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与建宁侯和离后,我离开了那座名为燕京的牢笼,一路南下,最终在金陵落了脚。
与建宁侯和离后,我离开了那座名为燕京的牢笼,一路南下,最终在金陵落了脚。
我给自己捏造了个寡妇的身份,悄悄生下女儿宝儿,就在秦淮河畔,倚着十里烟柳,开了一间小小的茶坊。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数年后,一则自燕京传来的趣闻,却在我这清净的茶坊里掀起了波澜。客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说那位年轻有为的建宁侯,竟为了追回前妻,不远千里地赶来了金陵。
我听着,只是端起茶盏,吹开浮沫,唇边漾开一抹淡笑。
我知道,他要追的人,从来不是我。
那是我嫁给建宁侯祁暄的第三年,我的月事迟了许久。
我心头揣着一丝隐秘的欢喜,正打算唤人去请大夫,祁暄恰好从外面回来。
那天的他,与往日截然不同。那张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清俊面庞,此刻却被一层凝重的阴云笼罩,指间紧紧捏着一个信封,仿佛攥着千钧重物。
当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他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躲闪的眼神像一根针,轻轻刺入我心。
他将信封递到我面前,我打开一看,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两封早已拟好的和离书。
我怔忪了许久,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纸张上那刺眼的墨迹。我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或许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可惜,他并未留意到我这个微小的动作。
「玉棠,桑甜……她回京了。我才发觉,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祁暄垂着眼,声音低沉,却像一把利刃,开门见山地剖开了我的心。
我只觉得胸口被一团棉花堵住,呼吸都带着刺痛。
他轻声补充道:「你应该了解她的性子,她不愿为妾,即便是平妻之位,她也绝不接受。」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无力的哽咽。
「玉棠,此事是我亏欠你。除了侯府的补偿,我愿再拿出私产给你,只求……趁我们都还年轻,趁我们膝下尚无子女,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那双曾盛满柔情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恳求,「玉棠,你可愿成全我?」
为了另一个女人,那个曾经骄傲矜贵的建宁侯,几乎是在用一种哀求的姿态对我说话。
悲愤与委屈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猛然想起,去年乞巧节的晚上,是谁紧紧握着我的手,在耳边许下「卿不负我,我不负卿」的誓言?难道那个人,已被阎王爷收走了魂魄吗?
但我这个人,天塌下来也能先顶着,遇事向来能逼自己冷静。
「我父刚被贬斥西北,你此刻便要与我和离,」我稳住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没有颤抖,「你让世人如何看待你的作为?你这叫落井下石。」
「所有的非议,我愿一力承担。」他答得很快,仿佛早已想好了说辞,「我只是……不想再耽搁你的年华。」
「那你曾对我许下的誓言呢?」我追问,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
「玉棠,是我对不住你,」他眼神黯然,却无比坚定,「那个誓言,我……要食言了。」
我看着他眼神里的那抹决绝,那份陌生让我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寒意。
其实是我忘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一旦牵扯到桑甜,他总是这般不管不顾,头脑发热。当年若非婆母在世时,坚决反对一个满身江湖气的镖头之女进门,若非那位颇有骨气的桑甜姑娘也不愿做小,又哪里轮得到我沈玉棠?
祁暄也曾一度死心,这才有了我们后来那段琴瑟和鸣的时光。
他为我画眉,我为他刮须。我将偌大的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也会在某个慵懒的午后,将我揽在怀中,听我为他念书。念得倦了,我便枕着他的臂弯沉沉睡去……
这些温存的画面,几天前还在上演。
他家三代单传,我迟迟未能有孕,曾试探着问他是否要纳一房妾室,他却温柔地笑我:「我们都还年轻,急什么。」那一刻,我心头一热,主动吻上了他的唇,天真地以为,我们真的会相携白首。
算算日子,我们恩爱的好时光,满打满呈也不过两年。
直至此刻,我才如大梦初醒。
原来,在他心里,桑甜是天上月,而我沈玉棠,不过是地上霜,云泥之别。
我忽然有些好奇,若是那位桑女侠知晓了祁暄与我有过的这些甜蜜与誓言,她又会是何种表情?
我心中冷笑,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他会不会只是一时被旧情冲昏了头脑?我是不是该再坚持一下,等他清醒过来?
可当我看到他那张猝然间变得无比陌生的脸,我还是绝望地闭上了眼,逼自己不要再犯傻。
「好,和离。」我睁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除了按规矩分割的家产,你另外要用银票补偿我,三万两,一文都不能少。」
我这是狮子大开口,故意刁难。
祁暄却连想都没想,直接应道:「好。」
一个「好」字,又是一记重锤,砸得我心口剧痛。三万两,对他而言也绝非小数目。为了给桑甜腾出这个位置,他当真是豁出去了。
不,或许不止如此!他大概还想做给那位「善良」的桑甜看,证明他对前妻仁至义尽,是何等的大方磊落。他要让她毫无芥蒂、心安理得地嫁给他!
我沉默着拿起那份和离书,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润笔,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玉棠。
我终究是拉不下脸面在他面前哭闹,因为我知道,眼泪此刻换不回他的心意。
既然如此,不如继续做那个淡定洒脱的沈玉棠。至少,要让他以为,我并未为他伤心。
至于腹中是否真的有个不懂挑时机的笨孩子,我希望是有的。从今往后,他便是我一个人的骨肉。
我打定主意要离开燕京,走得越远越好。
离开侯府的那天,天色灰蒙。我将一只绣着红色「囍」字的锦囊,交到了祁暄手里。里面装着的,是我们成亲那日剪下的两缕青丝,至今仍紧紧绾结在一起。
「我本想将它解开,却忘了。罢了,」我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说道,「既然是在你府上结的发,便也留在你这里吧,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我看着祁暄对着那团青丝怔怔出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疼得厉害,面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就送到这儿吧。此后你我,一别两宽,愿此生永不相见。」
话音落下,我转身便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背后的祁暄,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直到坐上马车,泪水才终于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使劲眨了眨眼,抬起衣袖,轻轻按在额头。终究,还是满心的挫败。
离开燕京后,我没有去西北投奔父亲,而是选择了南下金陵。
既然得了一场自由,总要为自己真正活一次。去金陵的理由有二。其一,我早就对那江南的旖旎风光心驰神往。其二,那里有我自幼义结金兰的姐妹柳瑶,她如今已是楚国公夫人。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娘家人,我更信赖柳瑶。
在燕京悄悄找郎中确诊了身孕后,我便开始为将来做长远的打算。我手握重金,需要寻一个可靠的扶持,将来好做我们母女的靠山。
思来想去,我找到了桑家镖局的死对头——欧阳镖局,护送我去金陵。
镖头名叫欧阳鲲,三十出头的年纪,高大威猛,是个豪放不羁的鳏夫,一手功夫出神入化。
我找到他,说明来意时,换上了一副哀戚的神情:
「奴家虞氏,夫君新丧,在京中举目无亲。奈何已有身孕,不得不前往金陵投奔姐姐,还望贵镖局的各位大哥能出手相助。」
这是一个我为自己编造的假身份,谎话信手拈来,心中竟有几分暗暗的爽快。
欧阳鲲果然信了,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同情:「夫人节哀。正巧我也是金陵人,护送您一趟权当是回老家了。不过这趟差事,不能亏待了我手下的兄弟。这样吧,不算食宿,您给八十两银子,若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伤亡再另算,您看如何?」
「一百两吧,」我故作大方地说,「欧阳大哥如此仗义,我也不能小气了。」
眼下我还不能暴露财富,但也不能显得过于寒酸。
我尽量轻装简行,只带了两个最忠心的丫鬟和一个沈家的家丁。早在离开侯府时,我就给了他们每人六百两银票,出发前又各给了一千两,足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这样做,一为收买人心,二为给自己留条后路,三也是为了保命。
所幸,他们三人并未中途卷款跑路,更没有贪得无厌。我知道,到了金陵,他们会得到更多。他们,便是我在这世上新的家人。
我们主仆四人,由欧阳鲲在内的七名镖师护送。但因我怀着身孕,时常有些头疼脑热,原本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个月。一路上,欧阳鲲尽心尽力,从未坐地起价,遇事沉着冷静,还时常讲些江湖趣闻给我解闷,倒也让我心中郁结消散不少。闲谈中,我能听出他这类江湖人对名声与地位的渴望。
抵达金陵后,我直接给了他三千两银票。
「欧阳大哥,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我希望欧阳镖局能日益壮大,也希望将来我们母女在这世上,能多一份倚仗。」
欧阳鲲盯着手里的银票,眼睛都直了。三千两,对于一个脚踏实地跑江湖的镖师而言,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
片刻之后,他眼眶泛红,重重地拍着胸脯向我承诺:「夫人您……您这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您放心,从今往后,我欧阳镖局定当全力护您周全!您也等着,总有一天,我欧阳鲲定让您在这金陵城,不,是在整个江南都能横着走!」
「你就不问问我的来历?」我笑着问他。
「不重要!您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我非常满意欧阳鲲眼中那真挚又充满斗志的光芒。这个人,值得我赌一把。
这三千两,便是我的第一笔投资。
我算得很清楚,桑甜一旦嫁入建宁侯府,桑家镖局便有了京城权贵做靠山。那么,多年来与之分庭抗礼的欧阳镖局必会感到危机,届时,发展壮大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此后的短短三年,在我的数次注资下,欧阳鲲在金陵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发展成了雄踞一方、成员上万的淮阳帮。
我知道,江湖人重义气,但银子更是硬通货,而银子又能生出更多的银子。到后来,欧阳鲲自己就盘活了各种来钱的门路,打通了江南各地的人脉,反过来还时常给我送些奇珍异宝。
我们的交情愈发深厚,彼此也渐渐知根知底。
「虞妹子,不如你来我淮阳帮,我让你做个副帮主,如何?」
「可别,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那……要不咱俩对着皇天后土磕个头,结为异姓兄妹,你看怎样?」
「这个好!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了。」我欣然应允。
其实在此之前,已有人暗示过我与欧阳鲲甚是般配。我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对亡妻念念不忘,对这样的男人,我不可能再动半分心思。绝无可能。
到了金陵,我顺利见到了柳瑶。
在她的照拂下,我平安诞下一个女儿,取名宝儿。我很庆幸,是个女儿。这样一来,即便京城那位知道了她的存在,想必也不会因为自己三代单传,就动了抢夺孩儿的念头。
宝儿两岁时,我在秦淮河畔开了间茶坊,总想在养育孩子之外,找点事情做。我更不希望将来宝儿问我:「娘亲,我们家的钱是哪里来的?」我只能回答:「是你那死去的爹留下的。」我觉得这样不好。
茶坊的开张异常顺利,我刚有了个想法,欧阳鲲的人便把一切都包揽办妥了。
我给茶坊取名「不思进取」。
身边的人都笑我,我却撇撇嘴:「你们不懂,这叫反其道而行,细细品味,也别有一番雅趣。」
果不其然,茶坊开张后生意异常红火。来光顾的客人大多是妇人,只因我定下规矩,女客的茶点钱只收六成。我时常在店里做个安静的聆听者,为那些姐姐妹妹们排忧解难。听多了痴男怨女的破事,不知不觉间,我好像真的能将京城那位彻底放下了。
可就在我快要将他从记忆里抹去时,他的名字,却又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那是我来到金陵的第五个年头。
这天,天还没亮透,性子急的柳瑶就兴冲冲地跑来我家,一进门就紧张地问:「宝儿呢?」
我打着哈欠迎她:「还在睡呢,怎么了?」
「快把她交给我,这几天你们娘俩都别出门!祁暄来金陵了!」
我瞬间没了睡意,但面上还算镇定:「你怎么知道的?」
柳瑶忽然又讪笑起来:「我也是听府里的一个婆子说的。据说昨天在城北市集,建宁侯和他那位夫人当街拉拉扯扯地吵了起来。呵,他那个继夫人可真不嫌丢人,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家事嚷嚷得人尽皆知,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闹得现在谁都知道他们夫妇的身份了!」
我着实吃了一惊,这么多年过去,那位桑女侠的性子还是如此放荡不羁?
「可他们来金陵做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
我拧眉思索片刻,对柳瑶说:「正好宝儿昨天还嚷着要去你家找瑞哥哥玩,那就麻烦你帮我照看她几日。」
柳瑶的儿子瑞儿比宝儿大一岁,两人是青梅竹马。而楚国公近来也对宝儿愈发疼爱。我想,这其中除了我和柳瑶的交情,以及宝儿自身讨喜之外,也与我如今在金陵水涨船高的地位有关。
这些年,我在坊间积攒了不少好口碑,而我背后的欧阳鲲更是抱上了大腿。他投奔了赵王,为赵王出生入死,深受信重。就在不久前,赵王已成功被册封为太子。楚国公虽身份尊贵,却并无实权,远在金陵,自然会重视与我这边的关系。
至于宝儿的生父是谁,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柳瑶带走宝儿后,我并未像她叮嘱的那样躲在家里。茶坊照开,日子照过。
我派淮阳帮的人去打探建宁侯夫妇的动向。到了茶坊,果然听到客人们正眉飞色舞地议论着昨日市集那桩趣闻,大多是当个笑话在说。我听着,一概付之一笑,心里却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闷闷的。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天午后,茶坊里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虞娘子,我是桑敬的妹妹桑甜,我哥哥是不是在你这里?」
一个身着绯红骑装,背着长剑的女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我按捺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从容地迎上前:「这位客官,您说的令兄,我可不认识。」
我怎么也想不到,桑甜竟会为了寻兄找到我这里!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英姿飒爽,眉眼如画,二十四五的年纪,瞧着却仍像个及笄不久的少女,只是身上寻不到半分侯府夫人的端庄气度。
桑甜十分急切,不顾周围客人的目光,向我逼近一步,嚷道:「可我哥哥来了金陵就不见了!有人亲眼看见他进了你这间茶坊,之后就再没出来过!」
我立刻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耐心解释道:「小店迎来送往,客人少说也得待个一两刻钟,况且我这里也不止一扇门可以出入。倒是……不知是什么人,一直盯着令兄的行踪?姑娘不妨先去问问那个人吧。」
桑甜愣住了,但依旧冷着脸:「可他们都说,你这里平日只招待女客,难得来一位男客,自然会引人注目!」
我失笑出声:「哎哟,这位女侠,话可不能这么说。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老盯着进我店里的男客,还记着人家几时进、几时出的?」
周围的客人们闻言,也忍不住发出了几声轻笑。
桑甜再次语塞,眉头紧蹙,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理,但眼中的敌意却未消减。她沉默片刻,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忽然冷笑一声。
「呵,虞娘子,我知道你和欧阳鲲兄妹相称。你最好替我转告他,不管我哥哥是不是在他手里,倘若我哥哥有任何三长两短,我定要整个淮阳帮给我哥哥陪葬!」
这番恫吓,幼稚得令人发笑。
说罢,她怒目圆睁,对着手边的柜台用力一拍,便气势汹汹地转身离去。
「慢走不送。」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反胃。我当年那般倾慕的男人,竟会为了这么一个冒失冲动、缺了根弦的蠢女人,将我弃如敝屣。
我正对着一盆发财树出神,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又莫名叫人耳熟的脚步声。
我未及设防,一转身,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来人看见我,也骤然变了脸色。那正是身着锦衣玉冠的祁暄。
他显然是追着他的爱妻而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心腹手下,那人看见我,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愕。
「玉棠……」祁暄沙哑地唤了我一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来得正好。」我强作镇定,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我出来。
我快步走到门外,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我瞧见尊夫人往那边去了,现在追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祁暄却怔怔地望着我,没有动。
「还不快去?」我催促道,心里忐忑不安。若被他发现我就是这茶坊的虞娘子,顺藤摸瓜查到我有个四岁的女儿,那就麻烦了。
他剑眉微敛,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深深地望了一眼茶坊的牌匾。转回头,他负手向我走近一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里却毫无温度。
「我当初就该想到,你会来金陵……多年未见,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你最好现在就去追你的夫人,我看她脸色很不好。」
「无妨。」
「怎么会无妨?她正急着找兄长,你此刻正该去帮她。」
「你倒是很为她着想。」祁暄眯了眯眼,蓦地收起笑容,一指门上那块我亲手题字的匾额,「不思进取,虞梦?可我怎么瞧着,这像是你的笔迹?」
我心中一紧,没想到这寥寥数字,竟也被他认了出来!
我意识到有些事已避无可避,再装傻充愣,只怕会引来他更大的怀疑。索性,我放松下来,双手一摊,歪头眨了眨眼:「诚如你所见,是我。」
他再度逼近,眼里的寒意几乎要将我冻结,压低了声音质问:「好一个不思进取的虞娘子!欧阳鲲是你用钱扶持起来的,对吗?」
「与你无关。」
「沈玉棠,你要三万两,我分文不少地给了你,我们之间早已两清!你为何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桑家?你若有气,为何不冲着我来?」
「怎么,」我心平气和地反问,退后一步,好笑地望着这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男人,「只许他桑家背靠你建宁侯府作威作福,就不许我们这些风雨飘摇的零落人抱团取暖?再者说,我和欧阳鲲,又对桑家做什么了吗?」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哎,祁暄啊祁暄,我总觉得,月老在给你和桑女侠牵红线的时候,怕是顺手把你们俩的脑子给没收了。」
嘲讽罢,我再不理他,转身款步回了茶坊。
我径直上了楼,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编造宝儿的身世,以备不时之需。可这太难了,宝儿的长相虽更像我,但眉眼间终究有他的影子,想要完全蒙混过关,并非易事。
我不得不思考两个问题。第一,似乎是有人故意引桑甜来我茶坊寻衅,其目的何在?第二,桑敬的失踪,是否真的与淮阳帮有关?
我立刻派人去查。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欧阳鲲远在京城,正为新太子办事。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早已不把小小的桑家放在眼里。
不出五日,三则消息送到了我这里。
其一,淮阳帮上下,无人在金陵见过桑敬。
其二,桑甜已经离开金陵,但祁暄没走。
其三,桑甜离京,是因为她在百花宴上得罪了吏部尚书的夫人,事后与祁暄大吵一架,负气出走。至于桑敬失踪,恐怕是她到了金陵之后才知道的。
事情的脉络,这便清晰了。
听罢,我只觉得可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求祁暄赶紧离开金陵。
这天夜里,醉仙楼的伙计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的住处,叩响了我家院门。
「虞娘子,有位姓齐的公子在我们店里喝醉了,听口音像是燕京人,可身上没带银子。问他住哪儿,他答不上来,问他在金陵可认识什么人,他就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
「抱歉,我不认识他。」我狠下心肠,就要关门。
但转念一想,这小伙计大晚上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心中一叹,罢了。
我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多的不用找了,劳烦小哥另外给他寻个地方安顿,但千万别送到我这里来。」
「多谢虞娘子!我懂,我懂!」小伙计眉开眼笑地走了。
你懂什么?我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妥。
果不其然,第二日我刚一出门,就看见祁暄迎面走来。他一脸憔悴,与上次见时判若两人。
他将一锭银子递还给我,微微一笑:「昨夜,多谢了。」
「小事。」
「上一回在茶坊,或许……真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无妨。」我没什么心思与他周旋,手里还拿着一只纸鸢,我答应了宝儿,今天要去国公府陪她和瑞儿一起放风筝。
祁暄的目光落在那只纸鸢上,眉头微动:「你这是……要去踏秋?」
我只想快点打发他走,随口「嗯」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我身后的院门,状似无意地问:「是跟……孩子一起吗?」
这猝不及防的一问,让我手一抖,纸鸢差点掉在地上。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为了避免他多想,我轻声补充了一句:「别误会,孩子……是虞娘子的。」
我说的是事实,我现在的身份,就是虞娘子。
「嗯。」祁暄垂下头,负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抿了抿唇,脸上满是难以言说的失落,「我懂。」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转念一想,他这样回答,既可以委婉地表示他听懂了我的「一语双关」,又不必回去跟桑甜解释什么。如此甚好。
正当我以为对话即将结束时,他却突然抬起头,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我跟桑甜,和离了。」
我愣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真是儿戏。」我不由地剜了他一眼。
祁暄的嘴角噙着几分苦涩,又带着几分解脱,轻声道:「是她提出来的。当然,我也确实……累了。」
「呵。」我没忍住,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讥笑。随即又觉得不妥,稍稍正色道:「你又何必特意来告诉我。」
「不知道,」他看着远方,声音有些飘忽,「似乎……已经习惯了什么都想跟你说。」
「你有病。」
「嗯。」
「打算何时回京?」
「过几日吧。」
「那,多保重。」
我暗暗松了口气,只求他这回说的是真话,能赶紧走人。
我不由得想起初嫁他时,为了走进他心里,饶是知道桑甜的存在,亦做他解语花,为他出谋划策追姑娘。
现在想想,真是傻力无边。
祁暄定定望我,投向我如五年前求我和离时一样的殷殷目光,只是这次少了份决绝。
「我若说我早已后悔,大约你该狠狠啐我。」
「那也不一定,可能就当个笑话。」
「玉棠,如今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求你们母女安好。但若可以,可否让我在离开金陵前见见她,可以就远远地看一眼,我保证不打扰。」
我看他这副小媳妇嘴脸,想说点狠话,但心下还是软了。
至少看在那三万两的份上,我心软了。
「行了,侯爷请回吧,这几日,找一天,我会带她去茶坊。」
说着,我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朝早就停在门口的马车走去,走了两步,又一顿。
「但既然你什么都已知晓,那就请你永远记住,我家宝儿的娘亲,她是一个寡妇。」
他未作声,半晌才沉沉地「嗯」了一声。
我很满意,饶是我暗讽他是死人,他也只能受着。
我的心绪还是被打乱了,这天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来到楚国公府。
一日未见我家玉雪可爱的宝儿,她依旧乐乐陶陶,惦记着许多人。
「娘亲,干娘好像很忙的样子,我们先不要去打搅她。」
「好。」
「娘亲,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有点想他了。」
「等你舅舅在京城忙完,一定会赶着回来见你的。」
嗯,这依旧是小宝儿不会问起她亲爹的一天。
这让我稍稍舒心了些。
金陵有许多人疼她,她现在还不会觉得自己缺失什么。
但我总是在逃避,有父不给她认这件事,多少是压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份歉意。
尤其当活生生的祁暄来到金陵,今早又是那样一个卑微的姿态。
而我的私心又总是作祟。
以至今日这份矛盾的心情到达了顶点。
在陪了几个孩子放完纸鸢,跟柳瑶一家用了午膳后,我把宝儿接回了家。
我一边内心挣扎,一边还是不敢马虎。
我加强了虞宅和茶坊里里外外的人手,又找淮阳帮的小兄弟帮我盯梢祁暄。
据说当天下午,祁暄就去了茶坊。
之后连着两日,他也是从开门坐到打烊。
而我之所以拖了两天半,也是因为我迟迟没想好。我这几日总有冲动——要不干脆让宝儿认父得了?
直至第四日,我心一软再软,想就随缘吧,随缘吧,就看宝儿会不会注意到她爹……
但真把宝儿带去茶坊的时候,祁暄却没有出现。
一位淮阳帮的小兄弟匆匆赶来告诉我:
「虞姐姐,今早建宁侯带着人匆匆出了城,像是奔京城去了。」
我轻嗤之,得,别又是追桑甜去了?
祁暄一去不复返。
父女相认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起先我还好奇祁暄匆忙回京是为了什么,到后来也就将他抛诸脑后。
也好,最好是互不牵扯。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元月。
欧阳鲲从燕京回到金陵过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祁家巨变。
「去岁祁暄犯事,削爵抄家,停职流放胡家坨。」
我大惊失色,捧在手里的暖炉差点滑了出去。
「他犯了什么?」
「罪名是督建夏宫不力,采买木材暗设回扣。」
我难以置信,这便也想起祁暄一直在工部任职。
随即我干巴巴地笑了笑:「他胆子可真大。」
欧阳鲲正色道:「去岁夏宫筹建在即,他却匆匆告假出京,已引起朝中诸多不满。后夏宫提前开建,急招他回京,不久后,他就被人举告暗设回扣,证据确凿。」
「他认罪了?」
「自是喊冤。」
「没人帮他吗?我记得他在京中交友甚广。」
「京中谁不是倾柯卫足的人精?遑论人情这个东西一旦用多了,关键时候就不好使咯。」
「此话怎讲?」
难得在背地里议论人,人高马大的欧阳鲲表情不大自然。
「据说,先前他那位继夫人没少惹祸,还总得罪人,他又一味袒护,一味给媳妇擦屁股,自己名声也就渐渐臭了。京中许多人都说他是中了邪,当初放着温婉贤淑的原配不要,非要一个野猴子精,还有人说,他哪怕娶个洗脚婢,都比那野猴子精强。」
「可是那野猴子精善良呢。」
「善良在京城顶屁用?善良的人会抢人夫婿?」
「哈哈哈。」
在欧阳鲲面前,我想笑便放肆笑出了声。
从未觉得如此大快人心!
可回想起那日在虞宅门口,祁暄提起桑甜时满眼的疲累,我又收起了粲然笑容。
「所以没人帮他翻案,他这辈子完了是吗?」
「怎么,你心疼了?」
「嘁。」
我沉默须臾,脑海中一个个冒出了好多京中故人的面容,腹中因担忧而隐隐不适。
「抄家的话,他家原来那些家仆现在何处?」
「自是充公了,应该安排在哪里做苦活。」
欧阳鲲看出了我的心思,敛眉问:「你想救他们?」
我颔首:「从前我还是他们夫人时,他们对我掏心掏肺的,也很是向着我。兄长,如若我给你份名单,可否走太子的门路给他们安排些轻松的活?」
「行,名单你给我,应该容易。」
欧阳鲲爽快答应后,站在我面前,给我递了个颇具深意的眼神。
「太子觉得他可惜,说,只要他在胡家坨能自己熬下来,将来有机会,就捞他一把。」
「不论冤不冤?」
「那得他凭本事自己熬出来给自己翻案。」
我点点头,没接话。
这下彻底不用担心祁暄夺我宝儿。
然则夜深人静,闭上眼睛想象到他沦为阶下囚的样子,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不是滋味。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出了元月,桑甜竟又来了金陵,来了我茶坊。
这一次,她面带笑意。
「虞娘子,上回对不住,是我冲动了,误会了您和欧阳鲲,也多谢您及时提醒,真是叫我来找你的人有问题!」
「无妨,令兄可是找到了?」
「嗯,是威虎帮的人跟我哥哥有过节,抓了我哥哥,他们想利用我的急脾气来挑起和您的纷争。」
「那可真够可恶的。」
我都不知道威虎帮是哪里冒出来的葱,只觉得这桑甜还真是单纯,当我是好人,就一股脑什么都跟我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桑甜是不知道祁暄出事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把她请到一间幽静的雅室中,为她沏了壶好茶。
「桑女侠,其实我是沈玉棠。」
「啊?」
「去岁,我在金陵见到了祁暄。」
「嗯……那什么,我也跟他和离了。」
「听说了。」
桑甜垂下美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接下来要告诉我祁暄出事了,但不是。
「对不起,那时候我还是对他心动的,就任由他来找你和离。直到嫁给他,我才发现他的夫人一点不好当,在侯府的日子太煎熬了。」
「煎熬?」
「嗯,其实只是我这个人适应不了罢了,我总是弄不明白那些权贵之间弯弯绕绕的东西,我说话又直,也总是改不掉冲动的毛病。我知道他已经够包容我了,然而我又太倔了。」
「桑女侠,恕我直言,江湖上弯弯绕绕的事也不少,但想必,您定是被令尊令兄保护得很好。」
「嗯……」
桑甜这番致歉和坦言,终是让我意识到当初祁暄为何对她如此痴迷。
她的底色太干净了。
于这浑浊世道,出淤泥而不染。
然而,祁暄当初可能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为建宁侯,自己的夫人,便不单单是自己的妻子,不论出身如何,起码言行举止得是能撑起侯府体面的人。
偏偏桑甜做不到。
可惜祁暄终是没能为了这样的桑甜放弃京城里的尊荣。
所以到头来,他们再多的爱,终究抵不过现实矛盾的一次次摧残。
所以到头来,他走到如今这个下场,多多少少是受桑甜所累。
但讽刺的是,远在江南的桑甜,好像还一无所知,好像眼里只有哥哥哥哥。
这天后来我试探问:「桑女侠,你可知祁暄近来可好?」
桑甜摇了摇头,大剌剌道:「我都跟他和离了,留在他府上的东西都是我镖局的兄弟帮我去搬的。我爹让我别回京城,让我在外散散心,我也不想回去,等哥哥腿伤痊愈,我会跟他去西南。」
果然如此。
我无言以对。
她是真的还被蒙在鼓里。
被父兄保护得太好太好了!
我欲说还休,有过告诉她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就她这没头没脑又冲动的性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送走桑甜后我一个人躲在雅室里捂脸笑了许久。
笑着笑着,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不知自己为谁而湿了眼眶。
只觉得一切太荒唐!
只觉得祁暄活该!
他最终辜负了所有人,也负了祁家百年荣耀。
又哭又笑后,我也彻底心软了。
便想着,若祁暄死在胡家坨,我就给他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带宝儿去给她这倒霉爹祭拜一二。
可惜,衣冠冢终是没立起来。
安逸的日子总能消磨掉许多一时冲动的念头。
遑论后来的五年时光里,总时不时传来祁暄已回京的消息。
每回都没个准数,欧阳鲲不提,我也不会主动问。
时间久了,也就听过拉倒。
燕京城里的腥风血雨往往波及不到金陵,那里发生了什么,也往往要很久后才传到金陵。
在我到金陵的第十年,我只知去岁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朝堂大换血,欧阳鲲成了禁军副统领。
以及我的父亲被重新调回京城。
许多人都劝我带着宝儿去京城享福,但我只想留在金陵,自由自在的。
可猝不及防的,在只道是寻常的一个早上,我在茶坊门口见到了祁暄。
他未束发,着一身宽大的素色长袍,似一介寻常书生,衣袂翩翩,向我缓缓走来。
「虞娘子,许久不见。」
「你是人是鬼?」
「自是个闯过鬼门关的大活人。」
我莞尔一笑,看到他目光灼灼,可我早已怀着一颗铁打的寻常心。
我请他进了茶坊,请进了当年我与桑甜对坐的雅室里,亲自为他泡了壶茶。
他却忽然向我拱手作揖:「多谢你,之前托欧阳鲲照拂了那些祁府仆妇。」
我颔首:「举手之劳。来吧,说说吧,怎么闯过鬼门关的?」
「除海寇,戴罪立功,回京翻案……说来话长。」
「何时回的京?」
「去岁年初,不过先悄悄替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办了点差,也趁机网罗了诬陷我之人的罪证。」
「原来如此。那你怎么又来了金陵?这回可没耽误公事吧?」
「我向陛下求了恩典,下月初,正式到金陵府上任。」
……
我略略地有点坐不住,这太突然了。
祁暄眼里有脉脉情意,带着希冀。
「玉棠,你放心,只要你不乐意,我不会轻易打搅你跟孩子。但我思来想去,余生我该做的就是守好你们,哪怕只是作为金陵的父母官来守护你们。」
祁暄说罢,大约是看我反应不大,又有些局促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我抿了抿唇,其实打算告诉他:「孩子已经知道你了。」
正巧这时,雅室外响起一阵喧哗。
「哎哟,小祖宗,你娘亲正在会客呢!」
「可是我好着急啊,我娘亲什么时候才好出来啊?」
「你进来。」
宝儿被我喊进了雅室。
如今已九岁的宝儿几乎复刻了我的模样,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小妮子一脸兴奋出现在门边,但看到我并不温和的脸色,又缩了缩脖子。
我瞪了她一眼,但语气温柔:「着急什么呢?规矩又忘了是吧?」
「哦!」
宝儿立即朝着祁暄拱了拱手:「叔叔好,我是虞梦的女儿,可否容许我跟我娘亲先说句话?」
祁暄讷讷颔首,目不转睛地盯着如同一阵风向我奔来的宝儿。
宝儿直奔我身旁,附耳对我悄声道:「娘亲,我听到干爹和干娘说,建宁侯要来金陵上任了!」
我清了清嗓,拍了拍她:「喏,他就在这里,好好喊人。」
宝儿笑容一僵,小脑袋遑急转向坐我对面的祁暄,有些窘迫,将他打量,随即俏生生的脸蛋上浮现一抹红晕,张了张嘴,但半晌没憋出一声「爹」来。
「没关系。」
祁暄站了起来,绕过茶桌蹲在宝儿跟前,握住宝儿还肉嘟嘟的小手,满目的温柔。
「宝儿,从前爹爹做了许多错事,弄丢了你和你娘,特别特别后悔,你可否原谅爹爹?」
「娘亲说,您已经付出代价了。」
「是啊,所以爹爹往后就在金陵,会一直守着你和你娘,还希望你不要嫌弃。如果可以,以后爹爹想常来看你,可好?」
宝儿转头看向我,我对她莞然颔首。
宝儿这边便也对着祁暄点点头。
只是平常从不怯生的一个话痨孩子,这会儿却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整个人闷闷的。
但我知道,适才她进来时的兴奋不会有假。
她早在五岁那年就问起了她爹何在。
日渐长大的她,哪里会不想要个爹爹呢?
只不过今日那声「爹」她还叫不出口。
我望着祁暄再没从宝儿身上移开的目光,心下一叹,这样也不错,至少宝儿多了个非比寻常的亲长来守护。
至于我……
我很坚定,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以为祁暄主要是为了认回女儿,我以为他说守护我也主要出于愧疚。
我也只要他对我愧疚就够了。
哪承想,我被他缠上了。
「玉棠,听说你家隔壁那间院子也是你的,可否卖与我?」
「抱歉,那是我给宝儿准备的嫁妆。」
「那你帮我瞧瞧,这金陵城哪里建宅为宜?」
「抱歉,我不懂风水。」
数日后……
「玉棠,眼下正是草长莺飞好时节,不如我们一起带着宝儿去踏青如何?你看,这是我做的纸鸢。」
「抱歉,我近来事多,宝儿想去的话你带她去便是。」
「那改天吧。」
「祁大人, 您即将上任,还是当以金陵百姓为重,宝儿能理解的。」
他总能找到事来烦我。
我也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他献来的殷勤。
有时是一盆娇艳的花,有时是一盒看起来还挺像回事的糕点, 据说是他亲手做的。
也不知他何时学的。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热情不低于对宝儿的。
无论我如何对他爱答不理, 他都讪皮讪脸, 乐此不疲。
十年前那个矜傲的建宁侯仿佛已死得只剩灰。
现在的祁大人,就是一块狗皮膏药。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时间久了, 全金陵的人都知道建宁侯放着京中的大官不做,为追妻不远千里来金陵任职, 大家都在祝他马到成功。
大家似乎忘了,五年前他也曾千里追妻追来了金陵, 和他的继夫人拉拉扯扯。
我常在人前无奈叹气。
但其实, 我也挺享受他一边纠缠我,我一边对他爱答不理的感觉。
总觉得这是他欠我的。
可是我也明白, 若我铁了心不打算回到他身边, 最好还是干脆点。
他已经吃够了苦,我早已放下了对他的爱恨,就真没必要和他不清不楚。
乞巧节这晚, 我约他到秦淮河畔。
我们沿着河岸走,今晚这里到处是放荷灯的信男善女。
走到一半, 我站定后转向他,掏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递到他手上。
「曾经我就是这样,给了欧阳鲲三千两,如今他身居高位,也和我亲如一家。今日,我想将这份好运送给你,希望你官运亨通,万事顺意,但至于说亲如一家, 我想我们已经有个共同的女儿了, 便够了。」
在他几度变化后变暗淡的目光下, 我背对着秦淮河上的一盏盏河灯, 对着他郑重施礼:
「愿大人不负金陵,金陵也当不负大人。」
他站在原地,半晌未言语。
许久,他收起银票,又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绣着「囍」字的锦囊袋。
是我当年离开侯府前给他的, 里面装着我们绾成一团的烦恼丝。
我略感意外,他家都被抄过一次, 这只锦囊袋居然还在。
他嘴角一勾,释然一哂:「我一直没有解开它,但如今,它也不该再是我的念想。」
说罢, 他将锦囊袋扔进了河中,盯着漂在河上的锦囊袋出神了许久。
他满眼的不舍,满眼的失落,缓缓收起后, 才转身对我笑了笑。
「请放心,我定不再辜负虞娘子的期许。
「这次,一定。」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