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两个村子就是我故乡的记忆》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9-06 16:00 1

摘要:外婆家的村子是黄土地,我们的村子是黑土地。外婆家是明末从山西迁过来的。从山西移来的时候是一个大家族,官府就地分家﹣﹣河那边是萧坡,河这边是平乐村。他们把一口铜锣断开,两半破锣分别给两边的村子,将来把两半破锣的碴口对起来,就能看出原本是一口锣,也就是一家人。要子

一个村子是我们家的村子,一个是我外婆家的村子,中间差十二里地。我的故乡在河南省南阳县,我从小就在这两个村子间游走,稍大才去了县城。

外婆家的村子是黄土地,我们的村子是黑土地。外婆家是明末从山西迁过来的。从山西移来的时候是一个大家族,官府就地分家﹣﹣河那边是萧坡,河这边是平乐村。他们把一口铜锣断开,两半破锣分别给两边的村子,将来把两半破锣的碴口对起来,就能看出原本是一口锣,也就是一家人。要子子孙孙不忘本,永远记住是一脉所出,以后要互相帮忙。"破锣"两个字音化为萧坡的"坡"和平乐的"乐"。外婆他们在平乐村。他们村里有几家大户盖的是瓦房,形制看起来像山西的房子,青砖青瓦、五间头、四合院。我们王家祖上也是山西来的,但没有家谱,一穷二白。我们的村子就很简陋,都是草房。我妈妈为什么嫁到我们村?因为我外婆家后来渐渐穷了。我爸爸家有几亩田,娶了没落的大户小姐。外婆家的村子和我们的村子对比鲜明,一边富有文化气息,一边是蛮荒之地。

明末时河南人少,官府逼着山西民众南迁,还要有懂各行各业的,比如懂医药的,懂建筑的,读过书能识字的。他们来的时候带来了文化。我外公他们家族一直经营着药铺。我外公就是眼科大夫﹣﹣在我们那里眼科医生叫"眼科先儿"﹣他开个药铺,也看病。我小时候就在这个药铺里跑来跑去。我外公非常想让他的子女继承衣钵。我妈妈是长女,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妈和两个姨能帮他抓药,但没学会中医。外公又希望我能继承,我小的时候他总是编故事讲这些事儿,可惜我也没有继承他的事业。

外公除了门诊,还做眼药。眼药是半流体的,有的装在高粱叶子里,乡下人叫"桃粟捆儿眼药"﹣家乡管高粱叫桃粟。有的也装在螺壳儿里,用蜡密封起来,还贴着药名和字号。外公也看病。他看病收费非常低廉,穷人买药就收个成本钱或者完全免费,一般的顾客就是半价。因此,他在乡里间特别受到尊敬。在我幼年的记忆中,他药铺的味道特别好闻,我在那些高与梁齐的药柜间跑来跑去。药铺里敬着泥塑的骑着老虎的药王爷孙思邈的像,一进门就能看到。药铺里有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横批是"杏林春暖"。

我小时候喜欢偷吃外公的甘草,甘草很甜,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我想外公早就发现了,但他从来不讲。生地也可以吃,不是那么甜,也能吃。再大了,就是向外公要木通。木通不是吃,是放在墨盒里。上小学后,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墨盒,墨盒里有一块棉花,我们研了墨汁,或买现成的墨汁,倒在墨盒的棉花上,棉花上面要再盖一个东西,写字时笔就不会沾上棉絮。通常是去药店拿一块木通﹣﹣盖木通的办法就是外公告诉我的。

乡下人管砚台叫"砚凹",那时还是以研墨为主,墨汁还不流行,要去大的镇子上才能买到。过去中国人的诗为什么写得那么好,我想是因为写诗前麻烦事儿太多﹣﹣要研墨、发笔,研墨研半天才能写诗,正好构思。发笔是说新毛笔或干硬的毛笔都要用温水发,水温不要高,也不是冷水,要慢慢把笔泡开才能用。写字要有好的环境,写字要有好的心情。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才能静下心来写。

外婆胖胖的,非常慈祥。她最喜欢我们帮她抓痒。抓的时候逗我们说:"你这娃儿,哪里不痒你抓哪里。"她还会唱各种歌谣。比如她抱着我时会唱:"抱外孙,不如抱草墩儿。"我外婆虽然平时很和善,但厉害起来也很厉害﹣﹣有一年,有贼人来偷东西,给她发现了。老太太就跟他们理论,把贼骂得抱头鼠窜。

我在外婆家非常快乐。当时不晓得有"文化"这个概念,现在觉得他们家是有文化的。他们家有秩序。当时也不知道秩序是什么。反正我家那边就是赌博场,还有土匪出入。而外婆家感觉不一样。我一到平乐村就不愿意走。走的时候大人把我放到牛车上,我哭着跳下来,就是不想走。

他们大户人家的家族规矩很大,大哥就是大哥,大嫂就是大嫂,出入应对都是有一套规矩的。兄弟姐妹排行都是按照家族大排行,所以我有十三姨啊、二十表哥啊。我妈妈是老七,他们都喊她"七姨",我大姨是老八,小姨是老九。一个管一个,秩序井然。

他们每一家都有铜器,就是锣、鼓、钹等等,要过年才打着玩儿,每家都打,好不热闹。我就是在外婆家学会了打鼓。念小学时我是鼓乐队的"要角儿"﹣打大鼓。

外婆家在一条大河旁边。这条河从南阳流过来,一直流向襄阳,注入汉水,是可以行船的。我们在河里游泳﹣﹣家乡管游泳叫作"洗澡"-﹣男孩子调皮,扒着去远方的船游好久。船上有使舵的女孩,跟我们笑,我们就跟着船漂。漂到激流的地方就上岸了,再跑回来。我特别喜欢这条河,一天到晚在河里玩儿,它的名字叫白河。李白曾几次经过南阳,诗歌中"走马红阳城,呼鹰白河湾"就提到了白河。

年龄稍稍大些时,我就更野了。有一次船老板和他太太大概是回娘家了,没人开船。我们一群野孩子就把这条船划走了。也去摆渡,接客人。过路的客还真上了一船,有卖油的、挑担儿的,还有些老太太。到了河中间,我们把船用篙一定,要收钱,没有钱不开。有几个老太太骂人:"你皮吧,我认识你妈。我告诉你妈去,你就得挨揍。"听了这话,我们哪还敢要钱,赶紧开船。渡船本来是不要钱的,船夫每年收粮食。秋天打粮食时,他去码头两边的村子里挨家收粮食,给多少算多少,没粮食给点鸡蛋也行。《皇冠》杂志有个专栏叫"青春岁月",访问过很多人,我也是其中一个被访问者。我把这个故事说出来,张爱玲看到后来信说,她读了访问记上这段场景,她觉得很苍凉。我们当时只是一味地皮,哪里知道苍凉不苍凉?张爱玲还说,"这题材太好了,你应该自己写。"

连阴雨久了,沟满河平,河上涨大水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很多东西,有树干、家具、牲口等等。下游的人就在河里捞东西,"发洋财"。河边的沙子都是细细的白沙,被风刮成沙岗﹣﹣现在当然都被现代化建设给用掉了。孩子们喜欢从沙岗上打滚滚下来,一点都不疼。沙子也侵蚀旁边的果园。果园里的沙子越堆越高,已经接近果树枝子了。我们觉得最过瘾的是躺在树下,不用动手,只用嘴巴接着就能吃到水果,吃完了再吃另外一个。那时小孩子去果园里偷吃是可以的,一般园主基本上不管。我们就觉得痛快得不得了。桃核儿留下来,穿成串挂在脖子里辟邪﹣桃树是鬼的舅舅,鬼怕桃树。

因为有沙地,花生种得很多。家乡管花生叫"落花生"。花生播下去很容易生长。长到一定时期,小孩子去地里花生吃。用脚把花生周围的土踢松,用手把花生勾出来,将大个儿的取下,再把枝子埋进沙地,小的花生还能继续生长。收获花生时,是连着沙子一起铲起来,放到一个大的像双人床似的可以摇晃的筛子里,从两边一起摇晃,沙子就漏下去,剩下花生和花生秧子了。再把秧子和花生拿到场上,晒干了去掉秧子,留下花生。每一家都有个花生仓屋。花生堆到梁那么高。我们喜欢从高处滚下来,好不快乐。收获的花生除了自己吃,大部分都卖掉了,这是每家的重要收入。小孩子没玩具玩儿,就拿两个花生,用尖儿的部分顶,谁的破了谁输花生。那也能玩儿半天。

外公和他弟弟(我叫叔公)两家中间有口井,有条小路。井旁一年四季都有女人在洗衣服。往常洗衣服的时候,洗干净了,把衣服拿回家放在米浆或者高粱浆中上浆,然后晒。晒得半干时,放在平的石头上用棒槌捶。古诗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有人说,黑灯瞎火的,怎么能洗衣服呢,晚上妇女去河边也不安全啊?其实不是洗衣服,是捶衣服﹣﹣衣服晒了一天,到了黄昏后晒干了,不用熨斗,用棒槌敲打。捶打过的衣服特别整齐,简直可以站着不倒,穿起来也体面。井里有柳条编的辘鲈。夏天把瓜果用柳条篮子系到井的深处,第二天拉上来吃,这种水果叫"井畔凉",吃起来很过瘾,像现在的冰淇淋那样。家乡的柳条去了皮,又细又白,编成器具后密不漏水,特别受欢迎。

我家里剩下的老东西是我妈妈做针线的筐子,也是柳条做的。还有就是那个捶衣服的石头,红卫兵来破"四旧",拿它也没奈何,因为搬不动,就劫后幸存下来了。我小时候常常坐在上面,小孩子不穿衣服,凉凉的很舒服,这个印象非常深。有一年回乡,我对太太说,真想把那块石头运过来,运到加拿大来,将来百年后就枕着那块石头,那是我家的东西。我爸爸是在青海劳改营过世的。那个时候去劳改营要自带行李,所谓的行李就是家里的一床老棉被。那床带到异地的棉被就成了家的象征。很多死在劳改营的人的遗言就是"死后把我裹在我的棉被里"﹣用家里的棉被裹起来就是最大的心愿了。可是青海那种地方,两三千尺的海拔,天寒地冻,晚上人一断气棉被往往被拿走了。从家里带出来的老棉被就是家了,那个捶衣服的石头也让我觉得是我和已经不在了的那个家的关联。

外婆家的房子非常结实。据说盖房子时,我妈妈的祖母对工人特别好,有吃有喝,一下子是汤面,一下子是包子,一天好几顿,还有酒,水烟袋就有好几把,摆在那里给工人们抽。工人们士气大振,拼了命盖,要多结实有多结实。清末盖起来的房子,泥巴做的,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回乡时,房子还在。墙很厚,屋顶铺瓦,梁用的是上好的木头。那所房子后来被当队部了,外墙上还漆了黑板写黑板报﹣﹣家里的老东西几乎都没有保存下来。过去村子里瓦房不多,瓦房是富贵的象征。人们不是盖不起瓦房,是置地要紧,省吃俭用,有了钱都买地。

我一直不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小时候我问她:"妈,你叫什么名字?"她不讲,整个脸都红了,"你小娃儿问这个干啥?"我妈妈没上过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可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不讲。村子里也不作兴称妇女的名字,都是大妈、二婶儿的。门牌上记录已婚妇女的名字都是某某氏,比如我妈妈就是王萧氏。外婆家,从我大姨开始时上"洋学",后面几个孩子都去学校念过书,只有我妈妈那个时候不念书。

我和小姨一起去念过"洋学"。外婆家的和我们家那边的小学我都念过。记得外婆家那个小学一进门是影壁墙,上面是孙中山的像,还有党国旗,下面种着石榴。教室里挂着好几个门板那么大的算盘,算盘子儿串在有毛的杆儿上,叫"毛算盘",这样算盘珠不会乱动,摆好公式后就停在那里,做教学用。学校是公立的,免费。

到台湾后填表格,父母这一栏母亲的名字实在不好意思写"王萧氏",但又不知道妈妈的名字,就根据模模糊糊的记忆写了"萧芸生",其实那是我大姨的名字,她们的名字是押"生"字。小姨是萧萍生,舅舅是萧芝生,我妈妈的名字叫萧芳生。大姨夫是中央军校的学生,婚后三个月去当国军到东北打仗,生死不明,没有再回乡。大姨就这样守了他一辈子。我到台湾后,还登报寻找大姨夫。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大姨夫的朋友,说他们在东北打垮了就冲散了,他也没再见到我大姨夫。1949年后,大姨不敢提她家的事儿,将孩子的姓改了,改姓萧。

我妈妈没有上过洋学,也没有念过私塾,基本上不认识字,但她的刺绣方圆七十里地都闻名。河南不叫"刺绣",叫"扎花儿"。每年都有很多亲朋好友来找她绣东西。我现在特别喜欢收刺绣,看到刺绣就想买下来,我想"说不定是我妈做的呢"。她会绣云肩霞帔,整套的新娘礼服都能绣;也绣手绢、耳护、荷包;也绣烟袋包送给佃农当礼物﹣﹣中国人有自己的审美观,不放弃任何显示美的意识。我最喜欢跟妈妈在灯下活动,她在灯下扎花儿,我给她整理线帖。线帖像现在照相本那么大,每页上有纸艺折的一兜一兜的小袋子,每一兜里面装一种线,表面是平的,拉开了能取用里面各种颜色的线。一页大概能装七八种线。有时候我饿了,妈妈就用上鞋的长针戳了很多生花生仁儿,就在油灯的芝麻油里蘸一下﹣﹣家乡产芝麻,油灯里烧的是芝麻油﹣﹣再在油灯上烤。烤出来很香。但不能马上吃,要等一下,烤完了针是红的,要凉一下再吃。我妈妈上世纪六十年代病故在乡下。她人缘不错,虽然臂上带着"黑五类"的臂章,但是村里人还是"大妈""大妈"地叫她,背着干部偷偷给她东西吃。

我舅舅读的是陆军军官学校,当职业军人。妈妈说他离家时来过我家。我小时最崇拜舅舅,可他来时我很害臊,用被单子蒙头盖着,躲在下边不敢看他,闭上眼一直笑。我舅舅把被单子掀开,我又把被单子拉起来,还是闭上眼笑。结果始终我也没看到舅舅。我流亡之前,舅舅再也没回来。我一生都没见过他。在我的家乡,管舅母叫妗子。我妗子卧房里挂着舅舅的一张戎装照。还有舅舅的一把小佩剑,是蒋介石送给黄埔军校毕业生的,上面写着"成功成仁,蒋中正赠"。我小时候去外婆家,一定去妗子屋里摸那把佩剑。看着舅舅的戎装照觉得好威武。十七岁离开家的时候,父母的照片都没带,因为只知道是去南方,还会回来,不觉得是永诀,只带了舅舅的一张照片﹣-我想去找舅舅。我想如果找到舅舅他不认识我,我就把这张照片给他看。我当然没有找到他了。他后来退伍后回家,1949年后当过小学教员,也死于历史问题。妗子后来疯掉了,害怕听到开会的锣声,一听到锣声就往门后躲,害怕被批斗。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回去扫墓时,给外婆外公、舅舅舅母立了碑,碑文是我自己写的,到蒲山店订的石碑,我交待石匠,碑上不要刻我的名字,刻的是我表弟们的名字。我在村子里请了两台吹打,摆了十几桌酒席。我姨他们因是"黑五类"等等,成分不好,多年来在村子里地位都低、抬不起头来,运动来了,对他们要打就打、要骂就骂﹣﹣那次立碑时把三牲祭礼、纸扎的童男童女都摆在方桌上,抬着在村子里游行,边游还边给围观的群众散香烟。我姨抬头挺胸的,觉得总算为他们争了一口气。

平乐村是我最喜欢的。如果我再给自己另取一个笔名,我就要用"萧"这个姓,叫萧梦白﹣﹣我们这辈是梦字辈,取"梦到李白之意"。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景萦,一个叫景苹。苹是为了纪念我外婆家的"平乐村","萦"是为了纪念我们自己的村子"杨庄营"。

痖弦,本名王庆鳞。1932年出生于河南南阳一个农民家庭,1949年到台湾。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编辑出版家、表演艺术家。曾任《联合报》副总编辑。上世纪50年代,痖弦和洛夫、张默共同创办了诗刊《创世纪》。痖弦的写作涉及诗歌、散文、评论等多个领域,出版有《苦苓林之一夜》《痖弦诗抄》《深渊》《痖弦诗集》《中国新诗研究》等中英文诗文集多部。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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