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满院子红灯笼晃啊晃,八方来客抻着脖子看笑话,我穿着带凤冠霞帔的嫁衣站在风里,婆母却压低嗓子问我:你可愿换个夫君。
拜堂那天,鞭炮恰好炸到第三挂,贺建没出现,表妹小雅也不见了。
满院子红灯笼晃啊晃,八方来客抻着脖子看笑话,我穿着带凤冠霞帔的嫁衣站在风里,婆母却压低嗓子问我:你可愿换个夫君。
我当时愣住,耳边是唢呐拐着弯的哭腔,脚下红毯被风掀起一个角,露出青砖的冷。
我看着她,王桂花,未来婆婆,脸上汗涔涔,红胭脂吹开一条裂缝,眼神却算计得很清楚。
她说,宾客都到了,桌子摆了三十六桌,菜都下锅了,这脸丢不起,你要是愿意,长子成子就在屋里,换个夫君,同样拜堂成亲。
我觉得这一句话,像是把我扔进一口深井,又给了一根粗糙的树枝。
这一切,其实不是没有征兆。
我是林晚,二十六岁,青石村的女儿,城里打工七年,回来订婚是去年秋收后的事。
爸的手那时候已经抖,拿饭碗都要用手心兜着,妈的眼里总是带着算计后的温柔,说女儿啊,不要再跑了,在家门口安个家,也算给你爸一口气。
我点头时,心里有一口气也落了地,毕竟七年,光怪陆离够了,还是家里泥土味儿踏实。
贺建是我高中同学,后来去南方开了几年吊车,回来在县城挖机修理厂做事,人长得白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
他妈王桂花,嘴巴利索,能说会道,村里红白喜事她都能插上手,见我就叫“晚丫头”,眼神掂量着我。
他们家还有个长子,贺成,三十出头,壮实,少言,常年在工地干钢筋,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订亲那天,贺家扛着两箱烟,两箱酒,八十八个鸡蛋,外加八万八的彩礼,镯子金灿灿,沉甸甸。
妈接过红包时眼圈红了,爸把角落里那瓶陈酿开了,说女儿熬到头了。
我笑着,心里是稳定和害怕一起升起来的泡泡。
彩礼钱我没动,交给妈看着,爸妈却拿出一半给我,说给你垫新房,咱不欠人家。
新房是县城边上一个老小区,两室一厅,九十来平,贺建说先借他名下买,贷款他来供,我出了装修的钱和电器。
我同意了,想着结婚了都是一家人,名字也不过是两个字。
小雅是我舅舅家的女儿,比我小三岁,从小就跟我屁股后头跑,城里打工时她也跟着我,后来嫌厂里累,回村开了个手机壳小摊。
订亲后她很勤快,隔三岔五来我家,帮我挑喜被,选窗花,去县城试婚纱,说姐姐你真幸福。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颗小痣,眼睛会往上挑,像狸猫学人样子可爱。
我也没防着她,觉得自家人自不必防。
夏天的一个晚上,风撩窗帘,手机屏幕在枕头下颤了一下,我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是她发来的朋友圈,背景是一杯橙汁,配文“偷得浮生半日闲”。
照片倒影里有一只男人的手,戴着黑色的船锚手链。
我盯着看了半晌,才想到那是贺建有一次从工地带回来的,说酷,戴着玩。
我心里一咯噔,却把自己说服了,觉得这个手链很常见,图案千篇一律。
后来有一次,在老房子门口,夕阳从梧桐树叶缝里漏下斑驳,小雅和贺建站在影子里,她说了句“你明天去县里取婚纱,我跟着晚去”,他笑了笑,说“你爱跟谁跟谁”。
我当时在街对面买猪腰子,远远看见两个靠得有点近,心里起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刺,但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人啊,最怕的就是把自己心里那根弦掰直,硬说它没弯。
我在外面这些年,学会了忍,学会了圆滑,学会了看人脸色,但回到村子,把心上的角都磨圆,去做一个“该懂事的女儿”。
爸的病恶化时,贺建天天送药,给钱,带着我去县医院,坐在走廊上给我买矿泉水,捏着我的肩膀说“晚儿,你放心,有我呢”。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天大地大,有一个人这样的,够了。
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六,天冷,晚上家家户户灶台上的火映着雾气,红茶倒出来会冒甜甜的热气。
喜糖买了三大箱,瓜子花生分了四十包,喜字贴满屋,红毯从门口一铺到堂屋。
拜堂那天,村口就热闹起来了。
堂叔早起帮忙挂灯笼,小舅去请吹鼓手,妈煮了十六只鸡炖炖锅里,汤面被油珠子铺得亮晶晶。
我出门前,戴上凤冠,震得颈子有点酸,妈把我脸上的小绒毛理了理,说女儿啊,要体面。
我点头,心里对着镜子里那个被捆在红色里的人说了一句:你走了这么久,终于要停一停。
谁知道,鞭炮响了三挂,唢呐吹了两曲“百鸟朝凤”,接亲的人来了个电话给小姑说,车队堵在村口,找不见新郎。
有人笑,说不会是去拉屎去了吧。
笑声刚起,王桂花的脸从红转白,嘴唇抖了抖,一把拐杖吱呀一声压在地砖上。
她把我拉进东屋,关上门,眼神像烧干的大锅底,闪着黑亮的油光。
她说了一句:晚丫头,阿建跟你表妹跑了。
我没听懂,或者说,我听懂了却不敢相信。
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只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里面的牙齿咬得发响。
她把手机扔给我,屏幕上是阿建发给她的一条语音,“妈,别急,我和小雅是真心的,婚礼也不用办了,我跟她走了,钱我以后会还”。
后面还有一条小雅发给我妈的消息,“姐,对不起,我和阿建是真的,我们在一起了,你别找我们了”。
我眼前一黑,屋里的红色像被水浇过,滴下来,滴到地上,溅起点点黑。
我开门,外面是人,都是人,指指点点的手,探来的眼睛,饭菜香味像一层油蒙住喉咙,呛人。
我爸坐在椅子上,手抖得把茶杯撞到桌上,叮的一声碎裂了一角,茶水泼出来,一半洒在他腿上。
妈站在我身边,眼睛里泪在打转,硬生生咽了回去,拉了拉我的袖子,说“晚,忍着”。
忍什么呢,我的婚礼,我的男人,我的表妹,像拉了一片麻布,扯着我往下坠。
王桂花忽然站到堂屋中央,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大家先别散,吃饭照吃,礼照收,拜堂照拜。
她接着压低声音对我说,换个夫君,成子不错,稳重,踏实,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全屋子的人一下静了,安静得只剩下锅里的汤咕嘟咕嘟。
有人小声嘀咕,有人挑眉,有人口角抽搐着憋笑,有人摇头叹气。
我看见角落里我小舅,额头青筋跳,咬牙骂了一句“臭不要脸”,准备冲出去找人。
我伸手拦住他,指尖都在发麻,冷得像在雪里泡过。
我没有立刻说好,也没有立刻说不,好像这两个字都太轻,担不起现在压过来的天。
我看向内屋,门帘一掀,贺成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黑棉袄,眉骨浓重,眼里是沉着的黑,四十度的冷风也吹不动的那种。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从我的脸滑到我肩上的红,停了一下,又滑回我的眼睛,嘴角动了动。
他说,我不能背这个锅。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往地上落。
王桂花沉不住气,扯着他一把,“你背什么锅,你娶媳妇儿,我给你盖好被子都来不及,你弟不争气,你还不顶?”
他甩开她的手,抹了一把脸,脸上的青胡茬细细地刺着手掌,像他硬到骨子里的倔强。
他说,人不是东西,换来换去的。
屋子里又静了,像厚重的棉被闷住了所有的声音。
我站在红毯上,鞋跟陷进红布一分,脚腕绷得疼。
我吸了一口气,红色气味灌进鼻子,像喝了辣酒。
我说,伯母,先让大家坐下,饭不能糟,脸也不是你家一家的。
王桂花一愣,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又迅速换成笑,嘴角裂出一条“你真懂事”的缝。
我转头对村支书说,刘叔,麻烦你在呢,今日之事,您给做个见证。
刘叔年纪不大,四十出头,去年刚转正,做事比较稳,今天来喝酒,被动成了“主持公道”。
他点头,说,先按住,别乱。
我对我妈说,妈,先把爸抱进西屋躺会儿,别冻着。
我自己拉了拉嫁衣,走到堂屋中央,对着三十多桌的人打了个揖,肘子曲得规规矩矩,掌心向内。
我说,各位乡亲,今天失礼,被人当了笑话,我认。
我是被人当笑话的那个,但不是没有嘴的人。
我转身看向王桂花,目光沉下去,像在水里捞一块石头。
我说,伯母,阿建和小雅跑是事实,彩礼你们家给的,婚礼我们照办的费用,都是实实在在的钱。
我说,这份婚约你儿子单方面毁了,按理彩礼要返还,婚礼损失该由谁承担,我们得把账算清楚。
我说,我不闹,我不哭,不是因为不痛,是因为我现在要把事情摆到台面上,用明白字写。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点慌,更多的是盘算。
她张嘴想说,我抢先一步,“另外,伯母刚刚提了个意思,说换个夫君,成子哥娶我,婚礼照办”。
我停了一下,让屋子里的呼吸慢一点。
我说,如果是这样,这是一桩新的婚事,需我同意,需他同意,需要双方父母同意,还需订明白条件。
我说,财礼另算,房产另谈,婚前婚后财产界限分清,清清楚楚写进协议里,签字按手印,村委见证,拍照留档。
我说,我不是要薅你们家的羊毛,我只是不要让我这张脸,今天被羞辱了,明天还要被人拿去踩。
我说,这是道德,是契约,也是法律。
王桂花被我这一连串“我说”压住了场面,眼神乱了一圈,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笑得比哭难看。
她说,晚丫头啊,你别那么硬,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有商有量。
我也笑了,眼里没有笑,我说,有商有量就把商量写下来,写下来大家都安心。
我转头看贺成,他一直没吭声,只有他的喉结滚了两滚,眼里像藏了一颗石子。
他忽然说,我不同意。
他的拒绝像一块石头扔进风里,掉地上闷闷一声。
王桂花回头瞪他,目光像两把刀,“你不同意什么,你哪门子硬气?”
他看着我,说,今天你遭这个,我替你不值,但是我的婚事,不是给脸救场。
我盯着他,突然对这个男人升起一点奇怪的敬意。
他不借我的灾祸刷存在,也不借我的窘迫做自己义气的台阶。
人群里有人吐槽,“哎哟,还挑上了,一边一个不靠谱”。
也有人悄声说,“晚丫“的脑子可够清楚的,比男的都清楚”。
我收回目光,头很高,脊背很直,忽然感觉嫁衣不那么重了。
我说,那我们先谈账。
王桂花脸秒就沉下来,像一盘凉菜端上来就凝住了油。
她声音尖,抬高了,压不住,“谈什么账,钱给你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家还有什么可谈的?”
刘叔咳了一下,拦在我们中间,冲她说,桂花,这事你儿子不地道,别把理说歪了。
我上前半步,低声又清晰,“伯母,彩礼按我们村风俗,退一半起步,但你儿子婚前出逃,按理全退也不过分”。
我接着说,“婚宴订的三十六桌,你们家请的半数,我们家请的半数,退菜退不掉的成本要平摊”。
我说,“婚纱照、婚庆、伴手礼,账单在这,都是确凿的数字,您看一下”。
我把手机里整理好的清单亮在她眼前,灯光打在屏幕上,白得刺眼。
她撇嘴,不接,扭头去看她老头,“老贺,你说话”。
贺守义抽了两口旱烟,烟袋锅里嗞嗞响,他慢吞吞吐出一口烟,说,“退彩礼,退一半吧”。
王桂花拍了一下桌子,“退什么退,你儿子娶的不是还是她吗,只不过换个儿子,还不是我们家祁山头上的喜事”。
她的一句话把屋里的火又点着了,几个人“扑哧”笑出声,有人捂嘴,有人放声。
我眯起眼,心口往上涌的那团火,烧得嗓子有点苦。
我说,伯母,您别拿我当没脸的。
我说,你儿子跑了,我还站这里,你想让我站在原地等一根稻草,这个稻草是你说的那根,那我成了什么。
我一字一顿,不给她插嘴的缝,“我不是你家盒子里的豆腐,随便拿出来换盘子”。
她被我顶住,怒急,喊,“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我们家看得起你,才给你八万八”。
我妈忍不了,往前一步,“桂花,话不能这么说,咱家晚还没过门,就被你儿子这样羞辱,我们可以不赖账,但不能让人踩脸”。
我小舅也扑上来,“桂花,今天这账,写不清你家的牌楼我都给你摘了”。
刘叔伸手拦着,劝,口气缓,“各位,火都压一压,先把难看话收回去,这事得按规矩办”。
他又撇过头看我,“晚,先不要急着把婚礼散了,手上留证据要紧”。
我朝他点头,心里已经把几件事排好顺序了。
第一,保全证据,通知吹鼓手暂停,暂时封起来红毯,不要乱。
第二,村委作为见证人,拍照录视频,把王桂花刚才提出“换夫君”的言辞记录下,免得她翻口。
第三,列清单,彩礼、婚礼费用、其他支出,要求对方书面承认。
第四,谈返还彩礼和赔偿的时间表,签借条,约定违约金。
第五,于当天发布一个说明,双方盖章签字,不涉及隐私,只陈事实,免得流言在村里发酵成笑话。
我转身对吹鼓手,“先停,你们先去后院喝口水,这会儿不吹了”。
又对掌勺的师傅,“菜先关火,炖的慢着,燃气阀门关一关,别出事”。
又对招呼亲戚的表姐,“先把红包按桌登记,谁收了谁的,一会儿要退还是怎么着,心里有数”。
我每说一件,心里就稳一点,脚底就站得扎实一点。
王桂花看我这架势,心里开始打鼓,又不好认输,嘴上硬着,“你这拿着法律当刀子,我告诉你,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
我笑了一声,笑意凉,“伯母,人情我是懂的,才没翻你的桌,法律我也是懂的,才不让你们家赖掉一切”。
我又转向贺成,直直看进他的眼睛,“刚才伯母说让我换个夫君,你说你不同意,我尊重你的话”。
我说,“你若是愿意做个证人,帮着签个字,那我们各走各路,我也不会让你难做人”。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他吐出这个字,像是一枚稳稳落地的石子,给这滩泥加了一点硬。
人群里又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竖起了手机,偷偷录。
我抬眼看过去,“录吧,今天不怕人看,就怕没人看”。
王桂花的脸更绿了,像被霜打了的菜叶。
刘叔咳了一下,拿出村委的公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章带身上,他笑了一下,解释,“走哪都得带着,怕有人开证明”。
他拿纸,拿笔,把事情成段成段写下来,一条一条,说,“双方当事人,时间地点,事件经过,提出的方案”。
我看字写得方,心就落下去一截。
写着写着,屋外有人跑进来,是村口小卖部的阿青,她喘得像刚把心里话都跑出来一样,喊,“他们发朋友圈了”。
她把手机举高,点开小雅的新发,照片是车窗外的高速路牌,配文“爱是要走的路”。
下面有一张娇俏的自拍,她靠在阿建肩膀上,两个人笑得像偷了糖的小孩子。
评论里有几个陌生账号刷着“祝福”,也有人骂她,“你个第三者”,她回了一个冷笑。
我觉得眼睛前面有点花,像有一只蜂飞来飞去。
我深吸一口气,掐了掐手心,指甲陷进去,痛是清晰的。
我看着手机那张脸,曾经叫我姐姐,抱着我睡过一个夏天,半夜喊渴我爬起来给她倒水的那张脸。
我笑了,背后发凉。
我抬起头,对所有人说,“大家看到了,他们不是被逼迫,是自愿”。
我说,“这样,那我就要求,立即返还彩礼八万八,婚礼支出按账目由贺家承担六成,我们家承担四成,原因明明白白”。
王桂花跳起来,“凭什么我们多承担?”
我说,“彩礼是你们给的,我没花,你儿子毁婚,我有损失,你们有责任”。
我把手机举起来,“另外,我要求他们删除涉事的动态,发一个澄清声明,说明是他们两人私奔,不牵扯我的名声”。
我停一下,把每一个字落稳,“如果不做,我会走法律程序”。
刘叔点头,“晚说得有条理”。
她老贺支支吾吾,“现在没钱,八万八从哪拿,你知道我们家这个月连贷款都还不上”。
王桂花找台阶,“要么这样,钱我们分三次还,今天先给你两万,过完年给你三万,明年端午前把剩下的给你”。
她看着我,像在试探池水深浅。
我看着她,像在看一条背鳞发亮的鱼,滑不滑不知道。
“分期可以,但要有担保”,我说,“你们家老宅在你们名下吗?”
她愣了一下,“在,在他爸名下”。
“拿老宅做抵押,或者你们拿县城那套房产的产证复印件做担保,签借条,写明违约金百分之二十,每逾期一日按万分之五计滞纳金”。
我说得不快,但每一个数字我从牙缝里挤出,像石子压在地上,不会滚。
人群里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哟,这丫头脑子真活络”。
也有人小声说,“这未来婆婆遇上对手了”。
王桂花嘴唇抖,只得勉强点头,“那就这样”。
我拿出手机,开了录音,一个一个对着说,王桂花的脸动一动,像被针扎了几下。
她咬着牙说完,我又补了一句,“还有,今天你在众人面前提出‘换夫君’,此言非戏言,已录音,将作为你们贺家的意思表示,我不接受,请大家作证”。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眼神里被我捅破了一层羞。
她恨得咬牙,喷了一句,“你以为你还多清白似的”。
我笑了一下,“清白不是装的,是做人做出来的”。
我妈在旁边偷偷握住我的手,手心热的,发汗,黏黏的。
她靠过来低声说,“晚,够了,是时候回屋喝口水”。
我点头。
刚要转身,门口一阵风掠进来,带了股冷,吹得红布咧开一角,露出门框上旧岁月里留下的刻痕——一串孩子身高的记号。
那是贺家自己的家过日子的印子,被这一场闹剧冲得灰头土脸。
我忽然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悲哀,愤怒,厌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怜悯。
谁不是被生活逼得用牙咬着肉往前拖呢。
我回到西屋,妈给我倒了一杯姜茶,热辣辣往胃里灌,像在一个冰天里挖出一团火。
她看着我,“女儿,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她眼里有泪,没掉下来,睫毛上挂着一颗亮晶晶的珠子。
我说,“妈,婚礼散了,彩礼要回来,损失要算清,名声要守住”。
我说,“至于换夫君,不考虑”。
妈点头,“咱不就这点骨头气吗”。
她抹了一把眼,笑了一下,“你爹要是能站起来,早把那老太太的嘴缝上了”。
我们母女说着,堂屋里又传来一阵嘈杂声,是有人坚持要走,有人被留。
刘叔用小锤敲着桌子,喊,“静一下,先签字”。
王桂花终于拿了一打票据出来,掏出两万现金,啪的一声放桌上,像一记耳光打到她自己脸上。
她轻声骂,“晦气”。
签字按手印,红泥盖章,一套流程,走得比过年贴春联还顺。
贺成站在旁边,时不时低下头看看纸上的字,每看一行,他眉心的竖纹就加深一点。
我忽然想到,高一的时候,他曾经来给贺建送饭,站在校门外,手里端着个铝饭盒,脚下站着三分地大小的沉默。
我也站在校门口,背着书包,看到他把饭盒递过去,低头笑了一下,露出一颗缺了角的牙。
那时候我只是在心里给他贴了一个标签——老实。
如今看来,“老实”不全是软,是硬,是不愿意拿别人的灾祸糊自己的墙。
签完字,人渐渐散了,盘子被端下去,菜有热的有凉的,味道都变了,像后来各人各当的日子。
我脱下凤冠,头一轻,脑袋却沉沉的。
刘叔过来,压低声说,“晚,接下来你们家也得注意,舆论要控制,别让人把话说偏了”。
我点头,早就想过了,“我会发个简短的说明,不提名字,说明事实,村委盖章,抖音朋友圈都发”。
刘叔竖起大拇指,“你这丫头,真不是一般的”。
王桂花听见“发说明”,脸白了一秒,“别别别,别把我们家名字弄出去,面子都不要了啊”。
我看她,“名字谁都不提,但是事实要清楚,您放心,我不像您那样不留面子”。
她被刺了一下,瞪我,憋了半天,鼻子哼了一声,大手一挥,“走”。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着贺成,眼里火蹭一下烧了起来,“成子,你留什么,你也给我回去”。
他站住不动,目光向我扫了一下,又迅速移开,像被烫了一下。
“我在这儿做个见证,等完了再走”,他低声说。
王桂花想骂,又被刘叔拦回去,“去去去,别在姑娘家污染空气”。
她狠狠瞪了我妈一眼,又瞪了我一眼,出去时撞到门框,额头“嘣”了一下,我扭开头忍住笑。
她叫一声“晦气”,揪着老贺就走。
人散得差不多,我发了说明,字很少,平铺直叙,一如我今天的心。
“因个人原因,原定婚礼取消,财礼返还、费用结算已达成书面协议,特此说明,望乡亲勿传播不实信息,感谢关照”。
末尾是一枚红章,钤在字的下面,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一分钟,十几条评论,“晚,姑娘,你顶住”,“谁做的孽自己知道”,“丫头好样的”。
也有阴阳怪气,“说那么好听,谁知道内情呢”,“人家跑了也许有苦衷”。
舆论是水,汤滚了的时候会溅油,凉了就凝成白的块,没什么道理,只有温度。
我没回,心里翻过身,躺平,像我过去那些夜里,翻来覆去找一个好的姿势,这次不是为了睡,是为了活。
第二天,事情还没完。
一早,舅舅带着舅妈来,舅妈眼睛哭成核桃,骂小雅“死丫头”,说要去把她拖回来。
舅舅嘴里攥着牙签,一根又一根折断,脸褶子里的汗光一闪一闪,像鱼尾纹里藏着唯一会动的水。
他抬眼看我,眼神那么羞愧,像把自家的羞红染到我脸上。
“晚,舅舅对不起你”,他说。
我笑笑,“舅,别这样,这是她的选择,她长大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舅妈捶胸,“知道?她知道个屁”。
她又往我这边走一步,“晚,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咬了咬牙,眼泪又下来,“别把事闹大,别报警,别告她,都是一家人,我知道你有理可讲,可是我这个做妈的,命要没了”。
我喉咙一哽,看着舅妈这张被哀求揉皱了的脸,忽然觉得人啊,其实最好被打败的,就是亲情。
我低声,“舅妈,我不报警,我不告她,我只要她删掉动态,别污我”。
舅妈忙点头,“我这就打电话”。
她一边拨号一边嘟囔,“这死丫头,看我不把她打残”。
电话那头,哗的一声挂断。
舅妈崩溃地盯着手机屏幕,好像里面跳出来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又拨,又挂,又拨,终于接了。
她还没开口,那头先笑了一声,“妈,你别来烦我,我和阿建是真心,他又不是你亲女婿,你干嘛替他们家说话”。
舅妈一口气没上来,咳嗽几下,“你个白眼狼,你姐从小对你什么样,你现在这样对她?”
小雅冷冷,“姐有她的幸福,我有我的路,别绑着我”。
我听着,心里一层一层凉下去,凉到脚趾头,脚趾头发麻,麻到心口,心口硬邦邦像一块石头,也许这就是人长硬的过程。
我伸手接过电话,压着嗓子,“小雅,是我”。
那头安静了一秒,然后笑,“姐,你说”。
我说,“删掉”。
她轻轻笑了一声,“做不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没人要的”。
我闭了闭眼,“你让谁知道,你妈?你舅?还是村里那些嘴?”
她不答,哼起小调。
我忍住,“好,你继续发,我就做另外的事”。
她冷,“什么事?”
我说,“我写材料,把你们发的东西截图存证,明天去法院备案,到时候法院会判定彩礼全额返还,婚礼损失判你们赔偿,另外你们在网络上散布的信息有侵犯我名誉之嫌”。
我说,“我不闹,我只要法律给我一个纸,我就够了”。
电话那头停了几秒,她吐了口气,“你真以为你那么有理?”
我说,“我一直不是为了理,而是为了在风里能站住”。
她“切”了一声,挂了。
舅妈手一抖,差点摔手机。
她看着我,像被抽打了一鞭,伤在她身上,我疼到了。
我把她手握住,轻轻,“舅妈,关了吧,等她回头”。
舅妈哭得像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停不下来。
那天傍晚,村里有人说看见王桂花在县城,冒雪去找她的二儿子,回来时候没有见人,只带了一个“借条”。
三天后,队里老王过来,指着微信说,“晚,你看,这两人结婚了没?”
我一愣,拿过手机,是民政局门口的红墙前,小雅举着结婚证,笑得像开了一朵花。
但那张结婚证,第二个人不是贺建,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照片底下小字写着,“我们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整个人像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跌入一个更深更冷的坑。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和阿建也许只是串门,意味着她也许跟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领了证,意味他们把这场戏演成了别的东西。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花,拧来拧去,抽不出线头。
我去问刘叔,他皱着眉,“现在的信息真假混杂,你别急,先记下证据”。
我点头,天已经黑了,村口的路灯一亮一灭,像一个老人的眼皮,累。
夜深,屋里只剩我和妈。
爸睡下,偶尔咳两声,沙沙的。
我坐在炕沿,背靠墙,墙有一点点潮,把背衬得凉。
妈在缝一个荷包,针尖忽明忽暗,穿过布,像穿过过去的一天,又缝起下一天。
她说,“晚,你要不,过段时间就出去,城里大,事情多,很快就被淹没了,咱别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我笑,一半苦一半甜,“妈,我不是怕笑话,我怕被笑话吃了”。
她抬眼看我,眼睛里有很复杂的光,“你爹说你像你爷爷,硬,认死理,但这理也救了你”。
她小心地把线咬断,“我给你收拾收拾,你住县城新房去,那里清静一点”。
“新房上写的是他名字”,我说,“我没权住”。
妈愣住,我也愣了一下,笑,“这就是我过去想得少的地方”。
第二天,王桂花来,脸肿了一圈,像被蜂蛰了,她眼睛缝儿眯着,嘴上有两条干裂纹。
她一进门,往我妈面前一跪,“妹子,是我对不住你家晚”。
她抬头看我,“晚丫头,这两天我跑断了腿,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城南跑到城北,那两个混账不见人”。
她喘着气,“借条我拿来了,八万八分三次,过完年就给你三万,端午前给你三万,剩下两万八秋后给,这里有我家的老房产证复印件做担保,房子在我姓下,老贺也签字了”。
她把东西堆在桌上,眼神乞求,“你看着办”。
我接过来,把每一张纸翻了翻,压着指尖,纸的边角硬,硌得疼。
我问,“民政局门口那张照片,你知道吗?”
她翻白眼,“你以为那是真的?网上作怪,昨个我去民政局问了,没那个记录,照片是 P 的”。
我心里“哦”了一声,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弹起来,砸得自己脚背疼。
我说,“那就好”。
她忙接,“好个啥,你看我儿子,现在不见人,也不见鬼,给他发消息他回两个字‘别找我’,我这把骨头都要断了”。
她碎碎念着,把自己说得像风里的一片叶子。
我看着她,心软了一下,将软收回去,收进骨缝里。
我说,“伯母,那我们把借条签了,再做一个补充,关于网络上的发言,我们双方都承诺不再发不实信息,不造谣,不传谣”。
她点头,连连点,“好,好,好”。
签字盖章,拍照存证,我做每一件事都像是在给未来铺一条路,虽然看不见尽头,起码脚下踏实。
签完字,她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像把整个人都吹瘪了。
她看了我半天,忽然说,“晚,那个……换夫君,你可还愿意考虑?”
她声音低了,像不敢惊动什么。
我笑了一下,“伯母,我说过,不考虑”。
她急,“你看你,我们成子……他……”
她回头一看门口,贺成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袋白萝卜,青头青尾,带着泥。
他眼神平淡,“我妈,别说这种话”.
王桂花“啐”了一声,“死脑筋”。
他看我,“昨天的事……我替我弟,跟你道个歉”。
他说着,眉毛耸了一下,像被风吹到了。
我说,“不是你的错,不用你替”.
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他要走,我忽然叫住他,“成子哥,你觉得我做得过吗?”
他转头,看着我的眼睛很直,“不过”。
我“哦”了一声,不知为什么,眼睛酸了一下。
他走了,背影被门框勒了一下,分成两截。
我低头看桌上的账本,一排一排的小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正搬运我的脸面。
事情暂时缓下去,像把锅端离火,热量还在,水慢一点滚。
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有,街头巷尾,菜市场里,摊位前边的柜台边,男人女人都要说几句。
有人说,“林家的丫头这回怕是嫁不出去了”。
有人说,“这孩子明白,又有手段,有啥嫁不出去”。
还有人说,“以后谁家敢娶她,得有点胆儿”.
我背着菜篮子,手里十二个鸡蛋,走过他们身边,像在风里走过一阵柳絮,面不改色心不跳。
但夜里,我还是会醒,醒在一个冷得像水的空里,心被冻得疼。
我会拿出手机,反复看那几条录音,确认自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情绪。
我会去县城律师事务所坐在门口,听一个律师给人讲“彩礼返还的司法解释”,坐到腿麻了,才站起来,走出来,风吹一吹,整个人像被拔了一层皮。
我会回新房小区门口,站在门卫的玻璃窗前,玻璃里是我扭曲的脸。
门卫老头把一个纸杯塞给我,“姑娘,喝点热水”。
我接过,手心里热得烫,烫出汗,汗渗到掌纹里,又冷掉。
我不进去,只远远看了一眼那扇窗,那扇门,那扇门上贴着的春联已经被风吹起了一个角。
屈指一算,过完年,就是二月了。
王桂花如约打了三万块,借条上钉了一张收条,刘叔在旁边看着,盖章。
她在数钱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把一张百元钞翻来覆去确认,像确认自己的心还在。
她把钱递给我,手指抓了抓我的手,“晚,这钱我不是自愿给的,是被你逼的”.
我把手抽回来,“伯母,这钱是你儿子欠的,我替他收”.
她冷笑,“你替他收,我替他还,啥世道”。
她转身走了,脚步沉。
第三天,县城有消息,说有人在古城墙门口看见一个男的,像贺建,身边一个女的,裹着围巾,笑得满脸花。
我没去追,我只是把这条消息一层纸一层纸包好,放在心里,等有一天不碍事的时候翻出来,看看生活给我稀的东西。
我以为这事情,就这么慢慢磨过去。
直到有一晚,九点钟,忽然有人敲门。
妈探出头,我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贺成。
他把手里的袋子往上举了一下,“冬天萝卜赛人参,拿去炖汤”。
我接过,“谢谢”.
他没进来,鞋尖在门槛上蹭了一下,像一只不善于表达的狗,在门前绕来绕去。
他低声说,“我妈叫我来问你……不是换夫君的事,她叫我问你,你那房子,准备怎么处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县城新房。
我说,“我想拿回装修里的电器和家具,其他一概算了“.
他说,“房子在我弟名下,电器家具都是你买的,你拿就是”.
他顿了顿,“需要我帮你搬?”
我看他,忽然有一种将自己往前推一把的冲动。
我说,“需要,明天你有空吗?”
他点头,“有”.
第二天,我们带了车去。
小区门口的保安看见他识得,点头笑,说,“成子,多久没来了”。
他恩了一声,没有多话。
我们上楼,开门,屋子里有股陈封的味道,木板的香气和空调里沉积的灰混在一起,像沉睡太久的一口柜子。
我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把每一样自己买的东西认出来,扳手拧下来,镙丝刀拆下来,一台一台搬到门口。
他一个人扛了一台滚筒洗衣机,肩头红了一块,汗把头发粘在额头上,像丛生的黑草。
我递给他水,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冰凉的,牙齿碰到杯壁,发出嗒嗒声。
他抹了把脸,“我来”.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像对着整个世界说了一句朴素的爱。
搬到一半,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物业,让开大门。
结果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是阿建。
他头发长了一点,胡子也长了,眼睛里有一种浮躁的红,像人在夜里吹了太多冷风。
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东西,又扫了一眼贺成,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亮一灭。
他笑了一下,唇角歪,“哥,来干嘛呢?”
贺成没有回应,低头继续把电视卸下来。
阿建靠着门框,手指敲了敲木框,砰砰,像在敲一个人的心。
他看向我,“晚,我来,是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他笑了,笑得像割破了脸,流出一道看不见的血。
我站着,平静,“我不收”。
他吞了一下,“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但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还没说完,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一眼,回了一句,“嗯”,又抬头看我,“那个,她怀孕了,我不能看着她一个人”。
我觉得什么东西在我胸口弹了一下,既不是心,也不是肺,是一块过去的云团,散了又集。
我说,“恭喜,孩子无辜”。
他以为我会骂,会喊,会抓他的脸,会撕他的衣裳,让他成为街头的疯男人。
但我没有。
我连眼泪都没有。
上一秒我觉得自己狠,下一秒我看见自己只是把眼泪藏到骨头里了。
他看了看贺成,“哥,你不要总是站在她那边,她不是我们家的人”.
贺成抬眼,目光如刀,轻轻一跳,落在他身上,“你才不是我们家的人”.
阿建愣住,笑了一声,笑声里有点短促的喘,“好,好".
他回头看我,“晚,彩礼的事,不用逼我妈了,我会还你".
我点头,“好".
他盯着我半秒,像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出一点恨,找不到,只得落荒而逃。
门咣当一声关上。
贺成低头拆电视的手停了一秒,像在唉声叹气,又像在腹肌用力。
他低声,“对不起,他……".
我摆手,“不用替谁".
我们继续搬,直到屋子里归于空,像一个人洗掉了满身污秽之后站在风里,轻了一圈。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里,窗外的树一棵一棵倒退,像一个个和我不再相干的人。
车行到村口,天空下起小雪,细碎的,落在窗玻璃上,融成一串水,滑下来,像眼泪。
我忽然问,“成子哥,你当初为什么没结婚?”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松开,淡淡,“没遇到合适的".
我“哦".
车停院子里,我下车,他把袋子放下,转身欲走。
我叫住他,“谢谢你".
他回头,眼里有一点笑,薄薄的一层,像春天的第一层绿。
他说,“该的”.
这一段日子,我用一种接近苛刻的方式要求自己,我每天五点起床,去村南头跑步,风把我的脸刮疼,把疼当作一个人还活着的证明。
跑回来,我给爸做早饭,给妈泡脚,午后去帮刘叔把村里一个工程帐目核对,闲时给村小学的小孩子补课。
我把自己的心填得像炒米一样满,满到没有缝隙让那个人的影子钻进来。
偶尔,我会在晚上看一眼窗外,想起四边墙里曾经有过的笑,有过的温,想起阿建伸手摸过我头顶的那个动作,觉得自己像从前世捞回来一个灵魂,抖了三次,再也不想碰那个人了。
事情到这里,好像可以停了。
但生活从不按照人的希望停在一个体面处,生活的手喜欢掐人的腰,然后用力一扭,叫人翻个跟头。
过了正月十五,县里传来一个消息,小雅出事了。
说她住院了,出血,孩子保不住。
这消息像一颗石子落到我的心口,提醒我,人不是剧情。
舅妈来找我,眼睛肿成两颗桃子,泪像老树上的树脂,压不住。
她抓我手,“晚……去看看她吧".
她哽咽,“别骂她了,她也遭报应了".
我沉默,良久,半天,我只说了一句,“我不去".
舅妈盯着我,眼里有光灭了又亮,最后灭。
她站起来,擦了一把脸,“也好".
她背影缩小了,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鸟,羽毛贴在骨头上。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心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她活该”,一个说“她是舅妈的女儿”。
最后是第三个声音出来了,“都别说话".
我自言自语,“过你的日子".
第二日一早,王桂花又来了。
她进门就说,“晚,我求你一件事".
我抬眼,她的脸上居然有一种谦卑,和之前唯我独尊的那张脸不一样,像被什么把棱角磨碎了。
她说,“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换夫君?".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急,“你看你们两个走得也近,村里人都看见了".
她把最后的“你不嫁给我家,你也嫁不了人”藏进了眼尾,藏得很深很深。
我笑,笑得像把整个冬天的冷都笑出来了,“伯母,你是一天不提这种话就浑身发痒吗".
她急,“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
她把手在空中乱摇,“说不清,我觉得门对,性子也对".
我盯着她,把话扔过去,“你问过他吗".
她愣了一下,立刻扭头,“成子?他肯定求之不得".
她才说完,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贺成站在那里,眼神复杂。
他走进来,面对他的妈,她话还没扭完,他就说,“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是冬天里的水,冷,不刺耳,却刺人。
王桂花猛然转过头,“为什么".
他看着我,又看着她,“她不是我们家的救火桶".
他又道,“再说……我有事没告诉你们".
他看着我,眼睛里掠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却很快被他按住,像按住一只要飞出去的鸟。
他吞了吞口水,开口,“我可能……过不了几年就会离开青石村".
他顿了一下,像是对着过去说话,“我打算去新疆,签了一个三年的工地项目,可能更久".
王桂花尖叫,“疯了?你要死啊".
他摇头,“妈,我不再是你年轻时捧在手里的那个人了".
他转向我,认真,“你是个清清楚楚的人,你要的是一个稳稳的房子,我给不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有一抹我看不懂的温柔和痛。
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堵住了一颗绿豆,小小的,却硬硬卡在那。
这个男人,他并没有像他妈想的那样等着收割我的尊严,他把我的尊严捧在手里,要把它放回我胸口。
王桂花噎住,愣愣看着他,“你疯了".
他转身,“妈,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
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晚冬的太阳浅浅的,落在他背上,像一首没唱完的老歌。
王桂花呆了半晌,咬牙看我,“你看见没有,他就是这个样子".
她的恨黏在她的眼皮上,我看见的,是她彻底无计可施地抬起手,向空中抓。
她抓了个空,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我低下头,笑了。
这笑不是对她,是对自己,是对这场闹剧,是对命运的指缝漏下的光。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穿着红色衣裳,站在一座桥上,桥下面是一条黑河,河里游着无数条鱼,银白色的腹,黑色的背,一条一条翻着身。
有人在我后面喊“晚,走”,我回头,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背后是无数张脸,笑的哭的都挤在一起。
我没有走,我把衣裳解下来,丢进河里,赤脚站在桥上,风吹过,冷到骨头里。
我醒来,眼角有一点湿,手心也湿。
我坐起来,窗外一星亮,一点点爬。
春节后,县里一个学校来找我,让我去做合同工老师,我去面试,拿到录用通知。
我拎着包走在校园里,操场上学生跑步,口号一声比一声高,风吹过旗子,啪啪的响,很像人的心在鼓。
那天午后,一条短信进来,是一个陌生号,“晚,是我,阿建".
他打了一行字,“我和她分了,她孩子没了,我……".
下一行,“我能不能见你".
我盯着这两个“我”,一个像一根头发丝颤着,另一个像一把刀割过去。
我没有回。
第二天,他在校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一束廉价的康乃馨,花瓣边微微发干。
他看见我,眼里有一点卑微,一点温柔,一点自己的自尊,在一起打架。
他说,“晚".
我点头,“你不是说分了吗".
他点头,“她走了,我一个人".
他下意识把花往前递了一下,又像被烧着似的收回。
他说几句话,又停一下,像一个学话的小孩,既不敢说多,也怕说错。
我忽然往旁边走了一步,他愣住,顺着我的步子走。
我走到校门旁边的公示栏前,指着一张招聘公告,“看见没,学校招人,试用期工资两千三,转正三千六,有五险".
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意思是,该干嘛干嘛".
他愣愣看我,眼里一片空白和茫然,像一个被光照久了眼睛暂时失明的人。
他最后把花塞到我手里,转身走了。
花瓣很轻,摸上去有点干,就像一段曾经柔软过现在干硬的感情。
我把花放在办公室的水杯里,插了插,花茎在杯口蹭一下,水滴出来,不多不少,刚刚好。
晚上回家,妈坐在灯下给爸爸剥橙子,橙子皮一条条剥下来,像连着的老的往事。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一种轻松,“女儿,这日子,慢慢有样了".
我笑,笑里没有苦,甚至有一点点甜。
第二天,村里又传来消息,“贺成要走了".
有人说他去新疆,有人说他去西藏,有人说他找到了一个外地女人。
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也懒得再去求证,我只知道,他会走,他不是用我救的,也不是用我铺路的,他自己会走。
我突然想买一张卡片,写上“一路平安”,贴在他的门上。
我拿着卡片,站在他家门前,门半开,里面有人声,不是王桂花,不是老贺,是一个年轻的女声,“你真要走?”
贺成的声音,“嗯".
那个女声又问,“你一走要几年”.
他,“三年".
女声哼了一下,“那我得等你三年吗".
他轻轻笑,“不用等".
女声很快就哭了,“你不要我了".
他沉了沉,“不是不要,是不敢要".
我的手掌心被卡片的锋刃割了一下,一点点血揉出来,红的,像一朵扣在皮肤上的花。
我没有进去,我把卡片往门缝里塞了一半,想一想,又拿出来。
我把卡片撕成两半,一半留在手里,一半丢进门口的垃圾桶。
我忽然觉得,很多话不说就是最好的说。
我转身走了,步子不快,心里有一点空,一点占满,一点离别的风从我胸腔里穿过去,带走了很多东西,也带来了很多。
夜里,手机震了一下,是一个未知号码,“请问是林晚女士吗?”.
我回,“是".
对方说,“我们是县法院,您之前提交的彩礼返还材料,我们已立案,请您后续注意开庭时间通知".
我盯着这行字,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像终于把一口久已卡在喉咙里的骨头咽下去。
我回了一句,“谢谢".
第二条消息紧接着来,“对方也提交了一份意见,建议调解".
我看着“调解”两个字,心里那口气落下去,落得不重不轻,像一片叶,在水上转了两个圈,停了。
调解,是这个村子里最喜欢说的一个词。
农忙的时候,夫妻吵架,调解;分家产,调解;打架,调解;偷鸡摸狗,调解。
调解像一块软布,盖住所有棱角,叫你看不见血,看不见伤,看不见骨头。
但这一次,调解并不是软,是我选择的一种硬。
可以调,但调出界限。
我坐在小桌前,拿出一张A4纸,写了“调解意向”,开头写“为了尽快结束纠纷,恢复双方家庭平静,避免进一步矛盾激化,一致同意下列事项”,下面分条。
第一条:彩礼全额返还,已经返还金额扣除,余款于约定时间一次性支付,逾期支付违约金。
第二条:婚礼支出按约定比例承担,具体账目附后。
第三条:双方承诺不发布、不传播与本案有关的不实言论,若违反,按照侵权处理并承担相应责任。
第四条:本调解协议自双方签字并加盖公章或按手印及村委会见证章后生效,具有合同效力。
我写完,拍照发给刘叔,他回,“好,明天调解日,来村委".
第二天,天阴,压得低低的,像一口锅扣在村子上方。
我到了村委,王桂花一身黑棉袄,围巾一圈又一圈缠到鼻子下面,眼睛在狐狸和猫之间晃,最后停在猫的位置,怯怯的。
她把手伸出来想握一下我的,又像怕被我甩开,忙收回去,抓着自己的衣角。
贺守义坐在角落里,烟没点着,捏在手里,像一个不能燃烧的人。
调解过程出奇地顺利,可能是因为他们也累了,可能是因为我太冷静,冷静到他们找不到切口。
协议签署,翻过的每一页,都是过去被我轻轻压在纸下面的事,它们通过字,安静了一点。
走出村委,我深吸一口气,仰头,天边裂开一条缝,蓝的,薄薄的一层,像希望。
当天傍晚,我回到家,正要准备做饭,门被敲了。
妈开门,我走过去,门口站着王桂花,她身后站着贺成。
她的眼睛里是期期艾艾,“晚……你愿不愿意……".
她看了一眼贺成,又看我,像个服了软的将军,手里没有刀,摆着两个手掌,“你可愿换个夫君".
她的语气这次没有上次的那种硬,是问,是求,是承认。
我看向贺成,他没有看我,眼睛落在我桌上的那只花瓶里——一枝白菊,清淡,毫无香味,却有一种让人的心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
他抬起眼,终于看我,嗓子里像被砂纸磨过,沙沙,“你愿不愿意……考虑我".
他一字一字说,像在往心上钉钉子。
他用的是“考虑”两个字,而不是“娶”或者“嫁”,他把主动权交给了我,让我在这片之前被人从手里夺走的地上,站了一个回合。
我的心口一下子被针刺了一下,刺到那个已经愈合了一半的地方。
我不说话,我看着他,眼里巢着风,风又把它吹开的那点云推回来一点。
王桂花急得脚在地上点,“你们快说话".
她的急是老人的急,是一个在风里站久了的人看到一扇门被风吹开,怕门关上,怕光熄灭。
我开口,“成子哥,我要三条".
我的声音很稳,很轻,却往下沉,沉到地里。
“第一,婚前协议,我们写清楚,房、车、债务、子女,都写清楚".
“第二,我不要立刻结婚,我要交往一年,一年里我们各自看各自的脾气,看合不合,看争吵之后还能不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第三,关于你要去新疆的事,你要去,就去,我不拦,你如果愿意聊,我们就聊,但不要让我变成你妈嘴里那个救火桶".
我说完,看向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眼睛里有光在动,像一个人站在水边,看着水里的自己,认真辨认出他是谁。
他缓缓点头,“好".
他没有加任何一句“我保证”,也没有说“我会改”,他只是说“好”,这个“好”里没有将来的讨好,只有对现在的尊重。
王桂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眼角因为长时间紧绷而裂开了一条小口子,像一个不小心开出来的笑。
她笑着,又哭了,哽哽咽咽,像一只被打湿的鸡,羽毛贴在身上,脖子抻着,眼睛里是庆幸,是疲惫,是“这回有着落了”的安定。
我妈看着我们,眼里也有水光,手悄悄在下面把桌布抹平,像一个人把生活里被风掀起的角压下来。
贺守义在门外低声咳嗽了一下,那声又干又轻,像一片早落的叶子摩过地面。
窗外,风轻了。
屋内,热气正在升。
我端起一碗汤,递给王桂花,汤是前天炖的骨头汤,白白的,浮着几颗玉米粒。
她接过,喝了一口,热气把她的眼睛蒸得发红,她眯着眼,眼皮上的皱纹一层一层趴下来。
她放下碗,忽然抓住我的手,“晚,妈错过你一次,不想错第二次".
她第一次叫我“妈”,叫得笨拙,像一个学字的孩子,念错了,还贴上了一层真心的笨。
我笑了一下,心里有一片温顺的草地,风吹过,草低低了又回弹。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妈去开门,门外是段子手一样爱凑热闹的阿青,她喘得急,“晚,快看,网上”.
我接过她手机,屏幕上是一段模糊的视频——县城医院的走廊,小雅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头发乱,眼睛红,手里抓着一个空的输液袋。
她对着镜头说,“是她逼的,是林晚逼的".
她哭,哭得凶狠,像一个人在水里,死命把头仰起来,想让所有人看她的鼻子和嘴,证明她还在呼吸。
视频下面,迅速刷出一排一排的评论,“渣女”,“原配”,“狗血”。
我的心蓦地发凉,像刚捧起来的那碗热汤,被一阵风吹灭了热气。
王桂花张嘴,“这个死丫头".
贺成看我,眼里的光亮一寸一寸收回去,但他没有挪开眼。
我拿起手机,屏幕映出我的脸,脸上一点点灰落下来,我伸手抹了一下,抹不掉。
我把手机放下,抬头,看着屋里这三个人。
我说,“看来,调解之外,我们还要做一件事".
我停了一下,耳畔响起的是那日拜堂时第三挂鞭炮的声音,又短又促,又嘈杂。
我说,“我们要起诉她,名誉侵权".
刘叔的电话刚好进来,他说,“晚,村委这边也要出个声明".
我看着窗外趋暗的天,深吸一口气,握了一下手。
我心里那根线又绷紧了,绷紧到要弹断,但就是不弹。
我把口罩戴上,披上外套,回头看他们,“走,去县里".
我原本以为,拜堂时未婚夫和表妹私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戏。
现在看来,这戏还远没有结束。
我打开门,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新的凉,新的味道。
我跨出去,脚跟落地,踩在一个新的悬念上。
来源:小幸运8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