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 苏沧桑:宇宙语言09:09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9-01 14:48 1

摘要: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苏沧桑的散文新作《宇宙语言09:09》,与你一道走进神秘的南美洲。

【 推 荐 】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苏沧桑的散文新作《宇宙语言09:09》,与你一道走进神秘的南美洲。

宇宙语言 09:09

苏沧桑

他们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语言。

——保罗·科埃略

开始

多年以后,面对即将飞往巴西圣保罗的机组人员,我将回想起,杭州大学洒满阳光的图书馆窗前,18岁的我捧读《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熟悉《百年孤独》的人,会从我开头这句话里,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叙事味道。正是这个四十年来萦绕在我梦魂里的神秘味道,牵引着我,向日葵般扭着头别着身子,遥望着地球最南端那片史诗般壮丽而魔幻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命运。

事实上,我从不认为,遥远的南美洲和我是分开的,我始终相信,宇宙间所有的物质都是一体的,由我们看不见的某些暗物质,紧紧联结在一起,因此,“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因此,跨越2024和2025年的南美洲之行,是拥抱遥远的那个自己。

我无法精确本次远行的算法,就像《未来简史》中那只面对狮子和香蕉的狒狒,只能凭借直觉预测风险。我默默估算了经济之外的最低成本:巴西、秘鲁、智利、阿根廷、玻利维亚、乌拉圭6国,共27天,需要飞行8万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2圈,需要飞行24趟航班,其中直升机1趟、螺旋桨式小型飞机1趟,涉及交通安全、健康安全、人身安全,主要有:有很大概率的当街被抢手机、很小概率的被持枪抢劫的危险,有极大概率的高反、流感、登革热等风险,有较小概率的行车安全风险,有极小但如果碰上就是百分百的航空安全风险。

事实上,在南美洲的27天里,每一天,都会有一个念头冒上来:这次,我能活着回去吗?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用力祈祷平安,如同万里之外的八旬母亲每一天为我祈祷一样。事实上,这一次远行,除了常常累到怀疑人生,心理压力成本是最高的,包括对为我 日夜悬心的母亲的深重内疚。

幸好啊,付出昂贵代价的出发和远行,收获了击中我心灵的无数个瞬间。穿越千山万水的意义,是尽全力伸展触角,触摸向往之地,更是丈量内心,唤醒精神疆域中沉睡的陌生之地。

我没有任何通灵能力,发生在我身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无数次,我突然看向钟表时,钟表显示的时针和分针的数字刚好重叠,比如09:09、11:11、22:22。有人说,这样的时刻,是宇宙在用无声的语言呼唤你。

雨林、河流、瀑布、石阵、地画、孤岛、盐湖,我一一遇见,一一用脚步、目光和心跳与它们对话。它们回应了我,用天空和大地的语言,用宇宙的语言。我没有完全听懂,但至少,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我寻找过我自己。”

此刻,春寒料峭,我坐在东海边玉环岛漩门湾面向大海方向的书屋里,在电脑上敲下以上文字时,像坐在两万公里之外的亚马孙热带雨林里,感觉额前慢慢亮起了一道光,那是南美洲2025年第一场暴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和我一样渴望和宇宙对话的人们。

雨林:月光篦出一只虱子

尾随着印第安向导Julio模糊的身影,静默的一行人紧盯着他用手电筒开辟的一小圈光,行进在漆黑的亚马孙热带雨林(Amazon Rain Forest)里,仿佛和这片原始森林的生灵们一样,停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里,只有时间本身在时间里前进。

这是夜里8点,北半球的北京时间已跨入了2025年,南半球的秘鲁时间仍停留在2024年的最后一个夜里。玛雅瑙斯省的亚马孙热带雨林 ,没有网络,没有灯光,没有人说话。

万籁涌入耳蜗,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的蛙鸣声鸟鸣声虫鸣声如空气般潮腻,又如遮天蔽日的藤蔓般稠密。有一两声特别响亮的鸟鸣声,像人类吹的口哨,音调一直往上,好像在拉着我们往前走。盛夏夜的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刚被割下来在蒸笼里蒸过又在太阳里晒过的那种复杂的气味。

一两声猴啼,极短促,像我们骤然变得急促的心跳。随着印第安向导手指的方向,一闪而过一个黑影,又似乎没有。

印第安向导表情夸张,有效制造了紧张气氛。他的名字是七月的意思。在手电筒的余光里,他瞪着突出的大眼睛,将左手食指竖放在嘴唇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嘘声示意我们不要出声,哪怕因惊恐而发出的尖叫。来自东方古国的一双双黑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粒粒萤火。好奇,兴奋,惊恐,无助。

亚马孙雨林,这一地球上最大的热带雨林横跨巴西、秘鲁、哥伦比亚、玻利维亚、厄瓜多尔、苏里南、法属圭亚那及圭亚那8个国家,是地球上物种最丰富、最复杂的生态系统,生存着近6万种植物、200万种昆虫以及无数种鸟类、哺乳动物、两栖动物、爬行动物等。这一“人类禁区”,提供了全球五分之一的氧气,也为人类准备了上万种死亡的方式。比如:

有毒植物的毒液,会沿着划破的动物皮肤侵入神经和血液,致死。

300多种蚊子、各种巨型蜈蚣、蜘蛛、子弹蚁、箭毒蛙等等均携带致命剧毒。一只箭毒蛙的毒素足以杀死一只大型动物或者20个人,印第安人曾用它们的毒液制作狩猎工具。

被子弹蚁咬中后,痛感堪比同时断掉20根肋骨。牙签鱼如果沿着水流钻入人类的尿道,会让人痛不欲生。

看似平静的亚马孙河流里,潜藏着食人鳄、食人鱼,还有能放出高达800伏电压足以击晕人类的电鳗。

最恐怖的,是亚马孙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类,体长可达6米,体重可达200公斤,和神出鬼没的美洲虎一样,是亚马孙雨林的顶级猎食者。

人类的脚步还只敢逡巡在它的边缘地带,而目光无法企及的更深更暗处,连当地土著人都不敢贸然进入。

此刻,我的双脚一步步探向被手机勉强照亮的地面。忽然,藤蔓垂落的阴影中,一条金黄色的蚂蟥横在一块石头上,蠕动着,通体湿润发亮,像是雨林的守门人,提醒人类:闯入者需以血为代价。

汗毛耸立的刹那,我赶紧跳起来跃过了它,根本不知道双脚会落在黑暗里的何处,是潮湿的腐殖土?低洼浅草深坑?还是会踩到另一条蚂蟥或者蛇身上?如果不慎摔倒,我的手会扶上哪里?手机光亮之外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潜伏着蚂蚁蚂蟥毒蝎毒蜘蛛毒蛇。

一只巨大的黑褐色狼蛛一动不动趴在倒伏的树干上,印第安向导用英语细数了一遍它毛茸茸的腿,一共7条,应是断了一条。7条腿本身就像一张密织的网,时刻准备将猎物收入囊中。

红眼睛黄绿色相间的一只菩提树叶般大小的牛蛙呆立在草丛中,被手电筒照亮后,并未鸣叫,喉囊一鼓一鼓的似乎很生气被打扰。

没有蛇。没有卷尾猴。没有巨蟒。尽管低垂的每一条枝蔓都像一条蛇。也许就是蛇,而我们没有发现。无处不在的,是体形和嗡嗡声都特别巨大的蚊子,自始至终围着这群闯入者飞舞。

“行军蚁!”有人惊呼。所有人都发现,脚下到处是一队队急匆匆赶路的行军蚁,比在中国江南看到的大四五倍的栗褐色蚂蚁高举叶片和各种颜色的食物,如高举旗帜,黑色河流般无声地漫过枯叶,漫过倒伏的一切,通往未知的去处。我的鞋面上、裤腿上,已经粘上了十来只蚂蚁。它是毒性最强的十大蚂蚁之一,通常一个群体中有100万到200万只蚂蚁,个性凶悍,唾液带有毒性,可以轻易麻痹人类,当人类侵入它们的领地时,将会付出巨大代价。

本以为,行军蚁的行进会发出沙沙巨响,像纪录片里一样,也许是万籁的轰鸣声掩盖了它们急促的交谈。它们每天不知疲倦地搬运一切,啃噬一切,又重建一切,在人类眼里,显得笨拙可笑毫无意义,那么,假如有更高维度的生命在俯瞰人类,是否也是这般感觉?

所有人一边走,一边使劲跺脚,摆脱着无孔不入的行军蚁。

“我想回去!”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嗫嚅着说。没有人回应她。

“我也想回去!”我在心里说。

一只淡绿色的蝴蝶,合着双翅,像沉睡在一个梦境里。我深深吸气,深深呼气,我要与它交换呼吸,换取它宁静的意志。事实上,我从未如此零距离地进入真正的蛮荒之地。我看不到雨林里的万千生灵,但能感觉到那些心跳呼吸和眼神存在于咫尺黑暗中,也许就在一转身间,也许就在我脚下,也许就在从头顶突然垂落的枝蔓间,也许就是那片看似枯萎的树叶。我感觉,整座热带雨林就是一个巨大的蟾蜍般黏糊糊湿漉漉黑黢黢的生命体,万籁和气息,都是它巨大的胸腔发出来的。

我头皮发麻,汗毛耸立,紧缩脖子,踉跄前行。我戴着帽子和面纱,裹着防晒衣和扎腿长裤,穿着长袜和登山鞋,戴了手套,不敢裸露出一寸皮肤。可是我又那么想靠近它,抚摸它,倾听它。如果它愿意和我说一句话,它会说什么?是“来!”?还是“走!”?

一条条褐色大腿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鬼魅般可怖。印第安向导说,这是“会走路的树”——行走棕榈树。这种神奇的树雌雄同株,高跷般的根系像长了十几条大长腿。这些“腿”在阳光充足的一侧会成长,而光源低的一侧会慢慢枯死。因此,行走棕榈树一直朝着光照的方向移动,每天移动2到3厘米,每年移动20米远,就像在缓慢“行走”。

终于,有了光!野杧果和棕榈树的树影婆娑间,雪白的月光倾泻而下,银河如被叶片切割成的碎钻石,向着大地倾洒。深蓝色的天穹之下,天籁、地籁齐声合鸣。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却感觉它们的语言和万物和宇宙的语言浑然一体,悦耳动听,某一刻,我仿佛听见忧伤的印第安笛声从远古传来,传说中水蟒化身的笛子吹奏着这片土地创世之初的曲调,哀叹着它渐渐陨落的古老文明。

只有人类发出的声音突兀而另类。

悄声撤离雨林时,我回头看见,雨林像大地的一头浓发,月光像一把心存敬畏的银梳,轻轻拨开枝枝蔓蔓,给雨林梳头。

我感觉自己是一粒被月光篦出来的虱子。

第二天午后,我们跟着印第安向导沿着一条显然常年被人类踩踏的小径来到了一棵参天的千年古木棉树前,忽然发现,昨晚我们来过这里,只是我们并未深入雨林,而是迷失在时间和黑暗里,以为自己走了很久,走到了雨林的腹地,其实,我们只是在靠近河流的边缘地带徘徊,轻轻触碰了一下雨林的发梢而已。

不禁哑然失笑。

真正的荒野是没有路径的。

雨水不是突然降临的,雨水早有预兆,它藏在昨夜倾巢而出的行军蚁急切而镇定的脚步里。

起初是细密的鼓点。棕榈叶做的屋顶犹如一张鼓面,轻轻的、咚咚的鼓点声从鼓面的一侧滚动至鼓面的另一侧。而后,闷闷的隆隆雷声和巨大的雨声在鼓面上翻滚,好像正在将天地撕裂,正在将天地缝合。

我从梦境中醒来,耳蜗里灌满了雨声,仿佛放入一颗无花果籽便能发芽生长。随着我将视线移向窗口,从暗夜透进来的微光里,我看到了从芭蕉叶尖滚落的尚未连接成线的晶亮的雨滴,听到了雨滴声里包裹着的另一些雨声,那是棕榈叶屋檐淌下的已经连成的雨线,椰树叶上落下的已经连成的更粗的水流,分别落入石子水沟里、石板上、泥土上发出的不同声音。

当屋顶的雨声变得好像一个人拎着笨重的拖地长裙拖过来拖过去时,我起身悄悄走到门口打开门,听到了凌晨四点半的另一些雨声。

雨落在巨芋叶上像圆润的竖琴声,坠入泥水沟后化为浑厚的男低音。

一只蓝闪蝶蜷缩在叶片背面,翅膀被雨水压得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融化的蓝色琉璃。我听见它说:“别笑,等太阳一出来,我又是一条好汉!”

一只切叶蚁断了一只脚,落了单,在石板路上打转,触须上举着两滴雨像举着独行侠的两面旗帜。我对它说:“我不笑你,我敬你是一条好汉!”

原来,昨夜雨林中蚂蚁们的忙碌是有道理的,此刻,它们应该已经蜷缩在较高处的某个幽暗宫殿里,集体庆幸着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吧。

鳄鱼估计正潜在涨水的河岸边,只露出鼻孔呼吸。树懒必定紧抱枝干,听天由命地任由雨水冲刷苔藓地毯般的厚实毛发。卷尾猴或许更喜欢在雨里蹦跶。蜉蝣在一道闪电中终止了它的垂死之舞,跌入水洼,食人鱼一跃而起,转瞬,它们消失的地方剩下一圈圈涟漪,雨水继续无声地注入河水。

这是2025年的第一场雨,每一滴雨都像承载着某种特殊力量,冲刷着亚马孙流域,浸润着印第安土著祖先的灰烬,镌刻着这片大地的年轮。

也荡涤了我,直至我感觉浑浊不堪的自己空明如雪霁后的晴空,差一点就像《百年孤独》里的蕾梅黛丝那样,随着鼓荡放光的床单一起冉冉上升,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如果不是担心吵到谁,我真想吼一嗓子,我相信自己的声音一定比任何时候都更清亮。

回到房间,有两个惊奇等着我。

洗手台的香皂盒边,蹲着一只拇指般大的蛙!淡绿色的皮肤,细密的深绿色斑点,黑眼珠,像涂了人类金色眼影般的上眼睑,细嫩的脚蹼,脚蹼顶端细嫩的吸盘。门窗严严实实,没有地缝,没有发现可以进来的任何地方呀!

我问它,你是怎么进来的,几时进来的,进来干什么?你难道需要躲雨吗?还是,和我一样,太好奇,总想闯入陌生之地,看看不属于你的世界?

我拿了一张纸巾,轻轻将它裹起来,隔着纸巾,手指触碰到它软软的凉凉的肢体时,没有不适,但我不敢直接上手,怕万一有毒。穿过卧室,打开门,将它放到了屋檐下飘着零星细雨、堆积着落叶的草地上,让它自己找回家的路。

一个包子那么大、不知几时被蚊子叮咬的包,出现在洗手台的镜子里——我的额头左上方微微凸起,泛着红,瞬间感觉到了一阵强似一阵的痒和麻。赶紧挖了一大坨万应膏涂上去,同时,心存敬畏地收下了这枚热带雨林赠予我的“纪念章”。

凌晨五点,我坐在摇曳着芭蕉叶、飘落着细雨的窗前,用电热锅煮了一碗香菜方便面,加了半包榨菜,吃了起来。

我觉得无与伦比的幸福。我一个人聆听雨声,我一个人在和整个雨林约会,我一个人在和整个地球约会。

我一口一口慢慢享受着这稍纵即逝的幸福。谁知道呢,亚马孙热带雨林,和北极冰川、黑猩猩、大象,能否挺过21世纪,人类能否挺过21世纪。

河流:刻在水纹中的基因

大地色的亚马孙河(Amazon River)在细雨中铺开,河面宽广,水纹浅显,如尚未书写的羊皮纸。

小船行过处,波纹裂开又愈合,仿佛河流拥有自愈的肌肤。我将五指撑开,手心朝下,以几乎与水面平行的角度轻触,在机动小船的速度作用下,水在我的指尖下炸开,呈五支射线状的水柱,指肚触碰河水的感觉,带着某种原始的温热和黏稠,像是触摸到史前巨兽尚未凝固的血液。

血液来自古老的安第斯山脉和秘鲁高原凝结了千万年的冰川,奔涌,汇集,每一片融雪都在践行古老的诺言——去成为南美洲大地的血脉。

而河水的气息,是清新的,像来自未来。

一群一群白色的鸟、黑色的鸟、黑白相间的鸟,停在两岸无数椰子树和棕榈树上、河岸边倒伏的枯木上、河水中央的一棵树上、某个孤岛的唯一一棵树上。一群野水牛停下脚步,也停下咀嚼,目送着我们的小船从它们眼前飞速驶离。水里的植物们如此眼熟,那些日常惯见的展厅、大厅、餐厅、客厅、玄关里娇嫩的水培植物,竟有着如此广阔浩渺的来处,此时此刻,在小船掀起的浊浪中摇曳、挺立、浮沉。

食人鱼的钓具简陋得近乎荒诞:一根细竹竿,一根细麻绳加钩子,一块红肉。

鱼群循血腥而至,一丛丛水葫芦下,银鳞翻滚,如刀光剑影。帽子、雨衣、套鞋和脸色一样黝黑的印第安船夫,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分发钓具,船在风雨和他的作用下,左右剧烈摇晃,我赶紧蹲下身,死死抓住船舷。

“下面有东西!下面有大东西!”这是食人鱼、鳄鱼、海豚频繁出没的地带,水下突然拱起一个巨兽掀翻小船,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船翻了,不用考虑水的深浅或是否会游泳,一船十来个人,瞬间葬身鱼腹,也是很有可能的。

当十几条食人鱼被同伴们一一俘获,我仍一无所获。雨停了,终于,当那条比同伴们钓的任何一条都大得多的食人鱼被我的鱼钩钩住下巴扯上船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它濒死的愤怒的红眼睛。

向导帮我将它摘下来,掰开了鱼嘴。上齿短小细密,下齿呈锯齿状,发着寒光,舌头圆乎乎肉乎乎的,整个组合起来,有点憨态可掬,又凶又萌的样子。午餐时,这条我钓到的食人鱼,和其他食人鱼一起,被烤熟后装在一个餐盘里端了上来,特别鲜美,连令人惊悚的牙齿,也香酥可口。

我心安理得地嚼食着它,忽然想起凌晨放生的那只蛙,想起我拒绝食用的烤羊驼肉。什么是可爱的?什么是可恶的?什么是该被食用的?什么是该被放生的?什么是众生平等?食人鱼吃腐肉,清理河流,该判它死刑还是授它勋章?

人类爬到食物链最顶端,一边说牛啊羊啊多可爱,一边蒸煮炸烤无所不用其极,曰之为美食。也不忍,也想素食,可蔬菜、瓜果、豆子萌发的嫩豆芽,饮食里附着的万亿微生物,就没有灵魂?就没有痛感?所谓的慈悲,不过是食物链打了个优雅的绳结?

我看了一眼无辜的食人鱼,感觉内心比迎着狂风暴雨行进在亚马孙河流中还要凌乱。

雨一停,亚马孙河的天空瞬间露出了新年第一个蓝色的笑容。我的视线沿着瞬间变得清亮的河岸,搜索着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的一种现象:一群群亚马孙蝴蝶围绕着乌龟翩跹起舞,是为了吮吸乌龟的眼泪,摄取繁殖和产卵必需的钠元素。蝴蝶也会从其他动物的尿液、河堤、水洼皮、汗水浸透的衣服和人类身上获取钠元素,它们甚至会吮吸鳄鱼的眼泪。

没有看到蝴蝶和乌龟,也没有看到粉红色的海豚。印第安船夫坐在船头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鼓起双唇,发出类似夜莺鸣叫的声音,㘗㘗㘗㘗㘗㘗,千呼万唤,海豚也没有出现,但也说明,他经常如此呼唤它们,它们也一定曾给予他回应。也说明,它们有时愿意和人类接触。

“黄金之城没有城墙,它的女战士骑着鳄鱼作战,箭矢能穿透钢甲。”1542年,第一个发现亚马孙的西班牙探险家弗朗西斯科·德·奥雷利亚纳在日记里颤抖着写道。在他眼里,勇猛的女战士,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亚马孙人,大河也因此得名。

这条世界上流量、流域最大、支流最多的超级大河,确实是一条时刻在战斗的河流。任何外来金属物体的介入,都会激起整个生态系统的狂暴反击。6400公里长的河面上,没有一座桥梁。人类曾试图架设桥墩,钻头深入一米,泥沙就会塌陷填满钻孔,气候的暴烈也给建桥判了死刑,无论是秘密投放的水下监听设备,耗费巨资建造的钢架,亚马孙河只要轻轻翻个身,这些人类引以为傲的工程技术便沦为笑柄。

然而,亚马孙河又是一个孕育滋养着万千生灵和人类的超级生命体,一个永恒流动的生命母体,她用最优雅的姿态嘲笑着某些人类的无知和傲慢时,第一时间缝合好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又给予人类和万千生灵以胸怀以乳汁。

洪水漫过3万平方公里的雨林,椰树树冠依然在百米高空织就翡翠般的穹顶。

金刚鹦鹉振翅掠过水面,尾羽在激流中蘸取着河水钴蓝色的颜料。

红吼猴的啼叫轻轻震落凤梨科植物叶鞘里的晨露。

银龙鱼在被淹没的苏木枝条间产卵。

粉红河豚用声呐探测着树冠与树冠之间的通道。

铁梨木枯干如漂浮的方舟,承载着蛇鸟也承载着树蛙的卵鞘。

铁质船壳早已被食木甲虫蛀成蕾丝,仍有珊瑚蛇一家在锈迹斑斑的汽笛里筑巢。

一叶印第安独木舟缓缓驶过,像悬浮在苍穹之下,独木凿空的船舱壁长满了苔藓,同样长满苔藓的船桨在浊流中奋击前行。

人们依水而居,从不肯离去。

……

即使年复一年被洪水重塑,即使被外来者侵入、征服、同化或异化,刻在亚马孙水纹中古老的母性基因从未消散。

这一次,我把手背贴在亚马孙河流的流水间,船速慢下来后,因下雨而浑浊的水流淌过指尖的感觉更加温润,有一种母性的温柔。

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诺亚·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为什么是人类主宰世界?不是因为人类更强有力,而是大规模、灵活的合作,以抽象思维虚构故事、编织意义之网。遗憾的是,一千年前的意义一千年后很可能会变成笑话。任何人类文明都不会比一条大河更恒久。

船轻轻颠簸了一下,手背和水流重重碰了一下,好像是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从晃荡着的小船上下来,踩上架空在亚马孙河岸芦苇丛上由一根接着一根原木搭成的独木栈道,第一眼望见亚瓜土著(Yagua)部落村庄时,我感觉自己来到了《百年孤独》第一页的马孔多。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3个10岁不到的男孩、一个小女孩,一律黑头发黑眼睛,棕红色肤色,一律光着上身赤着脚,胸前戴着用植物种子和动物牙齿做的项链,下身穿着毛瑞榈做的短草裙,雀跃着迎上来,如同此时下午四点丛林树叶间雀跃着的阳光。他们领着我们往散落在树冠间的锥形草屋顶方向走时,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好像是在完成某个秘密领受的庄严任务。

Yagua 部落,是亚马孙河两岸1500万居民中的一小部分原住民,眼前这个Yagua 村庄只有十来座草房,老老小小共约30人。他们和其他80%的原住民一样,种植玉米、香蕉和木薯,用淬了毒的吹箭在森林中狩猎,划着独木舟在激流之上穿越、渔猎,也接待游客来访,游移在原始与现代文明之间。

下午四点的阳光将眼前的一切事物聚拢成一个光影斑驳的琉璃世界。

一位上身披挂着吊带草编背心下身穿着草裙的少女和两个小男孩坐在棕榈屋顶下的木条凳上说笑,阳光透过他们左侧的枝叶洒在他们身上,黑头发、古铜色的皮肤和皮肤上的汗珠,折射着金光,如涂满棕榈油的三个陶俑。

另外几个显然做了母亲的女人,上身是红色棉布抹胸配草编背心,下身则是红色棉布短裙,在金色的阳光里,如一团团火焰。

头戴羽冠、身材壮硕的几个小伙子拿着吹箭筒和箭向我们走过来时,金色的阳光将他们的肌肉骨骼勾铸成了一尊尊活动着的铜像,散发着一种野性美。

那只树懒,仿佛那个小男孩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紧紧扒在他裸露的后背上,用低于人类几倍的行动速度,将两只手抬起轻轻勾住他的肩颈,嘴巴像永远在微笑。摸上去,厚实的皮毛暖暖的,抱起来贴近脸颊时,感觉到它的鼻息和人类的婴孩并无两样。和狨猴、蟒蛇、鹦鹉一样,树懒也是土著孩子们儿时的宠物和玩伴。

一个还在蹒跚学步、仅穿一条三角短裤、身上有五六个被蚊子叮咬的红包的小女孩掰开一块饼干,将一大半塞进母亲嘴里,然后,她捡起一片落叶,一边旋转一边往高里跳,咯咯咯笑着沉醉在她一个人的游戏里。

一只橘猫躺在几根支棱着草屋的木桩之间,紧盯着一条黄白相间的土狗在土里寻寻觅觅。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七八岁的小男孩,一手拿一块巧克力,一手握成小拳头贴在嘴边,笑着抬眼看向和他同坐在草屋屋檐下的七八岁的赤裸着上身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黑白分明、异常清亮的眼神里透着羞涩,小女孩也正回头笑着看着他。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们,身后是无边的绿影婆娑。

族长靠近我们,一把羽毛和一把毛瑞榈草就是他的皇冠。他用红木果实做的染料,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左涂三下,右涂三下,每个人就像长了六条红色的猫胡须。一个红裙姑娘过来拉起我加入他们的欢迎仪式舞蹈。我感觉她并不热情,脸一直别过去,不让我的同伴们拍摄到她的脸。跳舞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的敷衍,照片里,我看到了她的拒绝。

她结婚了吗?她有孩子了吗?那些琳琅满目的编织品、椰树壳项链、鱼骨耳环、木雕,哪个是她做的呢?她真心欢迎我们还是讨厌我们?花样年华,在这样生命力尽情绽放的荒野,她的爱情想必也是肆意奔放的,为什么我从她脸上看不到快乐呢?

Yagua 族女性十四五岁时就发育成熟了。如果遇到一个部落外的追求者,那个男人会来到他未来妻子的家里住一年,耕种、狩猎,直至女孩怀孕,一起回到男方家里生活,并被视为正式“结婚”,届时将举行盛宴庆祝。

随着16世纪中叶西班牙征服者的到来,Yagua 人的土地和生活方式受到了严重威胁。白人给他们带来了之前没有的免疫力方面的疾病,例如天花和流感,对人口数量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宗教战争冲突和橡胶热潮 ,使得土著人遭受着自然资源、古老文化、健康和生命的三重掠夺。那些没有被杀死或奴役的人逃往丛林偏远处苟延残喘,部落的凝聚力和文化逐渐衰落,年青的一代正在遗忘他们古老的语言。

有人对印第安后裔们说,西方殖民者侵略了你们。有些印第安后裔却说,感谢他们为我们带来了上帝。

女人们的歌声飘忽如烟,歌词里藏着水蟒祖先与星星通婚的秘密。人们也相信,亚马孙每一段河道都由不同的水神掌管。他们的信仰体系里有一个造物主,还有恶魔和灵魂,这些通常与亚马孙雨林的动物有关。最重要的精神存在是女神玛扬图(Mayantu),纪念她的庆祝活动持续几天几夜,包括饮酒和盛宴。在仪式期间,年幼的孩子会被赋予一个只有部落男性才知道的秘密名字。

芦苇夹道的水路上,绯红色的晚霞如水神巨大的斗篷,斗篷下驶来一条晚归的船,船上是两位印第安老夫妻和一只黄白色的土狗。狗蹲坐在船头,竖着耳朵,很警觉地聆听着什么。女人坐在船中间,有点胖,深蓝旧布帽,淡蓝旧上衣,蓝底白点的旧裙子,头发在微风和光影里拂动。男人划着桨,深紫色的旧帽子,深灰色的很脏的破旧上衣,背上已经湿透。

船交错而过时,他们三个对我们完全无视,一律看着左前方同一个方向,好像被岸边的什么吸引着。他们身后,夕阳发着金色光芒,水生丛林发着绿色光芒。我有一种错觉——他们真的看不到我们,他们依然活在古老的时空里,我们只是在平行宇宙偶尔交错。

在这片水域的另一侧,猴岛上的卷尾猴救助站,有一群同样无视我们的卷尾猴。

这一次的无视,是不好奇,不畏惧,似乎把我们当成了同类。曾经,卷尾猴作为一种食物,被人类大肆猎杀。

卷尾猴们不时跃上人的肩膀,抓取养护员威廉递给我并示意我喂它们的树叶。我发现,像树懒一样,它们能闻得到你的恐惧或亲近。而且这是一种能量互换,如果你心里害怕它,它也会害怕你,远离你。

一个说英文的华裔女孩,任一只小猴子发髻般盘踞在她头上,缩着脖子却很享受的样子。一只幼小的卷尾猴像长在了一个男孩身上,都可以带回家了。一个英国女孩的手臂成了幼猴的藤蔓,它在她发间翻找想象中的虱子。

一个马来西亚女孩,对着一只卷尾猴轻轻打开双臂,它像是得到了某种感应,跃进她的怀抱,然后像一个婴儿躺进摇篮一样,任女孩轻轻左右摇晃。

养护员威廉轻抚一只受伤的卷尾猴,说:“它们能嗅到恐惧。”

这个印第安男孩托着猴子如同托着自己的影子——他的祖先或许曾在部落古老的仪式中戴上美洲豹面具,而今他穿着印有猴岛救助站标志的绿色T恤,依然懂得与猴群交换眼神。

这个遗世独立的猴岛,像是人类与异类真正和谐相处的实验场,一个逃离了食物链循环的小宇宙。

银河从树冠缺口流淌而下。聂鲁达的诗句扑面而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 作 者 简 介 】

苏沧桑,散文家,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等,出版散文集《纸上》《遇见树》《声音之茧》等多部。获朱自清散文奖、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文学奖项。散文集《纸上》法文版等作品在海外出版发行。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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