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滑入深水湾道十一号的铁艺大门时,我正盯着窗外那棵巨大的凤凰木。八月的港城,暑气蒸腾,连风都是黏腻的。那棵树的叶子却绿得发亮,一簇簇,像被水洗过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滤出斑驳的光影,安静地投在平整如镜的柏油路上。
车子滑入深水湾道十一号的铁艺大门时,我正盯着窗外那棵巨大的凤凰木。八月的港城,暑气蒸腾,连风都是黏腻的。那棵树的叶子却绿得发亮,一簇簇,像被水洗过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滤出斑驳的光影,安静地投在平整如镜的柏油路上。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姓李,据说是李家的老人。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入库的珍奇瓷器,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不易察alar的审视。
“太太,到了。”他的声音很轻,用的词是“太太”。
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耳膜。我没有纠正他。从我点头答应我父亲那个荒唐又唯一的请求时,这个称呼就成了我未来人生的一部分,如同一个预先写好尺寸的标签,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
车门被拉开,一股混合着栀子花香和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这味道很好闻,干净,清冽,与我一路想象的豪门的金粉气息截然不同。我提着裙摆下车,高跟鞋踩在温热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嗒”一声。
眼前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别墅,设计是上个世纪的包豪斯风格,简洁的线条,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绿树掩映中,像一艘停泊在林间的白色巨轮。它太安静了,静得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精心维护的博物馆。
一个穿着灰色套裙的女人迎了上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小姐,我是陈太,这里的管家。老爷在书房等您。”
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廊很长,光线从一侧的落地窗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长方形。墙上挂着一些画,看不出是什么流派,只是大片大片的色块,浓烈又沉默。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像是两串不和谐的音符。
“阿哲……少爷他,今天情绪还好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来之前,我父亲反复叮嘱,李家的这位太子爷,李见哲,情绪是关键。他是一颗被精心包裹在天鹅绒里的玻璃球,易碎,需要绝对的小心。
陈太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少爷很好,一直在他的游戏室里。他很期待见到您。”
“期待?”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觉得有些荒谬。一个心智停留在七岁的男人,他的期待是什么样子的?是期待一个新的玩伴,还是一件新奇的玩具?
书房的门是厚重的柚木,陈太E轻轻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雪茄味混合着旧书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他穿着中式立领的白色衬衫,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眼神锐利如鹰。他就是李兆基,港城商界的传奇,也是我未来的……公公。
他抬起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钟。那是一种评估的眼神,不带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份资产负E债表,衡量着我的价值,我的风险,以及我能带来的收益。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我知道,这场见面,本质上是一场交易的最后确认。我父亲的公司,三代人的心血,因为一次错误的投资,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李家的五十亿注资,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而我,是这根稻草的交换物。
“我听你父亲说,你很懂事。”李兆基开口了,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秤称过的,“我们李家的情况,你也清楚。阿哲需要一个妻子,一个能照顾他,陪伴他的人。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也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我们需要的是‘稳定’。”
他特意加重了“稳定”两个字的发音。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我能感觉到细微的刺痛,那痛感让我保持清醒。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李先生,我明白我的责任。您放心,我会扮演好我的角色。”
“不是扮演。”他纠正我,语气严厉了一些,“是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就是李见哲的妻子。没有过去,也没有……别的将来。”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进我心里,然后“咔哒”一声,锁上了什么东西。我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我成了一个时间里的孤岛。
他似乎对我的沉默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这是给你的。算是见面礼。”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钻石项链,火彩璀璨,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在任何一个珠宝店里,它都足以成为镇店之宝。而在这里,它只是一个冰冷的宣告。
“谢谢李先生。”我合上盒子,没有再多看一眼。
“叫父亲。”他淡淡地说。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词在舌尖上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也没有勉强,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说:“去见见阿哲吧。陈太会带你过去。记住,要有耐心。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
像哄孩子一样。
我走出书房,阳光有些刺眼。陈太在门口等着我,脸上的微笑依旧无懈可击。她领着我穿过另一条走廊,走向别墅的另一翼。这一边的风格明显不同,墙壁被刷成了柔和的米白色,地毯也更厚更软,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空气中,那股清新的栀子花香气更浓了。
“少爷的游戏室就在前面。”陈太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里面。”
游戏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那声音很规律,像是一个老旧的钟摆在不知疲倦地晃动。
我的心跳得有些快。我不知道我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是会哭闹,会发脾气,还是会沉默不语?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很大,几乎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阳光从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洒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通透明亮。地上铺着柔软的浅灰色地毯,房间的中央,是一座庞大而复杂的城市模型。有高楼,有桥梁,有公园,甚至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一列复古的蒸汽小火车,正沿着铺设好的轨道,一圈一圈地行驶着。
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就是小火车经过轨道接缝时发出的。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跪坐在轨道旁。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很宽,黑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颈后。光看背影,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成年男性。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塑料小人,放在了公园的长椅上。他的动作那么专注,那么轻柔,仿佛那不是一个塑料玩具,而是一个有生命的、需要被温柔以待的活物。
我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是该开口打断他,还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挺,嘴唇的线条很漂亮。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情况,任谁也无法将他和“心智不全”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他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列小火车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跑着,发出单调的声响。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干净得近乎纯粹的脸,皮肤白皙,眉眼深邃。他的眼睛非常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清澈得能倒映出我的样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成年人的审视和复杂,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像一个第一次见到陌生人的孩子,带着一点点胆怯,和一点点探究。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栀子花的香气和阳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静谧。
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氤氲起一层水汽。那层水汽越积越厚,让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他的眼眶红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前的酝酿,也不是委屈时的泛红。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瞬间涌了上来。那红色迅速地从眼角蔓延到整个眼眶,衬得那双黑色的瞳孔愈发地深。
我彻底愣住了。我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他或许会对我笑,或许会害怕地躲起来,或许会直接无视我。我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这算什么?为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准备好的、温和的、用来哄孩子的说辞,此刻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我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被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依旧看着我,眼里的水汽凝结成了一颗泪珠,顺着他光洁的脸颊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滴落在那柔软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吸了吸鼻子,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一个刚刚从梦中惊醒的孩子。
他说:“姐姐,你回来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那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早已结冰的心湖,砸开了一道裂缝。我听到自己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姐姐?
他把我当成了谁?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哭泣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纯粹的欣喜。那一瞬间,我心里那座用理智和冷漠堆砌起来的城墙,塌陷了一个角。
我忽然想起李兆基在书房里对我说的话:“我们需要的,是‘稳定’。”
原来,这就是“稳定”的真正含义。他们需要的,或许不只是一个妻子,一个保姆。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故人”。
而我,恰好长了一张“故人”的脸。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家会在那么多名门淑媛中,选中了我这个家道中落的女儿。不是因为我懂事,不是因为我听话,只是因为这张脸。
空气中,那列小火车还在“咔嚓、咔嚓”地响着,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就像我此刻的命运,被套上了一个既定的轨道,只能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不停地向前。
我看着他,他还在用那双红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眷恋。那是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信任。
我缓缓地,缓缓地,对他扯出了一个微笑。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笑容。我说:“嗯,我回来了。”
我和李见哲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张公开的照片。只是在律师的见证下,签了几份文件。我的名字,从此和他的绑在了一起。我成了李太太,港城最神秘的豪门媳妇。
我搬进了那栋白色别墅,住进了主卧。那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落地窗外就是那片种着栀 Z子花的花园。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高级定制的家具,昂贵的丝绸床品,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最新款式的名牌时装,标签都还没来得及拆。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好得不真实。就像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华丽牢笼。
李见哲没有和我住在一起。他的房间就在隔壁,通过一扇内部的门相连。那扇门,陈太说,是为了方便我“照顾”他。大多数时候,那扇门都是关着的。
我的生活变得规律得像一张时刻表。早上七点起床,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用早餐。然后去花园里散步。上午的时间,我会待在书房里看书。李家的书房,藏书量堪比一个小型图书馆。我沉浸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试图用别人的故事来麻痹自己的人生。
下午,是属于李见哲的时间。
陈太会准时来敲我的门,提醒我:“太太,少爷该去游戏室了。”
于是我便换上一身舒适的便服,走进那间巨大的游戏室,陪着他玩那些在我看来无比幼稚的游戏。我们一起搭建比我还高的乐高城堡,然后在搭建完成的瞬间,被他笑着推倒,再重新开始。我们一起给他的那些小火车更换轨道,设计更复杂的路线。我们趴在地毯上,给一本又一本的涂色书上色。
他很喜欢我陪着他。只要我出现,他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他总是叫我“姐姐”,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他会把最好看的颜色递给我,会把他最喜欢的那列蓝色小火车让给我来开。他会像个孩子一样,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听我给他念那些简单的童话故事。
“姐姐,后来呢?后来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了吗?”他总是这样问,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
“嗯,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每一次都这样回答,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份天气预报。
幸福。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姐姐”是谁。我问过陈太,她只是垂下眼帘,用一贯恭敬的语气说:“太太,您只要知道,少爷很喜欢您,这就够了。”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整个别墅里的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他们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维护着这个关于“姐姐”的秘密。而我,作为这个秘密的核心道具,只需要扮演好我的角色。
有时候,我会看着李见哲的脸发呆。他安静的时候,真的很迷人。阳光透过窗户,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呼吸平稳而绵长。那一刻,他不像一个病人,更像一个沉睡的王子。
我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会是什么样子?他应该会是港城最耀眼的男人吧。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他会周旋于各种名流宴会,身边围绕着各式各样的美人。他的人生,本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七岁的时光里,守着一座巨大的玩具城,日复一日。
而我,又何尝不是被困住了呢?
五十亿的注资,像一场及时雨,挽救了我父亲的公司。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我深深的愧疚。他说:“委屈你了,女儿。等公司稳定了,爸爸一定……”
一定什么?他没有说下去。我们都心知肚明,没有“以后”了。这是一张单程票。
我告诉他我很好,李家的人对我很好,让他不用担心。我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我不是在牺牲自己的人生,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度假。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我会走到那扇连接着两个房间的门前,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是我在这座孤岛上,唯一能感知到的、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它提醒着我,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妻子,一个“姐姐”,一个守护者。
我开始观察李见哲的世界。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栋别墅。他的世界又很大,大到可以装下一整座想象中的城市。他有自己的一套严谨的逻辑和秩序。
他的玩具小人,必须按照颜色和职业分类摆放。穿蓝色衣服的医生要住在靠近医院模型的街区,穿黄色衣服的建筑工人则要住在工地模型旁边。如果我不小心放错了位置,他会很认真地、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纠正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对,不对,他们不住在这里。”
他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要吃一块草莓蛋糕,必须是别墅里西点师当天现做的,草莓要不多不少,正好八颗。有一次,西点师请假,陈太从外面买了一块号称是全港城最好吃的草莓蛋糕回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抿着嘴摇了摇头,无论怎么哄,就是不肯吃。
他害怕打雷。港城的夏天多雷雨。每次窗外电闪雷鸣,他就会丢下手里所有的玩具,跑到我身边,用手紧紧捂住耳朵,身体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他的脸会变得惨白,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身高一米八几,却怕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我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他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痒痒的。他的手臂紧紧地环着我的腰,力气大得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给我。
“别怕,别怕,只是打雷而已。”我学着母亲小时候安慰我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手感很好。
他在我怀里闷闷地说:“姐姐,我怕。”
“为什么怕?”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时,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有……有怪兽。会……会吃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在他的世界里,雷声是会吃人的怪兽。多么孩子气的想法。
我抱着他,任由他在我怀里发抖。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雨声变得淅淅沥沥。他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他没有离开我的怀抱,只是像一只找到了避风港的小动物,安静地依偎着我。
空气中,是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他身上干净的、像阳光一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一刻,我们之间没有交易,没有算计,没有那个神秘的“姐姐”。只有一个害怕打雷的孩子,和一个笨拙地安慰着他的我。
那扇隔在我和他之间的、无形的墙,似乎在那场雷雨中,被冲刷掉了一点点。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那个真正的“姐姐”。
我不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我会在和陈太聊天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起:“阿哲他……以前是不是也有一个很疼他的姐姐?”
陈太的脸上会闪过一丝不自然,然后迅速恢复平静:“少爷是独生子。”
我又会去问那个沉默寡言的司机李叔:“李叔,你看着阿哲长大的吧?他小时候是不是很黏人?”
李叔会透过后视镜看我一眼,然后叹一口气,说:“少爷的命,苦啊。”
所有人都守口如瓶。这个“姐姐”,像一个幽灵,盘旋在这栋别墅的上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却没有人敢提起她的名字。
线索是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发现的。那天李见哲午睡,我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我无意中发现,书架最顶层,有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盒子。那个位置很高,很隐蔽,如果不是我为了找一本书而搬来了梯子,根本不会注意到它。
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用爪子不停地挠着我的心。
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我从我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了一根发夹,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笨拙地捅着那个小小的锁孔。我没指望能打开,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没想到,“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做贼心虚地看了一眼门口,然后迅速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相册。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一张游乐园的照片。阳光灿烂,背景是巨大的摩天轮。照片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正并排站着,手里举着一模一样的米老鼠冰淇淋。他们笑得眉眼弯弯,灿烂得像那天上的太阳。
那个小男孩,无疑就是童年时的李见哲。
而那个小女孩……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个小女孩,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继续往后翻。一张又一张。他们在海边堆沙堡,在公园里荡秋千,在圣诞树下拆礼物。每一张照片里,他们都形影不离。那个女孩,总是站在李见哲的身边,或拉着他的手,或靠着他的肩膀。她的笑容,明亮又温暖。
在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拍立得。照片的背景,就是这栋别墅里的栀子花丛。照片上,是十几岁的少年和少女。少年英挺,少女娇俏。少年低着头,温柔地看着少女,眼神里满是宠溺。而少女,正踮起脚尖,似乎想要亲吻少年的脸颊。
照片的下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我的阿哲,生日快乐。——爱你的阿月。”
阿月。
原来,她叫阿月。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瘫坐在地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相册,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是谁?
如果她是阿月,那我又是谁?
一个替代品?一个影子?一个用来唤醒他记忆的工具?
李兆基那张不带任何感情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他说:“我们需要的,是‘稳定’。”
多么可笑的“稳定”。他们用一个谎言,去构建另一个谎言。他们找到了我,一个和阿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把我放在李见哲的身边,让他以为,他的阿月回来了。
难怪他第一次见我,会红了眼眶。难怪他会叫我“姐姐”。难怪整个李家的人,都对我毕恭毕敬,又讳莫如深。
我只是一个被精心挑选的演员,出演一场名叫“阿月归来”的独角戏。而观众,只有一个李见哲。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屈辱,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哀。我为那个名叫阿月的女孩感到悲哀,也为李见哲感到悲哀,更为我自己感到悲哀。
我们三个人,都被命运的绳索,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陈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太太,您在里面吗?少爷醒了,正在找您。”
我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把相册塞回盒子里,锁好,放回原处。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往常一样。
我打开门,陈太看到我有些发红的眼眶,愣了一下,关切地问:“太太,您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没事,只是看了本有点感人的书。”
我走向游戏室。李见哲正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那列蓝色的小火车,一脸不安地看着门口。看到我,他脸上的不安立刻变成了欣喜。他朝我伸出手,像个等待母亲拥抱的孩子。
“姐姐,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我看着他那张纯真的脸,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这张脸,曾经被另一个女孩深爱着。这双眼睛,曾经只倒映出另一个女孩的身影。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他抱进怀里。
“对不起,我刚刚有点事。我以后不会乱跑了。”我轻声说。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满足地蹭了蹭。他说:“姐姐,不要离开我。”
“好,不离开你。”我闭上眼睛,一行眼泪,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
从那天起,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
我依然每天陪着李见哲,陪他玩游戏,给他讲故事。但我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怜悯和疏离。我开始在他的身上,寻找阿月的痕迹。
我会问他:“阿哲,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一起来过这里?”我指着一本画册上的摩天轮。
他会歪着头,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记得了。姐姐,我们现在去玩,好不好?”
我会带他去花园里,摘下一朵栀子花,别在他的衣襟上,就像那张老照片里的阿月一样。我会问他:“阿哲,你喜欢栀子花吗?”
他会低下头,闻一闻那朵花,然后笑着对我说:“喜欢。姐姐身上的味道,就是这个。”
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的记忆,连同他的心智一起,永远地停留在了那场灾难发生之前。阿月这个名字,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都被埋在了他大脑深处的废墟之下。他只剩下一种本能,一种对“姐姐”这个形象的、深刻的依赖。
而我,就是这个形象的承载者。
我开始主动地,去扮演阿月。
我会学着相册里阿月的样子,给他梳头发。我会哼着一些我猜想阿月可能会唱的童谣。我甚至会尝试着,去做阿月可能会做的草莓蛋糕。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同情,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想要从李见哲的身上,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阿月。我想知道,那个能让他父亲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活”的女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兆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有一次,我们在走廊上相遇,他叫住了我。
他看着我,眼神依旧锐利,但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你最近……做得很好。阿哲的状态,比以前稳定了很多。”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阿月是个好女孩。她和阿哲,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摆了摆手,像是要挥散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那场意外,到底是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头许久的问题。
李兆基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那是阿哲十八岁生日那天。阿月陪他去山顶看日出。下山的时候,刹车失灵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阿哲为了保护阿月,用身体护住了她。结果,他自己……伤到了头。而阿月……”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阿月在那场车祸里,失踪了。我们找了很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压在了我的心上。
“所以,你们就找到了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兆基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你的照片,是私家侦探找到的。你和阿月,长得太像了。医生说,相似的环境和人物,或许能刺激阿哲的记忆,帮助他康复。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唯一的希望。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不是替代品,我是一剂药。一剂用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人生,去熬制的、希望渺茫的药。
“如果……我治不好他呢?”我问。
“那就一直这样下去。”李兆基的回答,冷静得近乎冷酷,“李家,养得起你们两个人。”
我回到了房间,感觉浑身冰冷。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打开花洒,任由滚烫的热水冲刷着我的身体。我想洗掉一些东西,洗掉我身上的“阿月”的影子,洗掉那种被人当成工具的无力感。
可是,我什么都洗不掉。
水汽氤氲了整个浴室,镜子里的我,面目模糊。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是谁?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五十亿?为了我父亲的公司?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那场车祸。我梦见自己坐在副驾驶上,身边是惊慌失措的李见哲。车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下悬崖。我梦见李见哲在最后一刻,紧紧地抱住了我,用他的身体,为我筑起了一道血肉的城墙。
我在一片黑暗中惊醒,满身冷汗。
我下意识地推开了那扇通往隔壁的门。
李见哲睡得很沉,怀里抱着我送给他的那只大熊玩偶。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
我走到他的床边,轻轻坐下。我伸出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他忽然在梦中呓语了一句。
他叫的,不是“姐姐”。
他叫的是:“阿月……别怕……”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眼泪,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他只是把她,藏在了最深最深的梦里。在他心智混乱的世界里,他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的女孩。
我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那个吻,不属于“姐姐”,也不属于“阿月”。
那个吻,属于我。一个开始心疼他的,我。
日子像那列小火车一样,沿着既定的轨道,一圈圈地滑过。春天的时候,花园里的栀子花开了,满园都是清甜的香气。夏天,雷雨来得又急又猛。秋天,凤凰木的叶子开始泛黄。冬天,港城难得地有了几分寒意。
我和李见哲,就这样度过了一年。
这一年里,我父亲的公司走上了正轨。他几次在电话里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回家看看。我拒绝了。我说,阿哲离不开我。
这是实话。他确实越来越离不开我。他像一株向日葵,而我,是他唯一的太阳。我的喜怒哀乐,直接影响着他的情绪。我笑,他就跟着笑。我如果因为一些小事皱了眉头,他就会变得很紧张,会笨拙地拿他所有的玩具来哄我开心。
他依然叫我“姐姐”,但有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神,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孩子对姐姐的依赖的、更复杂的情感。
有一次,我因为感冒,在房间里躺了一天。陈太不让他进来打扰我。他就在门口守了一整天,不吃不喝,谁劝都没用。直到我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门,看到他通红着眼睛,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一样,蜷缩在门口的地毯上。
看到我,他猛地站起来,冲过来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闷闷地说:“姐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我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安慰一个真正的孩子。“傻瓜,我只是生病了。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从那天起,我不再纠结于自己是谁。是替代品也好,是药引也罢。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他需要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像一根藤蔓,将我牢牢地缠绕在了这栋华丽的别墅里。
我开始真正地,用心地,去经营这段“婚姻”。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一个孩子。我开始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需要被尊重的伴侣。
我会和他商量今天游戏室要布置成什么主题,是海洋世界,还是侏罗纪公园。我会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哪怕他的想法天马行空。
我会拉着他一起,在厨房里做草莓蛋糕。他总是把奶油抹得满脸都是,然后看着我哈哈大笑。
我会在天气好的傍晚,带他去别墅后面的那片私人海滩散步。他喜欢踩着浪花,喜欢捡拾被海水冲上来的、奇形怪状的贝壳。他会把最好看的那一颗,献宝似的送到我手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夸奖。
我发现,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能敏锐地感知到我的情绪。他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能让我开心。他甚至,开始学着照顾我。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让陈太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姜茶。他会在我看书看得晚了的时候,走进来,拿走我的书,然后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说:“姐姐,该睡觉了。”
李兆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见到我的时候,脸上那层冰山一样的表情,也渐渐融化了。他会主动和我聊一些公司的事情,甚至会询问我对某些项目的看法。
我知道,我正在慢慢地,从一个“工具”,变成一个真正的“家人”。
转折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那天,李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带着他那个被宠坏的儿子来访。那个男孩,大概十岁左右,正是最顽劣的年纪。
我们在游戏室里玩,那个男孩一进来,就看上了李见哲最宝贝的那列蓝色小火车。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就要抢。
李见哲当然不肯,他把小火车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护着自己的生命。
“给我!我就要这个!”男孩开始撒泼,伸手就去拽。
“不给!这是我的!”李见哲也急了,眼睛都红了。
我赶紧上前去拉开那个男孩:“小朋友,这个是哥哥最喜欢的玩具,我们玩别的,好不好?”
“我不要!我偏要!”男孩尖叫着,然后,他说出了一句最残忍的话,“他是个傻子!傻子不配玩这么好的玩具!”
“傻子”两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游戏室里瞬间一片死寂。
我看到李见哲的身体僵住了。他抱着小火车,愣愣地站在那里。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变得惨白。他的眼睛里,不再是孩子的愤怒和委屈,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的、空洞的茫然。
他好像……听懂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冲过去,一把将李见哲护在身后,对着那个男孩的父亲,冷冷地说:“管好你的儿子。现在,请你们离开。”
那个男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概是没想到我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但他看着我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脸色铁青的陈太,最终还是拉着他那哭闹不休的儿子,灰溜溜地走了。
游戏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李见哲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转过身,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阿哲?阿哲,你看看我。”
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一片混沌。那双曾经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此刻,像被搅乱的泥潭。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过了很久,才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傻……子?”
他是在问我。
我看着他,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只能用力地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你不是。阿哲,你不是。”我抱着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不是傻子,你是我最爱的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最爱的人。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这个被我当成任务、当成责任的男人,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我不再是怜悯他,不再是同情他。我是……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被困在七岁时光里的、纯粹又干净的灵魂。
他似乎没有听懂我后半句话的含义。他只是在我的怀里,身体不停地发抖。那天下午,他没有再碰任何玩具。他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从那天起,李见哲变了。
他变得很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他的快乐。他会一个人,对着那座城市模型,发呆一整天。
他开始做噩梦。他会在半夜惊醒,然后跑到我的房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才能重新睡去。
他的眼睛里,那种纯粹的、孩子气的快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的迷茫。
医生来看过他几次,都说他这是创伤后应激反应,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李兆基为此大发雷霆,从此禁止任何外人再踏入别墅半步。他看着日渐消沉的儿子,和我谈了一次话。
那是我们第一次,像平等的家人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对不起。”他开口说的,是这三个字,“这件事,是我的疏忽。”
我摇了摇头:“不关您的事。”
“我以前总想着,要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恢复正常’。”他看着窗外,眼神悠远,“我给他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甚至……找到了你。我以为,只要把他保护得好好的,让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就是对他最好的方式。现在看来,我错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是,请你……不要放弃他。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了。”
我看着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他只是一个为儿子忧心忡忡的、无助的父亲。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说:“爸,您放心。我不会放弃他。他是我丈夫。”
那一声“爸”,我叫得心甘情愿。
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李见哲。
我不再把他圈禁在那个游戏室里。我开始带他“走出去”。
我们去的,不是那些人声鼎沸的商场或餐厅。我让李叔开车,带我们去那些安静的、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们去郊野公园看日落。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我们将整个港城的景色尽收眼底。我指着山下那些像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告诉他,那是我们生活的城市。
我们去一个偏僻的渔村,看渔民们撒网捕鱼。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李见哲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活蹦乱跳的鱼,好奇地伸出手去触摸,被鱼尾甩了一脸的水,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那次事件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很淡,但像一道阳光,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我把那本锁在红木盒子里的相册,拿了出来,放在了他的床头。我没有刻意去引导他看,我只是希望,他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自己去发现。
他发现了。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看到他正坐在地毯上,手里捧着那本相册,一页一页,看得无比专注。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看得非常慢,手指轻轻地抚过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张在栀子花丛前的拍立得。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不再是混沌和迷茫。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哀伤。
他举起那张照片,又看了看我,声音沙哑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她……是谁?”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撕裂了。
他终于,开始质疑那个他信了这么多年的“姐姐”了。他开始意识到,他的世界里,有一个巨大的、被谎言掩盖的空洞。
这是残忍的,但也是他走向康复的、必经的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说:
“她叫阿月。是一个……很爱很爱你的女孩。”
“那……你呢?”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清晰的我的倒影。
我笑了。那是我嫁入李家以来,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一个笑容。
我说:“我叫宋微雨。是你的妻子。也是……现在陪在你身边,很爱很爱你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李见哲发了高烧。他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名字。
“阿月……”
“微雨……”
两个名字,在他的梦里,交织,撕扯。那是他的过去和现在,在做着一场惨烈的博弈。
我守了他一夜,用温水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身体。后半夜,他终于安静下来。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说:“别走……”
我凑过去,听清了他后面的话。
他说的是:“微雨,别走。”
天亮的时候,他退烧了。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眼神清明,不再有丝毫的迷茫。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微雨。”
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他记得我了。他分得清我和阿月了。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床边,放声大哭。这一年多来所有的委屈、压抑、心疼、喜悦,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地,笨拙地,轻抚着我的头发。就像以前,我安慰他那样。
李见哲没有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正常”的男人。他的心智,依然停留在过去。他还是会因为看不懂复杂的财务报表而烦恼,还是会在面对陌生人时感到局促不安。
但是,他变了。
他开始学着,走出他那个小小的玩具世界。
他会陪着李兆基,去公司旁听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会议。他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安安静just地听着,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听不懂,但他很努力地在学习。
他开始学着,打理花园里的那些栀子花。他会亲自浇水,修剪枝叶。他说,那是阿月最喜欢的花,也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他不再叫我“姐姐”。他叫我“微雨”,或者“太太”。有时候,他会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叫我一声“老婆”。每一次,都让我的脸红心跳。
我们的生活,依然很简单。我们最大的乐趣,还是在傍晚时分,去海边散步。
我们会手牵着手,踩在柔软的沙滩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
有一次,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贝壳串成的手链,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不好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学了很久。”
那手链很粗糙,贝壳的大小也不均匀。但在我眼里,它比李兆基送我的那串钻石项链,要珍贵一万倍。
我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很好看。”我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愣住了,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像孩子一样纯粹的笑容。
我知道,我的丈夫,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个叱咤风云的商业奇才了。他的人生,永远地留下了一块无法弥补的缺憾。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记得我,他爱我。他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填补上我们两个人生命中的空白。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海风轻轻地吹过,带来了栀子花的香气。
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我手腕上的贝壳手链,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不是一场交易,也不是一场牺牲。
它是一场意外的馈赠。
我为了五十亿的注资,嫁给了一个心智只有七岁的男人。
我以为我失去的是我的一生。
但现在我才明白,我得到的,是全世界。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