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婆婆调到了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像一把钝锯,在客厅里来回拉扯着我的神经。我正弯腰收拾女儿安安散落一地的积木,这个数字让我背脊一僵,35,不高不低,却刚好盖过我和安安说话的声音,也刚好能让她在厨房洗碗时听得一清二楚。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婆婆调到了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像一把钝锯,在客厅里来回拉扯着我的神经。我正弯腰收拾女儿安安散落一地的积木,这个数字让我背脊一僵,35,不高不低,却刚好盖过我和安安说话的声音,也刚好能让她在厨房洗碗时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她无声的权力宣告。
我直起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二十三分。结婚八年,我像一台被精准校对过的机器,对这个家里的时间、声音、甚至空气流动的节奏都了如指掌。抽屉的第二格,藏着我出嫁前和爸妈在成都人民公园拍的合影,照片已经微微泛黄,我妈笑得一脸褶子,我爸扶着我的肩,那时的我还相信,幸福就是嫁给爱情,无论多远。
“妈妈,奶奶为什么要把电视开那么大声呀?”五岁的安安仰着头问我,声音清脆。
我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把她搂进怀里,压低声音:“奶奶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
这是我说给安安的谎话,也是我说给自己听的麻药。
丈夫陈雷从书房走出来,径直走向冰箱,全程没看我们母女一眼。他今天格外沉默,从进门开始,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连他标志性的、烦躁时用拇指反复划过手机屏幕的动作都消失了。他拉开冰箱门,冷白的光照在他脸上,一片茫然。
“老公,你是不是有事?”我忍不住问。
他拿出易拉罐,“砰”地一声打开,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让他打了个激灵。“没事。”他含糊地应着,眼神却飘忽不定。
我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的心沉了一下。
“今天……其实我妈她……”他终于开了口,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剩下半截话咽了回去,只摆了摆手,“算了,回头再说。”
这句“回头再说”,是我嫁到这个北方城市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后来的焦灼,再到现在的麻木,八年时间,足够把一个人的耐心全部磨光。
婆婆王兰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的声音让电视里的新闻都显得逊色。她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摆错了位置的家具。“林晚,你爸妈又打电话催你买那什么保健品了?”
她的口吻,永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揣测。
我攥紧了手心,指甲陷进肉里。“没有,我妈就是问问安安。”
“问安安?我看是问你要钱吧。”她拿起牙签,慢条斯理地扎起一块苹果,“你也是,别总惯着他们。咱们家也不是印钞票的,小双下个月结婚,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小双,陈雷的妹妹,我的小姑子。一个被全家宠坏的公主。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话到嘴边,又被我死死压住。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忍。为了安安,为了这个我耗费了八年青春才搭建起来的“家”。
“妈,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雷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像个局外人。
夜里,我接到妈妈的视频电话。信号不好,她的脸在屏幕上卡顿、模糊。
“囡囡,你那边冷不冷哦?”她穿着一件旧毛衣,背景是成都家里那面熟悉的墙。
“不冷,妈。你和爸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她笑着,但眼角的疲惫藏不住,“你莫担心我们,照顾好安安和自己就行……那个,你爸的手机哦,又不会用那个健康码了,你啥时候有空,再教教他嘛……”
隔着一千八百多公里,我听着妈妈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求,鼻头一酸。远嫁,就是把对父母的亏欠,一笔一笔,刻在自己的心上。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想起今天陈雷身上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想起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婆婆那句“小双下半年结婚到处都等着用钱”。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我悄悄走进书房,陈雷的外套就搭在椅子上。我颤抖着手,伸进了口袋。
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我打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住院费用清单。
病人姓名:陈爽。
金额:八万六千元。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第一章:沉默的账单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八万六,不是八千六。陈雷曾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他妹妹陈爽谈了个男朋友,对方家里条件一般,他们“帮衬”一点,也就一两万,让我别多心。
我当时信了。或者说,我选择了相信。因为不信,就意味着争吵,意味着在这个我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的城市里,点燃一场我没有把握能赢的战争。
我回到卧室,陈雷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我们同床共枕八年,我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第二天是周六,我起得很早,在厨房准备早餐。阳光从阳台斜射进来,给这个冷清的家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我想起刚结婚那会儿,我和陈雷也会在这样的早晨,一起在厨房里忙碌,他会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上,说些无聊又甜蜜的情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消失了呢?
婆婆起床了,她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看了一眼我正在熬的粥,习惯性地叹了口气,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本就一尘不染的灶台。这是她的标志性动作,一种无声的挑剔。
“煮个粥都扑出来了,林晚,你做事能不能上点心?”
我回头看了一眼,锅盖边缘确实有一点米汤的痕迹。我没说话,默默拿纸巾擦掉。
“妈,以后我来弄早饭吧,林晚她也累。”陈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婆婆立刻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惊讶地看着他:“你累了一周了,我可舍不得。再说了,这是她当媳妇该做的。”
陈雷的口头禅是“多大点事儿”,以前每当我跟他说起婆婆的刁难,他都用这句话来敷衍我。今天,他却破天荒地为我说了句话。是因为那张八万六的账单吗?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得可怕。安安似乎也感觉到了,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不敢说话。
“安安,”我放下勺子,柔声问她,“你想不想四川的姥姥姥爷?”
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想!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姥姥呀?姥姥做的叶儿粑最好吃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心脏。我已经快两年没有回过家了。第一年,婆婆说安安太小,经不起折腾。第二年,陈雷说工作忙,抽不出时间。今年,理由是小姑子要结婚。
我的家,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成了我回不去的远方。
婆婆冷哼一声:“回去?来回机票多贵?再说你爸妈那边乌烟瘴气的,一口辣,对孩子肠胃不好。”
“妈,”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那是我家,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反驳她。婆婆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铁青。
陈雷立刻打圆场:“妈,林晚不是那个意思。吃饭,吃饭。”他又转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把视线转向陈雷,一字一句地问:“陈雷,你妹妹住院,花了多少钱?”
他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婆婆也停下了筷子,警惕地看着我。
“没……没多少。”他眼神躲闪。
“没多少是多少?”我步步紧逼。
“你问这个干什么?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嘛?”婆婆抢先开了口,语气不善。
“妈,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看着陈雷,“我在问你,陈雷。”
他被我逼到了墙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几万块钱,她身体不好,做个小手术。”
“八万六,是小数目吗?”我把那张住院单从口袋里拿出来,拍在桌子上。
空气瞬间凝固。
安安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小声地哭了起来。我立刻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妈不凶,安安乖。”
我的声音在发抖。婚姻里最磨人的,不是没钱,而是没人把你当回事。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欺瞒、可以忽略不计的外人。
陈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抢过那张单子,低吼道:“你翻我东西?”
“我不翻,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我抱着安安站起来,“这笔钱,是你从我们共同的账户里转走的吗?”
“是又怎么样?”他破罐子破摔,“那是我亲妹妹!她需要钱,我能不给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夫妻,这个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有我的一半!我有知情权!”
“告诉你?告诉你让你跟我闹吗?”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多大点事儿,至于吗!”
又是这句“多-大-点-事-儿”。
我气得浑身发抖,抱着安安转身就走。
“你去哪?”
“回房间,这个家太吵了。”
我关上卧室的门,把所有的争吵都隔绝在外面。安安在我怀里抽泣着:“妈妈,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们了?”
我用力地搂紧她,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该怎么告诉我的女儿,爸爸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更爱他自己,和他的原生家庭。
下午,我接到妈妈的视频。我调整好情绪,挤出一个笑容。
“妈。”
“囡囡,你爸那个手机,我还是搞不懂,你再教教我嘛。”屏幕那头,妈妈戴着老花镜,笨拙地戳着手机屏幕。
“妈,你点开微信,找到那个‘我’,然后点‘服务’,再点‘城市服务’……”我耐心地,一步一步地教她。网络很卡,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
看着妈妈茫然又努力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如果我在她身边,只需要一分钟就能帮她搞定。可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屏幕,和一千八百公里的距离。
“哎呀,算了算了,太麻烦了。等你回来再说吧。”妈妈最终放弃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等你回来再说。
这句话,像一个沉重的烙印,烫在我的心上。
晚上,我和陈雷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是他轻飘飘地说:“钱的事就算了,以后我跟你说一声就是了。别闹了,像什么样子。”
我正在叠衣服,听到这句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算了?陈雷,这不是八百块,是八万六!我们存了多久才存下这点钱?你一声不吭就拿走,现在一句‘算了’就想翻篇?”
“那你想怎么样?让我把钱要回来?我妹妹还躺在医院!”他一脸不耐烦。
“我没让你把钱要回来,我要的是尊重!”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从结婚到现在,你妈怎么对我,你怎么对我的?你心里没数吗?”
“我妈怎么对你了?她不就嘴碎一点吗?你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嘴碎?她把我当保姆,当外人,当一个只会问娘家要钱的扶弟魔!我嫁给你八年,我在这个家里有说过一个‘不’字吗?我忍了八年,换来的是什么?是你们全家合起伙来骗我!”
我们俩越吵越凶,最后,他摔门而去。
我一个人瘫坐在沙发上,眼泪终于决堤。客厅里静悄悄的,电视机是关着的。这种寂静,比35分贝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我拿出手机,订了一张第二天回成都的机票。
第二章:孤军之战
订完票的那一刻,我心里出奇地平静。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对未来的恐惧,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陈雷一夜未归。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给安安穿衣服,梳辫子。她似乎忘记了昨天的争吵,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幼儿园的趣事。
婆婆板着一张脸,把早餐重重地摔在桌上。我没有理会,默默地喂安安吃饭。
“我订了今天下午回成都的机票。”我平静地宣布,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婆婆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安安回成都。”
“你疯了?”她尖叫起来,“谁准你回去了?安安是我们的孙女,你想带到哪里去?”
“她也是我的女儿。”我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只是带她回外婆家住一段时间。”
“不行!我不同意!”
我没再理她,转头对安安说:“安安,想不想跟妈妈去坐飞机?”
安安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我们去找姥姥!”
婆婆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掏出手机给陈雷打电话。“你老婆要反天了!她要带安安回四川,你快回来!”
我拉着安安的手,走进卧室,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我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样都放得有条不紊。
没过多久,陈雷就冲了回来。他冲进卧室,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
“林晚,你闹够了没有!”他双眼通红,显然是一夜没睡。
“我没有闹。”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雷,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吧。”
“冷静?你带着孩子跑回娘家,叫冷静?”他气急败坏,“你把我们陈家的脸往哪搁?”
“陈家的脸?”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把我当外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脸?你们合伙骗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个家的脸?”
远嫁的女人,是没有娘家可以撑腰的孤军。这句话,我今天才算真正体会到。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一个人。
“我告诉你,林晚,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们就完了!”他开始威胁我。
“好啊。”我看着他,平静地吐出两个字,“那就完了吧。”
陈雷彻底愣住了。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隐忍顺从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他拿捏住了我的软肋,我的女儿,我对这个家的不舍。他错了。当一个人失望攒够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僵持不下的时候,小姑子陈爽的电话打了过来。陈雷按下免提。
“哥,你跟嫂子说了吗?我男朋友那边催着要彩礼钱,剩下的十二万,你什么时候给我啊?”电话那头,陈爽的声音理直气壮,带着一丝娇嗔。
十二万!
我猛地抬头看向陈雷,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原来,八万六只是住院费。后面还有一笔更大的钱。
“你还骗我什么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雷慌了,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小爽她……我本来想跟你说的……”
“说什么?说你不仅拿了八万六,还准备再拿十二万去给你妹妹充场面?”我气得浑身发抖,“陈雷,那笔钱是我们准备给安安上国际幼儿园的!你忘了吗?”
“幼儿园晚点上没关系,我妹妹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他脱口而出。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
我什么都没说,拉起行李箱,抱起安安,径直往外走。
“林晚!”陈雷在后面喊我。
婆婆堵在门口,张开双臂:“你不能走!把安安留下!”
“让开。”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让!你今天休想带走我的孙女!”
我看着这个蛮不讲理的老人,看着旁边一脸慌乱却始终没有上前一步的丈夫,突然觉得无比可笑。
我没有跟她争吵,而是蹲下来,看着安安的眼睛,认真地说:“安安,妈妈现在要回家,回四川的家。奶奶不让妈妈走。你愿意跟妈妈一起走吗?”
安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凶神恶煞的奶奶,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说:“我要跟妈妈走!我不要奶奶!”
孩子的话,是最有力的武器。
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伸出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抱着安安,拉着行李箱,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走到楼下,我叫了一辆网约车。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这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
我掏出手机,,我今天下午带安安回来。
车子开往机场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陈雷打来的。我挂断。他又打,我再挂。反复几次后,他发来一条短信。
“林晚,我错了。你别走,我们好好谈谈。别把事情做绝。”
我看着这条短信,冷笑了一声。
早干嘛去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一阵眩晕。安安很兴奋,扒着窗户往外看。
“妈妈,我们飞起来了!”
我看着她兴奋的小脸,心里的坚冰,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回到成都,走出双流机场,一股湿润温热的空气夹杂着火锅的香气扑面而来。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感觉自己像一条缺水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
我爸妈早就在出口等着了。看到他们,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爸,妈。”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妈抱着我,不停地拍着我的背,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爸接过我的行李,抱起安安,一个劲地喊:“我的乖外孙女,让姥爷好好看看。”
回家的路上,他们没有问我一句为什么突然回来,也没有提陈雷。他们只是不停地给我和安安夹菜,把我们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吃着熟悉的麻辣口味,我感觉自己冻僵的五脏六腑,终于一点点暖和了过来。
晚上,安安睡着后,我妈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床边。
“囡囡,跟妈说,受了啥子委屈?”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我把这八年的委屈,这几天的争吵,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我妈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时不时地拍拍我的背。
等我哭够了,她才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哭出来就好了。莫怕,天塌下来,有爸妈给你撑着。”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远嫁的女人,不是孤军。娘家,永远是我们的底气和退路。
第三章:破碎的体面
在成都的日子,像是一场漫长的康复治疗。
我妈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好吃的,钵钵鸡、甜水面、钟水饺……试图用食物填满我心里的窟窿。我爸则带着安安,跑遍了成都大大小小的公园,武侯祠、杜甫草堂、熊猫基地,祖孙俩玩得不亦乐乎。
安安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甚至学会了几句地道的四川话。她脸上的笑容,比在北京时多了很多。
而我,在亲情的滋养下,紧绷了八年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的放松。我不用再看婆婆的脸色,不用再猜测丈夫的心思,不用再扮演那个温顺贤良的“好媳妇”。
我做回了林晚,那个爱笑爱闹的川妹子。
期间,陈雷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一开始,他的语气还很强硬,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直接回复他:“我想离婚。”
这三个字,显然让他措手不及。他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开始道歉,忏悔,说他知道错了,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林晚,家里没有你,都乱套了。妈做的饭,我一口都吃不下去。安安的房间,我每天都进去看好几遍。你回来吧,我保证,以后什么事都跟你商量。”
“我妹那钱,我不给了。我已经跟她说了,让她自己想办法。”
“我妈那边,我也跟她谈了。她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等你回来,让她给你道歉。”
他的话,听起来很诚恳。但八年的婚姻,已经让我学会了不再轻信男人的承诺。
沉默,是这个家里最锋利的刀。而现在,这把刀握在了我的手里。
我没有回复他,也没有接他的电话。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他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周后,我正在阳台上给我妈种的花浇水,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探头一看,竟然是陈雷。
他站在我们家单元楼下,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样子狼狈不堪。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冲我拼命挥手。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追到成都来。
我爸妈也听到了动静,走到阳台上。看到陈雷,我爸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来做啥子?”
我妈叹了口气:“冤家。下去看看吧,别让邻居看了笑话。”
我下了楼。陈雷看到我,快步走上来,想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表情有些尴尬。
“晚晚,我来接你和安安回家。”他放低姿态,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没想过要回去。”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这次来,是真心跟你道歉的。”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血丝,“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行吗?”
我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不是没有动摇。毕竟,八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馆。
“你妈,真的愿意道歉?”我开门见山。
陈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道:“她……她年纪大了,好面子。但她心里是知道错了的。”
我冷笑一声。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他总是试图用这种和稀泥的方式,来维持表面的和平。
“陈雷,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只是钱,也不只是你妈。是你,是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
“我没有!”他急切地反驳,“在我心里,你和安安是最重要的!”
“是吗?那在你拿钱给你妹妹的时候,你有想过我吗?你有想过安安的学费吗?在你妈一次又一次刁难我的时候,你有站出来为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一连串的质问,让他哑口无言。
他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晚晚。是我混蛋,是我没做好。我总觉得,那是我妈,我妹,我让着点是应该的。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他的道歉,迟了八年。
“我这次来,是带着诚意来的。”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二十万,是我们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
他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协议。
“这是我写的保证书。第一,以后家里的所有重大开支,必须经过你同意。第二,每年至少陪你回两次成都。第三,如果我妈再无理取闹,我们……我们就搬出去住。”
我看着那份保证书,上面的条款,几乎都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可现在,我却觉得无比讽刺。
这些东西,为什么非要我闹到离家出走,闹到要离婚,他才肯给?
正当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婆婆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免提。
“陈雷,你到成都了没有?你跟那个女人说,让她别得寸进尺!我们陈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她要是再不回来,就让她永远别回来了!安安我们自己养!”电话那头,婆婆的声音尖利而刻薄。
陈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慌忙想去抢我的手机。
我把手机拿开,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妈,你放心。我不会再回去了。安安,我也会自己养。”
说完,我挂了电话。
茶馆里一片死寂。
陈雷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把银行卡和保证书推回到他面前。
“陈雷,你回去吧。我们,就这样吧。”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晚晚,别不要我。我不能没有你和安安。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眼泪,温热地滴在我的脖子上,烫得我心口一阵刺痛。
我承认,我心软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林晚女士吗?”
“我是,请问你是?”
“这里是华西医院。您的母亲,周玉芬女士,刚刚晕倒了,现在正在急诊室抢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
第四章:掀翻的桌子
我冲到医院的时候,我妈还在急诊室里。我爸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背驼得像一座被风霜压弯的山。
“爸!”我冲过去,声音都在发抖,“妈怎么样了?”
我爸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医生说,是急性心梗,还在抢救。”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陈雷及时扶住了我。
“别怕,会没事的,妈吉人自有天相。”他笨拙地安慰我,声音也是颤抖的。
我靠在他身上,浑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妈妈那段时间总是说累,视频里脸色也差,我还以为她只是没休息好。我这个女儿,当得太不称职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病人家属?”
“我们是!”我和我爸同时冲了过去。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但是情况不容乐观。心血管堵塞了百分之九十,需要立刻做心脏搭桥手术。”
我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我妈被推出了抢救室,转入了ICU。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手术费需要三十万。
我爸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只有十万。剩下的二十万,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面前。
我二话不说,拿出陈雷给我的那张卡,对我爸说:“爸,这里有二十万,够了。”
我爸愣住了,看着我身边的陈雷,眼神复杂。
陈雷立刻说:“爸,你放心,妈的医药费,我来想办法。不够我再回去凑。”
那一刻,我看着他焦急而真诚的脸,心里的坚冰,又融化了一角。
在我妈住院的日子里,陈雷表现得无可挑剔。他跑前跑后,办理各种手续,给我爸妈买饭送水,晚上就睡在医院走廊的折叠床上。我爸从一开始的冷淡,到后来也慢慢接受了他。
有一天晚上,我守在ICU外,一夜没合眼。陈雷走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去睡一会儿吧,我来守着。”
我摇了摇头。
他没再劝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握住了我冰冷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这种无声的陪伴,反而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我妈的手术很成功。一周后,她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还很虚弱,但人已经清醒了。她看到我和陈雷都在,虚弱地笑了笑。
“让你们……担心了。”
“妈,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我握着她的手,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陈雷也红了眼眶,一个劲地说:“妈,都是我不好,是我们没照顾好你。”
我妈摇了摇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囡囡,妈不该……瞒着你。”
原来,我妈心脏不舒服已经有半年了。她怕我担心,怕我花钱,一直拖着没去大医院检查,只在社区医院开点药吃。这次,要不是我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里又疼又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我的父母。他们永远把子女放在第一位,却忘了自己。
因为我妈的病,我和陈雷的关系,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转机。他用行动,一点点地弥补着过去的亏欠。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慢慢地,回到从前。
直到婆婆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和平。
在我妈出院那天,婆婆和陈爽,竟然也来了成都。她们没有提前通知我们,直接杀到了病房。
婆婆一进门,就拉着一张脸,扫视了一圈病房,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亲家母生个病,可真是把我们陈家的家底都给掏空了。这住的还是单人病房,可真够讲究的。”
我妈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陈爽则挽着婆婆的胳膊,一脸幸灾乐祸:“嫂子,你可真是孝顺。我哥为了给你妈凑医药费,连我结婚的彩礼钱都给挪用了。现在我婆家那边意见可大了,这婚都快结不成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没想到,她们竟然会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们来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我们来干什么?我们来抓人啊!”婆婆的声音尖利起来,“你拐走了我儿子,还骗光了我家的钱,现在倒好,躲在娘家享福!林晚,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么跟我们回去,要么把那二十万还给我们!”
“妈!你胡说什么!”陈雷又急又气,想去拉他妈。
“我胡说?我哪句胡说了?”婆婆一把甩开他,“你这个胳....”
“够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怒吼。
整个病房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我。包括我自己。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
我一步一步走到婆婆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第一,我妈的医药费,用的是我自己的钱,是我婚前的存款,跟你家没有一分钱关系。”
“第二,我没有拐走你儿子,是他自己要来的。”
“第三,从今天起,我跟陈雷,跟你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离婚。”
我说完,转身就走。
“林晚!”陈雷想来拉我。
我回过头,看着他,眼里的失望,像潮水一样,快要把我淹没。
“陈雷,我给过你机会。”
就在这时,我妈从病床上挣扎着要起来,嘴里喊着:“囡囡,别……”
她一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医生!医生!”我爸慌忙按下了呼叫铃。
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而我的婆婆,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
那一瞬间,我心里积压了八年的所有委屈、愤怒、失望,像火山一样,彻底爆发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过去,一把掀翻了床头柜。
“砰!”
柜子上的水壶、杯子、水果,散落一地,发出一片刺耳的巨响。
“老子不伺候了!”我用尽全身力气,用最地道的四川话,吼出了这句话。
所有人都被我吓傻了。
婆婆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陈爽吓得躲到了她妈身后。
陈雷也呆立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掀翻一张桌子只需要一秒,但攒够掀桌的失望,我用了八年。
我看着他们惊恐的脸,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陈雷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林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认识的林晚,永远是温柔的,隐忍的,甚至有些软弱。她会因为电影情节而哭泣,会因为安安的一句夸奖而开心一整天。他从没想过,她的身体里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那句“老子不伺-候-了”,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
这些天在成都,他尽心尽力地照顾岳母,不仅仅是为了弥补,更是因为他发现,离开林晚的日子,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了饭菜的香气,没有了她温言软语的叮嘱,连空气都变得冰冷。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到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她决绝地离开,他才发现,她不是他生活里的背景板,而是支撑他整个世界的那根顶梁柱。
他看着林晚通红的眼睛,和那双眼睛里再也藏不住的决绝,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掀翻了那个柜子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给我妈做检查。我爸守在床边,急得满头大汗。
而我,只是冷冷地看着陈雷和他妈。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婆婆还想说什么,被陈雷一把拉住,连拖带拽地带出了病房。
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我妈床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妈看着我,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反手握住我的手,用力地,像是要给我力量。
“囡囡,做得对。”
第五章:回不去的家
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发之后,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大病了一场。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我妈的病房,我也没有再去。我怕看到她,会想起那天失控的自己,会加重她的病情。
我爸每天把饭菜送到我门口,敲敲门,叹口气,又端走。
“囡囡,人是铁饭是钢,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我听着门外的声音,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我不是在作践自己,我只是需要一个空间,来消化这八年积攒的所有情绪。那张被我掀翻的桌子,掀掉的不仅是婆家的情面,也是我过去八年的人生。
陈雷没有再来找我。他每天会给我发很长很长的微信,从我们相识,到相恋,到结婚生子,事无巨-细地回忆我们的过去。
“晚晚,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楼下那家螺蛳粉,每次都要加双份酸笋。”
“晚晚,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后海。你那天穿了条红色的裙子,特别好看。”
“晚晚,安安出生的那天,我抱着她,手都在抖。我当时就发誓,一定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可是,我搞砸了。”
他的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没有回复。
有些告别,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被挽留。而有些心死,却是再也暖不回来了。
一周后,我终于走出了房门。
我瘦了十斤,整个人都脱了形。
我爸妈看到我,眼睛都红了。
“想通了?”我爸问。
我点了点头。
“走,妈给你炖了鸡汤。”我妈拉着我的手,往厨房走。
饭桌上,我喝着熟悉的鸡汤,胃里暖暖的。
“爸,妈,我想好了。”我放下碗,认真地说,“我要离婚。”
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惊讶,只有心疼。
“想好了就行。”我爸说,“我们都支持你。安安我们帮你带,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摇了摇头:“爸,安安我要自己带。而且,我暂时不打算留在成都。”
“那你要去哪?”我妈急了。
“回北京。”
“什么?”他们都愣住了。
“我要回去,把离婚手续办了,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然后,带着安安,重新开始。”我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父母羽翼下寻求庇护的小女孩了。那场病,让我脱胎换骨。我必须亲自去结束那段错误的过去,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的生活。
我爸妈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需要我们陪你回去吗?”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仗,我要自己打。”
出发前,我去医院看了我妈。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妈,我走了。”
“照顾好自己。”她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放心吧。我现在,百毒不侵。”我冲她笑了笑。
回到北京,我没有回那个曾经的“家”,而是在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
我给陈雷发了条信息,约他在外面见面,谈离婚的事。
他很快就回了:“我在家等你。”
我冷笑一声,回他:“我不想再进那个门。你要是不想谈,我们就法庭上见。”
半小时后,他出现在我租的公寓楼下。
他比上次在成都时更憔-悴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我们约在楼下的一家咖啡馆。
我把拟好的离婚协议推到他面前。
“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协议很简单。女儿安安的抚养权归我,陈雷每月支付三千元抚养费,有探视权。婚后共同财产,包括房子和存款,一人一半。
陈雷看着那份协议,手在抖。
“晚晚,非要走到这一步吗?”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我们八年的感情,就这么算了吗?”
“陈雷,感情不是拿来算的。是被你,被你妈,一点一点磨没的。”
“我改,我真的改!我妈那边,我已经跟她说了,以后我们搬出去住,再也不跟她搅在一起。小爽那边,我也跟她断了联系。晚晚,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行不行?”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太晚了,陈雷。”
有些错误,可以被原谅。但有些伤害,是永久性的。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就算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他见我态度坚决,终于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因为答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最终还是在协议上签了字。签完字,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安安呢?我想见见她。”
“她在我朋友家,过几天我会去接她。”
“好。”他点了点头,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这场持续了八年的婚姻,终于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瘫倒在沙发上。窗外,是北京灰蒙蒙的天空。
我突然想起,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候,陈雷牵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他会给我一个家。
现在,家没了。
但幸好,我还剩下我自己。
第六章:距离的真相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北京下起了小雨。
我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街上,感觉整个城市都在为我哭泣。
我给远在成都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妈,都办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我妈压抑的哭声。
“回来吧,囡囡。回家来。”
“不了,妈。”我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平静地说,“我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那个地方伤你伤得还不够吗?”
“就是因为在这里跌倒的,所以要在这里爬起来。”
挂了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尾气的空气,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安安即将入学的幼儿园附近,租下了一套两居室。不大,但很温馨。我和安安两个人住,足够了。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我大学学的是会计,但毕业后就结了婚,做了八年的全职太太,专业知识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投出去的几十份简历,都石沉大海。
我没有气馁,白天去人才市场,晚上就在网上投简历,见缝插针地复习专业知识。
生活很难,但比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要自由得多。
我不用再担心说话太大声会吵到婆婆,不用再计较电视机的音量是30还是35,不用再面对丈夫的沉默和婆婆的挑剔。
距离,才是检验真心的唯一标准。当我离那个家足够远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它的真相。那不是一个家,那是一个以爱为名的牢笼。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陈雷的生活,陷入了一片混乱。
林晚走后,他才发现,那个家,根本离不开她。
早上,再也没有人给他准备好温热的早餐和熨烫平整的衬衫。晚上,回到家,迎接他的不再是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而是冰冷的黑暗和一室的冷清。
他试着自己做饭,结果不是糊了就是咸了。他试着自己洗衣服,结果把白衬衫染成了粉红色。
王兰也尝试着接管这个家,但她做了两天,就撂了挑子。她习惯了被人伺候,哪里会做这些琐碎的家务。母子俩大眼瞪小眼,最后只能顿顿点外卖。
家里堆满了外卖盒子和没洗的衣服,散发出一股馊味。
陈雷开始疯狂地想念林晚。想念她做的回锅肉,想念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想念她看着安安时温柔的眼神。
他每天都会去那个他们曾经的家看看,房子里还保留着林晚生活过的痕迹。她的拖鞋,她的水杯,阳台上她种的花。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里空得像被挖掉了一块。他这才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保姆,而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自私和理所当然,后悔自己在她受委屈时的一次次沉默和和稀泥。
他想把她追回来。
可是,他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一个月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公司的财务部,做助理。工资不高,但足够我和安安的生活开销。
我去朋友家接回了安安。
小丫头看到我,一下子就扑了上来,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哭了。
“妈妈,我好想你。你是不是不要安安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妈妈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给我们找一个新家。”我抱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安安看着我们租来的小公寓,好奇地问:“妈妈,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爸爸和奶奶呢?”
“对,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俩的家。爸爸会来看你的。”
我没有对她说她父母的坏话。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孩子。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安安做好早餐,送她去幼儿园,然后自己挤地铁去上班。晚上下班,接回安安,做饭,陪她做游戏,讲故事。等她睡着了,我还要继续学习,准备考注册会计师。
每天都像打仗一样,累得筋疲力尽。但我的心,是踏实的,是自由的。
陈雷打过几次电话,想来看安安。我没有拒绝。
他第一次来我们的小公寓,看到屋子虽然小,但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台上还养着几盆绿植,眼神很复杂。
他给安安买了很多玩具和零食,笨拙地陪她玩。安安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就跟他亲近起来。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他走的时候,站在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林晚,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
“如果……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谢谢,我不需要。”
我关上门,把他和过去,都隔绝在了门外。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延伸,再无交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小姑子陈爽打来的。
她的声音,不再是以前的嚣张跋扈,而是带着一丝哭腔和哀求。
“嫂子……不,林晚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第七章:未完的告别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林晚姐,求求你了,你借我十万块钱吧。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电话那头,陈爽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我皱了皱眉:“你哥呢?你妈呢?”
“我哥他……他现在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我妈……她把所有的钱都拿去给她娘家侄子买房了,一分钱都不肯给我。”
我愣住了。这信息量有点大。
“到底怎么回事?”
在陈爽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总算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自从我和陈雷离婚后,陈雷就像变了个人,整天失魂落魄,工作也频频出错,被公司降了职,薪水也少了一大截。
而婆婆王兰,眼看着儿子指望不上了,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积蓄上。她瞒着所有人,把家里剩下的几十万,全都给了她最疼爱的娘家侄子,也就是她的外甥,在老家县城付了首付。
陈爽的婚事,因为彩礼的问题,黄了。男方不仅退了婚,还到处宣扬她家嫌贫爱富,让她在朋友圈里颜面尽失。
更糟糕的是,她之前为了撑场面,借了不少网贷,买名牌包,请朋友吃饭。现在婚没结成,工作也丢了,催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快把她逼疯了。
“林晚姐,我知道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对你,不该那么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你借我十万,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听着她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的忏悔,我心里没有一丝波动的快感,只觉得荒唐。
“我没钱。”我冷冷地拒绝了。
“你有!我哥说,你们离婚的时候,分了二十多万给你!你随便借我一点就行了,求求你了!”
“那是我的钱,是我和安安的安家费。我凭什么要借给你?”
“就当我求你了!你要是不借给我,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开始撒泼。
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个家,从根子上,就已经烂透了。每个人都自私到了极点,只考虑自己。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两天后,我下班回家,在公寓楼下,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我以前的婆婆,王兰。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更驼了,脸上刻满了皱纹和愁苦。
她看到我,眼神躲闪,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林晚……”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我没有理她,径直往楼里走。
她跟了上来,在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我觉得窒息。
“林晚,小爽她……她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我给你道歉。”
我看着电梯壁上自己冷漠的脸,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看在安安的面上,帮帮她。她再怎么说,也是安安的亲姑姑啊。”
电梯到了,我走了出去,她也跟了出来。
“我没钱。”我重复了一遍。
“你有!”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尖利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记恨我们,故意不借!你这个女人,心怎么这么狠!”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我心狠?王兰,你当初逼着我,让我净身出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心狠?你拿着从我这里搜刮走的钱,去补贴你娘家侄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女儿?现在她走投无路了,你倒想起我来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扎在她心上。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是……”
“你不用跟我解释。你的事,你女儿的事,都跟我没关系。”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她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林晚,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去扶她。
就在这时,我的房门开了。
安安从里面探出小脑袋,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奶奶,你不要欺负我妈妈!”
王兰也愣住了,她看着哭泣的安安,脸上露出了复杂而痛苦的表情。
我把安安抱进怀里,安抚着她。然后,我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兰,心里最后一点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不是借,是给你的。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安安的生活。”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看她,抱着安安,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我抱着安安,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个蹒跚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我的女儿,看到人性中最丑陋不堪的一面。我也不想让自己,活在过去的仇恨里。
放下,才是对自己的慈悲。
半年后,我顺利地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资格证,跳槽到了一家更大的公司,薪水翻了一番。
生活,在朝着好的方向,一点点地改变。
陈雷还是会定期来看安安。他不再提复婚的事,只是默默地,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有一次,他喝多了,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哭了很久。他说,他最后悔的,就是在那个家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他选择了当一个儿子。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有些道理,非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明白。
又是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带着安安在小区的公园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安安突然问我:“妈妈,我们以后还会搬家吗?”
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不会了。以后,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安安的家。”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成都,回到了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我妈在厨房里做我最爱吃的回锅肉,我爸在阳台上侍弄他的花草。
阳光很好,一切都温暖而平静。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陈雷从我身后走过来,像很多年前一样,想从背后抱住我。
他张开了双臂,却在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停住了。他只是默默地,把一件带着阳光味道的披肩,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没有回头。
风吹过来,带着楼下花园里桂花的香气。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说那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说那句“没关系”。
梦醒了。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源:奇妙明月W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