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8年夏天的风吹进家属楼的走廊,带着煤灰味和晒衣服的皂角香,像把人的嗓子轻轻摩挲了一遍。
1988年夏天的风吹进家属楼的走廊,带着煤灰味和晒衣服的皂角香,像把人的嗓子轻轻摩挲了一遍。
母亲把分配通知压在菜板边,刀背叩了三下,像给话语加了重音,说:进厂,明儿去报到,别磨叽。
我说:妈,我不去。
她“咣”地把刀搁下,黑白电视里雪花点噼噼啪啪,像是不偏不倚地站在中间看热闹。
我把搪瓷缸递给她,白底绿沿,崩口处露出铁皮,边缘烫手,像今天这事的温度。
她不接,盯我半晌,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凶,说:整不?你说。
我说:我想先出去试试,厂里稳当,我知道,可我还想学点新的。
她“哼”了一声,不算重,也不算轻,就像咽不下的一口气。
窗外风一鼓,把窗台袜子吹到煤球炉旁,落了层灰。
我捡起来抖了两下,又挂回去,灰没抖净,留了痕。
门外有邻居探头问:小李家,明儿报到不?
母亲应着:看看吧。
她声音不高,像给别人一个面子,也给自己留了余地。
过道里那辆永久自行车靠墙站着,车把胶布缠得厚,铃铛哑哑的,父亲年轻时骑它上早班,后来冬天咳嗽,换季胸口闷,骑得少了。
父亲坐炕沿拧开热水瓶,给我倒了半缸,说:喝。
他话不多,沉默像一件旧工作服,褪色却耐穿。
我中专学机修,按规矩进厂是顺理成章的事。
老师夸过我:手上稳,脑子不慢。
我心里却像有股风,往另一个地方吹。
城南电子市场新开了,柜台玻璃后头放着黑色键盘,光标一闪一闪,像河沟里小鱼摆尾。
摊上摆着几本薄书,棕色封皮,印着“DOS入门,打字练习”。
摊主看我盯久了,笑着说:看啥,买不?
我说:看看。
他摆摆手:可真贵哩。
我摸摸兜,确实掏不出钱。
玻璃里映出我自己,青涩,眼睛亮,像刚擦过的窗户。
回家我跟母亲提了这事,说城北有个信息服务部,让我去试试,帮人装机、跑市场。
她问:那玩意能当饭吃不?
我说:我试试。
她说了一句方言:别瞎嘚瑟。
我被噎了一下,嘴角忍不住翘,马上又压了回去。
夜里我写了字条:妈,我早上去面试,中午回家。
字写得规整,像给自己壮胆。
天还没亮,楼道里有人拎了簸箕上下走,脚步声空空的。
我骑上永久,自行车座套像铁,坐上去一激灵。
门口扫地的王大爷笑:咋整,孩子?
我说:去看看。
他点头:看也好,眼界要放宽呐。
公司在一栋旧仓库改的楼上,窗户贴着花纸,门口挂着个写“信息服务部”的木牌,黑字白底,角儿缺了一块。
屋里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眼镜,一个嚼槟榔,看见我的中专证,问了几句“会修不,会写不,会不会跟人唠嗑”。
我说:会修,会跑,会写点,会认人。
他们笑:认人最重要。
我也笑,脸有点发烫。
没给定论,就让我跟着跑了一个下午,发名片,名片墨糊,口袋里蹭得一片灰。
回家我把剩下的几张放进搪瓷缸里压着,怕弄丢。
母亲在厨房炒土豆丝,油锅吱啦,香味把我围住。
她问:咋样?
我说:还行。
她问:中午吃没吃?
我说:吃了。
其实我吃的是摊前一碗阳春面,面条细,汤清。
那晚她没再提“进厂”,只是把自行车前灯拧了拧,说:晚上回来晚,路上小心。
第二天厂里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没去报道。
母亲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冲我摆手,像赶一只闯屋的小麻雀。
我接过,说:我考虑一下。
对方停了停:小伙子,有编制的,你懂不?
我说:懂。
放下电话,母亲叹口气:你要是真认了,就走稳当点,别光靠一口气。
我点头。
她又加了一句方言:别整撒欢。
我说:知道轻重。
她把围裙拍了拍,转身去淘米,水花打在盆边,清清的。
我继续跟着老刘跑市场。
他四十来岁,瘦高,步子快,嘴里常含一颗薄荷糖,话不多,偶尔回头喊:跟紧点,别掉了辙。
我们去两家公司,都碰了软钉子,门口站好久,和门卫客气,递名片,留电话。
回来的路上,我问他:刘哥,你咋就不急?
他慢慢说:机会,不是看见了才有,是看见之前就得准备。
他说话时看着前方,手把稳稳的,像是对路讲。
晚上我在家抄命令,“dir”“copy”“format”,一行一行写,写满了薄本子。
父亲戴老花镜看我写,说:你这写的啥,外国话?
我说:工作用。
他点点头:要得,干正经事就行。
母亲给自行车座套缝了一层布,说:免得屁股冻着。
我想说谢谢,嘴上只说:挺好看。
她笑骂:好看啥,能坐就行。
那年秋天,我们去体育馆边儿摆推广,借了两台电脑,一台打印机。
我在台子后头演示,旁边摆着一个塑料水杯,杯子里的水温温的,喝一口能稳住心气。
人来人往,小孩伸手摁键,大人问价,问完又摸摸键帽的光滑。
一个老师模样的男人看了半天,问:毕业几年了?
我说:刚毕业。
他点头:敢闯。
说完笑笑,眼神里像有一丝善意的担心。
那天收了两笔订金,经理拍肩:成。
这“成”字落在我肩上,沉。
夜里回家已近半夜,楼道里暗,墙上刷着大白,掉了瓷。
母亲没睡,坐在炕沿织毛衣,电视里还在出雪花点。
她问:饿不饿?
我点头。
她揭锅,热气上来,是一碗热面条,青菜漂亮,香油两滴,香得人心里缓下来。
冬天到了,父亲咳嗽重了些,母亲带他去检查。
家里添了一台小冰箱,白色,门上贴“年年有余”的年画,孩子抱鱼,笑。
母亲擦冰箱门,笑:不是大事,我咋看着就稀罕呢。
我说:我们家也有电冰箱了。
她说了一句方言:可算抬头了。
我笑,心里酸,像刚剥开的橘瓣,有汁。
厂里又来电话,说明年转正名额下来,如果我回去,人事上能尽量帮。
母亲把话复述给我,语气不冷不热。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瞄一眼桌上的检查单,心口有点紧。
公司这边说要去谈一个小项目,拿下来年底分红有戏。
老刘问我:敢不敢上?
我说:上。
晚上风有点大,窗纸“扑啦啦”响。
母亲坐缝纫机前踩踏板,机针在布上跳,她剪下线头,把一只灰布包递给我,说:装书和资料,别再用塑料袋,显寒碜。
我摸了摸包,侧面小袋刚好塞笔。
我喉咙里一热,说:妈,这针脚真齐。
她笑:你小子,嘴上会说。
那晚谈了四个小时,客户是个供销口出身的中年人,说话稳稳当当。
他看价目,问能不能再优惠一点。
经理在旁边讲“薄利多销”,我把演示做细,给他看打印效果,又让他亲手按几回键。
他笑,说:你这小伙子细。
第二天上午他打电话,说先下一笔小单试试。
经理“嚯”了一声,转头对我竖大拇指。
我去办预付款手续,拿着那一摞票据回家,天正飘小雪,雪花落在脖颈里,凉,提醒我别得意。
我把钱放在母亲面前,说:妈,先把检查费交上。
母亲愣了一下,把围裙上的面粉掸了掸,才接,说了一句方言:还顶事。
那晚我把搪瓷缸洗了,擦干,放到书架上,斑驳的边口像一圈旧日子,照见这些年的怕与盼。
年底分了奖金,虽然不多,我给父亲买了条围巾,给母亲买了双棉靴,给自己买了本厚书。
母亲笑:知道给自己买了。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
春天里,我在小胡同里骑快了,链子崩了,摔了一跤。
修车大爷戴棉手套,叼着铜扣,说:天大的事也不差这五分钟。
我记住了这句话,像记住了许多看似不起眼的话。
九十年代初,电子市场越开越大,生意渐渐走热,寻呼机“滴滴”叫,街角新摆了烤串炉,晚上香。
公司搬了地方,换了新牌子,招了新人。
我从“跟着跑”的变“带着跑”的,开会前先抄重点,给同事分任务,心里也不时打鼓,怕带偏。
母亲渐渐少提“进厂”。
她改问:今天累不累?
我说:不累。
她笑:你说不累,那就是真累。
她笑起来眼角细纹起,像风吹过水面的小波纹。
父亲养着身体,天气好了下楼晒太阳,手背放在膝上,晒得通红。
邻里之间仍旧走动,小院里晾衣绳拉得直,孩子们追逐,踩出一地脚印。
九四年,我们家添了台彩电,熊猫牌,颜色鲜亮。
父亲看球赛,偶尔拍大腿,兴奋得像少年。
母亲坐一旁择菜,说:别拍,拍坏了木板也心疼。
我回家时,门口放着邻居送的咸菜,母亲交代我给人家回两根葱一把香菜,礼尚往来,气氛熟。
九八年,房改,我咬咬牙凑了首付。
搬家那天,王大爷指挥:电视抬稳端,冰箱别倒,别磕着。
母亲把那只搪瓷缸用旧报纸裹了两层,小心放进箱子。
我说:扔了吧。
她说:留着,家里就这么一口传下来的。
我心里一动,也没再说。
新房子窗户大,阳光一进来,房间亮堂。
母亲站阳台晒被子,拍一拍,说:太阳好,人也有劲。
我在新书架上给搪瓷缸留了位置,旁边放了几本书,像给老朋友留座。
那年,我被派去外地谈合作,坐绿皮车,热水壶在地上慢慢滚,玻璃窗外田地延展开去,树像一个个逗号。
对面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孩子抓我的袖子,我就让他抓着,笑。
我在小桌板上写笔记,写到“路是脚底板磨出来的”,心里像听见母亲的口气,踏踏实实。
电话亭里打电话回家,母亲问:顺当不?
我说:顺当。
她说:注意吃饭。
电话那头的声音穿过风,落在我耳朵里,平静得让人不慌。
两千年前后,城市夜景亮起来,路宽了,广告牌高了,人们嘴里说“新世纪”。
我们给客户安装系统,自己也配了新机器,办公桌上终于不再堆满手写单。
母亲第一次进我办公室,双手规矩放膝上,不乱动。
我说:妈,摸摸键盘。
她伸一根手指,轻轻点一下,像怕惊着人。
她说:这好,打字不费纸。
我笑:你心疼纸啊。
她说:纸也是钱。
我想起她早年用旧报纸包馒头的手法,心里一暖。
孩子出生的那年,我把旧永久彻底修了,挂到新小区地下车库角落里。
妻子问:留着干嘛?
我说:纪念。
她笑:你这人,心软。
我说:人心软一点,日子就软一点。
母亲抱孩子,给他讲:你爷爷年轻时骑车多快,呼啦啦。
父亲咳嗽两声,笑:别吹。
屋里笑声像一锅粥,咕嘟咕嘟。
那几年,单位里年轻人多了,气象新。
我从带队跑业务,到渐渐懂得流程、预算、售后,手里事情多,心里也稳。
同事小魏拿着寻呼机跑来说:滴滴滴,客户催。
我说:别慌,先把方案备齐,喝口水再上。
他笑:哥你这人,说话让人心里不慌。
我心里想,稳这回事,是从家里学来的。
母亲渐渐喜欢上坐公交去早市,拎回半斤豆腐、一把葱、两头蒜,跟我嘀咕今天哪个摊儿的豆腐嫩。
我说:嫩就多买点。
她说:买多也吃不了,浪费。
我点头,心里服。
邻里关系依旧熟,谁家换了窗帘,谁家添了电饭煲,都像一件件小喜事。
有回我回老小区看王大爷,给他买了两袋豆干。
他晒着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出息了,小子。
我赶紧摆手:别夸我。
他摆摆手:我见过你的急,也见过你不急的时候,人呀,最要紧是守住不急的那一刻。
我把这句话藏心里,和修车大爷那句放一块,像两颗扣子,关键时候能扣上。
时间总在不声不响里走远。
2010年之后,手机变聪明了,屏幕越发亮,寻呼机退了场。
公司也顺着时代换了方向,软件硬件一体做,客户群更稳。
我学着改口径,说“服务”,不再只说“产品”。
夜里回家,我拿搪瓷缸倒水,灯下绿沿儿反光,像旧友打个招呼。
母亲动手快,做饭时总是先烧水再切菜,说:先预备着,水开了就下锅。
我坐厨房门口,看她翻炒,油声不大,火候稳。
她偶尔来一句方言:盐别下多了,别整咸了。
我应着。
她盘腿坐炕沿缝东西时,缝纫机在角落沉睡,偶尔被她擦一擦,像老伙计。
父亲慢慢习惯散步,街心花园里的健身器材总有人轮着用,他也跟着做两下,回来跟我说:活动活动心里舒服。
我点头,陪他走一段。
孩子上小学,写作文,题目是“家里的一件旧物”。
他问我:写啥?
我说:写这只旧杯子。
他瞅瞅搪瓷缸,不太理解。
我说:写它的崩口,写它的颜色,写它从盛热水到压名片,再到放笔的事,写它像啥。
他问:像啥?
我说:像一盏小灯,不亮,却让人不慌。
他哦了一声,拿笔写,写得正经。
2020年的春天,手机里新闻不断,我在家办公,孩子上网课,母亲刷短视频,给我看一个消息,说老国企的老厂房改成创意园,有咖啡馆,有画室,年轻人坐里面敲电脑。
她说:你要是当年进了厂,也许能看见这变化。
我说:是。
她看我一眼,笑着用方言说:你有眼光。
这四个字像薄薄春光,落在我心上。
我笑:借你吉言。
她转身去厨房,说:菜别炒太老。
我站客厅,拿布擦搪瓷缸,边沿反出的光像一条细水流。
儿子问:爸爸,这杯子有啥好看的?
我说:看见它,心里就不慌。
他点点头,可能懂了一点,也可能没懂。
傍晚风从高楼间吹过,阳台上的衣服被吹得轻轻摆,像向日子点头。
我忽然想起1988年那个晚上,母亲踩缝纫机踏板,窗纸在风里一抖一抖,我握着缸,手心出汗。
人的选择,说到底,就是把当时能握住的握稳。
至于以后,顺着走,走着瞧。
过些天,老同学聚会,聊起毕业那会儿的分配。
有人说:当年没去厂,现在想想,路也就这么走过来了。
有人说:进了厂,后来也换了行,都是日子。
我坐在一旁听,没多话,回家路上跟母亲提了一句。
她说:各人走各人的,别比。
我说:嗯。
她停一下,说:你当年那一拧,拧得不坏。
我笑:是吧。
她说:别得意,接着干。
我说:记着呢。
她笑一声,笑里安稳。
多年里,邻里相互帮衬的事没少,谁家孩子高考,谁家老人生日,大家凑个热闹,说句吉祥话,气氛暖。
我带着孩子去老市场买菜,摊主还是那个摊主,秤砣还是那个秤砣,豆腐还是嫩,蒜还是辣。
母亲挑菜,跟摊主熟络,问今儿个绿叶菜可新鲜?
摊主说:刚来的,放心吃。
母亲笑,说:要得。
回家路上,她把葱翻出来让我闻,说:不冲,甜。
我点头,心里也甜。
夏天午后,蝉叫,噪得很,却也热闹。
我躺在客厅沙发上,听母亲在厨房里剁排骨,刀背咚咚,像打拍子。
父亲在阳台浇花,水壶嘴细,水落在泥里,土香往上走。
孩子在屋里写作业,笔尖在纸上走,沙沙的。
我忽然觉得,稳定是一个动作,是很多小动作的总和。
秋天来时,我和公司同事去外地调试设备,晚上回到宾馆,掏出那只灰布包,里面还夹着母亲给我缝的小袋,笔插在那儿,不动。
我给母亲打电话,她问:冷不冷?
我说:不冷,带了衣服。
她说:睡前泡脚,别省那点热水。
我笑,说:听你的。
电话挂了,我坐床沿上,把包又整理了一遍,像给自己理理心思。
项目顺利,客户验收,给我们倒了一杯热茶。
我端起来,想起家里的搪瓷缸,茶香不一样,心里的味儿却差不多。
回城的车上,天色慢慢暗,远处亮起来的灯像不约而同的点滴心思,温柔。
我想起年轻时候在电子市场挤着看人打字,光标闪啊闪,像小鱼摆尾。
那时不懂,现在懂了,许多事情看着是新,其实骨子里还是“认真、稳当、厚道”这几个字。
我把这些话记在本子上,不准备给谁看,只是怕自己忘。
有天儿子问我:爸爸,挑工作要看什么?
我说:看你能不能踏实地做长久,能不能在里面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他点头,又问:如果家里主意不同呢?
我说:先听,再讲,再走路,走的时候把路走稳当一点,别把人心踩疼了。
他说:懂了。
我笑:慢慢懂。
冬天又到,屋里架起电暖,窗上起了小雾气,手指在玻璃上画个圈,很快又淡了。
母亲拿围巾给父亲围好,围到脖子和衣领之间,刚刚好。
她说:别嫌麻烦,出门裹好点。
父亲点头,出门前回头看她一眼,那眼神很熟悉,是几十年一个动作。
我在门口换鞋,弯腰时看见搪瓷缸静静地在书架上,边沿反着一点灯光。
我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边口,光滑的地方顺手,崩口处粗糙,像日子里难免的颗粒,摸到了,也就不怕了。
第二天,母亲说要去探个亲戚,带两袋苹果、一盒点心。
我说:我送你去。
她说:公交也方便,不用你。
我坚持,拎东西替她。
车上人不多,窗外树影往后退,阳光一缕一缕地斜进来。
她坐在我旁边,说:你小时候坐车老睡觉,睡着了脑袋往人肩膀上倒。
我笑:现在还想睡。
她笑一声,说:岁数大了,话也多了。
我说:话多好,屋里有声。
她看我一眼,没再说,眼神里软软的。
亲戚家里新添了个小外孙,胖,笑的时候眼睛弯,抓我的手指不肯松。
亲戚夸母亲儿子有出息,母亲摆手,说:孩子走自己路,我们家就踏实过日子。
我看着她,心里觉得暖。
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说:当年你要是进了厂,也没啥不好。
我说:是。
她又说:你这一路,总算没瞎整,算是有眼光。
我笑,说:多亏你没拧着我。
她说:我也拧过。
我说:你拧得不狠。
她笑:还敢说。
我笑:敢。
她抬手虚点我一下,像点小时候的我,动作轻。
家门口,楼下小卖部还开着,灯温黄,门帘“哗啦”一声。
我买了两根雪糕,递一根给母亲,她摆手不吃,我说:尝一口,甜。
她咬一口,笑,说:这玩意还是凉。
我接过,自己咬一口,齿尖发酸,甜味顺着往心里走。
回到家,母亲洗菜,我切葱。
她说:葱切细点,别整大段。
我说:听你的。
她说:你就会说听我的。
我说:说了就做。
她笑出声,笑里有岁月的平和。
电视里播新闻,说城市要修一条新路,连接南北,缓解拥堵。
我端着搪瓷缸喝口水,心里想到“路”的两种,一种是地上的,一种在心里,两种都得靠脚底板磨。
过年的时候,家里红对联一贴,灯笼一挂,屋里就暖了几分。
母亲做年糕,糯乎乎的,切成片,煎到两面微黄,撒点白糖,孩子吃得眉毛都带笑。
父亲拿出旧相册,指着发黄的照片说:这是你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扎着辫子的姑娘,再看眼前戴着老花镜的母亲,心里柔。
我说:妈,你年轻时漂亮。
她说:现在也不丑。
我忙说:是。
她笑:嘴甜。
我说:心里想的。
她没再说,眼角的纹路像刻上去的笑。
有次我回单位,年轻同事问我:您当年要是进了厂,会不会更稳定?
我笑着说:稳定这个词不只属于一个地方。
他点头,若有所思。
我心里想,年轻人的提问很好,说明对生活上心。
夜里加完班回家,楼道的灯亮着,墙角有个孩子小声背古诗,妈妈在一旁轻声跟读。
我从他身边走过,点点头,心里觉得安稳。
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了,客厅里留了一盏小夜灯,黄黄的光把搪瓷缸照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我把包放下,坐一会儿,听冬夜里偶尔的风声,像老友在门外咳了一声,提醒屋里的人把门关严。
三十多年眨眼就过去。
我没有当工人,而是摸索着走了另一条路。
我想过,如果当年进了厂,我也会像父亲那一辈人那样,把班上好,把手头的活儿做细,照样能把日子过得体面。
我走的是另一条,兜兜转转,最后也落回了那四个字上——踏实过日子。
母亲说我有眼光,我知道她夸的不只是看得远,更是没让家里在风口浪尖上摇晃。
我把这话记着,不是得意,是心安。
周末,我推车带孩子去河边骑一圈,晚霞把水面照得红红的,像谁撒了一把碎金。
孩子把车停在岸边草地上,问:爸爸,你后悔过吗?
我说:没有,路是脚底板磨出来的。
他想了一下,点头。
我拍拍他的肩:慢慢来,不着急。
他嗯了一声,眼睛里有亮光。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菜洗好,葱段摆得整齐,豆腐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葱姜蒜一应俱全。
她说:就等你回来了。
我说:来咧。
我们一起在厨房忙活,油锅热了,青菜下去,颜色一转,锅里“哗啦”一声,香气扑面。
父亲端着小凳子坐门口,看火候,时不时说一句:好了,出锅。
我用搪瓷缸接了热水,蒸汽顶到脸上,热乎乎的,心里踏实。
不多久,饭菜摆桌,一家人围着坐下。
母亲把我面前的碗又添了几筷子菜,说:吃,别饿着。
我点头,低头吃饭。
电视里主持人念着今天的新闻,窗外夜色温柔,楼下有人散步,谈话声轻轻,脚步声不急不缓。
我抬眼看一眼书架上的搪瓷缸,它静静地在那里,不出声,也不抢眼。
我忽然明白,许多东西是越旧越有力,它们不躁,不闪,像一段老歌,放在心里,随时能唱。
饭后,我洗碗,水龙头在我手边哗哗地流,油渍一点点被冲走。
母亲擦桌,父亲把椅子摆整齐,孩子收拾作业本。
客厅里一切安稳,像一条河流过平地,水面不见波浪,底下却有恒定的方向。
夜深了,我坐在书桌前,灯光温暖,把纸照白。
我把今天的心思写在本子上:人活在时代里,选择多了是好事,心里稳了才不慌。
我又写:稳与变,不是对立,是互相照应。
我再写:谢谢妈的那只布包,和她那句方言。
笔尖停在纸上,我抬头看窗外,月亮远,云薄,风轻。
我把本子合上,把搪瓷缸挪近一点,手指轻轻触过它的崩口,像和它打个招呼。
它不回应,只是把水安安静静地托着。
过些日子,朋友来家里做客,看到书架上的缸,问:这缸有年头了吧?
我笑:有,它见证的事不少。
朋友说:不换个新的?
我说:新也好,旧也好,看心里认哪个。
朋友点头,沉吟:有道理。
我没再解释,心里把缸又摸了一遍。
后来母亲参加邻里活动,唱上一段老歌,声音不高,却稳。
回来她问我:我唱得可行不?
我说:可行。
她笑:你就会说好听的。
我说:真好听。
她摆摆手,端起搪瓷缸喝口水,说:这缸吧,用着顺手。
我看着她喝水的模样,像多年前我捧着滚烫的热水,那时候烫得我心慌,现在温度刚好。
孩子从房间探头出来,问:奶奶,你年轻时也唱歌吗?
她说:唱,不唱心里也热闹。
孩子笑,说:我也唱。
屋里多了两道声音,老的淡,少的亮,合起来,很好听。
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心里安静。
1988年,我中专毕业,母亲让我当工人,我拒绝了。
多年后,她夸我有眼光。
这话像一盏小灯,亮度不强,却正好照在我心里最需要亮的地方。
灯亮着,屋里的人各自忙着手里的事,锅里咕嘟咕嘟,窗外风过树梢,叶子轻响,像有人轻声说:就这样,也很好。
来源:认真的阳光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