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文学式微的年代里,唐诺在新作《我播种黄金》中重新确认了文学与阅读的力量——“小说世界那点将信将疑的自由,令我们踏上更准确更丰饶的路,把瓦解掉的自己一点一点拼合回来。”
《编舟记》
阅读,真的能解开生命之惑吗?文学,又如何能拯救人生于虚无和痛苦中?
在文学式微的年代里,唐诺在新作《我播种黄金》中重新确认了文学与阅读的力量——“小说世界那点将信将疑的自由,令我们踏上更准确更丰饶的路,把瓦解掉的自己一点一点拼合回来。”
书中,我们跟随唐诺的目光,重读格林、福克纳、王尔德、塞万提斯、林芙美子等14位小说家的经典作品。“世界不放过他,他也不打算轻易就饶了这个世界”,这是独属于格林小说的力量;“把小说写得伤痕累累的”福克纳选择了最孤独也最危险的写作道路,却开辟出一片宽广的生命之河;而塞万提斯用《堂吉诃德》打碎骑士小说的“约定”,建立起现代小说的雏形,如今我们仍会在这场荒诞的冒险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感动与悲伤……
这是小说的魅力,人性在曲折的命运中闪烁,我们品尝生命的甜蜜与艰涩;这更是阅读的意义,我们在书页间找到生命的锚点,拾获勇气和希望。
“如今,阅读再没那么容易持续,因为生活里总有太多事发生。只是,这些 ‘太多事’不见得是必要的,我以我接近完整一生的生命经验指证,很多我们当下以为急迫如索命的事,其实半点不急,甚或不理都行。阅读的善念稍纵即逝,这个时点,我总想,如果有人恰好在他背后推一下,轻轻地,只一根指头地,也许那一刻他就真坐下来了。”
唐诺亲笔签名本,数量有限❗️
01
“一个美丽的、丰饶的、费解的谜”
“拉曼查那里有一个乡村,名字我们就不提了。不久前那里住着个老派的乡绅,家里有一支长矛、一块旧盾牌,和一匹老马——”
这是《堂吉诃德》的开头,非常潇洒,而且从容,给我们一种天高地远之感。我记得昆德拉也引过这几句开头,显然他也喜欢,只寥寥几笔,但老练的小说家同业比读者更容易被抓住,完全知道这一下子打开多大的书写空间,或直接用昆德拉的话来说,就这样开始了一趟“在无限大世界的乐呵呵的冒险旅行——”。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第一句最重要,第一句决定了整部小说的语调,决定了小说看世界、说世界的方式。《堂吉诃德》的这个开头极富“现代感”,或说,只有现代小说才“敢”这么写。
《编舟记》
这里,有一个一定要单独来说的人物,桑丘·潘沙。
一般读者会把阅读焦点集中于堂吉诃德,但更吸引小说家同业的,却是他身后这个矮胖的侍从兼对话者。桑丘,就书写意义来说,最富未来性、开拓性,这个人物不可思议的“早到”,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写就完成,就接近完美。比起来,庞大固埃和堂吉诃德仍属偏概念性的人物,英国小说家 E. M. 福斯特所说的偏“扁形人物”,并没朝现代小说跨出太远:庞大固埃四下搞破坏,但整个样子还是原第一世界人物,一个反叛的贵族或神祇;堂吉诃德多一翻多离开一箭之遥,但他的“乡绅/骑士”两面,老好人阿隆索·吉哈诺是隐性基因,我们真正看到的是显性的愁容骑士。桑丘才真真正正是彼岸生活现场来的人,“圆形人物”,圆滚滚的,饱满,生动,浑身是细节,日后的小说书写者将不断从他身上找到需要的东西。
桑丘的出场,在吉诃德先生第二回出门历险前夕,大概是这样——吉诃德先生想起来,依小说,游侠骑士出门一定得有一名侍从,于是,“那几天里,吉诃德先生竭力怂恿一个帮工人,那是他一个邻舍,人很老实(如果这个词可用在穷人身上的话),只不过头脑浅陋。”
头脑浅陋,也就是笨。
说动桑丘丢下老婆儿女跟他走,还一路挨揍,主要是吉诃德先生的一个承诺—一旦建立了大功业,得到一个王国,这吉诃德先生估算六天就可完成跟上帝造世界一样,他必赐个海岛给桑丘当总督。桑丘满心欢喜,深信不疑,但同时,桑丘也马上有他极现实、极精密的计较:他锁定的目标是海岛总督;若更上层楼当国王,那家里的驼背老婆子岂不就是王后,而小孩都成了王子公主吗?“我有点不信,我心里想,就算老天爷把王国下雨那样下给我们,也总不会下到我们家那个老婆子头上——”他最害怕的是吉诃德先生没干国王而是受封大主教,那样,已结了婚还生了小孩、守不了贞洁的他不就一场空了?
《堂吉诃德》
日后,有回说起某黑人海岛,桑丘不乐意了,估计自己统治不来这一堆黑不溜丢的异教徒子民,随即,他想到不是可以把他们一个一个当奴隶卖吗?又开心地多少人乘多少钱算起他的财产来。
好,桑丘笨吗?全世界大概只吉诃德先生一人这么想。真的,所有读小说的人都在惊讶他的聪明,绝对是全书最聪明灵动的一个人,已届临滑溜狡诈的地步。因此问题来了,那他怎么可能追随个疯子找罪呢?他完全知道那是风车不是巨人,是钢盆子不是曼布里诺头盔,刺杀的是流出红酒的酒囊而不是流血的妖魔,知道而且熟识绝世美人托波索之达辛尼娅就是那个高他一个头不止的女汉子村妇阿尔东沙等等一堆。
他目睹还承受吉诃德先生每一次的疯癫行径及其狼狈下场,依然忠诚耿耿,也依然信他,难以思议;一路上斤斤计较,一路抱怨吐嘈,唯不离不弃,也真的陪着堂吉诃德走到最后——桑丘这个太生动、生动到几近矛盾的人物,是塞万提斯留给读者,尤其两百年后的小说书写同行,一个美丽的、丰饶的、费解的谜。
02
“桑丘是遍在的、全世界的”
日后的现代小说世界里,与其说是我们渐渐弄懂了他,还不如说我们不断地看到他,自自然然地熟悉他了——比方俄罗斯果戈理的小说里,捷克扬·聂鲁达的小说里,印度吉卜林的小说里云云无远弗届,原来桑丘是遍在的、全世界的。
现代小说下到生活现场,从好好观看、描述这个之前文字未曾真正触及的民间世界开始,几乎第一眼就会先看到桑丘这样的人,这是生命现场最抢眼的一种人。尽管书写成败深浅不一,强调的面向也不一,端看书写者是从惊异、辛酸、欣慕、嘲讽或生气的不同心事来想他说他,比方中国的鲁迅便是鄙夷的悲愤的,叫他阿Q云云。
如今,又经过现代小说三百年时间的密密实实书写,这个多嘴、世故、滑溜如鳗鱼,总不停搞笑闯祸的人物,我们通常称他为民间世界的滑稽类型,或沿用巴赫金,狂欢类型。
《编舟记》
桑丘的矛盾,我想起来博尔赫斯,在谈到某小说里一个矛盾难解,甚至怀疑是写失败的人物,博尔赫斯轻轻地,但敏锐极了地说:“我想这个人是依真人实事来写的。”——大自然太过复杂、凌乱,什么都来,如大人类学者列维—斯特劳斯八十几岁时的终极生命结论:“无序,统治着世界。”岂仅仅只矛盾而已。人依存于这样的生命现场随之起伏浮沉,古希腊人以喜怒无常又偏好捉弄人的诸神来说无序,如此,人又怎么可能不矛盾呢。这上头,最早进入、描述民间世界的中国,好几千年前就温柔地了解并且宽容了,“礼不下庶人”,我们不能这么要求在生命第一线现场挣扎求生的人。人依存于捉摸不定的大自然,最不需要也最扛不住的便是逻辑的完整一贯,这样的重物会让他失去应变的弹性,极可能致命。
当然,我们都对人有更好更善的期待,但这不是自然原有的,这是人类世界独特的发明,是人给自己的要求和工作,漫漫长长。道德上或美学上,如果我们不乐意桑丘这样的人(确实有时候蛮讨厌的),那就得努力让他活在的世界变好一点,让他有余裕一点,有自主可能一点。
《堂吉诃德》
03
“生命里的确有某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不需要合理”
鲁迅对阿Q 最著名的鄙夷是所谓的“精神胜利法”,桑丘·潘沙看来也颇善此道,因为生存必备,说到底,人如果能直接获胜,谁还需要这么麻烦这么窝囊寻求精神胜利呢?——答案就是做不到。
不管是百万年的严酷大自然,或日后几千年的人为统治,神也好,人也好,都是远远大过于他的碾压性力量,人完全无法对抗,人只能躲开,躲避正是大自然所有会移动的物种的基本应对方式,抵抗只在被逼到无路可退才发生。唯一大不同的是,人演化出了一个最复杂的大脑,有更好的记忆力,并由此发展出种种非生物本能的意识,这是人非处理不可的独特部分。也就是说,桑丘不仅要躲,还不能记恨,往往,精神上的伤口和身体的伤口没两样,会妨碍求生还可能感染恶化致死。当然,桑丘不像阿Q那样用“儿子打老子”的占便宜方式,他掏出来的西班牙俗谚是“肚子吃饱,忧愁减少”,疗愈系的温和俗谚。
有关桑丘这样的狂欢人物,塞万提斯最厉害也最超前的是,他不像日后大部分小说那样把此人封闭在原居地静静勾画,他把桑丘拎出来,直接写到最难、最动态、最火花四溅的尖端处——我们看,这对高矮主仆的乐呵呵旅行,最丰盈的正是这两人原本应该是鸡同鸭讲的对话部分。
《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这边是疯到脑子只剩文字,仅限于骑士小说的那一点点文字,而桑丘只有语言,完全另一个世界的俚俗语言,但结果,这趟旅程,这一路没完没了的谈话(堂吉诃德不止一次给桑丘下封口令),却是人类书写史上最美丽的篇章之一,几乎是永恒的。尤其,如此纯文字和纯语言的交织碰撞,非常非常高难度,要到现代小说充分成熟的后期阶段才真正出现,说真的,迄今够漂亮的例子依然寥寥可数。
在这里,桑丘的俗谚起着非常关键而且夺目的作用。他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地乱抛乱用,通常是最岔笑的凸槌部分,却也有啪地撕开真相、国王新衣那种虚矫真相的痛快地方。最好的是,偶尔,仿若诸神到齐、星曜交辉、灵光乍现,某句俗谚会像正正好摆对位置般点亮起来,它成了解说者、开启者,是两个异质世界的连通那一个点,是梯子;它所携带厚实似土地、普及如众生的生动生命内容,把吉诃德先生空荡荡的疯言疯语装满,填实起来更再撑高起来,让它真的光辉、壮丽、慎重、崇高。
日后,我们读一堆类似对话形式的小说,也读不少那种不知伊于胡底的所谓公路小说,最难写好也最让我们沮丧的是不知如何离开当下,当下陷阱也似的抓住人紧紧捆住人的小说,极目所及尽管无际无垠,但一切却又琐碎、沉闷,半点不重要,而且一成不变,之前和现在一样、前方也跟这里一样。书写者和我们读者一样意志涣散,疲惫不堪。
《诺丁山》
《堂吉诃德》下卷远远好过上卷,正统的文学评价如此,小说书写同业心领神会的评价更如异口同声,也似乎每个人都很同意博尔赫斯这个看法:“下卷里的堂吉诃德更像是塞万提斯本人。”
下卷,塞万提斯还愿般还真的让桑丘当了总督,那是个名为巴拉托利亚的海岛,有一千多个岛民。上任仪式上,总督管家尊称他唐桑丘,对此,桑丘的反应意外地严正,也很“现代”——“听着兄弟,我可没‘唐’这头衔,我家世世代代也从没这头衔,叫我桑丘·潘沙就行了。我父亲叫桑丘,祖父叫桑丘,所有的桑丘都没什么唐不唐的。我估计这岛上的唐比石头还多对吧。上帝知道,给我当四天总督的时间,我一定把这些‘唐’清理得一个不剩,这些家伙一群群的跟苍蝇一样讨厌。”
桑丘只干了七天,基督教的吉祥数。他是自己辞的,在第七天晚上一场动乱之后,认清自己终究不是这块料。桑丘最自得的是他一毫不取,空手来空手去——这家伙真的非常“未来”,连思维都是,不大像个中世纪人。
好不容易实现了大梦却又弃如敝屣的桑丘之后呢?他没返家,而是寻回吉诃德先生身旁,继续他们又狼狈又幸福的旅程,所以说,总督真的还不是桑丘的终极大梦,这旅行还没完,路还很远、很长。我读到这里时,感觉到自己哪里被轻轻触了一下。
《在森崎书店的日子》
生命里的确有某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不需要合理。
唐诺限量亲签❗️
3年,14位作家,1份抚平焦虑的黄金书单
“天下第一读书人”唐诺历时三年潜心之作
潜入文学深处,重现文学于时代之意义
来源:理想国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