,说“家人”。
她去公司门口等。
等了三次,第四次他终于出来。
她哭。
她说:“姐姐病了。”
她说:“她不要你了。”
她递上一封“信”,落款是我的名字。
笔迹是模仿的。
你想骂她。
你可以。
但请先把这里的空气吸一口进肺里,这儿很闷。
我在地下室度过第一个春节的时候,楼上很热闹。
鞭炮在远处一串一串地响,像某种野生动物的心跳。
我不想给你写苦情戏。
我不想用什么“年夜饭的香味”之类的描写。
我只告诉你一个细节。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妈。
她穿那件蓝白格子的衬衫,坐在我们以前的阳台上给我剪指甲。
她的剪刀“咔嚓咔嚓”,每一下都很清楚。
她说:“别动。”
我没动。
我醒来,眼泪就已经在眼角干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指甲,那个时候已经很长,脏。
我在那天决定把指甲剪短。
我用牙齿。
我不想让任何可以变成“工具”的东西留在我身上又没有被我掌控。
第二年春天,地下室里来了一只蚂蚁。
可能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
我看着它走。
它绕着那只橙子皮的边走了一圈。
它走得很认真。
它好像知道它要去哪。
我以为我会因为一只蚂蚁悲从中来。
我没有。
我只是把它轻轻拨到气窗下面的角落。
那里有一小块干掉的潮痕。
蚂蚁爬过去,消失在缝里。
有一天,温婉在气窗下面说:“姐,我准备出视频了。”
她笑,笑声像塑料袋搓在一起。
她说:“做情感类,我有故事。”
她说“我有故事”的时候,像拿着一把小旗子来回晃。
我不说话。
她等我,没等到。
她说:“你要不要给我个祝福?”
她真会问。
我看着气窗。
上面有一小道裂。
裂纹像一根鱼刺,细细的,横着。
我说:“祝你噎着。”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
她没听清。
她说:“什么?”
我不再说。
不过那一天以后,我挖气窗边角的动作更勤快了。
我的指甲开始劈叉。
我把指甲磨平再挖。
手指头起了茧。
后来磨破,结痂,再磨破。
一切都慢。
慢到你以为世界是停的。
第三个夏天,我在门口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男的。
年轻一点。
他说:“温校,您放心,这个锁,绝对安全。”
他说“安全”的时候,声音往上走。
温雅笑,说:“辛苦啦,小李。”
小李说:“应该的。”
我笑了。
他们又换锁了。
我笑的时候牙齿打颤。
那天晚上,我把从铁盆里拆下来的一个小金属扣藏到了床板下。
小扣子只有指甲盖大。
边很锋利。
这不是工具。
这是可能性。
这几年里,我学会了不把“希望”挂在嘴边。
希望太轻,一碰就飞。
我学会了替自己积累一些具体的东西。
比如路径。
比如缝隙。
一个秋天的夜里,风开始从气窗缝里灌。
地下室的气味变了。
潮味里混了一点叶子的酸。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离开。
我不是跑。
我就是从一个洞里挪出去。
像一条蛇脱皮。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预感。
我只知道第二天门口有一个塑料袋。
里面有两瓶酸奶,过期一天。
我把酸奶放在气窗下面,借着光看。
玻璃瓶上有一条凸起来的缝。
你看,我怎么说这些你不觉得无聊?
可能你在等高潮。
我也等。
我等了三年。
三年里发生的事情,我用最短的方式告诉你:
我爸只来过三次,每次都说“再等等”。温雅来过很多次,她像一个有耐心的监管者,温柔,干净,逻辑自洽。温婉来过十几次,前半年她还说话,后面她不说了。她把视频做起来了,粉丝涨得快,家里有时候会讨论“选题”。我每月的例假前几天会被“照顾”,门口多放红糖水。有人关心你的身体,不代表你是人。我没有见叶辞。或者,他来过,我没听到。我偶尔想象另一条线:
他没放弃。
他在A市到处找,报警,找私家侦探,找朋友,找我妈。
我妈?
是的,我找到她,是在第四年。
你看,我总是把时间线打乱。
这就是关久了的副作用。
现在我们回到那个具体的夜晚。
第三年的冬天,小年夜。
楼上很吵。
我听见“恭喜发财”的铃声,听见瓶盖撞杯口。
十二点刚过,有人开了院子门,风从门缝里直直地灌下来。
那风一下子把地下室的冷从墙缝里鼓了出来。
我起身去气窗下面。
我冷得牙齿磕碰。
就在那时,停电了。
全楼黑。
你不知道那种黑多完整。
像把我的黑和他们的黑拼在一起。
停电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电子锁失效。
意味着他们会来地下室检查。
也意味着,门上那层惯常的“秩序”被撬开一条缝。
我不确定。
我按住心跳。
我听见楼上有人走动。
我听见“怎么停了?”这样的问句。
我听见有人下楼。
轻,像猫。
是温雅。
她走到门口。
她拿钥匙。
她习惯性地拿钥匙。
门没反应。
她轻轻“啧”了一下。
她说:“意意?”
她叫我。
我不说话。
我坐在床边,握着那个小金属扣。
她转身上楼。
过了两分钟,我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叫物业。
停电,锁失效,手机有电,嘴里要骂人。
一切都合理。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
门是钢的,但边是木包。
木包已经被我用指甲试过,它有两个钉子稍微突出。
我把小金属扣卡在钉子和木之间。
它像一只很细的舌头伸进去。
我吸气。
慢,慢,慢。
停电的好处是,人会慌。
慌的人做事不仔细。
他们没注意到门的底边有一毫米的松动。
我试过很多次这个角度。
没成功。
这一次,我听见“咔”的一声。
轻,像一只小鸟掉进草里。
门没有开。
但门与门框之间的缝多了一个指甲盖的空。
我在这个空里蹭。
我的手被划破,血往下流,热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专注。
连我做项目的时候也没有。
我用身体顶,右肩抵住门,左手往外探。
门像一位有耐心的长者,看着你努力,不帮你。
外面有人又下来了。
脚步重。
是我爸。
他站在门外,喘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喊:“意意?”
我不出声。
他转动门把手,门没开。
他踹了一脚。
他骂了一句“这破电”。
他上楼了。
他走得很急。
我用尽全身力气。
在一个恍惚的瞬间,门缝到了可以插进我的指尖。
我把手指塞进去。
痛。
我拉。
门动了一点点。
我把另一只手也塞进去。
十指并拢,用力。
我不是“轻柔的女子”。
我是一个在黑里打了三年结的东西。
门被撬开了一个可以过身侧的缝。
我在那一刻几乎要笑出声。
我控制住。
我把床上的毯子塞进门缝的卡口,防止门反弹。
我猫腰,侧身,从缝里挤出去。
我的肩膀被刮掉一层皮。
我站在一条狭窄的楼道里。
黑。
我知道楼梯有十三级。
我知道第三级有个小缺口。
我用手摸墙。
我踩着我的数字上去。
楼上没有人。
他们在院子里吵物业。
我摸到客厅。
客厅里比地下室暖一点。
我试图找手机。
我知道家里除了他们的手机,还有一个备用机,藏在二楼书房的抽屉第二层。
我不能开灯。
我摸黑上楼。
上到第一个平台的时候,我的腿在抖。
我在墙上停了一下。
我的手掌接触到墙上一个凸起。
那是一个相框。
上面可能是我们的全家福。
我没去摸。
我怕我摸了,会被照片里的人看见。
书房门虚掩。
我推。
吱呀。
我跪在地上,拉第二个抽屉。
里面是文件。
我把文件掀开。
我摸到了硬的东西。
手机。
旧的,贴着一层磨花的膜。
我按。
它亮了。
它真的亮了。
我几乎要哭。
我把嘴唇咬住,牙齿压着唇皮,咬出一线甜。
我先拨110。
停电,信号不稳,我心跳快得像一条鱼。
拨通。
我说:“我被非法禁锢在自家地下室三年。地址是……”
对方问:“你的姓名?”
我说:“阮意。”
他说:“我们会派人过去。你现在安全么?”
我说:“暂时。”
他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
他说:“不要与对方正面冲突。”
我说好。
我挂电话。
我还拨了一个号码。
叶辞。
我不知道这号码还在不在。
我拨之前手抖得像跑完一千米。
铃响了三声。
有人接。
他没有说话。
我说:“是我。”
我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里像有砂纸。
他先是沉默。
然后我听见他吸了一口气,很浅,很长。
他说:“你在哪。”
没有问候,没有责备。
只有“在哪”。
我说:“家里。”
我说:“地下室。但我上来了。”
他问:“你能撑多久?”
我说:“十分钟。”
我不知道十分钟是什么,我随口。
他说:“五分钟到门口。”
他说得很稳。
我信。
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信。
我把手机塞进我的衣服里。
我走到二楼小阳台,藏在窗帘后面。
楼下有人进门。
是我爸。
他进门的时候骂骂咧咧。
他把手电往沙发上一扔,扔出一个小声。
温雅跟着进来。
她说:“先点蜡烛。”
她把蜡烛点了。
光是一小朵,被风吹一下,歪一下。
她要下地下室。
她转身对我爸说:“你跟着。”
我爸说:“她能哪儿去?”
他说。
我的背抵着窗框,窗帘微微贴到我的脸上。
布料有点灰。
他们下楼了。
一阵脚步。
又上来。
温雅的声音开始变得薄。
她说:“门……”
她话没说完。
外面有车灯扫进来。
白,亮。
有人按了门铃。
很短,很干净。
我看不见门口,但我能看见光。
光像一块白色的刀片在墙上滑过去。
我爸去开门。
他嘴里说:“这么晚谁……”
门一开。
我听见他的声音停在喉咙里。
叶辞。
我不用看,也能认出他在不在场。
你的身体会记住一个人进门时空气的变化。
他走进来。
他没说话。
他看了一圈。
温雅的声音来了:“叶总?这么晚……”
她很快。
她反应永远那么快。
他说:“我找阮意。”
他说话还是那样,东部沿海的软里有一条直。
她笑:“阮意这几天出差,状态不太好,手机……”
她没说完。
他问:“你们地下室有人吗?”
他问得很平。
她说:“放杂物。”
她的语气完美。
我爸站在那,手心出汗。
我爸一慌,耳朵会红。
现在我看不见他的耳朵,但我知道。
警方也到了。
两个人。
声音礼貌,但脚步很快。
他们出示证件。
他们说:“接到报警。”
温雅笑,笑里开始有磕碜。
她说:“误会。我们这……”
他们问:“可以看地下室吗?”
他们的语气不是商量。
他们下楼。
一阵沉默。
一阵很重的沉默。
我靠着窗帘,手指插进窗帘的布里。
布的纤维割着我的指肚。
他们上来。
其中一个人说:“门有撬动痕迹。”
他说给另一个人听。
他们问:“谁住这里?”
我爸说:“我们。”
声音轻。
我走出来。
我站在楼梯口。
我说:“我住。”
所有人的眼睛都抬起来。
我看见我爸的眼睛滑过一层水。
我看见温雅的嘴角抖了一下。
我看见叶辞。
他站在门口,衬衫里套了一件毛衣,袖子卷到手腕。
他看见我。
他没有上来抱我。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说:“走吧。”
他声音低低的,像一杯酒。
我走下楼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我们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门外的风灌进来,吹到我的颧骨上,疼。
警察说要我做笔录。
要我去。
要所有人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没看人。
我看那只骨瓷杯。
边上的豁口还在。
我在派出所做笔录。
我说了时间,说了锁,说了饮料。
他们问:“饮料什么颜色?”
我想了一下。
我说:“橙。”
他们问:“你有医疗证明吗?”
我说:“没有。”
我笑,“我只有三年的指甲缝。”
他们看我。
他们说:“我们会调查。”
我出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A市的早晨有一种没有味道的凉。
在那凉里,你会突然忘记自己是哪个季节。
叶辞在门口。
他靠在车边,眼睛盯着地。
我站在他面前。
我说:“对不起。”
他抬眼。
他说:“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笑。
我说:“因为你等了三年。”
他说:“我在找。”
他说。
我不问过程。
我甚至不问他是不是信过那个“信”。
我知道这一切以后会有很多细节。
会有人告诉我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谁站在哪个角落。
此刻我只想坐下。
我坐进车里。
我把头靠在玻璃上。
玻璃冷。
他递过来一瓶水。
我接。
我手抖。
水滴从瓶身滚下来,滴到我的指节里。
冰。
我们开车离开。
车窗外的楼和树一片一片往后退。
像一部把胶片拉快了的电影。
我睡了一会儿。
我醒的时候,车停在医院。
他带我进门。
他给我挂号,抽血,做检查。
一切都像是三年前的春天没有发生过。
医生说:“营养不良,贫血,轻微抑郁倾向。”
他说的时候,手里的笔在纸上点了一下。
我点头。
我笑。
我问:“可以吃辣吗?”
医生愣了一秒,笑:“适量。”
我笑:“我想吃酸菜鱼。”
他说:“可以。”
叶辞点头,“可以。”
我们从医院出来,去滨河那家。
我走进门的时候,手心出汗。
我看见第一张桌。
我在那张桌上看见了那天家宴的影子。
我又看见我自己。
我坐下,点菜。
我说:“酸菜鱼,小份。豆皮,油炸花生米。不要太辣。”
我说“不要太辣”的时候,眼睛里有一条小火苗。
我看着它熄灭。
他没问。
他只是给我夹菜。
他给我倒水。
我说:“谢谢。”
我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像是被打磨过。
我那天晚上住在一家酒店。
我洗了很久的澡。
我看着水从我身上流下去,一遍一遍地把地下室的味道冲掉。
我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瘦,眼睛亮。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人敲门。
我开。
是叶辞。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他说:“你的表。”
我愣了一下。
我把手伸过去。
他没有松手。
他说:“你不需要还。”
他的眼睛里有一个很小的笑。
我把盒子合上。
我说:“明天我想见我妈。”
他说:“好。”
他说“好”的时候,像在答应一个很久以前的约。
第二天我们去南边。
我妈在一个小城里开了家早餐铺。
她的油条炸得很好,豆浆熬得粘。
她见到我,愣了一下,像被突然摁了暂停。
然后她拿围裙擦手,擦了很久,才抬手来抱我。
她说:“你瘦了。”
我说:“你老了。”
她笑,笑得像她年轻时那样,眼睛里有几条细纹一层一层挤在一起。
她说:“你总归出来了。”
我在那个小铺子里坐了一午。
油烟味飘在我头发上。
我不嫌。
我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我没有讲细节。
我不想让她在脑子里摆放我的每一根骨头的位置。
她握住我的手。
她说:“我们走法律。”
她比我更冷静。
她比我更硬。
我们回了A市。
该做的我都做了。
笔录,指证,找律师,拿证据。
证据?
三年里,能留下的痕迹很多,也很少。
门上的撬痕,地下室的床,气窗的边,脑袋里无数个“咔嗒”。
还有我的身体。
我的指甲。
我的手上那块反复结痂的皮。
律师说:“家庭内部非法拘禁很难。”
他说话认真,眼睛里有一种对复杂世界的疲惫。
我说:“难也要做。”
我说。
案件走了很久。
我不在这儿写得很具体。
不是我怕,是我厌。
那是另一种地下室。
期间,网上开始出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有人说我“精神问题”。
有人说我“与家人矛盾尖锐,选择躲避”。
有人说我“自导自演”。
我笑。
我在律师楼的楼下笑得差点喘不上气。
叶辞把我按住。
他说:“别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偏过去,有一点小小的无奈和心疼。
温婉的视频越来越火。
她开始讲“亲密关系里的边界”,讲“如何走出情感困局”。
她坐在镜头前,一双梨涡干干净净。
我偶尔会点进去看。
我看她说话,从容,冷静,语速控制得刚刚好。
某一天,她发了一期“我的姐姐,教会我爱”。
下面评论说她“善良”。
我抬手把手机关了。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笑了一会儿。
笑完,眼泪糊了枕套一块。
我没有去她的评论区吵。
我也没有给她发私信。
我做的事情是把气窗的那一块掉角带去了鉴定所。
那块掉角上有我的指纹。
还有我血的微量残留。
我拿到鉴定书的时候,手有点抖。
我笑。
我说:“谢谢。”
我知道这不是结局。
我知道“正义”不是一个按按钮就亮的东西。
我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注:引号是故意的。
我在一家小公司重新做项目。
老板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姓杜。
她骂人比男人厉害,但她帮你时从不抖机灵。
她喜欢早上喝白开水。
每次喝完,把杯子倒扣在桌角。
她喜欢把“OK”说成“OK呀”。
我喜欢她。
因为她真实。
她不是温柔,但她善。
我租了一间小公寓。
二十七楼,窗外能看见河。
夜里风吹过来,窗帘动,像有人从外面轻轻推了一下。
我晚上自学烘焙。
我做过一次戚风,塌了。
我笑,给它拍了张照。
我发给我妈。
她回我:“好看。”
你看,母女之间的慰藉就是这么无效又有效。
我偶尔会在夜里惊醒。
梦见门关上,钥匙转动,气窗里一束光。
我起身去厨房倒水,手还会抖。
有一次我把水洒了自己一脚。
我盯着湿痕发呆。
然后我笑,骂了一句。
骂完,我把脚擦干,回床睡。
这种生活叫“活下来之后”。
没什么诗。
我和叶辞呢?
你关心这个?
我们没有立刻复合。
我们照顾彼此,先照顾自己。
我们像两条在海里都被撕过尾鳍的鱼,游在各自的水里,相距不远。
他会给我发 “晚安”。
我会回一个“嗯”。
有一天他问我:“周末去看海吗?”
我说:“海太大,我怕。”
他说:“那看河。”
我们去看了河。
河风从桥下刮上来,我的眼睛被风吹得有点干。
我说:“你当时怎么找到的?”
他说:“你爸二月去借钱,找了两个高利贷。五月他们上门闹。我打电话,他接了。我听见地下室门响。”
他不是神。
他只是细。
他说:“我去你家很多次。你不在。”
他说:“我以为你死了。”
他说这句的时候,声音低到几乎没有。
我没说“对不起”。
我把手伸过去,拉住他。
他手心很热。
我说:“还好你不是。”
他说:“还好你也不是。”
我们站在河边。
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从我们旁边开过去,车后座上绑着一捆泡沫箱,卡带嘎嘎响。
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具体。
这么具体,让我害怕又心安。
某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派出所。
他们说:“关于你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案子,检方已经起诉。”
他们的语气平静。
我说:“谢谢。”
我挂了,坐在椅子上,沉默。
你以为我会欢呼?
没有。
我怕。
我怕人们说“家庭矛盾”,怕法条里的字像刀,又像棉花。
我怕输。
晚上我给我妈打电话。
她说:“你已经赢了。”
她说,“你走出来的那一刻就赢了。”
我笑。
我知道她是在扶我。
妈妈是这世界上最会扶你的骗子。
开庭那天,我穿了件很深的蓝。
我不想穿黑。
我怕。
温雅坐在对面。
她妆容精致,眼尾挑得刚好。
她说她“没有”。
她用“误解”“隔离”“保护”这些词。
她说她“爱我”。
我看了她一眼,不久。
我不想让她住进我的眼睛里。
我爸低头。
他说他“失职”。
他语速很慢,像在念别人给他的词。
温婉没有来。
她在直播。
她在镜头里大概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讲述。
我拿出照片,鉴定,门上的痕迹。
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稳定。
我说:“我没有家。”
我停了一下。
我说,“但我有我。”
庭审不是电影。
它冗长,细碎,冷。
它需要你一遍一遍重复你不愿意重复的东西。
判决出来那天,雨。
温雅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缓刑。
我爸一年,缓刑。
你想骂?
我也想。
我站在法院的台阶上,雨水打到我的睫毛上。
我深呼吸。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终点。”
我提出了民事赔偿。
我提出了禁令。
我提出了要求他们公开道歉。
他们不同意。
律师说:“我们继续。”
我走下台阶。
叶辞撑着伞站在阶梯下面。
他把伞往我这边倾了一点。
他说:“回家?”
我说:“回家。”
你看,我用了“家”这个词。
我用它不是指一个房子。
而是我选择的人。
我回到我的小公寓。
我在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
我洗干净,切片。
我把一片塞进嘴里。
咔嚓。
这个声音让我觉得鲜活。
你会问:那三年的伤能好吗?
我不知道。
我现在在学。
我学在日落前给自己泡一杯茶。
我学在公交车上不因为压到别人脚而惊慌失措。
我学在别人把门带上时不去猜钥匙在谁的手里。
我也会裂。
我也会在某个下午突然被“维生素”三个字扎一下。
我就停下来,摸摸我的手腕。
那里没有表。
但我知道时间在哪。
在我这儿。
后来我也拍视频。
不是情感,不是鸡汤。
是做饭。
“今天做一个煎蛋,先别急着放盐。”
“今天讲一下怎么把土豆丝切得细。”
“今天不讲,今天听雨。”
有人在评论里问:“你以前去哪了?”
我说:“在地下室熬了三年。”
我配了一个笑脸。
有人说:“真的假的?”
有人说:“你是在卖惨。”
有人说:“安安静静做饭不行吗?”
我看着那些字。
我的手指停在空中。
我没有回。
我拉高一点镜头。
我拍了窗外一小片天。
蓝的。
我说:“你们看,今天的天。”
我说完笑。
这笑不是给他们的。
是给那扇气窗的光。
有一次,有个女孩子给我发私信。
她说她在家里也不太安全。
她说她现在在箱子里打盹。
我回她:“你现在安全吗?”
她说:“还行。”
我说:“你先睡。醒了给我发定位。”
她回了一个“好”。
她把定位发给我。
我把它转给了那个城市的报警号码。
我打电话。
她后来给我发了一张图。
警察在门口。
她说:“谢谢。”
她说:“我在外面了。”
我哭。
我把手机放下,手捂住脸,肩膀抖了一会儿。
你看,救自己的人,后来也想救别人。
不是圣母。
是反射。
我偶尔会梦见地下室。
我梦见一个人站在门外,手捏着一束光。
他把它从门缝里塞进来。
我在梦里把光接住。
那光不是热的。
它甘。
我不再害怕“门”。
至少,白天不怕。
晚上偶尔怕,我就点一盏小夜灯。
有一天,我去看我爸。
是我提出的。
不是和解。
是告别。
他住在一套出租屋里。
小,乱。
烟味很重。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眼睛里泛上来一种小心的光。
他要起身。
我摆手。
我坐下。
我说:“我来了。”
我说,“我不会再来了。”
他点头。
他手在腿上搓。
他想说对不起。
我看得出来。
但他没有说。
他只说:“意意,天要凉了,多加点衣服。”
他还是那种来自上一代男人的笨。
笨到可怜。
我站起来。
我说:“你照顾好自己。”
我走。
楼道很窄。
我的肩膀几乎擦到墙。
我走到楼下,阳光很深。
我深呼吸。
有人在楼对面的窗口晒被子。
被子被风鼓起来,像一只大动物伸了个懒腰。
我走进阳光里。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闭眼。
你问我结局是什么?
没有结局。
只有日子。
我会结婚吗?
可能。
也可能不。
我现在早上会去跑步。
我会在跑道上遇到一只灰猫。
它不怕人。
我给它取名叫“十三”。
你知道为什么。
有一次,它不见了。
我有点慌。
第二天它又出现。
我松口气,对着它骂了一句。
它舔舔爪,忽略我。
它像一段微小的自由。
我在厨房里敲鸡蛋。
蛋清滑下来,粘着蛋壳边缘,拉出一条细细的线。
我用勺子把它挽回去。
我在包里翻东西。
我翻出一条旧发圈。
我把它套在手腕上。
我站在阳台上晾衣服。
风把我的衣服吹成一面旗。
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旗。
旗上写着什么?
写着:别再把自己锁起来。
这话不是对他们说。
是对我。
我有时候会在心里对那三年说晚安。
很奇怪吧。
晚安,像是一种礼貌,又像是一种宽恕。
我不是圣人。
我只是想往前。
你读到这里,可能会觉得不过瘾。
你想看“反击”,看“狠狠的”。
你想看他们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生活不是小说。
但你让我写,我就给你一个小说的结尾。
那天傍晚,我在河边走。
风很舒服。
有一个女人从我身边经过。
她当然不是温雅。
但她的香水味和她一样。
我停了一秒。
然后我继续走。
我回头看河。
河面上有一条反光,像一条路。
我想到三年前那道气窗里的光。
细,短,冷。
但它每天都有。
我突然笑了一下。
不是嘲笑。
是安心。
因为我知道,不管别人的门怎么锁,
我这扇门,已经不会再从里面反锁了。
我走回家。
楼下便利店的灯亮着。
一个小孩趴在冰柜前选冰淇淋,纠结,认真。
我站在那看了两秒。
我忽然生出一种笃定:
生活在继续这件事,是最厉害的胜利。
我上楼。
我开门。
灯亮。
锅里有一点汤。
我把它烧开。
水沸的时候,泡沫咕噜咕噜。
我掐掉火。
我端着汤走到窗边。
窗外的风进来。
我对着窗外说了一句:“晚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弹了一下,落下。
很轻。
却像一颗钉子,把我钉进了我的生活。
你问我有没有恨。
有过,很多。
然后它们变成了一束很细很直的光,穿过我的身体,再从另一边出去。
光不属于地下室。
也不属于他们。
它属于出来的人。
现在,我把杯子放下了。
我不再喝“别人端过来”的饮料。
我会自己倒,自己尝,自己决定甜不甜。
故事讲完。
如果你还在,我谢谢你陪我下去又上来。
你说这算不算“正能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想明天起床。
好,这就够了。
晚安。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