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台子农中,那扇老校门恐怕早换新漆了。但你说人生兜兜转转谁能想到?离校才一个暑假,刚拎着铺盖卷进来的新老师,竟然在讲台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故人。心里那点儿紧张和新鲜,全都搅在了一块。
下台子农中,那扇老校门恐怕早换新漆了。但你说人生兜兜转转谁能想到?离校才一个暑假,刚拎着铺盖卷进来的新老师,竟然在讲台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故人。心里那点儿紧张和新鲜,全都搅在了一块。
说实话,1985年夏末,揣着一张不怎么情愿的分配通知,顶着家里人半是欣慰半是“可惜没进城”的目光,我背着行李,迈进了兴隆县下台子农业中学的校门。脚下的路浮浮躁躁的——新生活近在眼前,可心里明明装着不甘和别扭。年轻人嘛,总觉得自己该有别的去处。
可偏偏人生难得的机缘,就是在不经意间,一个转身就撞进来。才安顿下来,我晃晃悠悠在校园里闲逛,谁成想在一片三三两两的树荫下,居然遇见了两位熟面孔——周亚伦和徐瑞林。这二位曾经是我高中时的化学和政治老师。他们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一阵笑,像是兜兜转转又回到老地方。
那天晚上,周老师非要请我到他“家”(其实是一间老师们合住的大办公室)。那间房也说不上宽敞,大人孩子,坐了一堆人。饭桌上不缺烟酒,也不乏家常,大家盘腿坐在双人床边,热热闹闹一顿。人生第一份工作的“欢迎宴”,看上去简陋,心里却暖乎。徐老师喝着酒,拍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以后咱们可就是同事了!”那气氛,像一场命运安排的小型重逢。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顿酒菜的底气,我对这个新学校的不熟悉,渐渐少了几分。等到正式走上讲台,这种亲切感又被狠狠放大了一次。那天我端着作物栽培课本,几步三晃站在讲台上,小心翼翼地张望教室,想把学生们的模样一张张记下——结果竟见到一张令人发愣的脸。
刘永成,坐在最后一排,侧着头看着我,一脸憨笑。他是我初中同届的老同学,我们当年在半壁山中学一个年级,虽然不常来往,但彼此都认得。你说巧不巧,人生这绕膝般的曲径,四年没见的老同学,这会儿成了我的学生。
讲起永成,还得翻回四五年:他上中学时成绩并不算拔尖,中考接连两次都没考中,转了些弯路,1983年才考进了刚成立的下台子农中。谁能想到,几年后我被分配来这里,他却还在继续读书。于是我俩在教室里有了第三重身份——师生。
教书的头几年,我年轻气盛,生怕在学生面前露怯。偏生永成好奇心重,带了个录音机,课上偷偷录我讲课,下课就在走廊里和别人播放。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三室一厅。永成无所谓,大咧咧来一句:“讲得挺好嘛!”课下更是没个正形,一起打排球、互相鼓劲,师生里混杂着老同学的默契,谁都不把身份太当回事。
那时候的下台子农中还挺有气势。不说别的,光学生多、热闹,招生火爆就让周边小镇羡慕。据说这地方毕业考大学比外头中学容易——不用考英语,只考作物栽培。农校毕业的我,刚好用得上。然而,带毕业班,尤其还是高考学科,说没压力是假的。说白了,刚满20岁的我,像是第一回上场的演员,又紧张,又热血。
时间刷一下过去了,那一年,学校迎来了历史上第一场大考。7月天,麦浪滚滚,师生们收拾行李,带队赶去县二中赴考。可天有不测——考场外头建筑工地闹哄哄的,噪音震得人脑袋发蒙。老师们住不安生,也琢磨学生们怎么下笔解题。事后聊起来,大伙都忿忿不平,谁能想高考还遇上铁锤切割机抢戏。
可偏偏“气冲冲的乱世”,却给了咱们意外的开门红。下台子农中第一次参加高考,十九个学生顺利被承德农校录取,还另有三人考进了张家口农专。这事儿很快就在周边传开了。有一次,石校长要我去农校打探招生情况。那天我揣了几盒便宜烟,赶绿皮火车,从下台子晃到承德,一见录取名单,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回程时忍不住小跑,想赶回去早点把消息带给那些孩子。
记得那天晚上一进校门口,三道河村的李凤书同学正杵在宿舍门外等我。她一听说自己赶上了最后一批录取,没顾上男女忌讳,扑过来紧紧给了我一个拥抱,周围的同学都起哄。那个细节到现在我还记得——都是穷苦家出来的孩子,考个中专有多不易,谁心里没点酸楚。
日子往后推,下台子农中凭着“高考不考英语”的红利来了一波小高潮,家长学生争着报考。可这风光没能撑几年。1987年全省招生政策骤然一变,农中名额缩水,家长热情一夜降温。教育这摊子事,哪有常胜将军?凉热全凭政策口风。
后来班里的那一个个学生,各自走了命里的该走的路。李凤书苦学成了公务员,丈夫常年在部队,独自带着娃熬到团聚;永成没考中农校,但身体棒、组织力好,留校做教导处干事,操办运动会事事带头——活泼又仗义。后来他老家缺民办老师,永成回了三道河教书,考上师范后,又回头扎根三十年,做了校长,如今主动让位退居二线,照旧闲不住,辅导年轻老师。其他几个没能考中农校的学生,也像永成学着,考出来还是回自家乡村当老师,一教就是半辈子。
记得我那学生刘全国,他原本养了三年猪,政策变,他又去高考,最后进了农技师范学院,毕业后还被分配回承德农校。多年后他到了唐山职业技术学院,如今科研、论文一身本事,比我早晋升了两年教授。我有时琢磨,教出来的学生竟比自己出息,这滋味,说不得是自豪里裹着点小嫉妒。
说到底,下台子农中是我的起点,这所普通的乡下中学,给了我好多人生第一次。那时的傻气、犹豫、心血、梦想,和那些被我教过的、也教会了我的学生们,如今都成了回忆里淳朴的涟漪。
有时候想想,人和人之间的命运何其奇妙。昔日的同桌成师生、学生又成友人,人生就是这样在不断地交错重逢里,有遗憾,也有满足。比如李凤书,早些年苦熬、后二十年终于团圆,可2021年疫情间突发骨癌去世,那是我妻子的闺蜜、旧日的得意门生。她住院那几个月,谁都不知情,门没来得及探,最后一程也没送上,唯一剩下的,是我内心一声带着遗憾的叹息。
人生啊,谁说不是一场大杂烩——有酒有菜,笑着哭着聚散无常。三尺讲台换不来锦绣前程,却能换来一波波淳朴孩子的成长。有的人进了城,有的人回归村口,有的人病逝于他乡,有的人青出于蓝。看似各自归路,其实都在同一条时间长河里漂流。
我常想,师生一场,到底谁改变了谁?是我教会了他们,还是他们教会了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校园里的孩童终成师长,我们也只是彼此路上的过客和见证罢了。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