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楼挑高极高,由两间屋子打通而成。最早的一间原是寺庙,是彭镇的观音阁,前些年是“第二茶铺”,第一茶铺早已停业。茶馆南边有一条河,还有一座桥。如今,这座茶馆成了许多彭镇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老一辈人说,年轻时没空喝茶,如今老了,每天都有空来坐坐。双流夏日闷热,没有
凌晨 4 点,双流彭镇还笼罩在沉静之中。街道一边是田地,一边是五金铺,鸟笼、种子、肥料、洗衣机、冰箱混杂其间。观音阁茶馆,就在这样一片街区里缓缓显现。
老楼挑高极高,由两间屋子打通而成。最早的一间原是寺庙,是彭镇的观音阁,前些年是“第二茶铺”,第一茶铺早已停业。茶馆南边有一条河,还有一座桥。如今,这座茶馆成了许多彭镇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老一辈人说,年轻时没空喝茶,如今老了,每天都有空来坐坐。
双流夏日闷热,没有空调,只有几台咕噜噜响的大风扇在搅动空气。两间屋子之间有缝隙,可以望见外头突如其来的暴雨,也能看见红星远远挂在横梁的原木上,背景是一片深绿的大树。雨滴落下,却从不打进屋里。
从凌晨到中午,有一群人就在这里,坐着、看着、抽烟、喝茶、聊天、发呆,也有人中途离开几个小时,只需把茶碗底托搁在凳子上,便能表明自己还会回来。这里的规矩自成一套。你可以自带早餐进来吃,中午去对面盛碗饭再端回来。茶盖翻过来,代表今天就此结束;没人说什么,没人催着离开。
街头枭雄
李先成,只在头顶留一块头发,周围剃得干干净净,左手手腕戴块金表,虎口后面的手背上纹个“忍”字。不管是穿蛋清色大T恤,还是黑色印花衬衫,黑布裤子和皮鞋总在身上。
今年59岁,好似“街头枭雄”的李先成,年轻时干过许多行当。18岁参加工作,每干4小时挣8块钱,当过铁匠、木匠、砌砖工,做过“给女性用的化妆品”,也曾在没有厂牌的小作坊当工人,还生产过汽车轮胎、包装泡沫等。后来在双流福大农业公司工作了8年,退休前又做了3年保安。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里瘦不下去”。26岁那年,他3个月卖了2次血,一次抽1斤,1斤120元。之后体重翻了快一倍。李先成曾因打群架,右边头皮留下一道疤。他说自己从来不怕打架,原则是不打没钱的人。但是现在时代不同,要讲和平,而且做坏事也容易被查出来。
李先成靠跳交谊舞遇到现在的老婆,然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焦炉厂上班,二儿子学的是“挖挖机”维修,现在在干挖机运输,再下一代是三个属虎的孙子。他说老二结婚时花得多:6.6万元彩礼、2.88万元“三金”、1.2万婚礼费用,以及买车装修的14万8千。
至于现在的开销,李先成一天一包“天子”烟,“私房钱”大概有五六万元,主要用来抽烟喝酒。一个月主要就是200元话费、200元水电气费、电瓶车充电60元、出去吃饭300元、买菜和肉各200元。“没什么花的地方,每年10月份我会卖水管再挣一些。”
李先成说自己“笨”,连偷东西都偷不来,说话时常摊着手笑一下说:“对不对嘛。”9点多,有个电话打进来,他把手机揣进兜里,起身离开,茶和烟留在桌边,骑上停在后街的蓝色电摩。不一会儿回来,“刚才去给老婆送东西”。
全职爷爷
刘元秋是唯一带小孩子来的老茶客,8岁的小孙子蹦跳穿梭在老人们之间,孩童的嬉笑声音在一片沧桑里格外抓耳。刘元秋从24岁起就在观音阁喝茶,40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烟已经戒了,现在来茶馆就是和大家坐在一块摆龙门阵,他说“酒还偶尔喝点儿”,孙儿喊:“不让喝酒!”
他穿着白色速干T恤,黑色短裤和运动凉鞋,腰间挂个棕色腰包,它们都是他做过“蔬菜生意”的痕迹。那时候凌晨3点起床抢摊位,卖菜到10点,然后就来茶馆呆着。
他说:“去也只去一个地方,就待一家茶馆。”在他看来,人必须要交流。哪怕再聪明的人,不出来和别人聊天,也学不到生活、不了解社会。他和所有老茶客一样,看着邻座脸熟,名字却叫不上来,但这也不妨碍打个招呼,坐着喝水聊半天。
1964年出生的刘元秋,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孙子出生4个月,他就当上了“全职爷爷”,专心在家照顾孩子。他说比起亲生父亲,孙子反而跟他这个爷爷更亲,孩子平时不光自己打扫房间,还会把楼道清扫干净。他笑着抚摸孙子后背,小孩在爷爷得意的平静眼神里,围着桌子又跑了一圈。
首席摄像
王耀平,1964年出生,现在或许是观音阁茶馆里最“知名”的人之一。他常出现在纪录片中,是老茶馆官方认证的“首席摄影师”。10年前开始在观音阁喝茶,如今他每天来茶馆,拍照,或者跟人聊天。忙时帮着招呼客人、端水、收茶资。
他的设备就是一台华为P20,一部手机拍了9年,照片从不后期。“因为我色弱,看不清颜色。他们说好看,但我也不知道。”他从未接受系统训练,却被邀请到大学做讲座,对他来说,拍照就是故事感与趣味性,抓拍、构图,一切凭灵感。
他说自己读过三个“一年级”:小学、初中、高中。
上学时理科好,数学生物几乎满分,唯独英语0分。“当时看不懂满纸外国字母,考试问老师‘名字写哪里’。”他将这归因为记性不好,学什么都得靠“先理解”。以前开过家装公司、生意、电动车维修,专业知识全是看书自学,但每次都做得“远近闻名”。他得意自己“干一行,行一行,不管做什么都是有名的”,现在照片被许多人称赞,附近摄影的人都认识他,他说完这些,顿了几秒,笑着看我们。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拍照有过人之处,但是却总说“我照片一般,文章也写不好”。提到文章,他曾有一个忘年交大学生朋友,自己在朋友圈求助“公众号怎么玩”,对方直接去家里帮他注册,“那天认证了一下午”。现在朋友毕业,去了云南,但一有空回来就找他玩。然后他拿出手机,给我们看这位朋友的文章,边介绍边夸。
他说自己名字没起好,“要平”嘛,问他信不信命,他说“咋么不信呢,信命”。
几年前,一个大人物来茶馆坐了半日,招手让他过去,问了几句,说“我要找的人找到了,可惜迟了”。王耀平说,“那个人不是做生意就是当官,或许是在找接班人吧。”最早是被外国人拍入镜头,他看着屏幕,觉得“很自然”,于是第二年就开始自己拍照。他说想把几万张照片整理出来,“传给下一代,看看我们这代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偶尔沉默,对面递过来一支烟,烟燃尽了,故事只讲了一半,就着故事又吃了两颗果子,喝几口茶水。另一半说完,王耀平摸出自己口袋里的烟,一支递回去,一支放嘴里,然后开启了又十年的想不完的人生。
知名老板
或许网友不知道观音阁老板姓甚名谁,但蓝色围腰、头戴棒球帽黑耳机,脸上有副黑框眼镜的“老顽童”,大概已经成为游客关于这里的最深记忆之一。李强说茶馆伙计的围腰一般是蓝色的,难免洒上茶水,蓝色不显脏。耳机是从1997年就开始戴,从1995年开始接手茶馆刚刚两年,怕接电话耽误手上的活,就一直用着耳机。最早用摩托罗拉的挂耳式耳麦,到前些年的有线耳机,现在是一副黑色的索尼。除了接打电话,他说用耳机听歌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音乐要配着节气听,冬天听摇滚;夏天热,就要听些清凉的音乐;骑车路过农田的时候,最好听乡村音乐,country music。
茶馆地上的泥地被称作“千脚泥”,原本是泥土路,来的人多了,就一脚一脚地踩出了今天的模样。沉淀着如这座茶馆一般年迈的往事,地面上那些口号语录、墙上的头像,则是拍电影时留下的痕迹。他说:“人生各种结果,无关运气,只有坚持,老天是公平的。”采访李强的人很多,老茶客们都知道他是“名人”,但他面对拍照、采访或只是来坐一会儿的人,态度始终如一:穿上围腰、戴上耳机,烧水、搬椅子、添茶、配合采访或镜头。他说,很多人因为很多原因来到这里,自己就是送他们,成为他们自己该要成为的人。
见面也好,离别也好,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说“明天再来”,推荐餐馆、住宿,邀请留下吃饭。他说,现在这个年代太浮躁,真诚的人太少,见面或者走散,大多只是缘分。他会一直继续把茶馆开下去,这也是他做出的选择。至于理由:母亲以前在茶馆工作,他就在母亲背上、茶馆屋檐下长大。这里就是李强乃至很多人的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有着某种超越个体生命时间的绵延氛围。
他希望以后,茶馆还能够维持下去,不是单纯靠某一个人,而是在这个仿佛深海巨鲸的生态系统中,每个个体都能靠着自己生活:伙计、按摩师、把自行车推进茶馆卖菜的老农、算命先生……
儿子李臣心,1991年出生,他有关茶馆的童年是在门口卖烟花。大学读的通信,最近也开始来茶馆帮忙,也许未来要接班。他说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灶台边,看会儿喜欢的历史短剧。还有老七,李强说“来世不欠,今生不见”,不知道上辈子他俩是谁欠了谁,反正这辈子已经成了家人。老七不知道跟谁学的抽烟,抽的还是更猛的叶子烟,他还爱喝可乐,拒绝吃皮了的蛋卷,刷洗杯子,和客人认真说拜拜。
地理老师
在我们和刘元秋聊天时,钟星全刚添完水回来,盯着纸上“刘元秋”的名字,几秒后端着茶缸走到隔壁桌,笑着和伙计们说:“他们不采我。”
他今年73岁。我们试图问清他的名字,他却说:“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紧接着开始自报家门:“我住在东升街道,永乐社区。”他是个地道的农民,也什么都干过:修过拖拉机、打过米仓,还用竹子编过笼子。他说“现在的年轻娃娃连编筐的竹子都劈不开”。
讲起60年代的生活——喂猪、喂鸡、喂鹅。那时候物资匮乏,人没营养,常常饿肚子。钟星全说:“那时候是真的苦,现在越来越好,不提以前了。”1990年,他买了辆旧自行车。如今看着街上奔驰、宝马、奥迪满街跑,他说:“说明一个道理,勤劳致富是真理。”
他还有另一个地理先生的身份,也就是风水师。远近都有人找他看风水,“这是造福百姓的事。风水摆好了就旺,摆不好就补。”早年间拜过师,干这一行已经四五十年了。他说观音阁的风水就很好——西南方向紧临杨柳河,河水环绕,人流频繁,阳气旺。
钟星全读过六年书,街坊叫他“高校生”。他说自己其实特别爱学习,只是当年家里实在没条件。后来聊到医学:“西医说中医没用,那是放屁。以毒攻毒有时反而有效,治病嘛,有时候就是这个理。”
胡某
胡某是1946年出生的,今年将近80岁。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只是在纸上写了一个“胡”字。他穿着一条黑色纤维短裤,裤腰的细松紧绳卷起来,一双粘了泥巴的布鞋,格子外套随手团在桌上。他左手大拇指因生疮截肢了,他说:“不疼,习惯了。”
问他字认不认得,他说:“听不懂。”他说话带点蒙、带点慢,需要时间反应外乡的语音。神情安静,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就这样听着别人的聊天。他用斑驳的金银花露玻璃瓶泡茶,茶叶沉在底下,慢慢泡着,像时间泡在这个角落。他不说话,也不走,就坐着,像他是这个地方的一块老砖头。
“现在多少时间?”他问。“10点45。”他说:“11点回去。”
活到老学到老
余老师,1932年出生,今年93岁,已经不跟60后们摆龙门阵了,“老弟”们说他也是地理先生,所以叫他余老师。他只是坐在人堆旁边,一张张看着被手指抚摸到柔软的字纸,纸的折痕发黄,隐约可见每一行字下面用铅笔画了横线。他穿着蓝色围腰,和伙计穿的一样,那些纸装在他口袋里,整齐地码成一排。他识字,纸上密密麻麻写的是读书笔记、感想和摘抄的新闻。
“道人善,即是善。(译文)如果别人的善我们看到了,应该赞叹他。因为被你赞叹的人知道了,他收到你的鼓舞,会更加努力向上,使他的善更加得到提升。
……
有一个学者跟着师长学习了多年,了解了弘扬中华文化的忌義(意义),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炎黄子孙,应该承担起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使命。
……
和谐从哪里做起,从心做起,从谁的心做起,从我的做起。这(怎)样做?用教育。教育可以转化人心,这是善中之善。
2024年腊月16抄”
他说1949年,冬月初九,彭镇开始打仗,“打了一下就完了,解放了”,随后胡宗南退往川西。他说彭镇以前是全双流最大的一个镇,原来有五六个庙,观音阁是其中之一。1976年修的后街,原来的桥因为仓库位置,走车不好转弯,所以把杨柳河上的拱桥,又往前边挪了挪。
赌神
你可以什么也不用说,直接搬一把竹椅坐过去。他们不会觉得被打扰。
“大嘞。”
“出不起。”
“走!”
“不走!”
四方的桌子,每人手边都有一个打火机。牌不好的时候,一抬手来一句:
“走!”
“你个好危险。”
“咦呦,我嘞个……”
“3344。”
“两对……出不起。”
“910JQK,10鬼QKA!”被人炸了——
“6666。”
东座出了J和小王,手里只剩一张牌,他撇一撇嘴:“打不起,走喽。”
这样一桌四人的斗地主,没多久后面就围起一圈人。里外两圈烟一根接一根,高手就是这样,“谈笑间灰飞烟灭”。烟盒下压着的钱,大多是浅绿色的一元纸币,那些钱从一小沓变两张,没两分钟又扔出去一张,然后一张不剩。当你开始想他钱输光了是抵烟还是换人,下把牌走完,他又拿回来一块。
对面那个戴眼镜的,看着像你高中没退休的生物老师。今天状态一般,老是扶着头往后挠;但刚才好像转了运,摸完牌嘴角压不住,大笑着把刚输掉的钱又给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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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一个早已声名远播的场所,最初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人与他们的故事之上。那些日复一日坐在同一个位置、讲着相似话题的老人,是这间茶馆真正的时间容器。
门口那条剩下的,15厘米宽、铺着最旧石板的路面,车轮反复碾压出深深的凹槽。那石板度过的岁月,比任何一个尚存的生命都要长久。200年听来或许不算久远,却足以提醒人们:总有一些人,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某一片土地上。对于匆匆过客而言,那些重复的场景只是偶然的目睹;但对生活其间的人来说,那是平凡的一生,是日复一日构成的永恒。
“永恒”不过是从这些片段中捕捉到的痕迹罢了,它的全貌始终不可见。他们聊天、喝茶、吃烟,不在意是否被拍摄、被记录,也不在意是否会被谁记住。重要的只是——明天还会再来。那些被视为珍贵的“生活状态”,在这里不过是最平常的日子。而目睹这样的日常,也让人开始重新思考:看到他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或许,它本就无须承担意义。他们的生活不是为了留下什么,也不是为了成为某种存在。他们的语言,是与外部世界的柔性结界;而他们的笑声、吐出的烟圈、水声、脚步声与眼神,共同构成了不属于他者的故事。外来者只是偶然抵达了这个生态系统的一角。
真正见过另一种生活之后,原本被视为坚不可摧的看法,也许就此悄然松动。不是剧烈的动摇,而是一种弥散,一道悄然出现的裂缝。
生活的味道,也许就在那一道缝里,缓慢地流淌着。
来源:男人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