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布横幅和气球在酒店门口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我穿着还没来得及磨合的西装,站在花门下,手心的汗顺着金戒指打滑。
红布横幅和气球在酒店门口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我穿着还没来得及磨合的西装,站在花门下,手心的汗顺着金戒指打滑。
我以为这是我人生里最稳当的一步。
她穿着白纱,头纱下面那双我熟悉的眼睛有一层雾蒙蒙的水光,我以为那是喜极。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台下她的父母,然后握着话筒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两个字像从屋檐落下来的一滴冷雨,顺着我的后背一直滑进腰里。
主持人的笑容僵了一瞬,我听见自己喉咙里蹦出来一声“为什么”,沙沙的。
她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嘴唇翕动,“我……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早点说出来总比以后更糟。”
她妈妈从台下起身,一边拉她一边朝我这边连连点头,像是赔罪,又像是催促。
我站在那里,没有走也没有哭,脑子里一片嗡嗡的空白,只盯着她手上那枚我半个月前在金店挑了两回才确定的戒指,闪了一下光,像是在发冷。
台下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替我不值,有人替她松口气。
我爸从后面走上来,他把我按在肩上的手力道很轻,像是在摸自己做了三十年的焊口那样谨慎。
他笑着,歪着头看着四周,“哎呀,小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合计嘛。”
他转过头冲我努努嘴,压低嗓子,“走,咱先撤出来。”
我没动,眼睛还盯着她的脸,看她的表情从愧疚变成了仅有的一丝解脱。
我爸又加了一句,竟然还是笑的,“正好,空出来了,改天去娶首富的女儿。”
台下一阵愣,随即被他这句玩笑挣开了一个口子,众人的目光从好奇变成了某种看热闹的放心。
我那一刻才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脸皮像被风刮了一样疼。
婚宴没散,菜还是上的,一盘盘热气腾腾,然后冷掉,被小心翼翼地撤下去,像是一个仓促的决议。
我跟着我爸走出酒店门,风里有炸花生和香菜的味道,我妈小跑着追过来,抬手帮我把领带理正,又没忍住红了眼。
我爸还是笑,笑得像个老小孩,“走了走了,回家,咱家灶台上的汤还没揭锅呢。”
我看着他的背影,细瘦的,腰有点弓,他这一笑,像是给我撵掉一只恼人的蚊子。
心里那块空掉的地方,突然多了一点热。
第1章 笑话背后的台阶
回到家里,亲戚们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有人托着肚子,有人抱着孩子,“哎呀哎呀”的叹息在院里兜来兜去。
我妈给大家倒茶,手有点发抖,茶水撒在托盘上,沿着木纹脊背一样往下渗。
我坐在堂屋的方桌边,盯着那块花岗岩桌面的纹路,看出几条豆荚和一只断尾的鱼,耳朵里是嘈杂的人声。
有人拍我肩膀,“小顾,人家女孩子想明白了也好,免得以后……”
我点点头。
有人问,“那彩礼怎么办,喜帖都发了,这不是砸场子嘛。”
另一个接口,“彩礼还彩礼,孩子们的事情别上纲上线,谁都不容易。”
我爸帮忙添烟,见火星亮了才说,“你们别说孩子了,真要过日子,笑到最后才是真的笑。”
说着话,他走到厨房门口,冲我妈使了个眼色,像是在打哑语。
我妈抿了抿嘴,没接他。
等人稀了,晚饭也叫不上人心了,我爸把门带上,坐在我对面,“今天我说那句话,是想把你从台子上先拉下来。”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一下一下的,有节奏,“你知道这台子,热闹是别人的,摔下来疼的是自己。”
我没说话,喉咙里像堵着一小团干面。
他把那枚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套在自己的小指上,又很快摘下来,“那丫头我看着也算懂事,只是心气高,你们在一起也确实容易过成磨砂。”
他扭头看窗外,夕阳贴在墙上,砖的缝隙被光舔得一条一条,“至于我说首富女儿那句,你别当真。”
他笑了一下,笑里有点自嘲,“我就是想着,台下那些嘴,得堵一堵。”
我“嗯”了一声,眼睛有点热。
我妈出来,把一锅莲藕排骨汤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热气里带着八角的香,“你们爷俩,先吃点热的。”
我端起碗,汤里一片片藕像一轮轮薄薄的月亮。
夜里我躺在床上没有睡,窗外狗叫了一声,紧接着电线杆那边的风如同过水的竹筛,筛过院子。
手机屏幕上有她发来的消息,“对不起。”
下面一段很长的解释,我没看完,手指把屏幕关掉,又点开,像在缝一个裂开口袋的针脚,左穿右穿,也找不着头。
第二天我把戒指和红包拿去她家,坐在她家的竹椅上,听她妈一边热络,一边眼神里带着不安,“都是孩子,想开点,顾家人是好人。”
她坐在旁边,穿着朴素的家居服,素颜,眼睛还是那样好看,只是没了光。
她说,她最近想了很多,她想去外地做自己的事,不想早早陷在婚姻里。
我突然明白了,人不是不喜欢,只是每人走在各自的路上。
“祝你顺利。”我把那句憋在喉咙里许久的话吐出来,心里真是松了一点。
走出她家的巷口时,我忽然想起老家那条河,十年前那场夏天的暴雨,河水涨得跟要把桥掀了似的。
那夜,我爸没回家,他站在厂里仓库的堤边,带着人一车一车扛沙袋,满身泥浆,脸上只露着眼睛和牙,跟黑夜里蹦出来的图腾似的。
那时候,老陆的家具厂刚扩了产,仓库里堆着满满的板材和成品,水要一进,几十万就白搭。
后来水还是没进,第二天老陆坐在堤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跟我爸说,“老顾,我欠你一根人情。”
我爸把手上的泥洗了洗,甩两下,“行了,都是乡里乡亲。”
那年我才上高中,只记得路上一片臭泥味,回家时我爸的鞋掉了一只,我妈一边骂一边帮他找,嘴上说着狠话,眼里却是笑。
“所以,你说的首富女儿,是陆家的?”我问。
我爸点点头,笑得有点神秘,“别说女儿了,当时连老陆自己也还不是首富,就是个有点本事的能人。”
他往里屋走,翻出一个旧铁盒子,盒盖的漆斑驳得看不出以前是什么颜色。
他打开,里面有一张旧名片,边角起毛,上面印着“陆云海”。
“人情不是当饭吃的。”我爸把名片又放回去,“只是说一句玩笑话,给你留个台阶,你别往心里去。”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留着那张名片的一个角。
第三天起,我把房间收拾了下,把礼服送回了租店,接着把简历改了一版。
我学的是数控,毕业后在镇上的两个机械厂干过,后来换去一家家具厂做设备维修,一直觉得自己手上有点东西。
我想着离开这片熟悉得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小城,去市里找个趁手的活儿。
出门那天,我妈把我爸留在灶上的那口铁锅拿下来,往里打了两个鸡蛋,“人在外面,早饭别不吃。”
我把鸡蛋咽下去,嗓子像被油擦了一遍。
走出巷口时,我爸追出来把那张名片塞我兜里,“去了市里不着陆,就去这个地方问问,看看有没有活干。”
“你不是说别当真。”我笑。
他也笑,“该用的用,别拿自己跟别人较劲。”
第2章 厂门口的一身灰
市里的天光有点硬,早上八点钟,太阳不高,地面上却已经有一点反光刺眼。
我沿着工业区的大路走,路两旁都是厂房,外墙统一的灰白,门口的保安亭里飘出电热水壶的水汽。
我把简历送进了三家厂,有一家是做汽车零部件的,面试我的小伙子戴着眼镜,语速很快,问了很多工艺参数,我答,答到一半,他点点头,说回去等消息。
中午我坐在路边的餐车旁吃了一碗热干面,边上两个工人聊起哪个车间又要裁人,哪个主管换了。
他们说话里带着无奈,像把一条绳子的头子搭在手上,左右算计着力气该怎么使。
第三家厂门口,我犹豫了一下,掏出兜里的那张名片。
名片纸质厚,名字和电话印得规矩,我拨过去。
“喂?”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声,稳,“我是顾言,老顾的儿子。”
那边沉了两秒,然后“哦”了一声,“你在哪儿?”
“南区工业大道这边。”
“你在我们集团的机械厂门口等我,半小时。”
半小时后,一辆灰色轿车停在了路边,下来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很干净的衬衫,鞋子也擦得亮。
“我是刘全,陆总的秘书。”他伸手跟我握手,掌心有一层薄茧,“老顾的儿子到了,我们不能不管。”
他带我进了厂,门口保安站直了身,称呼他“刘秘书”。
厂里气味复杂,有冷却液、机油、金属粉末搅在一起的味道,像一种不太好闻但让人安心的老式药膏。
车间里机床的轰鸣震得胸口发空,穿蓝工装的人在机器间穿梭,他带着我走了几步,指了指一排CNC,“我们这边缺一个懂设备修理和调试的,你要是愿意,先干起来。”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试探,“工厂里规矩多,活也累,别嫌弃。”
我点头,“我不嫌,干活吃力这个我知道。”
他带我去人事,办了临时工牌,我在黑色墨水管上按了指纹,戴上了写着“顾言”的胸卡。
下午我就被带去了一个正停机的位子,机器侧板打开,里面金属骨架被光照得发亮,师傅老李拿着手电筒在一个缝里照来照去,“又是这儿,你不把这个传感器重新定位,一周后还跳故障。”
我蹲下去,手摸着那颗位置偏了半毫米的传感器,“是不是上次换的螺丝孔有点磨损?”
老李眼睛一亮,“你小子有点眼力见。”
我把工具箱拉过来,选了一颗略大的螺丝,重新攻了丝,又调整了角度,用塞尺试了一下间隙,合上盖子,按下开关。
机器运行起来,声音平稳,老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行,手上有东西。”
晚上六点,厂里广播里放了一段音乐,提示换班,我出了车间,衣服上沾了一些金属粉末和油,我走到洗手台,捧了一股水把脸上的热气洗散,抬起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比早上老了两岁,眼角有些灰尘,但眼睛里却有亮。
回宿舍的路上,我路过办公室的一排窗,玻璃里倒映着一种不属于车间的明亮,有人影在里面走动,衣服不是工装,是轻便的休闲。
其中一个停在窗边的人影转头看了一眼外面,隔着玻璃,我看不清她的脸。
第二天,我去食堂吃早饭,旁边坐下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卷了一折,手腕细细的,有一枚黑色的皮表。
她端着一碗豆腐脑,加了点辣椒,吃得很认真。
我低头扒饭,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礼貌地。
“你是新来的?”她问。
我“嗯”了一声,“设备。”
她点头,“辛苦。”
她说话不快,声音不轻不重,像是被水磨过的石头碰到一起的声音。
我没把她当谁,只觉得她不是办公室那种尖尖的样子,也不像我们车间的味儿,像是夹在中间的一张白纸。
中午巡视的时候,我在三号车间看到她,她跟着车间主任一起,头发扎得更紧,整个人显得很利落。
她拿着一本本子,随走随记,看到一台机器漏了一点油,俯身用纸巾按了按,又让旁边的人记下来。
“陆助理。”有人这么称呼她。
我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是老板那边下来的人。
下午,五号线的伺服系统又报警,老李骂了声“麻烦”,我钻进去把一组线重新插紧,系统恢复了。
回身的时候,撞上了她,她站在旁边,眼睛看着我手里的油污,往后退了一步。
我赶紧把手在工服上抹了抹,笑了下,“抱歉。”
她也笑了,“谢谢。”
晚上回到宿舍,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原来老板家的女儿也会穿白衬衫吃豆腐脑。
手机上跳出来一条消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明天有个安全检查,你们五号线那块油污记得擦干净。”
我回复了一个“收到”,心里生出一点奇怪的心情,不知道是工作被人关注的被动,还是一种被理解的温暖。
第三天,我在车间干得更快,老李时不时在旁边说一句,“年轻就是好。”
午休的时候他点了一根烟,烟头一明一暗,“听说那是陆总的女儿,回来轮岗的。”
我“哦”了一声。
老李吐出一口烟,“你别想多,咱们是干活的人,别拿大人物的事放在心上,干我们该干的。”
我点头。
第3章 玩笑逐渐变真
这厂里的节奏一旦上起来,就像一条河,白天黑夜都流。
一周后一个周五,车间里突然警铃响了,三号机台发了大故障,真空系统失压,材料吸附不稳定,一块板子飞出来,差点砸到旁边小王。
我第一反应就是跑过去按了急停,冲小王喊,“退后!”
他被吓得脸有点白,“我没事。”
我把机器盖子打开,发现里面三通阀那块螺丝滑牙,整组松了,左右摆。
我让老李去拿新的阀,自己先用手按住,防止它继续晃。
这时有一群人围过来,车间主任老费边跑边喊,“谁在这儿动过这块?”
我沉着脸,“不是人动,是之前装的就有问题。”
老费斜了我一眼,“出事了就都说装的有问题,签字的是谁?”
我还没开口,陆青就在边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的套头衫,手里拿着安全帽,一脸严肃,“先把安全问题处理好,追责等会儿再说。”
她说完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需要帮忙吗?”
我摇头,“不用。”
阀门换上,系统重新抽气,机器安稳下来。
等大家都散了,老费还拉着我不放,“顾言,你新来的,规矩要懂,出了事别瞎扯。”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没有瞎扯。”
他冷哼一声,甩手走了。
晚上六点,刘秘书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递给我一瓶水,“下午你表现不错。”
他顿了顿,“老陆要见你。”
我心里一紧。
“老顾的儿子来了,我该请你们吃顿饭再说。”晚上八点,市里一家小馆子包间里,老陆穿着一件灰色衬衫,坐在桌主位,脸上的纹路比我记忆里的深了一些,但眼睛还是那样亮。
他起身跟我爸握手,看着他的背微微弓着,声音里有真诚,“老顾,这些年没怎么再见你,惭愧。”
我爸笑,“你忙,我也忙,见不见都在心里。”
我坐在旁边,认真地夹每一道菜,菜色并不奢华,都是川味的家常,有一道回锅肉特别香,油亮亮的。
老陆放下筷子,正色看着我,“你在车间的表现我听说了,年轻人肯用心,这好。”
他转头看我爸,“当年的那顿雨,我一直记着。”
我爸摆手,“那是老话了,说这些干什么。”
他又笑笑,“倒是你家闺女,我在厂里见着了,扎根一线,难得。”
老陆咳了一声,笑了笑,“她也该去吃点苦。”
他停了一秒,看向我,试探又像玩笑,“顾言,你们年轻人多接触,互相学习学习。”
我爸一拍大腿,“那是,那是,学习学习。”
他话里那一点明面下的含糊,像喝了一口酒之后的不自觉。
陆青坐在桌角,背挺得直,夹菜的动作不紧不慢,她抬眼看我爸,“顾叔,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别拿来当酒桌上的话题。”
她笑了一下,笑里有把握,“我现在的工作是把车间的安全做好,顾师傅是我的同事。”
包间里静了一下,空气像是被她一笑抻了下弹性,又弹回到位。
我爸咳了一声,有点尴尬,却还是笑,“说得对,说得对,我就爱在喝酒的时候乱开玩笑。”
桌上气氛缓了,酒也就顺着这条缝滑下去,谁也不再提婚事。
回家路上,我跟着我爸走在夜风里,街边的灯把行人的影子拉长,路口卖烤串的大叔把串扇得火星四溅。
我爸把手背在身后,脚步有点慢,“今天你别怪我。”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歉意,“人老了,老想着替你找个靠。”
我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他叹一口气,“我更怕你心里难受。”
我望着前面,夜色里有一个小孩蹦蹦跳跳追着自己的影子,“我难受的时候,你说那句玩笑,我就有一个台阶下。”
他顿了顿,“那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厂里流言开始冒头,“新来的顾言,听说是老顾的儿子,跟陆总是多年的交情。”
有人说,“怪不得上得快。”
有人又接,“快也得有本事。”
这些话像是挂在厂里的风铃,风一吹就响,两面都有声。
我自己知道,在这个地方,谁也不是说一句“靠关系”就可以把机器修好的。
又过了几天,车间晚上开了一个小会,讨论安全和产量的平衡。
老费说话,语气里有惯性,“安全是第一,但产量也不能落下来。”
陆青坐在对面的长凳上,背后是白墙,她点头,“安全是第一是认真的第一,不是嘴上的第一。”
她眼睛一转,看向我,“顾师傅,五号线那组传感器调整方案,你写一下报告,明天给我。”
我点头,“好。”
出门的时候,她跟在我后面,脚步轻,我停下,她也停下。
“谢谢你在会上发言。”她说。
“说了我该说的。”我说。
她笑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东西。”
我第一次从她的笑里看见了一点真心的轻松。
回到宿舍,我打开那个旧铁盒子,里面已经没有名片了。
我忽然意识到,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慢慢不再是通过旧的所谓“人情”,而是通过我手里这把扳手。
第4章 老屋里的风,和一个旧人
七月的风吹进老屋,是热的,却怜香惜玉似的绕过了旧木椅的椅背,在屋子里打了个圈。
我回了趟家。
我妈最近胃不太好,医生说是老毛病,让她少操心多休息。
我请了两天假,回小城陪她去医院,顺便把老屋后面漏雨的瓦片换了几块。
爬到屋顶上的时候,我爸在下面递瓦,“小心点,别踩在空心砖上。”
我“嗯”了一声,脚下踩着瓦,瓦在脚心里发出干脆的“咔咔”声,像啃脆瓜子。
瓦换好,我坐在屋脊上,太阳斜着照在对面墙上,墙皮有些起皮,斑驳像一幅地图。
我妈在院子里择菜,抬头看到我,“下来,晒坏了。”
我笑着应她。
午饭是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青菜炒香菇,红烧豆腐,汤还是那口莲藕汤。
我爸拿着筷子敲碗沿,故意做出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好吃,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我妈瞪他,“你天天在外面吃大鱼大肉的,还嫌弃家里的。”
他笑嘻嘻,“我哪有,我们车间的伙食你又不是不知道。”
吃到一半,有人敲门,是隔壁的王叔,戴着帽子,手里拿着一把钳子,“你看看我家那电表,老跳闸。”
我擦擦嘴,跟着他去,绕过几条巷子,到了他家院里,电表挂在墙上,箱子外面有一层灰。
我打开看了看,里面的接线有点松,接触不良,我把线头剪短一点,重新拧紧。
王叔站在旁边,“你爸就是这方面在行,你也随他。”
我笑,“我随他,一点点。”
修完线,王叔塞给我一袋自家晒的花生,“拿回去。”
我没推,他一定要塞,我就收下了,心里有点热。
回家的路口,碰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衬衫,下摆塞在牛仔裤里,素面朝天,眼睛里一丝疲惫,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我停下脚步,“嗯。”
她先开口,“谢谢你那天还来送东西。”
我点头。
她看着我,眼里像是有一个小小的漩涡,又被她按住了,“我爸最近被单位裁了,家里有点乱。”
我抬头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丝歉意,也有一丝无奈,“我知道,最近大家都不容易。”
她轻声,“我……对不起。”
我们两个站在巷口,风把窗帘吹得鼓出来又吸回去,像一口口气。
“没关系。”我说。
她笑了一下,眼睛湿了。
她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你……挺好的,看见你在厂里干活,有种放心。”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她指指斜对面的烟酒店,“店里电视经常播你们厂的宣传,前不久还看见有人夸你,说你年轻能干。”
我把头转了转,咧嘴笑,她也笑,气氛缓和了一些。
“保重。”她说。
“你也是。”我说。
我们分开,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我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肩上轻了些。
晚上我坐在院子里,月光爬过墙,落在地上的花纹像是个旧花布。
我爸在旁边抽烟,烟在月光里变成一条细细的白,慢慢散了。
“那丫头来了吗?”他问,不抬头。
“正好在路上碰到。”我说。
他“哦”了一声,又吐了一口烟,“人啊,不用你去计较,时间会把该放下的都放下。”
他停了一下,“那句话,我再跟你说一遍,婚姻不是拿来挡风的。”
我转头看他,他眼睛盯着前方,像是看着多年前河边的那一个夜。
“我说‘娶首富女儿’,其实是给你台阶。”他笑了笑,笑里有一点自嘲,“人情这个东西,有时候是伞,有时候也是债,我不想让你背着它走一辈子。”
我突然心里涌出一阵潮水,抬手揉了揉眼角,“我知道。”
第二天我回厂的时候,阳光在厂房的铝合金墙上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换上工服,进车间,老李远远冲我喊,“回来啦,今天要加班。”
我“好”了一声。
看着机器一台一台在我的眼前运转,我心里知道,我握住了自己生活的一端。
第5章 新项目的风暴眼
工厂里最近有个消息传开了,要上一个新的安全管理项目。
这个项目不是贴个标语喝几句鸡汤就算,而是要从设备源头做起,加装传感器,调整流程,把一些不规范的老习惯给逼出来。
推这件事的是陆青。
她在车间里开了几次会,拿出一摞资料和表格,摆到大家面前,讲设备的改造点和操作的细节。
“我们不是为了难大家,我们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安全回家。”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落在桌面上。
老费看着表格,眉头皱得像一张米纸上压了几根油条,“这是要花钱的,花钱就要省地方,省地方就要挤产量。”
他笑了一下,带着点油腔,“我们这边的产线都是这个样子走过来的,你一调,影响效率,到时候指标完不成,账算谁的?”
车间里一阵低低的笑。
陆青一直看着他,眼神不闪,“账算我的。”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车间静了一瞬。
老费的笑挂在那,像被钉住,过了两秒,他“哼”了一下,“那可得看你有几个肩膀扛。”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热。
会议散了之后,陆青叫住了我,“顾师傅,你把你刚才提的一号机台的调整方案,写成书面给我。”
我“好”。
晚上,车间已经安静,我坐在工作台旁边,用笔在纸上画图,把那几个传感器的位置和角度标清楚,又写了实施步骤。
写到一半,陆青从门口进来,手里拿着保温杯,步子轻,我抬头,她把杯子放在我旁边,“你喝一点热水。”
我说谢谢。
她站在桌边,看着我画图,过了一会儿,“你画得很清楚。”
我笑,“这几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她点了点头,“很多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做的。”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你加班,别人会说你在讨好我。”
我把笔放下,转头看她,“我不讨好谁。”
她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我知道。”
她靠着门边,轻轻叹了口气,听起来有点疲惫,“我回来这两个月,董事会那边催产值,基层这边说我不懂实务,人人都盯着我的步子看有没有踩错。”
她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的茧很薄,但看得出是磨出来的,“我爸说你在外边这些年,打磨的是手劲,我回来的这几个月,打磨的是脸皮。”
我笑,笑里有一种慢慢熟起来的亲近,“脸皮厚了,不是坏事。”
她也笑,“是。”
那晚我们在车间里待了很久,她把我写的东西拍照发给了项目组,我在纸上又纠了两个参数,她找来了一张旧的工艺流程图,我们对着上面把新旧对接。
她把保温杯递给我,我接过来,抿了一口,杯子里是姜片水,挺辣。
“你喝这个?”我问。
她点点头,“冬天怕冷,夏天也喝,习惯了。”
“你身边的人会不会觉得你奇怪?”我半开玩笑地问。
“奇怪就奇怪吧。”她耸了耸肩,露出一点放松的顽皮,“反正我已经奇怪了很多年。”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机器,“我读书的时候去一家工厂实习,第一次看到机床的时候,觉得它们像一排排沉默的人,站着,不软不硬,不染人情,也不全无温度。”
我点头,懂她的意思。
她喝了口水,“我爸希望我回去做投资,他朋友的儿子给我介绍过两次,说什么‘两个家族互补’,我听了笑。”
她看我,“我想在这儿,磨得再久也没关系。”
我看她,眼睛里有些敬意,自然而自然地生出来的,“那就磨。”
那一刻我知道,所谓的“首富的女儿”,是这样一个会在车间里背着背投影仪挪凳子的人,会把姜片水分给同事的人,会在会议上说“账算我的”的人。
这个人不是一个标靶,也不是一个奖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6章 真相和尺度
麻烦来得很突然。
某天,客户那边一个急件的批次出现了大面积的返修,问题出在尺寸偏差,偏了一个细微的量,但在他们的装配线上就卡住了。
这批货是从我们这边出去的,记录上显示检验合格。
车间里一片忙乱,质量部和生产部吵在一起,吵的是谁该负责。
更糟的是,那份最后的放行单上,有我的签字。
“顾言,你是签字的人。”质检那边的小吴把单子拍在桌上,语气里带着火。
“我签的是设备状态合格,原材料检验那一栏是你们签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他“哼”了一声,“你们设备调试出问题,材料都没救。”
周围围了不少人,有的帮腔,有的瞧热闹,有的默默看着。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情绪,像是要看我这个所谓“有靠山”的人是不是要被人拎着耳朵。
我压住心里涌上来的那句话,转身去看设备的数据,翻查那一批次的记录。
原材料这一栏的检测记录是正常的,签名是老费手下的人,小郑。
我找小郑,他眼神有点躲,“我们照流程做的。”
我说,“流程就是纸,纸上有字,字背后有人,你觉得这字是真,还是人是真的?”
他被我问得红了脸,“我不知道。”
陆青走了进来,她的眼神很冷,“知道的说,不知道的查。”
她把一沓资料拍在桌上,“下午开会之前,我想要一个清楚的原因。”
下午,会议室挤满了人,空气里是纸和人的气味。
我把我查到的东西讲了一遍,显示设备在那天确实是合格的,设备的数据能出具证据。
质量那边的小吴眼睛一瞪,“你说你的合格就是合格了?”
老费在旁边敲椅子,“每次出事,都是你们设备先把责任摘干净。”
我看着他,“你别扯。”
他把椅子一推,“你个新来的,跟我说话注意点。”
会议室里就要炸开的时候,刘秘书进来了,压了压手,“大家安静。”
他把一张纸放在桌上,是监控截图,是某个晚上一个人把小部分合格标贴到了另一个批次的箱子上。
那人的背影有点熟悉,是小郑。
小郑沉默了十秒,然后跪下了,“对不起,是老费让我这么做的。”
屋子里一片窸窣声,像一群麻雀被人掀了草。
老费脸一下子白了,马上又涨红,站起来,“你污蔑我!”
小郑哭,“那天你说要赶货,说那批材料差不多,你让我先贴合格,说回头补。”
老费嘴唇抖了,“我只是说差不多……”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一沉。
差不多是个很宽的词,一边是人的安,另一边是钱的多或者少。
陆青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眼神没有表情,像一潭冷水。
“把责任分清,按制度处置。”刘秘书说。
老费开始狡辩,嘴里一连串的话,“你们一直针对我,我是老员工了,你们新领导来了就要动我,我不服!”
我看着他的脸,记起他来厂里的第三年教过我怎么换一道很难的刀法,他是老工人,手上有东西,只是这些年被复杂的账逼得出手变样。
“处理前,听我说一句。”我开口。
大家都看我。
“我们要查清楚,但也别忘了,这一个‘差不多’背后,是很多人每天面对的压力。”我看向陆青,又看向刘秘书,“制度不是刀,刀一落,血就出来了,制度应该也是尺,量出来,然后让人学会如何走直线。”
陆青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最后的处理结果出来,老费被调离职位,降薪,停职三个月,同时涉及的质检岗位整体培训,重新认证,流程中的几个漏洞被补上。
有人觉得轻,有人觉得重,声音不一。
我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我一个人在车间,把那台出过问题的设备又检查了一遍,每一个螺丝都摸了一次,像是在确认一段来路。
手机震了,是陆青。
她发来一句,“谢谢。”
我回,“我只是觉得,做人要有良心。”
她回了一个笑脸,又发了一句,“我知道。”
第二天,厂里开了一个小大会,总结了这次的事件。
陆总站上了台,他环视一圈,眼神在每个人的脸上停了几秒,最后说,“错误可以被理解,但不可以被原谅,没有良心的人不配跟我们一起吃饭。”
他停了一秒,“良心不是天上掉的,是每天你一次次握螺丝的时候握出来的,你们手上都有茧,我看到了,那是我们这个厂最值钱的东西。”
台下有人默默鼓掌,掌声不热闹,但有力。
散会后,我在走廊里遇到老费,他低着头,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他看见我,停住,半天没开口,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点头,“希望你回来。”
他眼睛里一闪,像是被点了一下,“谢谢。”
他是有错,但人都有不得已,能把尺子拿好,就别拿刀乱砍。
第7章 白墙上的光
秋天来了,早晚有了点凉意,厂里那条从办公楼走到车间的小路上,梧桐叶子开始落,地上铺了一层黄,踩上去“沙沙”。
新项目上了两个月,效果越来越明显,事故降了,返修也少了。
年终前的一个月,厂里开了一个表彰会,奖励那些在项目里努力过的人。
我也在名单里。
早上我带我爸妈来了,他们穿得整整齐齐,我妈还去烫了一个头,笑得像一朵海棠花。
我爸穿着一件旧西装,扣子扣得紧紧的,像在参加儿子的成人礼。
台上灯一亮,主持人的声音从音箱里出来,清清亮亮,叫到了我的名字,我走上去,接过一个红色的证书,手心里有汗。
我回头看台下,看到我爸冲我竖起了大拇指,他的笑里有光,像多年前河上的那一夜,远处有人举着灯,光照到他眼睛里,噗噗地亮。
颁完奖,大家散着走,我爸挤过来,“行了,咱家这孩子争气。”
他一高兴,话又来了,“那现在是不是……该去娶首富的女儿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耸耸肩,也笑,“我先把设备调好。”
他们笑得更大声了,笑里没有刺。
陆青走过来,手里也拿着一个证书,她既被当做领导,也被当做一线,她得了一个“推动者”的奖。
她走近我们,冲我爸笑,“顾叔,恭喜。”
我爸连连点头,“恭喜恭喜,都恭喜。”
她看我,“回头请你吃碗面。”
我说好。
晚上,我送我爸妈回家,院子里天黑了,屋里灯亮,橘色的光从窗户里漏出来,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温暖的布。
我妈切了几盘水果,坐在院子里,脚边蹲着那只懒猫,打着哈欠。
我拿起一把旧木椅,椅脚有些晃,开始把它修一修。
拿砂纸把旧漆打磨掉,露出了里面的木纹,像一条条浅浅的水路。
我爸坐在我旁边,端着茶,慢慢地吹,他不说话,眼神里全是满足。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挺怕你再难堪一次。”他忽然说。
我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
“我知道你说的是玩笑。”我抬头看他,“你这人爱笑,笑到最后就是我们的福气。”
他笑了,“是。”
手机振了一下,是陆青发来的消息。
她发了一张照片,车间里,一个新来的小伙子拿着一根扳手,眼睛很亮,背景是一片被我们做过安全改造的设备。
她写,“这就是我们要守住的东西。”
我看了一会儿,回过去,“是。”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陆青还是这样,我们在车间相遇,在会议室里争论,在食堂里分享一个老式的红薯。
她回我说,早上我带来的热干面特别好吃;我回她说,姜片水太辣,她笑,说慢慢就习惯了。
小城里偶尔还有人提起我那场没办成的婚礼,也偶尔有人半开玩笑地说“你这可是要高攀了”,我笑笑,继续低头干活。
我偶尔去隔壁王叔家帮忙修个灯,或者给对门的老奶奶把水龙头换了。
我爸的腰还是时不时地疼,但他疼起来的时候总是一边“哎哟”一边笑,笑得像是疼的是别人。
我妈的胃好了一点,吃饭的时候比以前更爱说话,她说哪个邻居家孩子又考上了哪个学校,哪个哪天又在菜市场摔了一跤,她说着说着自己笑,嘱咐我穿厚点衣服。
冬天很冷,厂里的暖气热得慢,早上的白墙上有一缕光,从窗户斜进来,落在我的工作台上。
我伸出手去,光落在掌心,暖暖的。
机器还是那样运转,人还是那样来来去去,日子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但它们在变,一点点骚动,一点点归静。
我知道,当年那场婚礼上的台阶我踩下来了,从此以后,我每踩一步,不是为了绕开谁,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为了走到光里去,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人问我,婚姻呢?
我笑笑,说,婚姻不是奖杯,不是一个谁送我就接谁就守的东西,它得从一个人的眼睛里长出来,从我们一起把事情做好这件事情里长出来。
我看着院子里的木椅,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朴实的亮。
远处偶有风声,像河水,像机器,像人群的呼吸。
那天以后,我经常梦见这样一幕。
一个厂房,白墙上的光,穿过玻璃,落在一台机器的面板上,面板上的数值稳定,往外吐出一层又一层的产品。
有人在旁边,夹着一个本子,头发扎起来,说,“我们走吧,下一台。”
我点头,跟上去。
把新的一天,开始得像首歌,朴素,却有节奏。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