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月的晚风带着海边小城特有的咸湿气味,吹拂着沈青芜花白的鬓角。她正侍弄着院子里那几株将要盛开的晚香玉,手指沾了些许湿润的泥土。这间带院子的小房子是她十年前用半生积蓄买下的,远离了北边那座喧嚣而压抑的城市,也远离了那个让她压抑了半生的男人,顾松岩。
六月的晚风带着海边小城特有的咸湿气味,吹拂着沈青芜花白的鬓角。她正侍弄着院子里那几株将要盛开的晚香玉,手指沾了些许湿润的泥土。这间带院子的小房子是她十年前用半生积蓄买下的,远离了北边那座喧嚣而压抑的城市,也远离了那个让她压抑了半生的男人,顾松岩。
【今天这腰,又有点酸了。】她直起身,轻轻捶了捶后腰,目光落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海平面上,满是岁月静好后的安然。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迟疑而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不像邻居老林轻快的步伐,也不像偶尔路过的游客。沈青芜微微蹙眉,擦了擦手,朝门口走去。
门没锁,只是虚掩着。她拉开木门,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身形依旧高大挺拔,但背脊已有了不易察ึง的佝偻。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那满头的银发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皮箱,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混杂着固执与威严的神情,只是此刻,那双一向锐利的眼睛里,竟透着一丝罕见的局促和疲惫。
是顾松岩。
分开了十年,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顾松岩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我……路过。”
沈青芜心中一阵啼笑皆非。【路过?从北平到这南边的海角小城,几千里的路,你说路过?】
她没有戳穿他拙劣的谎言,也没有记忆中预想过的任何激烈反应。没有质问,没有哭诉,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走错了路的陌生人,语气疏离而客套:“哦,那顾教授有地方住吗?镇上有几家不错的旅馆。”
这一声“顾教授”,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顾松岩的心里。结婚四十年,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顾松岩”,或是偶尔在人前称呼“我们家老顾”。“顾教授”,是外人叫的。
他握着皮箱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旅馆都满了。”他继续用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着谎,仿佛他还是那个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旅游旺季。”
沈青芜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街道,心里明镜似的。【六月,哪里来的旅游旺季。】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回到院子里,拿起小水壶,继续给她的花浇水。水流淅淅沥沥,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这是无声的拒绝。
顾松岩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她可能会哭,可能会骂,可能会把他带来的东西全都扔出去。他甚至准备好了她会用扫帚把他打出门。可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是这般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这颗石子投进去,连个涟漪都激不起来。
他这一辈子,都在钻研那些坚硬的岩石构造,和冰冷的数据打交道。他习惯了命令,习惯了安排,习惯了世界围绕他的计划运转。可眼前的沈青芜,这个他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女人,变成了一团他看不懂的云,一缕他抓不住的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风也带上了一丝凉意。沈青芜浇完了花,收拾好工具,看也没看门口还站着的顾松岩,径直走进了屋里。
砰!
屋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松岩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高大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沉重的皮箱,里面装着他给她带的北平特产,还有几件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衣服,甚至还有一本他自己新出版的专著,扉页上写着笨拙的题词。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像个笑话。
他,顾松岩,一个在学术界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丈夫,如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站在自己妻子的门前,却连门都进不去。
***
屋内的沈青芜,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的心跳得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快得多。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握着杯子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十年了。她用了整整十年,才把顾松岩这个名字,从她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去。她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可当他再次出现,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投入沸水的茶叶,瞬间舒展开来,带着苦涩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心房。
她想起刚结婚那会儿,他意气风发,成天泡在研究所里,回家也是一头扎进书房。她做好饭,要喊三遍他才出来,吃饭时脑子里也想着那些她听不懂的数据和公式。她想和他说说单位的趣事,说说孩子今天又学了什么新词,他总是皱着眉打断她:“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我忙着呢。”
她想起孩子生病发高烧的那个雪夜,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医院里跑上跑下,打电话给他,他说项目到了关键时刻,走不开。她一个人抱着滚烫的孩子,在医院冰冷的长廊里坐了一夜,心也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她想起他们唯一的女儿出嫁时,他作为父亲,在婚礼上致辞,说的全是些大道理,没有一句对女儿的贴心话。女儿下台后,抱着她小声哭:“妈,我爸是不是从来就没觉得我重要过?”
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不够有学问,所以融不进他的世界。她也曾努力去看他那些深奥的专著,可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冰冷的符号。她的一辈子,好像就是围着他转,做一个合格的后勤部长,一个不给他添麻烦的妻子,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直到十年前,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她也到了退休的年纪。那天,她像往常一样给他收拾书房,看到他书桌上摊开的日程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未来一个月的学术会议和讲座,唯独没有一个字是关于这个家的。
那一刻,她忽然就想通了。
她为这个男人,为这个家,奉献了一辈子。现在,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于是,她留下一封信,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离开了那座她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她只想找一个能听到海声,能自己种花的地方。
她做到了。在这座小城里,她交了新朋友,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和孩子们视频,甚至还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国画。她的生活充实而平静,她很满意。
顾松岩的突然出现,像一颗巨石,砸乱了她平静的湖面。
【他来干什么?是孩子们让他来的吗?还是说……他终于觉得愧疚了?】沈青芜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愧疚?那个男人的字典里,有过这两个字吗?
她走到窗边,悄悄拉开窗帘的一角。路灯下,顾松岩还站在那里,像一尊固执的雕像。海风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银发,他却浑然不觉。
沈青芜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儿子顾维邦打来的。
“妈,您睡了吗?”
“还没。怎么了?”沈青芜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那个……我爸,他是不是去找您了?”顾维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沈青芜沉默了。
电话那头的顾维邦急了:“妈,您别生气!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跑过去了。前阵子他自己在家,低血糖犯了,晕倒在书房,幸亏他学生打电话找他有事,半天没人接,觉得不对劲,上门看了一眼才发现。在医院住了几天,出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非说要去找您。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
原来是这样。沈青芜的心里五味杂陈。是怕老了没人照顾,所以才想起她这个原配妻子了吗?
“妈,您就让他先住下吧,他那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也不放心。他那脾气您是知道的,犟得很,您要是不让他进门,他能在您门口站一宿。”
沈青芜看着窗外那个固执的身影,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走过去,拉开了门。
“进来吧。”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客房在二楼,你自己收拾。”
说完,她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上楼了。
顾松岩像是得到了赦免,默默地提着箱子,走进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却又处处透着熟悉气息的屋子。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副老花镜和一本翻开的诗集,正是她年轻时最爱读的那个版本。墙上挂着一幅画,是几丛墨菊,笔触还很稚嫩,但风骨已现。落款是“青芜”。
他知道,这是她亲手画的。
他提着箱子,一步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心里却比脚下的皮箱还要沉重。他知道,这栋房子接纳的只是他这个“客人”,而他想走近的那颗心,大门依旧紧闭。
***
接下来的日子,对顾松岩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
沈青芜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她依旧每天早起去海边散步,回来后侍弄她的花草,下午就在躺椅上看看书,或者去社区活动中心和一群老姐妹们聊天唱戏。她做饭会多做一份,沉默地放在餐桌上,然后自己吃完就收拾碗筷,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顾松岩试图打破这种沉默。
“青芜,你这花养得不错。”他站在院子里,努力找着话题。
沈青芜正给一盆兰花剪去枯叶,头也不抬:“嗯。”
“这是什么品种?我看着和我以前在植物图鉴上看到的不太一样。”他试图展现自己的博学。
“墨兰。”她吐出两个字,再无下文。
碰了一鼻子灰的顾松管,只好讪讪地回到客厅。他想帮忙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完全无从下手。他不会做饭,几十年都是沈青芜伺候他。他想打扫卫生,却连扫地机器人都不知道怎么开。他想帮她浇花,结果水浇多了,差点淹死一盆娇贵的君子兰,被沈青芜冷冷地看了一眼,默默地把花盆搬走了。
他就像一个笨拙的闯入者,在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小世界里,格格不入。
最让他感到挫败的,是邻居老林的出现。
老林是本地人,和沈青芜一样,也是退休后一个人生活。他是个热心肠,性格开朗,做得一手好菜。那天下午,老林提着一条刚从海上钓来的石斑鱼,乐呵呵地敲开了院门。
“青芜妹子!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今天运气好,钓了条大的,给你送来尝尝鲜!”老林嗓门洪亮,人还没进院子,笑声就先传了进来。
沈青芜正在院子里看书,听到声音,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那是顾松岩十年来,甚至更久时间里,都未曾见过的轻松笑意。
“哎呀,林大哥,又让你破费了!”她站起身,迎了上去。
“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老林把鱼递给她,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了站在客厅门口,脸色阴沉的顾松岩,“这位是?”
“哦,我……一个远房亲戚,从老家过来的。”沈青芜轻描淡写地介绍道。
“远房亲戚”四个字,又像一根针,扎在顾松岩心上。
老林倒是没多想,热情地和顾松岩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熟门熟路地对沈青芜说:“这鱼清蒸最好,我来给你处理,你歇着!”说着,就提着鱼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说笑声。老林一边利落地刮鳞去内脏,一边讲着海上的趣闻,逗得沈青芜咯咯直笑。顾松岩站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传出的欢声笑语,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那个厨房,曾经是属于他的领地,沈青芜总是在那里为他一个人忙碌。而现在,另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那个空间,还带去了他从未给予过的快乐。
一股陌生的,名为“嫉妒”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狂滋生。
晚饭时,餐桌上摆着一盘清蒸石斑鱼,鲜美无比。老林也被留下来吃饭。席间,老林和沈青芜聊得热火朝天,从社区里的新鲜事聊到最近热播的电视剧。顾松岩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饭,味同嚼蜡。
他试图插话,想聊聊国际形势,或者最新的科研进展,可这些话题在这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老林和沈青芜只是礼貌性地听着,然后很快又把话题转回了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小事上。
那一刻,顾松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他引以为傲的学识、地位、成就,在这一方小小的餐桌上,变得一文不值。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和沈青芜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十年的光阴,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饭后,沈青芜送老林出门。顾松岩站在窗边,看着他们在院门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老林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沈青芜走回屋里,看到顾松岩铁青的脸,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开始收拾桌子。
顾松岩终于忍不住了,他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沈青芜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顾教授,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问我?”
“我……”顾松岩语塞。他想说“我是你丈夫”,可那张离婚协议虽然没走法律程序,但十年的分居,早已让这个身份名存实亡。
“林大哥是我的朋友,邻居。”沈青芜的语气很平淡,却字字清晰,“在我生病的时候,是他送我去医院。在我扛不动米的时候,是他帮我扛上楼。在我一个人过年觉得冷清的时候,是他和社区的邻居们叫我一起吃年夜饭。顾教授,在你缺席的这十年里,我的生活,就是由这些‘朋友’和‘邻居’组成的。”
她顿了顿,看着他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继续说道:“你问我是什么关系?是比你这个‘远房亲戚’,要近得多的关系。”
说完,她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掩盖了客厅里死一般的沉寂。顾松岩站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引以为傲了一辈子的自尊和体面,在沈青芜这几句平淡的话语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这才真正明白,“追妻火葬场”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就身处在这场由自己亲手点燃的,无声的烈火之中,被过往的冷漠与傲慢,反复灼烧。
***
那次谈话之后,顾松岩消沉了好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客房里,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彻底的反思。他翻看着带来的家庭相册,每一张照片里,沈青芜都在,但她的笑容总是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他自己,要么是在看镜头,要么是在看别处,眼神里从来没有落在她身上。
他想起她年轻时,也曾是个爱笑的姑娘。她喜欢写诗,喜欢画画,可嫁给他之后,她的笔和纸,就变成了锅和铲。他总觉得,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天经地义。他为这个家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这不就是爱吗?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给的,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他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禁锢了她一辈子。
【我错得太离谱了。】这个念头,像一颗深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他开始尝试改变。他不再试图用说教的方式和她沟通,而是学着去观察,去倾听。
他看到沈青芜每天侍弄那些花草时,眼神是那么温柔。于是,他偷偷上网,查阅了大量关于养花的资料,从土壤的酸碱度,到不同季节的施肥技巧。
一天清晨,沈青芜发现院子里那几盆长势不太好的月季,根部的土壤被人悄悄松过,还混入了一些碾碎的鸡蛋壳。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顾松岩正假装若无其事地在看风景。
她什么也没说,但那天中午,餐桌上多了一道他爱吃的红烧肉。
他又看到沈青芜喜欢在海边捡一些漂亮的贝壳和圆润的石头。于是,他也每天跟着她去海边,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她走在前面,他就在后面,默默地帮她把看中的石头捡起来,放进一个小布袋里。
有一次,沈青芜看中了一块被海水冲刷得特别光滑的青色卵石,但石头卡在礁石缝里。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拿出来。正要放弃,顾松岩走了过来,他脱下鞋,小心地踩进冰凉的海水里,弯下腰,费了很大劲才把那块石头抠了出来,递给她。
他的裤腿湿了一大截,手也被礁石划破了,渗出血丝。
沈青芜看着他手里的石头,又看看他狼狈的样子,眼神有些复杂。她接过石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真诚的感谢。
顾松岩的心里,像是照进了一缕阳光。他觉得手上的伤口,一点都不疼了。
改变是艰难而缓慢的。顾松岩学着做饭,第一次下厨,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烧糊了,弄得厨房里乌烟瘴气。沈青芜没有责备他,只是默默地把窗户打开,然后重新做了一份。第二次,他学着煲汤,守在锅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当他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端到沈青芜面前时,虽然味道还差了些火候,但沈青芜喝了一口,说:“还行。”
这两个字,对顾松岩来说,不亚于拿到一个重大的科研奖项。
他甚至开始尝试去理解她的世界。他看到她在读一本宋词,他也去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他不再看那些枯燥的数据报告,而是在夜晚的灯下,一字一句地去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去体会“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渐渐明白,在她那些看似平淡的岁月里,内心曾经有过怎样汹涌的波涛和彻骨的孤寂。
他们的关系,在这些笨拙的努力中,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虽然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渐渐消散。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在院子里坐着,一个看书,一个侍弄花草,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孩子们打来电话,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缓和。
“妈,我爸最近还好吧?没给您添乱吧?”女儿顾湘晚小心翼翼地问。
“嗯,还行。学着做饭了,没把厨房点了。”沈青芜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
顾湘晚在那头松了口气,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妈,其实爸这次是真知道错了。他出院后,拉着我跟哥,聊了一整晚。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他说他以前就是个混蛋,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把您当成了家里的附属品。他说的时候,哭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他哭。”
沈青芜握着电话,沉默了。那个像山一样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哭了?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但心里最坚硬的那块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在这道缝隙刚刚出现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是一个台风天,暴雨倾盆。顾松岩坚持要去屋顶检查一下,怕瓦片松动漏雨。沈青芜劝他雨太大,别上去了,他不听,说:“你这老房子,不看看我不放心。”
他固执地搬来梯子,爬上了湿滑的屋顶。
沈青芜在屋里,心一直悬着。突然,外面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顾松岩一声痛苦的闷哼。
沈青芜的心猛地一沉,冲了出去。
只见顾松岩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摔在院子的泥地里,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顾松岩!”沈青芜惊叫出声,不顾瓢泼大雨,冲到他身边,“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这一刻,所有的疏离、防备和怨怼,都在瞬间土崩瓦解。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慌和关心。
顾松岩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她焦急的脸,竟然还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摔了一下……看来,是老了,不中用了……”
沈青芜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混着雨水,流了满脸。她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的几分钟里,她蹲在顾松岩身边,用自己的身体,努力为他挡着风雨。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不停地说:“没事的,没事的,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那一刻,顾松岩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忽然觉得,腿上的剧痛,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诊断结果出来了,左腿骨折。不算特别严重,但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恢复起来也绝非易事。打了石膏,办了住院手续,顾松岩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雨过天晴的天空,心里却是一片复杂。
沈青芜一直忙前忙后,挂号、缴费、取药,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冷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担忧。她给他倒水,给他掖好被角,动作熟练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气氛有些沉默。
还是顾松岩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青芜,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沈青芜正给他削苹果,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轻声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现在是病人,好好养着就是了。”
“我不是说这个。”顾松岩看着她的侧脸,那些岁月留下的细纹,在他看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动人,“我是说……这辈子,都给你添麻烦了。”
沈青芜削苹果的手,停住了。
顾松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青芜,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以前的我,是个混蛋。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工作,给了那些石头和数据,我以为那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价值。我把你和孩子们的付出,都当成了理所当然。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你高不高兴,累不累。我甚至……我甚至不记得你最喜欢吃什么菜,最喜欢哪一首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懊悔,“你离开的那十年,我一开始是生气,我觉得你不理解我,无理取闹。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越来越空,我才慢慢感觉到,这个家,没有你,就只是个房子。我守着一屋子的荣誉证书和奖杯,可夜深人静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天我晕倒在书房,醒来躺在医院里,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我突然就害怕了。我怕我就这么死了,到死都没能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怕你就这么永远地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他说着,眼眶红了。这个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把内心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回来继续照顾我。我知道我没那个资格。我就是想……想看看你好不好。看到你在这里过得这么开心,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我为你高兴。真的。”
“可我还是自私。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哪怕你一辈子不原谅我,就这样让我看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沈青芜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手里的苹果,已经被她削得干干净净。她把苹果切成小块,插上一根牙签,递到他嘴边。
“吃吧。”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
顾松岩张开嘴,默默地吃下那块苹果。很甜,又带着一丝微酸,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沈青芜转过身,走到窗边,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楼下花园里的花草上,一片生机盎然。
她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顾松岩,你知道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顾松岩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我一个人,拖着箱子,谁也不认识。房子是旧的,院子里全是杂草。第一个晚上,电闸坏了,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一夜,听着海浪声,哭得喘不上气。我那时候就在想,我沈青芜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完了。”
“后来,邻居林大哥帮我修好了电闸,社区的张大姐带我认识了新朋友。我开始学着打理院子,拔草,种花。我看着那些种子发芽,开花,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一样。原来,离开你,离开那个家,我不是枯萎了,我是重新活过来了。”
“我在这里的十年,比跟你过的四十年,说的话都多。我很快乐,也很平静。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她转过身,看着病床上的他,眼神复杂而深邃。
“你为什么要来呢?你一来,就把我这潭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水,又给搅乱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
顾松岩的心,被她的话狠狠揪住。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那双充满悔恨和祈求的眼睛,无声地看着她。
沈青芜与他对视了良久,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她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他宣判,“你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说完,她拿起暖水瓶,说:“水没了,我去打点水。”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顾松岩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我们重新开始”。她只是把选择权,又重新交回到了他手上。
但这一次,他知道该怎么选了。
***
顾松岩的腿,养了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沈青芜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每天熬不同的汤,变着花样地做他喜欢吃的菜,扶着他做康复训练。他们的交流多了起来,不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像一对寻常的老夫老妻,会为电视里的剧情争论两句,会一起回忆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
顾松岩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顾教授”,他会耐心地听沈青芜讲邻里间的八卦,会笨拙地学着给她讲笑话,虽然那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会在她看书的时候,默默地帮她把灯光调亮一点。会在她侍弄花草累了的时候,递上一杯温好的茶。
他的爱,不再是居高临下的给予,而是小心翼翼的陪伴和润物无声的渗透。
沈青芜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一点点地软化。她发现,抛开那些过去的隔阂,眼前的这个顾松岩,其实只是一个有些笨拙、有些固执,渴望温暖的老人。
这天,是顾松岩拆石膏的日子。医生检查后,说恢复得很好,可以下地走路了。
走出医院,顾松岩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对沈青芜说:“青芜,陪我……去个地方吧。”
沈青芜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顾松岩带着她,来到了镇上的房产中介。
“先生,女士,想看什么样的房子?”中介热情地迎了上来。
“不,我们不买房。”顾松岩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我是来卖房的。”
中介和沈青芜都愣住了。
“这是我在北平的房子,已经办好了委托公证。”顾松岩平静地说,“我想把它卖了,然后……在这里,买一间小点的,离海近的。”
他又转向沈青芜,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和坚定:“青芜,我知道,你喜欢这里。我不想再让你回到那个让你压抑的地方。我想留下来,陪着你。如果你愿意,就在你家旁边,买个小院子。我每天能看到你就好。如果你……如果你还肯给我一个机会,那我们就用卖房的钱,去旅行。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江南的园林,想去走走大理的古城吗?以前我总说没时间,现在,我的时间,全都是你的。”
沈青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里的恳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中介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人,笑着说:“大爷,您跟阿姨再商量商量,不着急。我先给您们倒杯水。”
从中介所出来,两人一路沉默地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快到家门口时,沈青芜突然停下了脚步。
“顾松岩。”
“嗯?”顾松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北平的房子……别卖了。”沈青芜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是留给维邦和湘晚的。他们偶尔回去,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顾松岩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还是……不肯接受我吗?】
“至于你……”沈青芜抬起头,迎上他黯淡的目光,嘴角却微微向上牵起,露出一个极淡的,却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我那个院子,还挺大的。花草多了,一个人也确实忙不过来。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帮我种种花吧。”
**就留下来,帮我种种花吧。**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又像一曲天籁,在顾松岩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他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她眼里的笑意,那不是客套,不是敷衍,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接纳。
他的眼眶,瞬间又红了。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好……好!我给你种花,种一辈子!”
***
一年后的黄昏,海边。
沈青芜和顾松岩并肩走在柔软的沙滩上。海风轻拂,吹起他们的银发。顾松岩的手,很自然地牵住了沈青芜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便用自己的掌心,将它紧紧包裹住。
沈青芜没有挣脱。
他们的院子,如今更加繁盛。顾松岩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些花草上,他甚至专门为沈青芜最爱的那几株兰花,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暖房。他学会了做她爱吃的每一样菜,也终于能完整地背出她最喜欢的那首《定风波》。
他们没有再提“复婚”或是“原谅”那样的字眼。对他们而言,那些形式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生命的暮年,他们重新找到了陪伴彼此的方式。
“你看,今天的晚霞真好看。”沈青芜指着天边绚烂的云彩,轻声说道。
“嗯。”顾松岩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但没你好看。”
沈青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着手,在落日的余晖里,慢慢地向前走去。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紧紧地融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这迟到了大半生的爱情,虽然没有年轻时的轰轰烈烈,却如这陈年的佳酿,温润,醇厚,回味悠长。
来源:溪旁淘米的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