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1951),父亲是奥地利钢铁工业企业家,与弗里德里希·哈耶克(1899—1992)沾亲带故的母亲是作家、经济学家 。维特根斯坦曾师从罗素,并任剑桥大学教授。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1951),父亲是奥地利钢铁工业企业家,与弗里德里希·哈耶克(1899—1992)沾亲带故的母亲是作家、经济学家 。维特根斯坦曾师从罗素,并任剑桥大学教授。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说:“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浓缩成五个字就是:语言即世界。
费尔巴哈刀劈了崇高道德化身的上帝,把“崇高”扔进垃圾堆,把“道德”交给了每一个人。接着又抛弃了本体论,号召人们不要再去关心天外之事,只关注自己可以触摸的世界。
维特根斯坦来得更彻底,连世界都不用去触摸,仅仅通过语言分析,就能认识世界。他认为不论是胡塞尔的“现象”、海德格尔的“此在”,还是萨特的“存在”、罗素的“事素”,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哲学问题。这些问题都可以通过厘清语言而得到解决。
维特根斯坦说“一切哲学都是‘对语言的批判’”①,人们完全可以做到“凭借对语言的哲学描述而对思想做哲学描述。”②
哲学就在语言当中。
某天,三个氏族成员聚在一起聊天,甲悲痛地说自己的妹妹被五步蛇咬死了,乙说自己的邻居也是被五步蛇咬死的,丙说自己被菜花蛇咬过,疼了几天就痊愈了。在这场聊天中涉及几个关键:一,“五步蛇”、“菜花蛇”以及更高一层的“蛇”,这是抽象名称;二,“被蛇咬了”、“人死了”或“没有死”,这是对事件的命题。
没有抽象名称,“少了命题介入,交流不能发生。”③通过语言交流中的名称、命题,他们三个得到了知识。
一切与人类活动有关的事与物,都会进入人类的大脑;一切进入大脑的事与物,都会转化为用于交流的语言;在语言交流中,纯个体经验被剔除,彼此共同的经验被保留下来成为知识;随着积累的知识不断增多,必须对知识进行分类、分层;在对知识的分类、分层中,更具概括性、普遍性的名称和命题出现了——这就是哲学产生的基础和过程。
哲学就是在经验、知识、普遍知识的层层筛选、抽象中形成的。语言伴随了经验、知识、普遍知识形成的整个过程。没有语言的参与,就不会有知识和思想的形成。
甲的妹妹被五步蛇咬死了,但他终生不说;乙的邻居被五步蛇咬死了,也终生不说;丙被菜花蛇咬了没死,还是终生不说。经验永远停留在个体体验阶段,绝不会有知识的产生,更不会有哲学产生。
只要被经验到,就能够说出来;凡说不出来的,就未被经验到。对从未经验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言说。
没人见过上帝,所以“上帝”不可言说;没人遭遇过鬼神,所以“鬼神”不可言说;没人看见过绝对理念,所以“绝对理念”不可言说;没人触摸过生命的意义,所以生命的意义不可言说。即便有人言说,在经验上、逻辑上也是说不清的。
“鬼魂像一缕青烟从门缝溜进房间”,此时鬼魂是没有利爪和牙齿的。接着“鬼魂撕开了熟睡美女的胸膛,并吃了她的心脏五脏”,此时鬼魂又有了利爪和牙齿。然后“鬼魂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门缝”,鬼魂的胃囊怎么没有卡在门缝上?
这类不能言说、偏要言说的语言,不具经验意义,不具知识意义,更不具哲学意义。
生命的意义在生命之外,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这些都是不可言说的。将不可言说部分删除后,剩下的都是反映自然、反映社会、反映人生事实的语言。
世界有多大,语言就有多广;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超出语言边界的世界,就是无法言说的世界,也是没有意义的世界。
鸟儿的世界是食物、繁衍、安全三个领域,它的语言既不会超出、也不会不足,必定全等于这三个领域。人类的世界是由经济物质、社会保障、精神文化领域构成,其语言必然全覆盖这些方面。所以,“世界是事实的总和”与“语言是命题的总和”是完全对应的,语言匮乏、世界狭小,语言丰富、世界广阔。
认识了语言,也就认识了世界,所以“语言即世界”。
弗雷格、罗素认为“逻辑是世界的本质”,维特根斯坦大声宣布“语言是世界的本质”。
两位恩师吓得目瞪口呆,可又无力反驳。的确如此,如果“逻辑是世界的本质”,而语言又是逻辑的本质,结论必然是“语言是世界的本质”。
设想一下:取消一切数学语言、符号,数学不复存在;取消人类语言、符号,知识、思想不复存在。
那三个氏族成员,彼此完全不交流,共识性的知识如何形成?
所以,承认了“语言是逻辑的本质”,那么,“语言是世界的本质”就必须承认。若要否定语言是世界的本质,就必须否定逻辑是世界的本质。
目瞪口呆之后,两位恩师不得不宣布:更伟大的哲学天才诞生了!
维特根斯坦登上二十世纪世界哲学之巅后,经历了自我否定的两个阶段,即逻辑语言哲学阶段和游戏语言哲学阶段。
一,逻辑语言哲学。
在维特根斯坦步入哲学领域时,沿袭的是恩师罗素的思想,总企望用严谨的逻辑解释一切事实、解释一切哲学问题。不久后受尼采启发,开始对用逻辑解释事实感到怀疑。尼采在回应实证主义“有的只是事实”时,说:不,恰恰没有事实,有的只是解释。
“三角形内角之和180”并非逻辑事实,只是给定条件下的一种解释。失去“全角360”的给定条件,“三内角180 ”的逻辑事实也就不复存在。甚至“幸福”根本不是一种客观事实,只是给定条件下的一种解释。人们的任何一种生存状态都可以被解释为“幸福”。山顶洞人觉得自己很幸福,汉朝人也觉得自己很幸福;瑞士人觉得自己很幸福,朝鲜人也觉得自己很幸福。
何谓解释?
解释就是语言的释义。
语言的释义需要逻辑,毫无逻辑的信口雌黄,会使语言失去力量、失去生命;令人信服的逻辑语言,会使人力量倍增、生命力旺盛。
在传统哲学看来,语言是表达思想的工具;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就是思想本身。
数学逻辑体系与数学符号体系是无法剥离的。失去数学符号体系必定失去数学逻辑体系,理解了数学符号体系也就理解了数学逻辑体系。同理,思想体系与语言体系也是分不开的。失去语言体系必定失去思想体系,理解了语言体系也就理解了思想体系。
虽然朝鲜与韩国使用同一种语言,但二者的语言逻辑体系完全不同,于是他们的思想也完全不同。
所以达米特说:“其一,哲学的目的是对思想结构的分析;其二,对思想的研究必须严格区分与对思维的研究;其三,分析思想的唯一专门方法就在于分析语言。”④
结论:“语言哲学是其他一切哲学的基础。”⑤
维特根斯坦不仅从恩师的“逻辑”迈进到了“语言”,甚至开始背叛恩师。他提出:哲学不是科学。
维特根斯坦说“哲学不是科学的延续,它只是对人类理解的特殊贡献,而不是对人类知识的延伸或增加。”⑥P·M·S·哈克也说“哲学不是一门认知的学科,它与科学截然不同。哲学的积极用处是澄清有意义的概念和命题,并为科学和数学建立基础。传统哲学问题或者是伪问题,或者是经过阐明是经验问题。哲学是对科学语言的逻辑句法的阐明。”⑦
“哲学不是一门认知学科。它的成果并不是人类的知识,而是人类的理解。”⑧
哲学不像科学那样去帮助人们解决实际问题,哲学只帮助人们在语言中找到“意义”。某个行为的意义、某一事件的意义、某项发现的意义、社会存在的意义、人生奋斗的意义,全部蕴含在语言中。人们的每一句语言都蕴含着意义。
没有意义的语言不会存在,正在使用的语言必定蕴含某种意义。只不过有的语言蕴含着实际意义,有的语言蕴含着虚妄的意义。相对来说,数学的名称、命题的意义更加明确、指向单一。
比如人人都能理解“全角360”与“三内角180”中的名称与命题的含义和逻辑关系。但是,语言中的名称与命题就太复杂了。比如“包袱”名称,既可以指用来包裹物品的布料,也可以指生活上的额外负担,还可以指精神上过度的焦虑,甚至还可以指北方相声表演中的笑点。
命题就更是五花八门,一句话可以有几个意思;同样意思可以用几个不同语句表达。要准确把握词、句的意思,必须结合语境。
所以P·M·S·哈克说:“词只有在句子的语境中才有意义。”⑨
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借用大量的数学逻辑,来分析人们的生活语言。不但从中分析出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还分析出大量的哲学名称、命题。世界各民族都有类似“刻舟求剑”、“物极必反”这样的成语,它们无不包含着深刻的哲学道理。不得不承认,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取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可,两位恩师也在目瞪口呆中频频点头。
“非认知的哲学观念使老一代大吃一惊,但却使新一代迷恋不已。”⑩
“大多数20世纪分析哲学的一个明显特征是其对语言和语言意义的偏好。”⑪放弃对外在客观事物的探究,着力于语言的分析,的确成为一股青春潮流。
但是,步入中年后,作为超级富N代、语言哲学的最高代表的维特根斯坦,忽然宣布自己错了。
他在《哲学研究》序言中说:“不得不承认我在第一本书中提出的观点具有重大错误。来自弗兰克·拉姆齐(1903—1930)的批评和帮助,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些错误(某种程度来说,我自己几乎无法意识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中,我与他进行了无数次对话,讨论了这些错误。”
由此,维特根斯坦转入到他哲学思想的第二阶段。
二,游戏语言哲学。
逻辑语言哲学的成功,主要表现在涉及知识和思想的逻辑语言分析上。
“知识”建立在实验结论基础上,具有普遍的客观性,比如物理学;“思想”建立在价值共识基础上,也具有普遍的客观性,比如马克思主义。无论是实验结论、还是价值共识都具有不以个人价值偏好为转移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既能通过逻辑语言加以表达,也能通过对语言的逻辑分析进行阐明。
比如“发射卫星”可以用一整套逻辑技术语言进行分析说明,再比如“劳动创造财富”可以用一整套逻辑价值语言进行分析说明。
但是,除了知识、思想,人类还有一个精神领域,那就是“观念”。
观念包括审美、意志、情感、情绪等个体价值偏好。它的逻辑依据是个人身心感受,身心感受不同,审美、意志、情感、情绪就会不同。面对身心感受与审美、意志、情感、情绪之间的关联,无论是用知识逻辑、还是用思想逻辑,甚至用数学逻辑,都无法进行有效解析。
刘奶奶非常喜爱剪纸艺术,孙子让她剪一架大飞机贴在窗户上,老人家偏要剪一只大公鸡贴上去。有谁能从化学、生物学予以解析?
小明纹丝不动地站在体育场铁栅门外看完一整场足球比赛,却在校长讲话的全校集会上站立不了十分钟。有谁能从数学、物理学上予以解析?
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谁能用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成功解释一个人的审美、意志、情感、情绪。
知识逻辑语言不能解析观念,那么思想逻辑语言能不能做到呢?
比如,有人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思想逻辑,来解释人的感情。流浪女艾丝美拉达可以爱上敲钟人卡西莫多,但林黛玉绝不会爱上焦大,尽管他们同处一院;梁山伯可以爱上祝英台,但冬妮娅绝不会爱上保尔·柯察金,尽管他们青梅竹马。艺术是生活的写照,这些艺术人物的故事的确符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可是,与之相反的例证同样广泛:千金小姐露丝爱上穷小子杰克,衣食无忧的七仙女爱上贫穷懦弱的董永。如果有人说这是神话故事,那就再说两个最真实的:出身富豪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娶了曼彻斯特一个纺织女工为妻;出身豪门的燕妮爱上毕生穷困潦倒的卡尔·马克思。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创立者,用自己的行为否定了自己的思想。
其实,被否定的不是思想,而是试图用思想逻辑去解析情感、情绪。
唯物史观思想理论,一面用社会经济地位对人进行阶级划分,一面又承认一个人会出现阶级背叛,这就让逻辑陷于尴尬境地。就好像数学中原本的“5”可以背叛为“3”,原本的“+”可以背叛为“-”,这还怎么教小朋友数学知识呢?
面对绞架,有人会意志崩溃、有人则更加坚定;同样是一个人,在绞架面前大义凛然,在香风面前意志崩溃。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个爱足球爱的发疯,一个爱数学爱的忘我;一对双胞胎姐妹,一个为爱殉情,一个为财丧命。
基于身心感受的审美、意志、情感、情绪,有属于自己的逻辑,试图用知识逻辑、思想逻辑去代替观念逻辑,注定会失败。正如P·M·S·哈克所说,“任何表达形而上学真理的企图最终都不可避免地与感觉的界限相冲突。”⑫用一个本源、一个体系、一套逻辑——哪怕它是真理——通解知识、思想、观念,就是犯了形而上学错误。
所以维特根斯坦坚持的逻辑语言哲学必然走不通。
在日常生活中,一个语词的含义或意义,并不在它所指的对象中,而在它按照一定的规则与其他的语词的组合方式中。比如“包袱”,它的含义千变万化,与不同的语词组合,含义就完全不同。语词不但存在组合问题,还存在语境问题。而“组合”和“语境”又是活生生的,处在流变之中。
“严重”通常与不好的结果相关联,但王朔一句“谁说我快不行了,我他妈严重健康”。按已形成的语言逻辑,这是个病句。可这个病句既彰显了王朔洒脱不羁的性格,又让这个病句闪现出新的情感、意志色彩,让他的粉丝兴奋不已。从古至今,语言就是处在这样一种不断变迁、不断否定、不断反转中。也正是这种变迁、否定、反转,表现出生活语言的生生不息。
数学像棵大树,新枝丫总在老树干上生出;思想像株藤蔓,除了老根不换,整个藤蔓年年更新。观念具有同样性质,也是除了根基不变,枝叶天天更新。生活是活生生的,语言同样是活生生的。生活在变,生活的规则也在变;语言在变,语言的规则也在变。
美国加州大学哲学教授泰勒·伯吉,在《语言哲学与心灵哲学》一文中分析了心灵与语言的关系。整日忙忙碌碌的人们,在与他人进行语言交流时,一来想把自己的身心感受,用符合当下语境的全新方式更生动地表达出来;二来全新的表达会给自己、给他人带来全新的身心愉悦。
语言跟着不断灵动的心,一天一天地向未来演变。于是,不断创造新的语词、新的语句,不断创造新的规则、新的语境便生生不息。与其说这是由少数科学达人的发现和创造,不如说是千百万民间智者在进行语言调侃时的灵光乍现。引发共情共鸣的“灵光乍现”迅速传播,没能引起共情共鸣的“灵光乍现”很快匿迹。语言就在这种不断创立新规则、不断创造新语境的调侃中发展起来。
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理查德·罗蒂(1931—2007)在《理想语言哲学与日常语言哲学》一文中,将理想的人工语言与游戏的日常语言进行了区分。人工语言基于理性构建,比如数学语言、物理语言;游戏语言则基于身心感受,如世界各国的日常生活语言。两套语言无法用一套逻辑体系解析。
谁人若想发明一整套人工语言,来取代游戏语言,结果无非两个:一,人工语言根本站不住脚,一出门就被千百万民间智者胖揍;二,用不了多久人工语言就会被民间智者改造的面目全非,直至完全看不出原先的人工痕迹。因为,人工语言优势在逻辑,弱势在缺少情感、情绪的支持。
那么,逻辑与情绪,谁是语言的生命?
传销的力量,不是来自知识、不是来自思想,而是来自语言。用语言激发起一个人的意志、审美、情感、情绪。同样,阶级觉悟、信仰崇敬也仅是来自语言。因为它们经不起逻辑推敲。所以,情绪才是语言的生命。
人工语言只能在知识和思想两个领域存在。比如数学语言、哲学语言需要准确、客观,否则知识体系、思想体系无法建立。但是,反映审美、意志、情感、情绪的生活语言,更通俗地说叫“游戏语言”,则更贴近身心感受。在个体的身心感受中寻找共情共鸣点。
生活离不开知识和思想,所以社会鼓励人们在生活语言基础上,接受知识语言和思想语言体系。但是,在知识语言、思想语言和生活语言中,毫无疑问生活语言是主流,是所有参与社会生活者共同尊奉的语言。
面对生活语言的不确定性,维特根斯坦“放弃了认为每一种可能的语言都必然地具有反映事实的逻辑形式的相同的逻辑句法这种思想。”⑬“那种认为逻辑是哲学的基础,或被称作‘语言哲学’的学科是其他一切哲学基础的假定不再被接受。没有哪一部分哲学可以被认为是在先的或基础的。”⑭
“分析哲学70 年代之后就衰退了。”⑮
更准确地说,所谓“衰退了”是指用一套逻辑体系解析知识、思想、观念的尝试失败了。
但是,语言哲学家们发现的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具有重大意义。数万年前,人类仅凭感官经验探索世界;数千年前,人们开始依凭知识工具探索世界;数百年前,人们借助思想理性来探索世界;当今,人们又发现可以通过对语言的分析,来认识世界。
日常语言积淀着人们对世界最原本的认知,犹如儿童凭借直观认知世界一样。这种认知途径的一大优势,就是摆脱了即有知识、思想和观念对把握事物本质的干扰,将心灵与外在客观事物紧紧贴在一起。应当说“经验积累”、“工具运用”、“理性分析”和“语言分析”,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优势。今后,无论人类认识水平发展到何种程度,没有哪一种认知方式会被淘汰,它们都会绽放绚丽的光芒。
来源:生活哲学V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