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揣着一把故乡的泥土,掌心微微发烫-那是一把被母亲用围裙兜着、在灶膛边烘得半干的土。土里头拌着去年腊月杀猪时溅落的血星,拌着父亲烟锅里磕下的灰,拌着翻山饺子歌里最后一个颤音的余韵。我把它塞进贴身的布袋像塞进一颗不肯安分的心,然后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发白的
我揣着一把故乡的泥土,掌心微微发烫-那是一把被母亲用围裙兜着、在灶膛边烘得半干的土。土里头拌着去年腊月杀猪时溅落的血星,拌着父亲烟锅里磕下的灰,拌着翻山饺子歌里最后一个颤音的余韵。我把它塞进贴身的布袋像塞进一颗不肯安分的心,然后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沿着巴河边的小路,一步步把自己放逐到远方。
小路很瘦,瘦得像我童年时偷偷数过的父亲的肋骨。它从秦巴山的褶皱里蜿蜒出来,像一根被岁月反复揉搓的麻绳,一头拴在土屋的门槛上,一头甩向我看不见的天际。我走在这条绳上,听见鞋底碾碎干土的声音,听见河水把月光揉成碎银的声音,听见身后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她总咳得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斑鸠,却固执地不肯把痰吐在自家地头,怕脏了庄稼。
走到拐弯时,我听见翻山饺子歌从山梁那边飘过来。歌声像一群野鸽子扑棱棱地撞进我的耳膜。我停下脚步看见父亲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欲言又止的眼睛。他不说“路上小心”,也不说“混不出人样就詹别回来”,只是用烟杆敲了敲树干,落几片枯叶--叶脉里还嵌着去年除夕我贴歪了的春联金粉。
泥土在布袋里渐渐有了温度。我走过第五道弯时,发现它竟渗出一点潮气-或许是沾了晨露,或许是沾了我手心的汗。这潮气让我想起母亲腌酸菜时,瓦缸边缘沁出的水珠:想起父亲型地时,牛蹄窝里印出的月牙形水洼;想起十二岁那年,我偷摘邻家核桃跌进沟渠,泥浆灌进鞋窠时那种冰凉又黏稠的触感。这些记忆像暗礁,在我胸口悄悄浮上来,撞得生疼。
走到巴河最窄处,我脱下鞋袜蹚水过河。河水咬着我的脚踝,像小时候母亲用牙齿咬断线头那样,又轻又狠。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水流撕成碎片,忽然明白:原来离开不是把故乡甩在身后,而是把故乡揉碎了,掺进血脉里让它在每一次心跳时,都咯吱咯吱地岑。
对岸的芦苇丛里惊起一只白鹭,翅膀掠过我的头顶时,抖落一根羽毛。我伸手接住,发现它和我的中山装一样,洗得发白,羽管里却透着淡青色的血管一像极了父亲年轻时,在油灯下给我削陀螺的手背。我把羽毛和泥土并排放进布袋,它们一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一个重得坠得我肩膀发酸,却同样带着无法言说的温度。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我回头望。秦巴山在晨雾里像一头伏卧的老牛,背脊上驮着零零散散的村庄。炊烟从瓦缝间钻出来,歪歪扭扭地爬上天,最后和云搅在一起。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人要是想家了,就抓把土闻闻土腥味儿最像娘做的饭。”我解开布袋,把泥土凑到鼻尖--闻到的却是父亲烟锅里飘出的辛辣,是翻山饺子歌末尾那个突然拔高的假音,是腊月里杀年猪时,热水浇在猪皮上腾起的腥甜白汽。
我重新系紧布袋,发现它不知何时漏了个小缝,几粒土从缝隙里漏出来,顺着我的衣角滚落,在脚边聚成一个小小的、潮湿的坟家。我蹲下去,用食指把它们拨成一条细线--像拨通一条回家的路。然后站起来,把中山装的第二颗纽扣扣紧(那是母亲连夜钉上的,针脚密得像她额头的皱纹),经继续往前走
此刻,泥土在左,星辰在右。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只要布袋里还剩下一粒士,我就永远是一个背着故乡走路的人。而故乡,不过是一把泥土的重量一声咳嗽的回音,一句未出口的叮咛在胸腔里反复回荡,像巴河的水,日日夜夜,拍打着名为“远方”的堤岸。
河 岸
我第一次见到巴河,是在十岁那年,父亲扛着一只斑驳的木箱,我抱着母亲的腰,坐在“突突”作响的机动船头。江面像一条被风抖开的绿绸,太阳在上面撒了一把碎银子。母亲指着远处两座山之间的一线灰白说:“那就是我们的新镇。”我仰头望她,却只看见她下巴上一颗悬而未落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
父亲在镇上的医院当医生,木箱里装的是他的医书、听诊器、体温计、注射器、医物,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旧收音机。船靠岸时,他把木箱举过头顶,趟着没膝的江水走上石梯。我跟在后面,小腿被水冲得发颤,却倔强地不让他回头牵我。那天起,巴河成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坐标--早晨,它是一声汽笛;傍晚,它是一抹橘红的反光;夜里,它是枕下隐约的潺潺。
收音机被摆在父亲书桌左上角,机壳它蜷缩在八仙桌上,外壳被岁月啃噬得坑坑洼洼,旋钮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冬天,巴河的风钻进瓦缝,父亲就打开那只生锈的旧收音机总会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收听《四世同堂》。收音机播放《四世同堂》时,我们可能表现出对评书内容的专注,尤其是我听众会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故事,像有人在山那边慢慢讲。父亲坐在藤椅里,手里握着钢笔,眼睛却望向窗外。窗外是巴河,河外是山,山外是他说过无数次的“远方”。我问他远方有什么,他说:“有比山更高的路,有比江更长的桥。”我听不懂,只觉得那笛声里有股湿湿的成味,像被泪水浸过的盐。
十六岁,我收到入伍通知书。夜里,父亲依旧听收音机,却背对着我。月光落在收音机上,机壳上泛着冷光。我收拾行李时,在木箱底层摸到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一座石拱桥上,背后是比我所见更宽阔的巴河,他笑得像要把整条江都含进嘴里。我偷偷把照片塞进日记本,像带走一把钥匙。
军营的宿舍10点锁门,我常在四点半溜出来,坐在操场最高的看台上等天亮。德阳没有江,只有一条被高楼切成碎片的河,河面漂着油污和快餐盒。我把照片掏出来,对着微亮的天色比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石拱桥。后来我在图书室翻到一本《巴河的早晨》。那一夜,我把脸埋进书页,闻见一股潮潮的纸墨味,像江雾突然从纸里升起。
在军营的第二年,父亲来信说巴河上要建新水电站。他的字还是像钉子一样瘦硬,却在末尾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回来一趟?”我买了火车票,咔咔咔、哐哐哐火车行进时轮子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声音。打开车窗我摊开手掌,让风穿过指缝--这风还是从秦岭来,经大巴山、带着冷杉与蒿草的气味,只是再没有人扛木箱、没有人放收声机。
来到河边的老柳树下,柳枝全被砍了,只剩树桩上一圈圈的年轮。父亲说:“树太老,怕倒。”他蹲下身,把摇柄插进沙里,像给老树上发条。沙粒顺着柄身滑下,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一首被剪断的曲子
夜里,巴河对岸的探照灯扫来扫去,把水面切成移动的银格子。我拿出那张旧照片给父亲,他对着灯光看,忽然说:“其实桥还在。”他指给我看照片右下角一条模糊的影子--河水退时露出的桥墩。墩子还沉在水里,像一条被水淹没的脊骨。父亲把照片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一行字:“桥在心则不断。”写完他把照片递给我,自己走到河边边,脱了鞋,把脚伸进水里。我听见他轻轻哼起《思乡曲》,没有收声机,没有欢笑声,只有人声和水声,却意外地完整,
第二天清晨,我独自走到江边。水已经涨到脚边,我蹲下身,把照片放进水里。纸页吸饱了水,字迹晕开,像一朵墨色的花。我本以为它会沉,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回流卷走,打着旋儿漂向远处,漂向两座山之间的一线灰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说的“远方”并不是脚下,也不是地图上的任何坐标,而是这条江本身-它一直在流,连成一条看不见的岸。
我转身,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根摇柄,对我晃了晃。阳光穿过柄身的小孔,在地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斑,像一颗极小的星。我朝他走去,河水在身后继续涨,而巴河条的记忆、音乐和血脉共同筑起的岸一终于浮出水面,托住了我们。
作者简介:龙宇环,男,重庆市自由撰稿人,第十一届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
(编辑:欢颜)
来源:新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