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到周五,北京的人流如潮水般从城市的繁华腹地涌向外环。若是往常,我应该会在坐上网约车后,掐着路程所需时间,在途经呼家楼附近的十字路口时下单晚餐,以确保我和外卖前后脚到家。今天不同,我要去参加一场「陌生人小饭桌」,顾名思义,就是和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吃饭,地点在活动
每到周五,北京的人流如潮水般从城市的繁华腹地涌向外环。若是往常,我应该会在坐上网约车后,掐着路程所需时间,在途经呼家楼附近的十字路口时下单晚餐,以确保我和外卖前后脚到家。今天不同,我要去参加一场「陌生人小饭桌」,顾名思义,就是和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吃饭,地点在活动发起人「三水」和「白羊」的家里。
这并不是一个崭新的社交模式,它兼有传统「小饭桌」业态下提供自烹家常菜的服务,也有这两年流行的「搭子社交」特征 —— 以相似的兴趣偏好和消费水平为前提,促成一种低物质与情感成本投入的社交关系。
不同的是,「陌生人小饭桌」不会把家常菜做成外卖,也不单以分摊外食费用为主要目的,发起人会邀请陌生人来到自己家中,亲手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不预设参与者身份与爱好的细分领域,也不强调社交结果。如果非要追问意义,「那就是想为大城市的漂泊者提供一个好好吃饭的舒适角落,回归线下,重拾朴素的、面对面交流的感受。」
这是三水和白羊在筹办了近 70 场「陌生人小饭桌」的过程中逐渐厘清的,起初他们只是想把这个位于北京朝青板块商住两用的 3 层 Loft 空间充分利用起来。
2023 年 10 月,「Three W 三水咖啡」从街边的流动咖啡车搬进室内,三水按喜好把房间布置成极繁主义风格,丰富的色彩和复古的物件填满每一处空隙,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异想世界,每个角落都叫人挪不开眼。为了不空置这么好的场地,三水着手策划了一场观影活动。第一期来的都是相熟的朋友,大家窝在三层的大榻榻米上看《死亡诗社》,吃她做的三明治和热红酒,短暂隔绝了庞杂冰冷、容不得人疲倦的城市生活。
几场活动下来,食物比电影先一步冲破了人际交往的阻碍,接住了不同生命经历的人抛出的话头。机缘巧合,烹饪又让三水和白羊一拍即合,后者的加入让三水有了张罗一大桌饭菜的底气,几乎顺理成章,「陌生人小饭桌」成了这里的保留节目。两年间,超过 60 多个周五的晚上,形形色色的食客怀着饥肠辘辘的肚皮从北京各个地方赶到这里,而此前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并不知晓晚餐菜式,也不认识同席共餐的人。陌生人不断加入,新朋变成老友,很难想象,在出行成本高昂、社交边界感强烈的城市中,开盲盒般充满不确定性的「陌生人小饭桌」会掀起一小波「人传人」现象。
就在今年 5 月召开的第 78 届世界卫生大会上,「社会联结」首次被纳入全球公共卫生议程。会议声称,孤独已经成为当今世界的普遍现象,全球平均每 6 人中就有 1 人正遭受孤独感困扰。
这种孤独,也来自于精细化的社会分工制度和开放便捷的信息获取方式。当「人像原子一样相互孤立」,马丁 · 琼斯(Martin Jones)论证的「对聚会的渴望,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的一种社交、情感和精神的需求」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在互不打扰的现代社交习惯中,怎样的一顿饭可以让人放下戒备,走进他人的私人空间,和陌生人共享一顿食物?
我赶在约定时间之前抵达「Three W 三水咖啡」,想在完整的体验里找到人们对「陌生人小饭桌」兴致勃勃的原因。
见到三水的时候,她正在调制杏子果酒,这是一位参加了 20 多次「小饭桌」活动的女生的特别点单。当晚弥漫在餐桌上的那股微妙的疏离感,正是从她眼前的一盘回锅肉,聊到鲜辣热烈的自贡菜开始松动的。
面对我这样第一次参加「小饭桌」活动的陌生人,三水没有表现出过分热络,她专心制备手头的果盘酒水,偶尔回应我对房间里繁复布置的好奇。白羊更为沉默,如果不是我开口询问晚餐菜式,逼仄的灶前大抵只有锅铲碰撞的声响和一阵阵扑鼻的饭菜香传来。
「我们还是希望把空间留给大家自在表达,默默陪伴,适度介入;不让大家感到被冷落,但也不希望我们表现出过分的责任感给大家带来社交压力。」三水半开玩笑地说,「这可能就是我们的人格魅力吧,大家因此愿意反复参加。」
这种恰到好处的松快不是自然发生的。聊起头两次活动筹备,三水坦言自己过往的广告行业经历让她对一场活动如何发生、进行、结果有着惯性的掌控欲,起初她会早早列出菜单,给家常菜起漂亮的名字,精心挑选要放映的电影,提前拟设饭桌上讨论的话题。
「很快就放弃啦。」三水的计划投入行动后,第一个变量发生在菜市场。「白羊作为掌勺人,他能做什么要看菜场有什么菜,有时候我们到了菜场,发现菜单里要用的食材不新鲜,只能随机应变。」随着仓储物流日趋完备,生鲜电商逐渐取代线下菜市场,塑造并支配着人们日常餐桌的决策与采买方式,「今天吃什么」从「取决于家附近的菜场有什么」变成「按照计划清单买什么」。作家陈宇慧(田螺姑娘)在最近的新书《谁来决定吃什么》中细致入微地讲述了这种变化给现代人带来的影响,它「不止打破了食材与食材之间的关系,也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接受菜市场里微小的「变量」,就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不留痕迹地影响了「陌生人小饭桌」的经营方式。
「以我的性格,如果碰到饭桌上气氛尴尬或冷场,以前我一定会积极调动大家把场子热起来。现在反而不会了,我开始享受那几秒的空白,后来发现交流会自然而然发生。」三水说的「几秒空白」在我参加的小饭桌上的确出现了。
一般情况下,活跃气氛的任务都会落在组织者肩上,但当晚打破沉默,引出话头的是眼前那道茄子干烧豇豆。茄子干是白羊妈妈从老家东北寄来的特产,烧熟后软中带韧,和软塌的新鲜茄子是截然不同的口感。「茄子干里淡淡的咸味是哪里来的?」「豇豆也是晒干的吗?」「我们老家喜欢吃腌豇豆。」「『豆橛子』简直是山东人夏天的噩梦」……话题越扯越远,有人开始分享工作中离谱的遭遇,有人绘声绘色讲述旅途中的见闻,情绪带动食欲,晚饭还没消化,三水又转身去厨房端来甜品。食物不经意间翘起的小小「线头」,随便谁来轻轻一拉,关系便汩汩流动起来。
考古学家研究古代食物遗存发现,人类相互联系的方式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借助血缘和土地形成「社群」,另一种则是分享食物。后者不仅能推动陌生人之间互换商品和信息,也能壮大「社群」,织就更复杂广阔的关系网。这种根植在人类基因中最原始的智慧,在眼下壁垒坚厚的社会环境中仍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过去 60 多场「陌生人小饭桌」活动中,三水和白羊几乎不主动询问参与者身份,也很少发起饭桌游戏,「很多第一次来的朋友,都是围绕食物展开聊天的。但如果今天来的人社交能量都很低,不想聊天,只是来吃个饭就走也完全没问题。」白羊形容这个小饭桌就像东北老家街边有点拥挤的饭馆,「来的人都想吃口热乎的,座位不够就拼个桌,可能吃着吃着聊两句,出了门又各回各家,人和人相处不就该这么顺其自然吗?」
白羊描绘的社交状态在过去「熟人社会」中十分常见,然而随着时代发展,人情社会与年轻一代追求个性、重视边界的需求相悖,于是线上交流成为主流趋势。不可否认,线下的人际互动中产生的情感连接带来的精神满足是数字交流不可比拟的,尤其在遭受新冠疫情的社交隔离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视现实世界里的体验,在摸索重建人际关系的道路上,食物总是充当安全且有效的媒介。
如果说三水和白羊经营「陌生人小饭桌」是对大城市里人情淡薄的反思和反抗,那「笋加鲜的厨房」则是一个对食物和烹饪饱有兴趣的人,在投身厨房、分享热爱的过程中,顺其自然组织起陌生人饭局,又收获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温情。
翻阅「笋加鲜的厨房」社交媒体主页,可以发现在组织陌生人饭局这件事上,他的角色发生了两次变化。
2022 年,笋加鲜结束了中山的大学生涯,来到深圳工作。和其他开放、多元、包容的大城市一样,深圳有各式各样的公共活动,但身处其中的人却难以真正拥有轻松自主的生活感。初到深圳的笋加鲜会在工作之余去看展、去书店、去植物园,在公司与家的两点一线之外增设生活锚点。在诸多活动中,买菜做饭,用食物连接不同的人,对他来说是展开社交更轻松的方式。
组织陌生人饭局之前,笋加鲜也会经常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他的饮食日常:一人食的豆酱蒸黄立鱼;冬至邀请朋友一起包饺子;逛蛇口市场采购海鲜的感受。真实确凿的照片和文字背后是他对食物的热忱。「小时候我就想,以后自己如果有一套房子,我会邀请朋友来吃饭。」2024 年,他搬进新居,拥有了宽敞的客厅和厨房,万事俱备,他向朋友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发出了来家里吃饭的邀请。
「起初只是为了满足我做各种菜式,如果有人分享,我就可以多做一些想做的菜。」为了一场 8 个人的烤肉和火锅局,笋加鲜早上 8 点跑去家附近的菜场买新鲜雪花牛肉、宽叶韭菜、豆腐和大虾,下午又在山姆采购了牛肋排和带骨羊排,还有一些蔬菜和香辛料在线上生鲜超市采买。「这种买菜方式可能是南方人才有的奢侈」,但更多是做饭人对食材、烹饪的珍视,当背后的用心在饭桌上得到大家热烈的反馈,人与人的距离也不知不觉靠近了一寸。
早期的陌生人饭局,可以看作是笋加鲜为自己创造交流饮食、精进厨艺的机会。想了解四川人记忆中的川菜做法和互联网上传播的川菜菜谱到底有什么区别,笋加鲜组织了一场川渝地域饭局,在招募笔记中,他写到希望「报名对象可以是在川渝地区长大的,也欢迎带上能够代表川渝地区的食材和大家分享」。看完《我的阿勒泰》,笋加鲜又组织了一场围绕新疆展开的饭局,希望通过与更熟知新疆生活与饮食文化的人交流,为他接下来的新疆之旅提供更本地化的视角。诸如此类的地域主题饭局不定期举办了十几次,几乎每场都有明确主题,笋加鲜则包揽了参与者筛选、菜单设计、买菜做饭的全部工作。
「后来慢慢察觉,大家在深圳都没什么朋友,很需要这样没有太大压力的社交。当我意识到陌生人饭局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令人满意的社交场景,我就决定往后退一步,回到做饭人的角色上,把交流空间留给大家。」笋加鲜决定把它变成每周五的固定节目「回家吃饭」,人数控制在 5 人左右,会提前发布菜单,也会尽力满足特别点单的菜式。不再设置固定主题,而是让互动自然而然产生。「这个空间似乎有一些神奇的作用,走进来的人会感到放松,有时候我还在厨房做菜,大家在等待的过程中就熟络起来了。」
食物的体验从来不是扁平的。笋加鲜以食物为纽带,将陌生人社交从客厅厨房延伸至城市里不同的菜市场。在与越来越多人的交流中,他察觉到许多人的周末生活都陷入了一种相似的「乏味」,「除了公园就是商场,似乎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活动。」于是,组织大家一起逛菜市场成了他在陌生人饭局外的一次新尝试。
「豆瓣有一个『菜市场爱好者』小组,里面的帖子我几乎每天都看。」对笋加鲜来说,组织这样的活动没有任何压力。确定地点、时间,发布一条招募帖,就能聚拢一批同样对菜市场充满好奇的人一同前往。如何逛菜市场?菜的源头来自哪里?不同地域对食材的理解……走到菜市场,有说不完的话。
某种程度上,围绕食物展开的社交是笋加鲜在深圳这座城市很重要的一部分日常,一场场陌生人饭局、逛菜场等活动的落地,润物无声地为参与其中的人带来了难得的信任和人情,也加深了大家对食物,以及这座城市的了解。
2025 年 6 月,笋加鲜在社交媒体上宣布「暂时不想组饭局了」,他在笔记中写「我只想做打动自己的事,食物的确创造了很多人与人链接的可能性,但我还想探索更多,找到新的路径表达自己。」对笋加鲜而言,饭局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打开社交局面的最无害的方式,接下来,他还要探索更多路径,建设自主真切的生活。
10 年前,「一人食」引领新消费,「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人们感到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10 年后,在社会生活快节奏和人际关系陌生化的当下,年轻人尝试抛出社交橄榄枝,但又碍于无力支付超额的人际关系成本,「搭子」文化应运而生。不论生存环境和时代观念如何变化,「结群而居」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是最基本的生存模式,这种模式下,社会生活最核心的特征就是聚餐。
「陌生人饭局」的出现,是大城市中继「找搭子」之后,年轻人找回对身边人感知与理解的进一步勇敢尝试。人们关心的不再只是与谁交往,从中能获得什么,而是如何更好地生活。进入一个真正打动人心的场所,通过细腻的感官体验与情感连接,满足人类内心最本质的需求。这个需求有时很简单,就是和一群人,一起好好吃顿饭。
来源:FoodWine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