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是城市傍晚的浮华,霓虹灯刚睡醒,正懒洋洋地往天空上涂抹着廉价的胭脂。
大伯没了。
电话是堂姐陈兰打来的,声音在电流里闷着,像是隔了一层湿棉花。
“阳子,大伯他……走了。”
我“嗯”了一声,手机贴在耳朵上,滚烫。
窗外是城市傍晚的浮华,霓虹灯刚睡醒,正懒洋洋地往天空上涂抹着廉价的胭脂。
车流像一条沉默的铁河。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昨天还好好的,傍晚去田埂上转了转,回来喝了口水,躺下,就再没起来。”
陈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很克制。
“没受罪,是福气。” 我干巴巴地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你……能回来吧?大伯没儿子,你得回来给他摔盆。”
“我回。”
我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挂了电话,我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突然被抽掉所有零件的雕像。
妻子林悦正敷着面膜,从卧室里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含混不清:“谁啊?神神叨叨的。”
“我大伯,没了。”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把面膜揭下来,露出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哪个大伯?”
“我亲大伯。”
“哦。”她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问晚饭吃什么,“那……要去随个份子吧?随多少?一千够不够?”
我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但被我死死压了下去。
“我要回去一趟。”
“回去?”林悦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你疯了?你下周那个项目汇报多重要你不知道?王总点名让你做的。”
“项目可以请假,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阳!”她声音高了八度,“你分得清主次吗?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至于吗?你请假三天,全勤奖没了,项目奖金肯定也受影响,里外里小一万块钱就没了!”
八竿子打不着?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小时候,爸妈在城里打工,把我扔在老家。
是那个被林悦称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大伯,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把我从村头的小学接回他家。
他家穷,吃不上什么好的。
但他总能像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或者一个烤得焦黑但香气扑鼻的红薯。
我爸妈吵架,我没地方去,是他把我揽在怀里,用粗糙的大手拍着我的背,瓮声瓮气地说:“不怕,有大伯在。”
这些,林悦不知道。
或者说,她不在乎。
“他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我大伯。他没儿子,我是长孙,我得回去给他当孝子,摔那个盆。”
“当孝子?”林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陈阳,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个?你给他当孝子,谁给你钱?谁给你还房贷?谁给你儿子交择校费?”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刀,直直插进我心里。
“林悦,”我深吸一口气,“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比如呢?你那点可笑的自尊心?还是所谓的狗屁人情?”
她抱起胳膊,一脸的刻薄和不屑。
“你回去,我没意见。路费、份子钱,从你自己的零花钱里扣。家里的开销你一分不能动。还有,最多三天,周一必须给我滚回来上班!”
说完,她“砰”地一声甩上卧室门。
我站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此刻在我眼里,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冰冷。
我没再跟她争辩。
默默地回房间,从衣柜最底下拖出那个旧箱子。
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旧衣服,和我那点不被理解的、固执的乡愁。
订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票。
凌晨五点,我拖着箱子出门时,林悦的房间静悄悄的。
我知道她没睡。
她只是不想理我。
也好。
高铁在黑暗中穿行,像一条孤独的龙。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模糊的灯光,脑子里乱成一团。
林悦的每一句话,都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钱,钱,钱。
我们的生活,什么时候只剩下钱了?
我承认,钱很重要。
没有钱,我们买不起这个城市的房子,给不了孩子好的教育。
我拼命工作,996,0टा,喝着最苦的咖啡,熬着最长的夜,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可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这些吧?
如果连一点人情味儿、一点念想都留不住,那我们和冰冷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到了县城。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水汽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转了去镇上的中巴,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赶早集的乡亲。
他们说着我熟悉的乡音,讨论着谁家的稻子收了,谁家的猪又下了几个崽。
那一瞬间,我紧绷的神经,忽然就松弛了下来。
这里,才是我的根。
大伯家在村子的最东头。
离得很远,就看到了门口挂着的白幡,听到了哀乐的声音。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堂姐陈兰看到我,眼睛“唰”地就红了,快步迎上来。
“阳子,你回来了。”
“姐。”
我叫了一声,喉咙哽得厉害。
她拉着我,直接进了灵堂。
大伯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照片下面,是一口冰冷的棺材。
我的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大伯,我回来了。”
眼泪再也忍不住,决了堤。
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生疼。
但这疼,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疼。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没合过眼。
按照村里的规矩,我穿上粗麻的孝衣,头上缠着白布,跪在灵前烧纸。
来吊唁的亲戚邻居,一波又一波。
我挨个磕头还礼,膝盖跪得又红又肿,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村里的长辈们看着我,都点点头,说:“老陈家这侄子,没白疼,是个有良心的。”
“可不是嘛,大老远从城里赶回来,跪在这里三天三夜,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做到?”
这些话,像一阵阵微弱的风,吹不起我心里的半点波澜。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给谁看。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大伯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没儿没女,孤零零一个人。
他走了,我这个他从小疼到大的侄子,总得送他一程,让他走得不那么冷清。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林悦。
起初,我还会抽空回她一句“在忙”。
到后来,我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信息也从一开始的催促,变成了愤怒的咒骂。
“陈阳你死了吗?还不回来?”
“你老板都打电话到我这里来了!问你是不是不干了!”
“我告诉你,这个月的房贷你要是敢断,我跟你没完!”
“为了一个死人,你连家都不要了是吧?行,你有种!”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口袋最深处。
眼不见,心不烦。
可怎么可能不烦?
一边是生养我的故土人情,一边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现实生活。
我就像被夹在中间的那块饼干,快要碎了。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
我是“摔盆”的孝子,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按照风俗,到了村口的三岔路,我要把一个瓦盆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摔得越碎,老人在那边就越有钱花。
我捧着那个冰冷的瓦盆,脑子里一片空白。
司仪在一旁高喊:“孝子摔瓦盆——”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盆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瓦片四溅。
也像是我心里什么东西,跟着一起碎了。
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往山上的墓地走去。
山路泥泞,我穿着不合脚的布鞋,深一脚浅一脚,几次都差点滑倒。
堂姐夫在旁边扶着我,低声说:“阳子,撑住。”
我点点头,咬着牙往前走。
我不能倒。
至少现在不能。
安葬完大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悲伤,似乎也随着那堆新垒的黄土,暂时沉寂了下去。
回到大伯家,吃了“散伙饭”。
亲戚们陆续散去,院子里很快就冷清下来。
我脱下那身穿了三天的孝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堂姐陈兰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喝点,去去寒。”
“谢谢姐。”
我捧着碗,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你……跟弟妹吵架了?”陈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我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姜汤。
“我听你妈说了,说她不让你回来。”陈兰叹了口气,“阳子,我知道你难。城里生活不容易。”
“姐,我没事。”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别硬撑着。”陈lan拍了拍我的肩膀,“大伯这事,你做得对。咱陈家的人,不能忘本。”
不能忘本。
这四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上百条微信消息,全是林悦的。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陈阳,我数到三,你再不回我电话,这日子就别过了。”
下面是三个数字。
1、2、3。
像死神的倒计时。
我心里一阵发凉,手指颤抖着,拨了她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你还知道打电话回来?我以为你死在乡下了!”
林悦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这边刚忙完。”我的声音沙哑干涩。
“忙完?陈阳,你可真行啊!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三天,我丢了多大的人!你老板找不到你,找到我这里,你那些同事,都在背后看我笑话!”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能把丢掉的奖金变回来吗?能把房贷还上吗?”
她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咆哮。
“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明天要是敢迟到一分钟,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林悦,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压抑了几天的火气,终于也忍不住了。
“我大伯刚下葬,我连口热饭都没吃安稳,你就跟我说这个?”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跪在那里三天三夜他能活过来吗?你耽误的是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我跟儿子的生活!”
“那也是我的生活!”我冲着手机吼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挣钱的机器是吗?我不能有感情,不能有过去,不能有除了你们之外的亲人是吗?”
“对!你既然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个家,你就得以我们为重!那些穷亲戚,能不来往就不来往!除了拖累我们,还有什么用?”
穷亲戚。
拖累。
这两个词,像两把刀子,把我最后一点理智也割断了。
“林悦,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陈阳,你才过分!你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吵,跟我闹!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大伯!”
“够了!”她尖叫道,“我不想再听你那些陈词滥调!一句话,你回不回来?”
我看着大伯那张黑白遗像,他还在笑。
笑得那么憨厚,那么温暖。
我闭上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明天就回。”
我说。
“不是明天!是现在!立刻!马上!”
“现在没有车了。”
“我不管!你就是跑到车站,也得给我立马出发!”
“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陈阳,你被你那些穷亲戚洗脑了!你……”
我直接挂了电话。
再听下去,我怕我会疯。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蹲了下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和林悦,刚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们虽然穷,但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会一起规划未来,畅想以后要买多大的房子,生个多可爱的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交流只剩下了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费?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刻薄,这么不可理喻?
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
或者,我们都变了。
被这个该死的生活,磨得面目全非。
堂姐走过来,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阳子,别这样。”
我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她。
“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她摇摇头,眼神坚定,“是她不懂。”
“可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她不懂,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陈兰沉默了。
是啊,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我在大伯的旧房子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把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遍,把大伯的遗物都整理好。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还有一本页脚都卷起来的旧相册。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一张我和大伯的合照。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新衣服,咧着嘴傻笑。
大伯蹲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得比我还开心。
照片的背景,是县城里唯一的那个公园。
我记得,那天是我生日。
爸妈又吵架了,没人记得。
是大伯,骑了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带我到县城,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还带我坐了平生第一次的旋转木马。
照片已经泛黄,但那天的阳光,却好像穿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重新照在了我身上。
暖暖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撕下来,放进自己的钱包里。
然后,我拖着箱子,跟堂姐告别。
“姐,我走了。”
“路上慢点。”陈兰的眼圈又红了,“到了……给姐报个平安。”
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村口走去。
清晨的村庄,很安静。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想把这股味道刻进肺里。
因为我知道,下一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我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我和大伯最后告别的地方。
我转过身,朝着山上大伯安葬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伯,我走了。
您在那边,好好的。
别挂念我。
我直起身,正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陈阳,等一下。”
是堂姐陈兰。
她快步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气息有些不稳。
“姐?你怎么来了?”
“你先别走。”她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表情异常严肃,“有些话,咱得说清楚。”
我愣住了。
“什么话?”
“跟我来。”
她拉着我,走到槐树下的石墩上坐下。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
晨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阳子,我知道,你跟林悦闹成这样,都是因为大伯这事。”
我低下头,没说话。
“你觉得,你回来给大伯当孝子,是你欠他的,对不对?”
“嗯。”
“因为他小时候疼你,给你买糖吃,带你去县城玩,对不对?”
“嗯。”
“你觉得,你还的是一份人情。”
“是。”
陈兰摇了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阳子,你错了。”
“错了?”
“你还的,不是人情。”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的,是一笔债。一笔实实在在的,用钱都算不清的债。”
我彻底懵了。
“姐,你什么意思?”
陈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了那个布包。
里面,是一个已经褪了色的、红色的塑料皮本子。
是几十年前那种最老式的存折。
她把存折翻开,递到我面前。
我的目光,落在存折的扉页上。
户主姓名那一栏,用钢笔写着三个字:
陈建国。
是我爸的名字。
开户日期,是二十二年前。
我往下看,一笔笔的存款记录,密密麻麻。
数额都不大,五十,一百,两百。
但存入的日期,却非常有规律。
几乎是每个月一次,雷打不动。
一直持续了十年。
最后一笔,是在十二年前。
然后,就在同一天,有一笔巨大的取款记录。
八万块。
所有的钱,被一次性取走了。
十二年前……八万块……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兰。
“这……这是……”
“是。”陈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十二年前,你爸妈要在城里买房,付首付,是不是还差八万块钱?”
我呆住了。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那时候我上高中,爸妈为这八万块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都白了不少。
他们求遍了所有亲戚,没借到。
最后,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爸一个远房的表叔,不知道怎么就发了善心,把钱借给了他们。
为此,我妈念叨了好多年,说那位表叔是他们家的大恩人。
“姐,这钱,不是我爸那个表叔借的吗?”
“表叔?”陈兰冷笑一声,“哪个表叔?你爸那个人,最好面子。他怎么可能告诉你,这钱,是他亲哥哥,是咱大伯,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卖血汗,卖粮食,给你凑的?”
卖血汗……卖粮食……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
“大伯他……他一辈子没娶媳生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哪来这么多钱?”
“哪来的?”陈兰的眼泪掉了下来,“是,他一个人是花不了多少。可他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了。他说,阳子是咱们老陈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以后肯定要上大学,在城里安家,不能让孩子因为钱,被绊住了脚。”
“那十年,他除了种地,还去镇上的砖窑厂打零工。那活儿多累啊,一块砖一分钱,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夏天热得能把人烤熟,冬天冷得刺骨。他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后来,砖窑厂倒了,他就去码头上扛包。五十多岁的人了,跟年轻人一起扛。有一次,从跳板上摔下来,腿都摔断了,在床上躺了半年。他愣是没告诉你们,怕你们担心,怕耽误你高考。”
“他说,这钱,是给阳子读书、娶媳妇用的。他跟我说,兰啊,你以后可千万别告诉阳子,男孩子,自尊心强,知道了,心里有负担。”
陈兰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手里捧着的,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存折。
那是一个老人,用十年血汗,十年辛劳,十年孤独,为我铺就的一条路。
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住着他用血汗换来的房子,却嫌弃他“八竿子打不着”。
我算个什么东西!
“林悦……林悦她……”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当年用这八万块付的首付。
林悦天天挂在嘴边的房贷,她视为人生最重负担的房子,它的地基,是我大伯用命垒起来的。
而她,却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这个给了我们一个家的人。
这是何等的讽刺!
“阳子,姐不是想挑拨你们夫妻关系。”陈兰擦了擦眼泪,说,“姐就是觉得,大伯这一辈子,太苦了。他没图过你什么,就图个念想。你回来送他,跪这三天,姐替他,谢谢你。”
“但是,有些事,你得让林悦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来的。她不能一边住着大伯拿命换来的房子,一边骂他是穷亲戚,是拖累。”
“这不公平。对大伯,不公平。”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存折,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心,疼得像要裂开。
我一直以为,我回来奔丧,是出于情分,是报答小时候那几颗糖的恩情。
我甚至还为自己的“仁义”而感到一丝悲壮。
觉得全世界都不理解我,只有我一个人在坚守着什么。
现在我才知道,我有多可笑。
我不是在报恩。
我是在还债。
可这份债,太重了,重得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姐,”我抬起头,看着她,泪眼模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手。
“去吧。日子总要过下去。但做人,腰杆得是直的。”
我把存折小心地放进怀里,贴着胸口。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大伯的体温。
我没有再犹豫,转身,大步朝着镇上的车站走去。
来的时候,我心里是悲伤和愤怒。
现在,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要回去。
不是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回去接受林悦的审判。
而是像一个男人一样,回去把话说清楚。
把所有的一切,都摊开来说清楚。
一路无话。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客厅的灯亮着。
林悦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尊冰冷的审判官。
茶几上,放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纸。
她看到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那张纸。
“签了吧。”
我走过去,拿起来。
是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孩子抚养权,写得清清楚楚。
房子归她,因为她出了大部分装修款,并且这些年一直在为房贷“操心”。
车子归我,因为是我婚前买的。
孩子归她,我每个月付三千块抚养费。
条款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我看着那份协议,忽然就笑了。
“你笑什么?”林悦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陈阳,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在你心里,你的家人,你的过去,永远比我和孩子重要。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一家人。”
“你走吧,回你的乡下去,跟你那些穷亲戚过去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鄙夷。
我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暴怒,也没有开口求饶。
我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然后,我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了那个红色的存折。
我把它放在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旁边。
红色,和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什么?”林悦皱着眉,一脸嫌恶,“你们老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拿到我家里来。”
“你打开看看。”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不情不愿地拿起了那个存折。
当她看到扉页上我爸的名字时,愣了一下。
当她看到那一笔笔存款记录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当她看到最后那笔八万块的取款记录,和那个十二年前的日期时,她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munder的颤抖。
“意思就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你每天都在抱怨房贷压力的这套房子,它的首付,就是用这笔钱付的。”
“而这笔钱,不是我爸那个所谓的远房表叔借的。”
“是那个被你称为‘八竿子打不着’、‘穷亲戚’、‘拖累’的我大伯,在砖窑厂,在码头,用十年血汗,一分一分,为我们攒下来的。”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林悦的心里。
她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煞白。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骂他,嫌弃他,诅咒他。”
“可你住的房子,是他拿命换的。”
“林悦,你告诉我,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觉得我不把你和孩子当家人,你觉得我心里只有我的过去。”
“没错。”
“我的过去,有给我糖吃的大伯,有为我扛水泥的亲人。他们穷,他们土,他们给不了我大公司的offer,给不了我想要的荣华富贵。”
“但他们给了我最基本的东西,叫‘人味儿’。”
“我这次回去,给他当孝子,摔那个盆。我以前以为,我是在还人情。”
“现在我知道了,我是在还债。”
“这份债,我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这个婚,我同意离。”
我拿起笔,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龙飞凤舞,没有一丝迟疑。
“房子,是他的血汗换的,我没资格要,留给你和孩子。”
“车子,我会卖掉,钱给你,算是我对他的一点补偿。”
“孩子的抚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走到门口,手刚放到门把上。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我回头。
林悦跪在了地上。
她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个存折,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那张向来精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样惊惶、悔恨、绝望的表情。
她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我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也关上了我的过去。
我站在深夜的楼道里,外面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但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
我掏出手机,订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这一次,不是回去奔丧。
是回家。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