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好像一大块脏了的棉花，把整个城市都盖住了。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旧画，模糊地向后退去。

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好像一大块脏了的棉花，把整个城市都盖住了。

我靠在座位上，能闻到空气里混合着泡面和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呛人。

动车的轮子和铁轨摩擦，发出一种单调的、催眠一样的声音，哐当，哐当，哐当。

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提前结束了。

那个项目，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我想象着他看到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表情，应该是惊喜吧？也许会有点手足无措，然后跑过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的拥抱总是很暖，像冬天里刚晒过的被子，带着阳光和肥皂的香气。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把脸转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散落了一地的星星。

回到家，就能喝到他煲的汤了。他煲的汤，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安心。

动车到站的声音，像一个信号，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我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晚上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不少。

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司机是个话不多的大叔，车里放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女歌手的声音沙哑又温柔，唱着一些关于等待和离别的故事。

车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

路边的香樟树，叶子被路灯照得发亮，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看到我们常去的那家面馆，还亮着灯，老板应该还在忙着煮面吧。他家的牛肉面，他最喜欢吃，每次都要加一份牛肉和一颗卤蛋。

心跳得有点快。

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

我从包里拿出那把串在木头小鸟钥匙扣上的家门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那个木头小鸟，是他亲手给我刻的。他说，我就是那只小鸟，不管飞多远，家是唯一的方向。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

我付了钱，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走进那扇熟悉的大门。

小区的路灯很安静，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能听到行李箱的轮子在水泥路上滚动的声音，咕噜咕噜，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我们家在三楼。

我没有坐电梯，选择走楼梯。

我想一步一步地，感受回家的感觉。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一盏一盏地亮起，又一盏一盏地熄灭。

像一场无声的欢迎仪式。

终于，我站在了家门口。

那扇深棕色的木门，上面还贴着我们一起选的“福”字，已经有点褪色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味。

我掏出钥匙，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

我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我想给他一个真正的惊喜。

锁芯转动的声音，咔哒一声，很轻。

门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只有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外面路灯的光，透进来一条，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细的亮线。

他睡了吗？

我换上拖鞋，动作放得更轻了。

拖鞋是软底的，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我把行李箱放在门边，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打量着这个我离开了一个星期的家。

一切都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沙发上的抱枕，还是我摆放的样子。

茶几上，他的水杯放在杯垫上。

空气中，有一种很淡很淡的味道。

不是他惯用的那款古龙水的味道，也不是我们家洗衣液的味道。

是一种……陌生的，带着一点甜味的香气。

像某种女人的护肤品。

我的心，咯噔一下。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我安慰自己。

我蹑手蹑脚地走向卧室。

主卧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

有光从里面透出来，不是大灯，是床头那盏昏黄的、柔和的夜灯。

他果然在卧室。

我的嘴角，又忍不住往上扬。

我悄悄地把门推开一点，再推开一点。

我想看看他熟睡的样子。

他睡觉的时候，像个孩子，会微微地皱着眉头，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门缝越来越大。

卧室里的情景，一点一点地，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那盏昏黄的床头灯下，我们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真丝睡衣，侧着身子，背对着我。

一头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像海藻一样铺在我的枕头上。

那个枕头，是我从泰国带回来的乳胶枕，我说只有枕着它才能睡得安稳。

而他，我的丈夫，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没有睡。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的那个女人，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悲伤。

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我。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时间，好像停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女人是谁？

为什么她会睡在我的床上？穿着我的睡衣？

为什么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蜜蜂，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我想要冲进去，想要大声地质问他。

可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我的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安详地睡在我的床上。

看着我的丈夫，像一尊雕塑一样，守护着她。

这个画面，荒唐得像一场噩梦。

可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能闻到空气中那股陌生的香气，越来越清晰。

我能感觉到从门缝里吹出来的冷气，让我浑身发冷。

我甚至能看到他眼角，有一点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他在哭吗？

为了那个女人？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愤怒，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这疼痛，让我找回了一点力气。

我终于动了。

我推开了门。

木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他终于听到了。

他猛地回过头。

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悲伤，瞬间变成了巨大的震惊和慌乱。

他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倒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床上的女人，也被惊醒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然后迅速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拉了拉身上的睡衣，那件属于我的睡衣。

“我……不该回来吗？”

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解释。

可是他只是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就是这个眼神，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穿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不需要解释了。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出差，他带着别的女人回家。

睡在我们的床上。

穿着我的睡衣。

我真傻。

我竟然还满心欢喜地，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

原来，真正“惊喜”的，是我自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视线变得模糊。

眼前的他，和那个女人，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感觉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我好像听到了他在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也好像看到他向我冲了过来。

可是，都太晚了。

我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家，没有了。

我以为我昏过去了，但其实没有。

我只是倒在了地上，身体没有力气，但脑子却异常地清醒。

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阵寒意。

他冲过来，把我抱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可是，这份温暖，现在却让我觉得无比的讽刺和恶心。

“你放开我！”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你别碰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个女人，那个叫保姆的女人，也下了床，局促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我。

她身上的那件真丝睡衣，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你让她滚。”

我指着她，对他说道。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脸上是痛苦和挣扎。

“你先听我解释，好不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我冷笑一声，“我亲眼看到的，还会有假吗？还要怎么解释？解释她为什么会睡在我的床上？还是解释她为什么穿着我的睡衣？”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

我积攒了一路的期待和喜悦，在这一刻，全部变成了尖锐的碎片，把我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你让她现在就走！立刻！马上！”我几乎是在嘶吼。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红得吓人。

“小林，你先出去一下吧。”他对那个女人说。

那个叫小林的女人，如蒙大赦，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同情，有怜悯，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同情？怜悯？

她凭什么？

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有什么资格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卧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说吧。”

我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你想怎么编？”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床边，把我那个乳胶枕头拿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的这个动作，让我觉得更加可笑。

“怎么？枕头上还留着她的味道，舍不得？”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知道这很伤人，但我控制不住。

我就是要刺伤他，就像他刺伤我一样。

他抱着枕头，转过身，看着我。

灯光下，我才看清楚，他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

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这才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不见，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你还记得吗？”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去泰国的时候，你说你喜欢那里的乳胶枕，睡着舒服。我们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你最喜欢的那一个。”

我愣住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

“你还记得吗？”他继续说，“你睡觉的时候，喜欢侧着睡，喜欢把脸埋在枕头里，你说那样有安全感。”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心，开始不安起来。

“你还记得吗？”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你睡觉的时候，呼吸声很轻很轻，像小猫一样。我每天晚上，都要听着你的呼吸声，才能睡得着。”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的这些，都是我们之间最私密的习惯。

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他抱着那个枕头，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可是，我快要听不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绝望。

“什么意思？”我皱着眉头问。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下。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满是泪痕的脸。

“医生说，你的情况，在恶化。”

“医生？什么医生？什么情况？”

我的脑子，更乱了。

“你忘了，是不是？”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又忘了。”

忘了？

我忘了什么？

我努力地回想。

出差前，我们好像是去过一次医院。

为什么去医院？

好像是……我的头，最近总是会疼。

而且，我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

比如，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比如，明明锁好了门，出门没多远，又会跑回去检查一遍。

他说，带我去医院看看，做个检查，放心一点。

我想起来了。

那个医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的语气很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

他说，我得了一种病。

一种……会让记忆，慢慢消失的病。

他说，这种病，目前还没有办法治愈。

只能通过药物，延缓它发展的速度。

当时，我是什么反应？

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是灰色的。

他说，没事的，有他在，天塌下来他都会扛着。

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不管发生什么。

我好像……哭了。

对，我哭了。

我把这些，都忘了。

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这次出差……”我看着他，声音颤抖地问，“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抱着枕头，点了点头。

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前天早上，突然收拾行李，说公司派你去邻市出差一个星期。我怎么劝你，你都听不进去。你说项目很重要，必须要去。”

“我拦不住你，只能由着你。可是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就让小林……就是刚才那个保姆，偷偷地跟着你。”

“你根本没有去邻市，你只是在咱们市的酒店里，住了一天。第二天，你就忘了出差这件事，自己跑回来了。小林给我打电话，我才去酒店把你接回来的。”

“你回来之后，就一直说头疼，睡不着觉。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反应，让我多陪陪你，给你安全感。”

他的话，像电影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播放。

我好像记起来了。

我好像真的没有去出差。

那些关于项目的记忆，关于同事的讨论，关于客户的笑脸，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看得见，却摸不着，模糊而不真实。

那么，卧室里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那她……”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他怀里的那个枕头上，“她为什么会睡在我们的床上？还穿着我的睡衣？”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枕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

那是我睡觉时，最喜欢做的动作。

“医生说，要尽量维持你熟悉的环境，减少对你的刺激。”

“他说，你的记忆会慢慢退化，最后，可能会……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个家。”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怕有一天，你醒过来，看到我，会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会害怕，会尖叫。”

“所以，我请了小林。她不是普通的保姆，她是专业的护工。我请她来，是想让她……学习你。”

学习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让她穿你的睡衣，是想让睡衣上，沾上她的气味。这样，万一有一天，你真的不记得了，需要她来照顾你的时候，你闻到熟悉的味道，就不会那么排斥。”

“我让她睡在你的位置上，是想让她……模仿你睡觉的姿态，模仿你呼吸的频率。”

“我想录下来。我想把你的所有，都录下来。我想让这个家里，永远都有你的气息，你的影子。”

“我坐在旁边看着，不是在守护她，我是在看你啊。我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你一样。我想记住你现在的样子，健健康康的样子。”

“我怕，我怕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抱着一个枕头，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爱。

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深沉而绝望的爱。

我误会他了。

我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了一个……全世界最爱我的人。

“对不起。”

我伸出手，想要去抱抱他。

可是我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他呢？

生病的是我。

那个即将忘记一切的人，是我。

他才是那个，要独自承受所有痛苦，独自面对一个……渐渐失去灵魂的爱人的人。

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背叛的愤怒，而是因为……心疼。

心疼他。

也心疼我们，那段即将被我遗忘的，美好的过去。

还有那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未来。

我终于还是抱住了他。

我抱住了他和那个枕头。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就像他把脸埋在那个枕头里一样。

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更紧。

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那一夜，我们没有睡。

他就那样抱着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夜。

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们过去的故事。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

他讲得很细，细到我穿的什么衣服，天气是晴是雨，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在他的讲述里，那些模糊的记忆，又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图书馆。我想要拿书架最高层的一本书，够不着，是他帮我拿的。那本书，是《百年孤独》。

原来，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去看一场午夜场的电影。电影很无聊，我们都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电影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原来，我们第一次牵手，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他送我回家，过马路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就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热。

……

他讲着，我听着。

我们时而发笑，时而沉默。

天快亮的时候，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本子的封面上，是他写的三个字：备忘录。

他翻开本子。

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他的字。

第一页，写着我的名字，我的生日，我的血型，我的所有基本信息。

第二页，写着我喜欢吃的东西，和不喜欢吃的东西。

我喜欢吃草莓味的冰淇淋，不喜欢吃香菜。

我喜欢喝温水，不喜欢喝太烫的。

我喜欢吃溏心蛋，不喜欢吃全熟的。

第三页，写着我所有的生活习惯。

我早上起来，要先喝一杯水。

我睡觉前，要泡脚。

我洗澡的时候，喜欢唱歌。

……

一页，一页，又一页。

里面记录的，全都是关于我的一切。

大到我的理想，我的梦想。

小到我的一句口头禅，一个小动作。

“这是什么？”我抚摸着本子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声音哽咽。

“我怕。”他说，“我怕有一天，你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喜欢什么。所以，我想把这些都记下来。”

“等到了那天，我就把这个本子拿给你看。我告诉你，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值得被爱的人。”

“我还怕，有一天，我也会记不清。”

“人老了，记忆力也会衰退。我怕我记不清，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所以，我也要记下来。我要把我们的故事，都写下来。等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念给你听。”

他拿起笔，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今天，她提前回家了。她以为我背叛了她，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也哭了。因为我告诉了她真相。我们抱着，哭了一整夜。天亮了。”

我的眼泪，滴落在纸上，把墨迹，晕开了一小片。

我抬头看着他。

窗外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

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看到他眼角的细纹，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他。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受到，他有多爱我。

这种爱，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也温暖得，足以融化世界上所有的冰雪。

从那天起，小林正式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他向我解释，小林的工资，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他说，钱没了可以再赚，但你只有一个。

我没有反对。

因为我知道，我需要她。

或者说，未来的我，会需要她。

小林是个很细心的姑娘，话不多，但做事很利落。

她开始跟着我，学习我的一切。

我做饭，她就在旁边看着，拿着小本子，记下我放了多少盐，多少糖。

我看电视，她就陪我一起看，记住我喜欢看什么类型的节目。

我散步，她就跟在我身后，记住我走路的姿态，记住我喜欢在哪家店门口停留。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监视的犯人，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睛里。

但慢慢地，我开始接受了。

因为我发现，我的记忆，真的在一点一点地，被吞噬。

有时候，我会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锅铲，却想不起来，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有时候，我会走出小区，却忘了，我是要去超市，还是要去公园。

还有一次，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

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停地往下坠，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他会拿出那个“备忘录”，念给我听。

他会告诉我，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他的声音，像一根绳子，把我从那个黑洞里，一点一点地，拉上来。

小林也会在一旁，递给我一杯温水，或者是我最喜欢吃的草莓。

她身上的味道，也渐渐地，从陌生的香气，变成了和我一样的，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

我开始依赖她。

我开始分不清，她和我，到底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我会恍惚地觉得，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我，只是一个客人。

这种感觉，让我很难过。

我开始害怕睡觉。

我怕我一觉醒来，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

忘了他是谁，忘了这个家，也忘了我自己。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恐惧。

他买回来一个录音笔。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让我对着录音笔，说一段话。

“你好，我是你的丈夫。你很爱我，我也很爱你。我们有一个很温暖的家。你喜欢在阳台上种满花花草草。你最喜欢的那盆茉莉花，又开花了。”

“你好，我是你的丈夫。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一起去公园散步了。你看到一群孩子在放风筝，你说，你小时候也喜欢放风筝。你的风筝，是一只红色的蜻蜓。”

“你好，我是你的丈夫。今天是你最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我没买到票，你生了我一天的气。后来，我给你唱了一整晚他的歌，你才笑了。”

……

他把这些录音，都存了起来。

他说，这是留给我的，“声音日记”。

如果有一天，我连文字都看不懂了，他就把这些录我放给我听。

他要用他的声音，唤醒我的记忆。

我摸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我的掌心。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那么害怕了。

就算我会忘记一切，又怎么样呢？

我有他。

他就是我的记忆。

他就是我的世界。

只要他在，我的世界，就不会崩塌。

日子，就在这样平静又恐慌的交织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我能记起很多事情，能像正常人一样，和他开玩笑，和他聊未来。

坏的时候，我会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有一次，我在超市里走丢了。

我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把我紧紧地罩住。

我蹲在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是小林找到了我。

她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她叫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不要怕，她来接我回家了。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又熟悉的脸。

我问她：“你是谁？”

她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我是你呀。”

那天，是他让小林假扮成我，把我“找”回来的。

回到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做了一碗我最喜欢吃的牛肉面。

我吃着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我知道，那一天，正在慢慢地，向我走来。

我开始写日记。

我把我能记住的所有事情，都写下来。

我想和时间赛跑。

我想在我还记得的时候，为他，为我们，留下点什么。

我写我们第一次看的电影，票根我还留着，夹在了日记本里。

我写我们一起去旅行过的地方，每一张照片背后，我都写上了当时的心情。

我写他为我做的每一件小事，他给我吹头发，给我剪指甲，在我生理期的时候，给我煮红糖姜茶。

我还给他，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里，我写下了我所有的感谢，所有的爱，和所有的不舍。

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认识他了，请他不要难过。

因为，爱他的那个我，并没有消失。

她只是，躲在了时间的深处，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天上，永远地看着他。

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暴躁易怒，请他一定要原谅我。

那不是我，那是我的病。

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地，变成了一个“空壳”，请他不要放弃我。

请他，继续给我讲我们的故事，继续给我听我们的歌。

因为我相信，就算我的大脑忘记了，我的灵魂，也一定会记得。

最后，我告诉他，如果他觉得太累了，就放手吧。

去找一个，能陪他走到最后的人。

我希望他，能幸福。

写完那封信，我把它，和我所有的日记本，都锁在了一个盒子里。

我把盒子的钥匙，串在了那个木头小鸟的钥匙扣上，交给了他。

我告诉他，等我什么时候，连这只小鸟都不认识了，再打开它。

他接过钥匙，手抖得厉害。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只小小的，丑丑的木头小鸟。

我看到，有眼泪，滴在了小鸟的翅膀上。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那滴泪。

我笑着对他说：“别哭，我还在呢。”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我拉进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说：“你永远都在。”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也最残忍的东西。

它给了我们相遇，相知，相爱的美好。

也给了我们，无法抵抗的，遗忘和别离。

我的记忆，像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我先是忘记了，很多字的写法。

然后，我忘记了，很多朋友的名字。

再然后，我忘记了，回家的路。

最后，我忘记了，镜子里那个女人的名字。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格子衬衫，身上有很好闻的肥皂味。

他会喂我吃饭，给我洗脸，带我去晒太阳。

他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故事里，总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

他会给我听很多歌，那些旋律，总让我觉得很熟悉，很安心。

我不知道他是谁。

但我知道，他对我很好。

我很依赖他。

有一天，他拿给我看一只木头小鸟。

那只小鸟，刻得很粗糙，但很可爱。

他问我，认不认识它。

我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

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

可是，我却忘了，该怎么做。

那天晚上，他打开了一个盒子。

里面，有很多本子，和一封信。

他开始念那封信。

是一个女孩写的，写给一个，她深爱的人。

那个女孩的声音，通过他的嘴，在房间里回响。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自己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我只是觉得，我的心，好疼。

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弄丢了。

他念完了信，走过来，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像冬天的太阳。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别怕，我就是你的记忆。”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柔的脸。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

我只是，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闻着他身上，那股让我安心的，肥皂的味道。

窗外，月光很亮。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