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冬天我借住在表嫂家,半夜听见她房间有动静,我推门进去,看见两条粗胳膊按着她的肩膀,桌上摊着一张“夫妻共同债务确认书”。
去年冬天我借住在表嫂家,半夜听见她房间有动静,我推门进去,看见两条粗胳膊按着她的肩膀,桌上摊着一张“夫妻共同债务确认书”。
表嫂抬头的那一瞬,眼睛里没有哭,只有一种说不清的决绝,我整个人像被冷水浇透。
我当时不知道,这一夜,会把我们一大家子,全都扯进深渊。
那是腊月二十六,我从县城失业回来,公交挤得像蒸笼,手机还隔三差五响,催我还信用卡。
我姑妈在村口等我,穿着棉大衣,手里冻得通红,一见我就叹气,说你暂时就住你表哥家吧,房间空着。
我说行,回去我能帮干点活,赶年嘛,总归热闹。
表哥常年在外跑工地,房子新盖了两年,红砖青瓦,靠近路口,院子里晾着半篓青菜,墙上挂着孩子的棉袄。
表嫂从厨房出来,围裙湿着,笑笑,说床都晒过了,你住东屋,别嫌简陋。
我知道她嘴上说笑,眼底有一圈很淡的青色。
她叫阿鸢,比我大两岁,出嫁进我们家时,媒人都说是贤惠能干的好媳妇。
那年我去喝喜酒,她穿一身红,头发梳得高高的,笑的时候梨涡淡淡的,像春天的桃花,谁也没想到两年后她站在夜里,会被两个陌生男人按着肩膀,让她签字。
下午忙活到天黑,院里劈柴的声音像敲心口。
我和姑妈包饺子,灶门火跳,油花噼里啪啦,表嫂在锅边翻炒酸菜,咸香扑鼻,我突然觉得有点回家的味道。
姑妈问我县城那头怎么样,我笑笑,说就那样,老板欠薪,工地停了,我回来了。
她“唉”一声,说你表哥也不省心,这年头,男人啊,心野了就不想回家。
我看她,又觉得她话里有话。
晚上吃完饭,孩子睡着了,表嫂把被子一点点给他掖好,屋里静下来,只剩挂钟“嗒嗒”。
我趴窗往外看,天上没有星,村道黑压压,偶尔远处一声狗叫,像从很深的地方传来。
十一点左右,我困得眼皮打架,刚躺下,东屋墙那头传来轻轻的“笃笃笃”。
我以为是风拍窗,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动静变大了,有压抑的交谈,像有人捂着嗓子在争吵。
我翻身坐起,耳朵贴墙。
隐约听见一个男人说,签不签,签了就好说,不签,该怎么弄就怎么弄。
另一个低声笑了一下,舌头打卷,说嫂子,我们也不容易,过年前账都要清。
表嫂的声音很稳,她说,我说过了,这是他自己借的,我不知道,我不签。
“啪”的一声,像有人重重拍桌子。
我脑子里“嗡”一下,鞋都没穿好,推开门往她房里走。
门没关严,里面灯是开的,桌上摊着几张白纸,最上面那张抬头是“夫妻共同债务确认书”,下面一堆密密麻麻的字,空着签名。
两个男人,外面棉衣还穿在身上,肩膀上积着点雪,脸冻得发紫,一个戴着黑鸭舌帽,另一个嘴里叼着牙签。
黑帽子按着纸,牙签男按着表嫂肩膀,表嫂坐在凳上,背挺直,手放在膝上,像一块石头。
我一推门,他们眼一齐看过来。
牙签男笑了,露出黄牙,说小兄弟,不关你事,回去睡。
我心里一股火上来,我说这是我姐姐的家,夜里你们俩闯屋算怎么回事?
黑帽子冷笑,说我们是来讨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男人欠的,咱们就不绕弯了,签个共同债务确认,过年我们也回家。
我走过去看那纸,金额吓人,十五万。
我呼吸重了,问,什么债?
黑帽子说,很简单,借呗借的,几次小贷加起来的,我们只是受委托来处理。
表嫂没抬头,只说了一句,这钱,我一分没见过。
牙签男说,嫂子,有没有见过不重要,夫妻嘛,一体的。
我笑了,笑得冷,问他你读过书吗,2018年最高院有司法解释,夫妻共同债务认定,不是一句“一体”的事。
他愣了一下,眼里滑过一丝不耐烦。
黑帽子哼了一声,说小伙子来劲,解释我也知道,日常生活需要,家里共同经营,或者共同签字,才能算共同债务。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我,鼻孔里的白气直喷到我脸上,说可问题在,她敢说这些钱没用到家里?
表嫂这才抬眼,她盯着他,眼里像没有光的水,说我敢说。
屋里静了两秒,牙签男忽地笑了,摊手,说那就更好,说是就行,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录音视频都有。
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重。
我的手指头有点发凉,我把纸抽过来,走到灯底下,仔细看细节,合同编号,债权人名字,有几张是网贷平台的截图,有几张是手写借条,借条开头是“今借到”,落款签的是表哥的名字,按着一个猩红的拇指印。
我问贷款发放到哪的卡。
黑帽子说借款人卡,难不成发你卡。
我说知道卡号吗。
他不耐烦,说我们没义务告诉你。
我慢慢把纸叠整齐,放到桌角,心里把一条条线理清。
表哥爱赌,去年群里大家就讨论过,有人说他在县里打牌,输了个底儿朝天,还在手机上借了“几瓜两枣”,一点一点地滚,躲着不回家。
姑妈打电话骂他,他就摔手机。
这些债,有的可能真的是他个人消费,有的是赌债。
赌债不受法律保护。
他俩来这儿,逼表嫂签“共同债务”,就是为了以后起诉的时候站住脚。
我看着表嫂的手,那只手很瘦,指关节因为紧握发白,我想起她做饭时轻轻拎菜的动作,心里有一根线被扯住。
我说,不签。
黑帽子露出笑,笑容里没有笑意,他说你算老几。
他说着突然伸手去抓那几张纸,想塞到表嫂手里塞笔。
我反手挡住,不巧把桌上的茶杯碰倒,茶水泼了一片,沿着木纹渗下去。
牙签男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他吐掉牙签,咬牙说,今天不给句话不行。
屋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姑妈站在那里,头发散了几缕,脸色惨白,她手里还拿着一件孩子的棉袄,像是刚给他盖完被子。
她的手在发抖。
她说大冬天的,你们闹什么呢。
黑帽子看见老人,像换了副面孔,笑吟吟说,大娘,我们就是来聊事,聊清楚就走。
姑妈的眼在我脸上停了一秒,又落在表嫂身上,她眼里有水光,但她没有哭,她只是轻声说,阿鸢,别怕。
我吸口气,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啪地按了录音。
我说,第一,你们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们是合法委托的文件,现在半夜闯民宅,是非法侵入。
第二,所谓的“夫妻共同债务”,请依法由你们举证,证明用于家庭共同生活,我们可以配合提供账目查询,但现在没律师在场,你们跟我嫂子谈任何确认书,都是无效的,涉嫌胁迫。
第三,涉及民间借贷,根据最高法2020年关于民间借贷新规,年利率超过一年期LPR四倍的,法院不予支持,你们自己掂量。
黑帽子脸色变了变,牙签男骂了个脏字。
他本能地伸脚踢了下桌腿,桌子一晃,那几张纸抖动了一下,像几只惊起的苍蝇。
姑妈上前一步,护在表嫂前面,她的声音抖着,说你们别吓她,有什么明天说。
我把门推开更大一点,抬手指指院门,说请,走。
他们对看一眼,黑帽子把手缩回袖子里,咬牙说行,嫂子,那我们明天再来,你考虑清楚。
他临走在门口停了一秒,回头冲我眯眼,像是记了我。
门口的风灌进来,屋里的灯光晃了一晃。
他们走远了,狗叫又响起来,一阵接一阵,像从北风里挤出来。
我回头看表嫂,她把脸别过去,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小很小,说你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
我说你别怕,有我在。
她摇头,说我怕过,但是怕久了,反而不怕了。
她手指轻轻摩挲桌面,不经意地把那几张字迹斜歪的借条收在一起,她动作极轻,像在收拾自己残破的体面。
姑妈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手心撑着床板,整个人几乎缩成一个影子,她说你表哥就是个祸害。
她说得很轻,像自言自语,但每一个字都像被冰刀刻在木头上。
我那一夜没睡。
我一直盯着天花板,耳朵里全是那些话,夫妻,一体,共同债务,网贷,利息,利滚利。
天刚蒙蒙亮,院里的鸡叫了好几嗓子,像破锣。
我起来烧热水,抿了一口,舌尖麻的。
表嫂没说困,照样起来洗菜,孩子被她叫醒,揉着眼睛要抱,她把孩子揽进怀里,贴着他的头发闻了一下,像在闻什么最后的香。
我心里难受,转身去院里劈柴,斧头每落一次,就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债”劈开一点点。
吃早饭的时候,村里有人来敲门,是村主任老牛,他穿着棉袄,兜里插着一支笔,他说昨晚有人反映你家有外人闹事,他来看一眼。
姑妈忙说,老牛你坐坐,喝口水。
老牛眼睛小,但很亮,他从门口往屋里扫了一眼,最后视线落到桌上的那叠纸。
他脸色有点尴尬,咳了一声,说小王啊,家里这事,早晚得面对。
他话音里带着劝,可是底气虚,我忽然想起黑帽子临走时的眼神,有一股冷意从脚底爬上来。
表嫂把孩子抱进屋,关上门,外面只剩我们几个人。
老牛说,借贷的事儿,唉,这年头,谁没借过几瓜两枣。
我看他,问,你跟那些人,是什么关系。
他抖了一下,笑笑,说你这小子,脾气大,村里事儿,能不扯太大,就别扯太大。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说下午村里开个会,把你表哥叫回来,大家把话说开,把账理清,总归要过年。
我突然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这年头,什么叫“大家把话说开”,欠钱的,讨债的,旁观的,谁不想过年心里舒服一点,可这舒服,得搭谁的命。
上午没事,我把那堆借条一张张拍照,逐条找编号,记笔记,我还给县城一个做法律援助的同学打电话。
电话那头他听了一半,沉默了几秒,说先别签任何东西,第二,想办法把你表哥找回来,让他自己面对,第三,报警,催收夜闯民宅,涉嫌违法。
他最后又说了一句,准备收集证据,万一要离婚,帮阿鸢准备。
我手心出了汗,手机屏幕有点滑,我“嗯”了一声。
午后,老牛按了个时间,说四点,村部开会,叫上谁,谁来。
我要去,姑妈拉住我,说你别掺和太多,外人不懂内情。
我看着她半白的头发,心里像又被谁按了一把,我说我是你侄子,在这屋里住,我不是外人。
四点不到,屋外天就灰了。
村部在学校旁边,红砖小楼,门口贴一张红纸写“和为贵”。
屋里暖风开得不大,墙上贴着计划生育的旧宣传,桌子擦得发亮,凳子一个个排着。
老牛坐在正中,左边坐着会计老曹,右边是治保主任。
姑妈坐在靠墙,手握着帕子,表嫂抱着孩子,孩子手里捏着一辆小车,车轮一会儿滚一下,哐当一下。
没一会儿,表哥来了。
他戴着一顶破帽子,胡子拉碴,眼神游离,一进门就看见我,他脸上一抹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像怕又像恨。
他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就是昨晚那俩。
黑帽子看见我,咧嘴笑了一下,露出那口小小的虎牙。
他冲老牛点头,说牛哥。
老牛喊他“大彪”。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不是“受委托”,这是熟人。
大彪把两个文件袋“啪”地放桌上,说账单都在这儿,一笔笔的。
我看着那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觉得像两个黑洞。
老牛咳嗽一声,说来吧,都是自家人,有话有话说,钱也好,账也罢,过年前能顺顺当当最好。
会计老曹把眼镜往上推,说先把数算清楚。
大彪娴熟地抽出一叠纸,哗啦啦翻开,像数麻将一样,边翻边说,这里是原始借款,这里是展期利息,这里是违约金,这里是服务费,不多不多,都是平台标准,不用怕。
我笑了一下,说标准?你说的哪个标准,是四倍LPR以内吗。
他瞪了我一下,不理我。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老牛,说签了吧,嫂子和他一起签,我们这就当个了断。
表嫂没看,大声说了一句,我不签。
屋里突然就静了,空气像被冻住。
老牛皱眉,说阿鸢,你别冲动。
表嫂把孩子往怀里圈得更紧,她的眼睛像两块玻璃,光亮而冷,她说我不签,我也没有义务替一个赌徒背锅。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刀锋,直直刺到表哥脸上。
表哥抬头,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低声骂了一句,说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噌”地站起来,椅子脚在地上划了一道,老牛手一抬压压,我又把手放下了。
我看着表哥,说你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见你。
他旋即闪开视线,说你管我。
我看着他粗糙的手背,想起小时候我俩一起在河边拣螃蟹,太阳照得水亮,他背着我过沟,现在他站在这里,像一个陌生人。
老牛伸手在桌子上抚了抚,像抚一匹炸了毛的马,他说这样吧,先把账摊开,一笔笔看。
他问会计老曹,你来,老曹打开账本,拿出了计算器。
我忽然觉得荒诞,这不是公家的账,这是一家的烂账,拿着村里的算器,想把“赌博、虚荣、懒惰、愤怒”加在一起,得出一个数字,然后让我们把它付清。
我不想算,我想把这账翻过去,把那夜的风声翻回来。
但我还是坐下,听他们边翻边叹气,我在心里默背那条条法律条文。
半小时后,数出来了,二十二万,扣掉还过的七万,还差十五万。
大彪笑,说看吧,不多,都是小钱。
我看了一眼,会计老曹低头,不敢看我。
我站起来,把昨晚录音拿出来,放在桌上,按播放。
录音里,门开,纸摔,许诺,威胁,我把音量调大,声音像一条条细虫爬进每个人的耳朵。
最后几句特别清晰,牙签男说“夫妻嘛,一体的”,黑帽子说“签个共同债务确认”,然后是我说的“非法侵入”。
老牛脸色变了,抬眼盯大彪,说你这是干啥呢。
大彪脸一僵,很快又笑,说开个玩笑嘛,强买强卖谁不会,说话要讲究,你们年轻人爱上纲上线。
他往椅背上一靠,腿一翘,看起来很轻松。
表哥在一旁突然说了一句,那钱确实是我借的。
他声音低,像从地下冒出来的。
他又说了一句,有一部分,是拿回家过日子。
表嫂突然冷笑,她说拿回家过日子?拿回家,拿到哪,是拿回你妈屋里还是拿回麻将桌上一摞筹码里?
她不太大声,但是每一个音都震我耳膜,我看见她眼角闪了一下,不知是光还是泪。
姑妈泪一下就下来了,她抖着手抓住表哥的袖子,边哭边拍,说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老牛连忙起身,劝,别抬扛,别上火。
我抬手压一下空气,我说都坐下。
我说我今天把话说在这儿,第一,欠债的人在,债主在,谁欠谁的,先确认证据,别含糊。
第二,我姐不签任何共同债务,她没有义务替你背锅,司法解释摆在那,有异议,上法院。
第三,所有涉及夜间上门、威胁、取证的,你们要么撤,要么我们报警。
第四,家庭内部,如果要离婚,你们自己考虑,我会带她找律师,按法律程序走。
一屋子人看着我,老牛嘴动了动,最终叹了一声,说按理,这话没错,但这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太大,大家都难看。
我看他,说老牛,有些难看,是该给人看看的。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能是昨天夜里那声“啪”拍桌子的回音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
大彪“哧”地一声笑,站起来,双手撑桌子,整个人挨得很近,我甚至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和潮湿的霉味。
他说小子,别以为背几条法律条文,就能讲道理。
我抬头看他,不躲不让,我说你可以走法律程序,别玩阴的。
他一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空气像一瞬间结霜,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了。
就在这时,表嫂突然轻轻把孩子塞到姑妈怀里,她站起来,走到桌子对面,站得很直。
她盯着表哥,说你,把手机拿出来。
表哥一愣。
她说把你的支付记录全部调出来,最近一年,全部交易。
表哥迟疑,手在兜里摸了摸,最后把手机掏出来,手指在屏幕上戳戳,慢吞吞。
几分钟之后,银行流水摆在那,一条一条,再清晰不过,某某棋牌室,某某转账,某某借呗提现,某某平台打款,某某商店收款三十六块买烟。
她笑了一下,笑容薄得像纸,她把屏幕横着推给大家,声音极平静,说看,这个叫“家庭共同生活”吗。
老牛抬眼又低头,人群里有几个村民站起身伸头看,一片嘈杂。
大彪撇嘴,说流水你也能这么说,谁家不过日子。
表嫂把手往屏幕一按,指着一条条单子,说你看这里,凌晨两点的转账,这里,某个赌博APP的充值记录,这里,提现后半小时又转出去,转给一个叫“老五”的微信,这里,五千,这里,一万,这里再借三千,四天后还,利息八百。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她像在念一份别人的死刑判决。
我不敢看她的脸,我怕我会觉得她太狠,又怕我觉得她太忍。
老牛“咳”了一声,说行了行了,知道了,有些事,咱别太细。
我看他,我说老牛,细是好事,细了之后,真相就出来了。
会计老曹叹气,合上本子,说这事我插不了嘴。
大彪脸拉长了,收拾纸,噗地把那叠纸塞回袋子,说行,既然你们这么硬,那我们也不软,法院见。
他站起来,往门口走,走到门边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看我,又看表嫂,说嫂子你是真狠,狠起来自家人都不要。
他转身,扬长而去。
外面的风钻进来,带着土腥味。
表哥坐回凳子,双手捂脸,肩膀一耸一耸。
姑妈坐在角落里,眼睛红肿,像两个核桃。
老牛站在中间,像一个被撕成两半的人,他看我,又看表嫂,最后看表哥,说人各有命,你们家的事,要不先散散,冷静冷静。
散会后,天已黑透。
回家的路上,表嫂走在前面,背影很瘦很直,像一棵没叶子的树。
我小跑两步跟上去,问她,你想好了吗。
她停下,转身看我,眼睛像湖面冻住的冰,底下还在流,她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想死。
她又说,我也不想把孩子放在赌桌上长大。
我点头,说那我们走。
她愣了一下,我说“走”的不是“逃跑”,是走正路,你明天和我去县里。
她嘴角微微一动,像是在抑制一个哭的动作,她没有哭,她说好。
第二天早晨,我们去县城法律援助中心。
那个同学见了我,朝我挥手,他看了看材料,翻了翻我们带去的照片和流水,抬眼说,证据够了。
他说的“够”,像是给我打了一个石锤。
他让我们做了两件事,第一,去派出所备案昨天夜间催收滋扰,他帮我们整理了录音、照片和时间线,第二,起草一份家庭暴力的证据清单,建议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我抬头看表嫂,她低头,把手机里的相册一页页翻开,给他看她手臂上青紫的照片,她淡淡说,他去年摔了我一次,是孩子吵闹,他烦。
我把拳头捏得很紧,指甲刺进肉里。
同学最后说了一句,离婚这事,如果走到那一步,财产怎么分,孩子谁带,我们要准备方案,记住,别轻易跟对方的亲属“和稀泥”,你们每退一步,后面就是沼泽。
从法律援助出来,阳光刺眼,我把围巾拉高一点,心里却一点一点踏实。
回村以后,消息已经传开。
村口卖菜的大婶看我们,突然低声跟旁边人说了一句什么,我听见“离”“赌”“彩礼”几个词。
表嫂听见了,没回头,她一直往前走。
到家,姑妈坐在门槛上,像一只老太猫,看到我们,她站起来,眼里满是泪,她说你们要离吗。
表嫂看着她,轻声说,妈,我不想离,但是我不想死。
姑妈的脸抽了一下,她忽然像老了十岁,抓住表嫂的手,说我不拦你,我只求一件事,孩子留下。
这话像一刀,刀面冷,刀柄烫。
表嫂手一抖,慢慢把手抽出来,她摇头,说妈,孩子不可能留下,他跟我。
姑妈要发作,我赶忙说,先别吵,孩子抚养权以有利未成年为原则,法院看的是谁更适合照顾,谁稳定,谁能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不是看谁哭得多。
姑妈恍惚了一下,眼泪掉下来两滴,她低低咕哝,法律法律,法律能管饭吗。
我没说话,我知道她是心疼。
当天晚上,表哥没回家。
听村里人说,他跟几个人去了隔壁镇的一处老房子,那里有人放高利贷,也有人“调解矛盾”,其实是黑白两道一起混。
晚上九点,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背景很吵,像有人在唱歌,又像有人在吵架,一个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说你是阿鸢的弟弟吧,她现在跟你走到哪一步了。
我问你谁。
他笑,说别管我是谁,我就问你一句,我们能谈谈吗。
我冷冷说,不谈,法院见。
他笑声里有种我说不出的疲惫,他说行啊,法院见,但你想清楚了,法院不是你家门口的小卖部,说到就到了。
他挂了。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天没有星。
第二天早晨,派出所打电话,说昨晚我们报的案,已经登记,建议我们注意人身安全。
我点头,心里觉得这四个字比谁说的“别怕”都沉。
第三天,我们去法院递交起诉状,立案庭的女孩看看我们,又看看材料,给我们一个号,说回去等短信。
她笑了一下,说你们准备得挺全。
出了法院,我突然觉得手有点抖,是冷,也是紧张。
回去路上,老牛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村里一趟。
我去了,村部里坐着几个人,除了老牛,还有一个穿黑大衣的中年男人,油头,笑得热情,老牛介绍,说这位是镇里综治办的王主任。
王主任看我,笑,说年轻人,挺有主意的嘛。
我没有笑,我说有事直说。
他把手一摊,说你们家的事,上面也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家务事,还是在家里解决吧,别动不动就司法程序,搞得不好看。
我盯着他,说您是来让我撤诉?
他笑容不变,说不是撤诉,是建议,我是来做工作的,维稳嘛,过年了,我们希望大家平安过年。
我突然想起他头发上的那个油光,像这几天里很多人的笑,滑不留手。
我说谢谢您的“工作”,但这是我们的权利。
他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忽然把声音放低,说你也知道,村里最近要搞一件事,牵涉拆迁,你姑妈家那边的宅基地,还没定。
我心里一沉。
他抬眼看我,继续说,有些事,可以协调,大家都好。
我缓缓吐口气,笑了,说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威胁我。
他也笑,说别那么难听。
老牛坐在一旁,坐立不安,手指在桌子边上抠木刺。
我站起来,向他们点头,说抱歉,我要走了。
出门的风刮在脸上,我觉得脸皮有点疼。
回到家,姑妈正在屋里用力擦桌子,她见我进来,低声说有人来跟我说话了。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像孩子,带着祈求,说要不,算了吧,别闹太大,拆迁是你叔家的命。
我走过去,扶她坐下,我说姑,拆迁是大事,可命更是命。
我又说,今天,退一步,明天,就是一个火坑。
她眼角的泪一下子又涌出来,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是抓着我的手,手心很暖。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手机屏幕上的光亮得刺眼,我不停地在网上查“人身安全保护令”“民间借贷”“婚姻法”。
突然,一条消息跳出来,是表哥发来的。
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他跪在水泥地上的膝盖,红红的一片,还有一段话,说“弟弟,我错了,你劝劝她,别闹,给我一条活路。”
我盯着那两个膝盖,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他小时候捏着我耳朵笑,拿我作业揉球打我头,偷拿我糖吃,后来长大,我们在县里打工,晚上吃十块钱一锅的串串。
我咬牙回复他,你自己去派出所自首,赌博违法,向妻子道歉,戒赌,接受法律的惩罚。
他回了一个“呵呵”,然后就不再说话。
我又收到一个陌生号发来的定位,是镇外一处废弃工厂。
我知道那里,很多年前倒闭了,后来成了某些人聚集的地方。
我把定位发给了派出所,说明情况。
派出所的警官很快回复我,说我们会派人过去看看,你们别自己去。
可现实里,很多事,明知道该等,还是有人忍不住。
那晚十一点,表嫂换了件黑色外套,戴上帽子,抱起孩子把他交给姑妈,说我出一趟门。
姑妈抓她手,说别去,危险。
她看着姑妈,嘴唇动了动,最后说了一句,我不去,他明天就回来闹家门。
我站起来,说我陪你。
她看我,想拒绝,最终只是点头。
我们叫了一辆黑车,司机是村里人,嘴上叼着烟,什么都没问,拉我们一路出村。
车到废厂那条路,黑得像一条河,河里没有星,只有我们的车灯照着一片破墙,影影绰绰。
我们没敢下车,停在离门口十几米的地方。
远处有光,黄色的,抖动不定,夹杂着人声,男人的笑,扑克撞桌子,玻璃瓶碰撞。
我从座垫下掏刀子这种桥段没发生,我只有手机。
我给警官发信息,说我们到了。
五分钟,十分钟,时间像一块冻住的鱼,怎么都动不了。
突然,有几个人影晃晃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院里抽烟,说话。
其中一个低头玩手机,屏幕的光把他的下巴照得苍白,他抬头的一瞬,我看清了,是表哥。
我的喉咙一下子紧了,心里叫他的名字,但我没有出声。
我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拴住的狗,眼里没有焦距。
警车的灯,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冒出来,先是一点红,然后是一片蓝,然后突然就在我们后面闪烁。
那几个人影慌了一下,有人丢了烟,有人跑,有人骂。
警察下车,像黑压压的一坨影子,同时扯开嗓子喊,警察!别动!
厂区里瞬间乱成一锅。
我抓住表嫂的手,她手心很冷,但她没有抖。
她盯着那一片混乱,眼里没有泪。
那晚,我看见表哥被按在地上,手被扣住,他没有挣扎,他只是看了一眼门口,看了我们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见。
警笛的声音是冷的,割人耳朵。
后来,派出所做了笔录,有人被带走,做伪证的,被查出涉赌的,被发现非法拘禁的,都有。
派出所的灯光白得像纸,照得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
警官问我,我说我只能说这些。
他点头,说够了。
那夜回家,已经凌晨。
孩子睡着了,呼吸均匀,墙上的影子像一条条纹路。
表嫂坐在床边,背挺得很直,像白天在村部,像昨晚在警笛声里,她低头看着孩子,手指在他头发上轻轻滑。
她突然说了一句,谢谢。
我摇头,说不需要。
她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说你对不起谁。
她笑了一下,笑容终于有一点点温度,她说对不起那个二十二岁嫁过来以为能过好日子的自己。
我没有说话,我听见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点又粘了一点。
之后的几天里,镇里像平静了,其实暗潮涌动。
一个消息传来,表哥被刑拘,涉赌,还涉嫌帮助非法债务催收。
大彪不见人,听说跑了。
老牛几次想来找我们,被姑妈堵在门外,姑妈说别劝了,孩子还要睡觉。
法院的短信下来,案件受理。
镇里的人说我们家疯了,什么事都往外捅。
也有人在背后说,活该,早就看不惯那小子了。
社交网络上,朋友给我发来链接,说最近省里在搞“打击非法催收专项行动”,我知道这不靠某个人,是一阵风,好也好,不好也好。
我只管手里的这条线,不松。
过年,家里没有烟花,只有一桌菜。
姑妈坐在桌前,端着一碗饺子,饺子皮薄,汤热,她红着眼说,你们吃吧,年还是要过的。
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很高级,生活把你压得喘不上气,你还是要一口一口把饺子吃下去,这样才能撑过下一刻。
年后,开庭。
庭审那天,表嫂穿一件深色大衣,头发束起,眼神很平。
我坐在旁听席,手心冒汗。
对面坐着债权方的代理,穿得体面,架眼镜,开口就是“法庭、法官、合议庭”,字正腔圆。
他递交了几份材料,按着主张“夫妻共同债务”,他拿出一张去年六月的转账,表哥转给家庭账户一千五,说用于买米买油,又拿出几张小票,超市的。
他笑,说证据链完整。
表嫂的律师缓缓站起来,清清嗓子,语气不急不躁,他说,合议庭,各位看,这些小票金额很小,属于日常琐碎,其存在不能证明十五万的借款用于共同生活,且大部分流水指向网络赌博平台,且存在夜间催收、胁迫签署“共同债务”的事实,且债权方无法出示合法委托手续,且涉案利息超过四倍LPR。
他说了很多个“且”,每一个“且”像钉子,钉在那张所谓“共同债务”的皮上。
对方代理也不弱,回击说我们的证据有瑕疵,我听到“瑕疵”两个字就想笑,谁的人生没有瑕疵。
法官看了一会儿,问了几句,最后说择日宣判。
我坐在那里,仿佛在等一张纸把我们从泥里拉出来。
那几天我做梦,梦见一张白纸,从天上飘下来,落在我手心,我一展开,发现那个字是“缓”。
生活从来不“快”,一个“缓”字就足够。
判决书终于来了。
主文:对所谓“夫妻共同债务”的部分不予认定,认定为被告个人债务,无证据证明其用于夫妻共同生活。
我读了两遍,又读第三遍,我把那张纸的每一个字都看清楚,把它们刻进心里。
与此同时,表哥的案子进展,被判拘役,罚款,责令参加戒赌矫治。
判决那天,姑妈去了,她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件洗干净的衣服。
她说他看到我,哭了。
她坐在床沿,抬手擦眼泪,我没说什么,我知道她心里也是一场台风。
离婚的事,还没有最终定。
表嫂没急,她说她不急,她要看他出来之后,是不是还能做人。
她去医院做了体检,去幼儿园打听孩子的报名,她还把家里一些旧东西收拾出来,送去废品站,得了五十块。
她说我喜欢看到东西从乱变整,就像心从乱变整。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敲我的门,我开门,她把一叠纸递给我,是一份手写的“分居协议”。
她说,我决定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戏剧性的转折,也没有哭喊,就是像一条平静的河说,我要向另一个方向流。
我点头,拿过来,帮她看了一遍,建议她加上“人身安全保护令”的条款,建议她把孩子的探望方式写清楚,建议她把彩礼的处理方式写明白,以免以后再被缠住。
她说好,她拿笔改,写字很漂亮,像她年轻时候写情书的字。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眼前不时浮现她的背影,她的手、她的字。
我觉得很累,又觉得有点轻。
春天很快来了。
村口的槐树抽新芽,鸟叫清脆,孩子们在土路上追着打闹,尘土飞起。
有一天,王主任在路上遇见我,装作不经意地说,你们家的事处理得不错啊。
我看他,他笑笑,就走了。
大彪的消息,有人说在外省落网,有人说跑了,传言满世界,我不关心了。
我把心收回来,收在三个字上,过日子。
日子真的是一件需要筋骨的事。
一个午后,太阳暖暖的,院子里有一条猫在晒肚皮,表嫂把衣服晾到横杆上,孩子在旁边拿竹竿敲地上的蚂蚁。
我坐在台阶上,拿一本书,半看半走神。
忽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下意识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声,普通话标准,带着职业的冷静,她说您好,我是法院的书记员,我这边有一份新的立案通知,涉及您姑妈家的宅基地一案,原告是一家借贷公司,被告是您姑妈,理由是“为借款人提供实际使用住所担保”,我们需要联系当事人。
我一下子站起,脑子轰的一下炸开。
我问她,什么担保,什么时候的,她简短地说了一下日期,说当时的协议上,有一个“保证人”,落款是一枚歪歪扭扭的指印。
我的背一下子冒出冷汗。
我知道那枚指印出自谁的手。
我挂了电话,转身走进屋里,姑妈正在厨房里炒土豆丝,她回头看我,笑了一下,说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我盯着她的手,手上青筋暴起,那是这些年她扛过的柴火、提过的水、摸过的孩子,刻出来的。
我咬了咬牙,走过去,把火关小,低声说,姑,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曾经在某张纸上按过手印。
她愣住,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的嘴张了张,最后合上,她坐在小凳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
她说,那天,他们说不签就把你表哥带走,我就……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细了,眼泪掉在地上,清脆。
我轻轻叹气,我说没事,先不急。
她抓住我的手,像抓住一根稻草,她的手在抖,她带着哭腔说我是不是害了你们。
我摇头,我说不是你害,是那些该死的人害的,是那些规则缝里的泥害的。
她一直点头,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心里一阵酸涩,我突然非常恨自己一开始没看得更细。
我安慰她,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去找律师。
我转身走出去,看到表嫂站在院子里,她靠在门框上,脸色冷静,她对我点了点头。
她说,我陪你。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次不是我的事,但这就是我们的事。
我笑了一下,我觉得有些东西悄悄生长起来,像院里的那棵枣树,冬天以为它死了,春天它又绿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窗外的风把窗帘吹起又放下,像一个人一遍一遍开口又闭嘴。
我想起去年冬天的夜,那张“夫妻共同债务确认书”的白,想起表嫂的背,想起那两个人的影子,想起老牛手里的笔,想起王主任头发上的油光,想起法院里深色大理石台面的冷。
我也想起姑妈的指印,红红的,歪歪扭扭,像她这个一辈子没出过村的女人,第一次去城里打指纹时按歪了,工作人员笑着说再按一次,她忙不迭说好的样子。
我翻了个身,手机屏幕冷冷地亮着。
一条新消息弹出来,是一个匿名账号发给我的,只有四个字——还没完呢。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