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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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读到,忠顺王府长史官到贾府来找宝玉索要琪官,宝玉瞒不过,只得说出蒋玉菡紫檀堡下落,对方才罢休。贾政送客出去——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
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哪里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
“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患。
宽柔待下倒也未必,阶级矛盾向来都被一张温情脉脉的面纱裹着,一家子亲人之间,尚且互相倾轧,何况主仆!都是利益关系罢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
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
告密者惯用伎俩,偏偏贾政也信任贾环;信任贾环,自然也就是信任赵姨娘。听见事关王夫人,贾政立马有回应,贾政的立场已经明白无误了。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看重点: 宝玉对金钏强奸不遂,这明显是造谣,是唯恐天下不乱;“打了一顿”,谁打谁?语焉不详,那么读者的第一反应是谁打谁?自然是王夫人打金钏;强奸不遂自然是金钏拼命反抗,捍卫清白;王夫人反倒打了金钏一顿,言下之意就是王夫人纵容宝玉侵犯金钏,金钏不从,既受辱,又被打,只能以死明志。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贾政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赵姨娘“那阴微鄙贱的见识”(探春语),何以能在三言两语中,把故事编得如此跌宕起伏?而且只字未提王夫人,却能让人一听就明白谁是主谋,这智商,这心机,不亚于王熙凤呀!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喘吁吁”是因为怒火攻心,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直挺挺”,是极力压制内心情绪,是悲愤交加的本能反应,所以又会有满面泪痕。刘姐在这方面,是有过经验的,早年还是清纯女孩的时候,跟同处一室的两个女孩关系特别好,忽然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女孩不理我了;忽然又有一天,那个不理我的女孩又主动跟我说话了,她坦言是另一个女孩告诉她我在背后传播她作风有问题,所以她才不理我,却又无意中发现,那个女孩当着她的面对我淡淡的,背着她却跟我很亲密的样子,这才觉得自己是被愚弄了。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呼吸困难,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子挺得笔直,绷得骨胳都疼。太意外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贾政的愤怒中,是不是也有意外? 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的?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赵姨娘对贾政情绪的精准把控,以及对谣言的精心打造,绝不像是无的放矢,她一定预先知道了贾政王夫人在某件事情上有了龃龉,王夫人心浮意躁中撵了金钏,正好授人以柄,所以赵姨娘量身定制的谣言,正好借力打力,瞬间点燃贾政的滔天怒火,精确命中王夫人的“命根子”……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哪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哪里。
宝玉空有那么多跟班,关键时刻却一个人都指靠不上。现实中何尝不是一样,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是你的命运你就得独自去扛,谁也帮不了你。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
最不喜欢婆子的宝玉,危急时刻见了个老婆子却如同得了珍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所以说,世事难料,劝君得意莫忘形,三十河东四十西!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
你急你的,我自云淡风轻。一个又老又聋的婆子,是看淡了生死,还是麻痹了灵魂? “跳井让她跳去”,老姆姆的冷漠,是贾府对金钏之死的普遍反应吗?“二爷怕什么?”不就是死个丫头吗?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人类文明,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从来都不怕统治阶级有多残暴,怕的是被统治者已经习惯了被奴役的命运。老婆子的态度,跟薛宝钗的态度何其相似!今天的拥钗派,跟这个老态龙钟的聋婆子何其相似!当民众都习惯了跪拜;当小孩都开口闭口“臣妾做不到”时,到底是文化的堕落,还是文明的悲哀?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
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从小被家暴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有暴力倾向,这缘于心理创伤和行为模仿。人在经历残酷事件之后,就算外伤被治愈了,但残酷本身依旧会在人的神经末稍上,留下看不见却抹不去的伤痕。贾府的家暴传统前文赖嬷嬷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如此家教,也难怪贾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冷子兴语)。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这真是要“着实打死”呀!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经验,人在极端愤怒的时候,是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连思维都是卡顿的,你的认知也停留在引起愤怒的那一瞬间,多少极端事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这中间必须要有强大的外力干扰,才能阻止悲剧的进一步扩展。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门客毕竟只是攀附者,别看平常都是主人所倚重之人,但在这种丧失理智的状态下,份量还是太轻了,阻止不了失控局势。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
这句话里有没有文章? 从贾政送客时叫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彼时的贾政固然也生气,但还是理智的;失去理智是在听到贾环“告密”的那一刹那,“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当小厮把宝玉带来时,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贾政真就这么看重一个下人的命吗?金钏死了,贾府上下反应最强烈的恐怕就数贾政了!贾政“济弱扶危,大有祖风”,这也还可以理解,何以王夫人一来,“更火上浇油一般”?这是更恨宝玉,还是更恨王夫人?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
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
说自己“不孝”好理解,没养出个好儿子,不能让父母满意就是不孝。“不肖”侧重点在于道德品行或能力,跟家族的期望不匹配;不成器,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处处让人失望。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不是吧? 这显然已经不是情绪失控那么单纯了,这是真地动了杀心呀!贾政自己不是说年轻时也是诗酒放诞之人吗?不说“试才题扁额”的时候,就是这之前,见到宝玉“咳声叹气”时,不也是很有种“严父慈威”的样子吗?就为逼死了一个丫头,就对儿子动了杀心?这贾政是穿越到“人人平等”的现代文明中来了吗?还是另有隐情?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
贾政为个丫头要“大义灭亲”,奇怪不? 王夫人如此低声下气,奇怪不? 再结合前面赵姨娘谣言的精准制导,真相已经走出了帷幔——贾政这个“假正经”一定是看上了金钏,谋之王夫人,王夫人以金钏宝玉彼此有情为由,拒绝配合。这就是金钏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之由来;贾政毕竟读书人出身,既然金钏已经是儿子的人,也不好横刀夺爱。结果呢,金钏被打被撵还自杀,“真相”是抗拒宝玉,由此可知,王夫人之前说的都是假的,金钏根本就不喜欢宝玉,却被他母子逼奸,而跳井自杀。这才是贾政要把宝玉“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的原因;这才是贾政见了王夫人“更如火上浇了油一般”的原因;这才是贾政被抱住了板子后“冷笑”,且依旧要“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的原因……正如王夫人自己说的,贾政发狠要宝玉死,就是要绝了王夫人这个“后患”。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王夫人怕金钏上位,拿宝玉当挡箭牌;嫉妒吃醋,拿金钏当出气筒;怕被贾政抓了不贤良的小辫儿,拿宝玉当护身符,悲情出演……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能让一个男人失心疯到“父子不共戴天”的地步的,莫过于野心;男人的野心,在上莫过于江山,在下,莫过于女人。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
明天见!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