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开学典礼操场上彩旗猎猎,太阳被云掩着,我在台下被点到名字。
那天开学典礼操场上彩旗猎猎,太阳被云掩着,我在台下被点到名字。
“请远行助学金受助生代表发言——沈禾。”
我起身,绕过一排排新生,脚下台阶有点滑,掌声从四面围过来。
我看到台上第一排嘉宾席里,他在发亮的名牌后面,手紧紧攥着矿泉水瓶,指节发白。
我冲着话筒笑了一声,嗓子有点干,开口的时候,声音却稳得出奇。
“爸,我啥时候多个姊妹?”
操场像被拔了电源,瞬间安静到能听见国旗绳哗啦一声。
第一声尖叫从新生方阵里出来,“你疯了吧!谁是你爸?”是我室友姜苒。
他把瓶盖拧到咯吱响,好像被卡住了。
风从旗杆那里掠过,吹动他的西装下摆,他抬眼看我,眼里有闪躲,喉结滚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我看着他,心里有东西砰砰撞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把首段稿子揉成团,放在讲台边,提起话筒,笑得更开,“怎么,姜总,不敢认?”
这一幕停在这儿,卷回到一个热得冒烟的午后。
六月的风像从炒锅里出来,我在镇上邮政所门口,抱着录取通知书,汗水从后背往下淌。
妈妈把头巾往上一推,眯着眼看红色的封皮,嘴角不自觉翘起来,眼角的皱纹都笑成小扇子。
“上了。”她就说了两个字,嗓子哑哑的。
我嗯了一声,也只是嗯了一声。
午后过去,晚风换成了蚊子。
家里电风扇吱呀吱呀,照壁上贴着去年腊月剪的“福”,褪了色。
爸第三天晚上回来的。
他赶回来一身夜露,车停在巷子里,灯没熄,照得墙头上的石榴叶子亮晶晶。
他提了两袋水果,一箱牛奶,还掏了一个小纸盒出来,“给你换个手机,上大学要用。”
他把纸盒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手有明显的颤动,像是心里也在衡量着什么。
妈妈站在灶台边,隔着冒蒸汽的锅盖看我们,她没说话,用锅铲敲了一下锅沿,发出一声脆响。
我把纸盒推回去,“我不换,你留着给妹妹。”
那句“妹妹”滑出口的时候,我自己先愣了一下。
爸爸眼睛往下一垂,没接我那话,扯出个笑,“你妈这孩子嘴雕,没妹妹,别乱说。”
妈妈背对着我们,“我啥都没说。”
空气里蒸着米饭的香味,也蒸着我们谁也不愿捅破的沉默。
饭吃到一半,爸爸咳了一声,“开学那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去。”
妈妈筷子一顿,“用不着,我送就行。”
他笑笑,“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再说了,学校开学典礼,咱闺女还是受助生代表,不热闹看看。”
“什么受助?”妈妈抬了眼,视线直直碰过去。
“学校说的,远行助学金,照顾经济困难家庭。”他把一块红烧肉夹到我碗里,“这是好事,别想太多。”
妈妈鼻尖泛红光,“是‘远行’谁的?”
他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汤,“单位里的人联系的,你管这叫哪门子谁。”
我看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指甲剪得光溜溜,关节上有一点石灰粉,像没洗净。
饭后他抽着烟坐在门槛,烟灰抖了几次没抖下来。
“念大学了。”他看着屋里,低声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我没回他。
我知道过去是什么。
小学三年级那会儿,爸突然就不住家里了,说工程忙,说要到市里守项目。我跟着妈妈去工地边的小卖部送盒饭,一辆黑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从里面下来,跟爸说笑。
妈妈端盒饭的手抖了一下,饭菜里的汤洒了半裤腿。
那年冬天,我看见爸爸手机里有个备注叫“叶”。
后来,他回来的次数少了,再后来,妈妈说,“他心野了。”
他们去民政局,回来时天阴得像要落雨,妈妈把一本褐色的小本本塞进凭条堆里,说,“你吃饭吧。”
那晚我看见她躲在厕所里,背对着门,肩膀颤。
第二年,春节爸爸没回来,奶奶在电话那头骂他,“你没良心”“你对不起祖宗”。爸爸沉着嗓子说,“妈,我会回去看。”
我长大就知道了,他有了新家,有了女儿。
被他背着走过的那条河上的石桥,桥身很滑,苔上有水,走着走着,我就踩空过一次,坐在桥面上哭,他回来扶了我一把,说别怕,他在。后来我才知道,有时候“在”不是“只在你身边”。
通知书来那天,他回来了一次。
开学那天,他果然跟我们去。
学校是省里的重点,操场大得让人头晕,旗杆根下那一块石碑上刻着“笃学敏行”。
爸爸拎着我两个行李箱,肩膀有点耸,额头上汗糊了一层灰。
妈妈拿着水杯冲他喊,“甭背了,压坏腰。”
我们在梧桐树下等报到,迎新志愿者问名字,我“沈禾”,她“哇”了一声,“你是我们院的受助生代表,下午你要上台。”
爸爸把手里的表带拉了拉,“那要穿漂亮点儿。”
妈妈抬眼看他,“漂亮不漂亮,人干不干净最要紧。”
报到完了,父母帮我把床铺收拾好,床单上印着冰激凌图案,女孩子们在对面床铺上叽叽喳喳。
“你们都是哪里人呀?”一个短发女生笑眯眯问。
“南河镇。”我说。
“我市里的。”另一个女生拿着护肤水,手指甲抹着浅粉。
“我岷江边,隔壁省。”背着吉他的女生说。
门口拖着行李箱进来一个女孩,穿着白衬衫,高腰牛仔裤,腰细腿长,脚上白鞋干净得刺眼。
“你们好,我叫姜苒。”她拉开行李箱,掏出一堆小香水和护肤,排满一桌。
她看了我床上的卡通床单一眼,笑,“很可爱。”
我抿了一下嘴角,“谢谢。”
她的手机是最新款,铃声响了两次,她压低声音接,“爸,你别忘了今晚宴请。”话里带着尾音,很甜。
我绕过她去洗手池,听见她在后面喊,“苒苒,拿了你爱吃的山竹。”
那个“爸”的声音在狭窄的宿舍里回旋,像是一把钝刀在我耳边划过。
我端着水杯抬头,镜子里我的脸被日光灯打得苍白。
那天晚上,宿舍里灯熄了,手机屏幕亮着,群里炸了。
学院新生群里有人转了校友群的截图,“远行助学金名单”,上面有我的名字,右边备注了一列“企业家捐赠人:姜远”。
屏幕下方刷出一堆恭喜,刷出一堆“有钱人的慈善”。
又有人装作半玩笑地问,“这个姜远,该不会是苒苒你爸吧?”
姜苒回了个偷笑的表情,“像不像?”
有人起哄,“苒苒是富二代,我们能沾光。”
有个晒黑的男生发了张图,“操场上嘉宾席都有牌子,我拍到了,姜远,市建设协会副会长。”
我的手心慢慢渗汗。
有人发了个语音,“我在食堂听到两个人说,‘企业家最喜欢玩助学金’,呵呵。”
我关掉群,打了个哈欠,准备睡,看见室友群弹出消息。
姜苒艾特我,“以南,不对,沈禾,你要不明白这些曲意逢迎,劝你别玩火。”
我回了一个问号。
她回了一串字,“你要钱找我爸,别打着受助的幌子。还有,你瞒不住的,别在我面前装。”
我坐起来,掀开蚊帐,屏幕蓝光扎眼。
“你什么意思?”
她发来一句,“你就是我爸的小三。”
宿舍里嗡嗡的风扇像坏了的喉音,我握着手机,指节发硬。
何敏翻身,“你俩别斗嘴,影响别人睡觉。”
李曦从上铺探头,“苒苒,别开这种玩笑。”
姜苒在床帐里发笑,“玩笑?她敢在台上拿我们家的钱,还敢拿受助的名义?我还没问她拿什么去交换的呢。”
那一刻血涌上我的头顶,我把被子掀掉,“你再说一遍。”
我们两个在暗淡的夜灯下对峙,像两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我爸的转账记录我都看过。”姜苒冷笑,“备注写着‘学费’,对象叫‘沈春花’,你说巧不巧,就你妈?”
我喉咙里出不来气,像是有人拿手卡着掐得我只剩上下嘶哑。
“苒苒,你太过分了。”李曦爬下床,“人家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你们城里人的脑子转得过来,我的不行。”何敏抱着枕头坐起来,“但是这种话,不能乱说。”
姜苒“啧”了一声,“不是乱,是实。”
她站在地上把手机屏幕亮亮地举给我们看,转账记录截图确实写着“学费”,确实打给“沈春花”,然后备注在后面加了个“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像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又扇在我妈脸上。
我吸了口气,手心在发抖,我回床上坐下,手压在膝盖上,尽量让声音平稳,“我妈和他合法登记结婚过,后来离婚。这笔钱,是抚养费,我不要也得要,是应得的。”
“呵。”她仰头笑,“你倒会往好处想。那就是你妈当过小三呗。”
“你不懂就闭嘴。”我咬着牙,“别把你的无知当骄傲。”
“你骂谁?”她往前一步。
“够了!”李曦把灯打开了,“再吵去外面。”
我捏着手机跑出去,楼道里灯一格一格的不亮,像喉咙里卡了刺,我找不到吐的方法。
我拨了妈妈的电话。
半夜里乡村的狗叫连成一片,电话里妈妈喘了一下,“禾?”
我忍了又忍,还是有泪掉下来,“妈,她说你是小三。”
妈妈在那头沉了一会儿,笑了一下,笑里是木渣子,“她不认识我,我不怪她。你记住,你妈结过婚,跟一个男人领过证,给他生过孩子,给这家做了十几年饭,何来的小三?”
“那钱,备注……他……写了‘对不起’。”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他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怕别人知道,怕你知道,怕他那个家知道。”
我坐在楼梯间,灯光把我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延伸不尽的路。
第二天,辅导员赵老师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她一把把眼镜往上推,指着桌上的意见箱,“有人投匿名信,说你不端正,说你影响学校风气,说你收受企业家钱,有不当关系。”
她语速快,语气尽量放软,“我了解你情况,我知道远行助学金是学院遴选,公开透明。可你要知道,现在网络环境复杂,你一句话发出去,全世界都在看。”
我点点头,“我知道。”
“今天下午的典礼,你要讲稿。你别乱。别冲动。”
我“嗯”,我的手指在桌子边缘又敲了一下又收回来。
“如果那位室友继续造谣,学校会调查。你也要保护自己。”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复印件,是我从那堆票据里翻出来的,“赵老师,这是我爸妈当年的离婚证复印件,还有那张抚养费协议。本子上有他的名字和手印。”
赵老师接过去看了一眼,叹气,“家务事,不容易。”
我笑了一下,“是。可有些‘家务事’,拖出家门了,就不是只有家能解决的事。”
她看我一眼,眼里有鼓励,“你很冷静。”
“我以前也不冷静。”我说,“我在楼道里把手机砸过,砸完了还是得捡起来。”
我回宿舍的时候,姜苒不在。
李曦给了我一个眼神,“她去找她爸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把枕头拍了两下,仰头躺下。
我盯着上铺的木板,木纹像一条条水流,我仰着仰着就想睡过去,手机振了振,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下午不要乱来。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姜”
“姜”的姓氏像压在我胸口的一块石头。
“他连全名都不愿意打。”我心想,“他是怕露了手,还是在给自己留余地?”
我清空了草稿。然后又打开备忘录,写下三条。第一条,奖助学金的遴选依据。第二条,名誉权与侮辱诽谤的界限。第三条,作为孩子的我的权利与应得。
典礼那天,天像前一天一样闷,我穿了白衬衫,黑裤子,把头发扎成一束。
妈妈远远站在人群边,戴着一顶廉价的遮阳帽,眼镜架在鼻尖下,看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院集体坐在第三排,赵老师在第一排不时回头看我。
主持人声音很圆,“让我们欢迎远行助学金捐赠人——姜远先生。”
掌声像潮水往前涌,我看到他上台,西装笔挺,发油光亮,嘴角挂着一抹抑制的笑,站在讲台上,话筒把他的声音放大,“十年前,我也是从这片操场走出去的,现在能够回馈学校,是我的荣幸。”
他说了“责任”“担当”“希望”,把话说得漂亮极了,下面学生自觉热烈鼓掌。
我低下头,看白鞋上的一块灰,突然觉得脚趾在鞋里蜷了起来。
“下面,有请受助生代表发言。”
我站起来的时候,肩膀偶然碰到了姜苒,她快速往后缩了一下,又迅速挺起胸。
我走到话筒前,话筒那一瞬间有点啸叫,响了一下。
“爸,我啥时候多个姊妹?”这一句出去了,不可回头。
“你!”姜苒腾地站起来,整排座椅跟着哗啦一片,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被扎了针的兔子。
他像被针扎到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上的矿泉水瓶“嘣”的一声瘪了道褶。
台下有低低的嗡声,像夏天树上的知了突然停了又起来。
我没有退,我握住话筒,手背青筋一条条全鼓了出来,“因为有人说我是她爸的小三,我想问问,这位‘爸’,你认不认识我,也顺便问问,你女儿是谁。”
赵老师站起来,朝我摆手,示意我冷静。
“我是从南河镇来的孩子。”我抬手臂,手臂因为紧张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我母亲和姜先生在七年前到民政局办理过离婚。离婚前,他们证件齐全,合法夫妻。他们结婚八年,生我,养我到十岁。这个离婚证现在在我辅导员那里备案。”
我顿了顿,脑袋里依次闪过我妈拿着那个小本子的手,是颤的。
“离婚后,姜先生应当按照协议支付我方抚养费。这笔钱,有时候晚,有时候不来,这几年,他有时候备注‘学费’,有时候备注‘生活费’。这都是法律上的义务,是我和我妈妈应当得到的,不是‘不当关系’。”
我把话说得慢,把每个字咬得清楚,“你们可以问法学院的老师,义务二字,怎么写。”
有人“噗嗤”笑了一声,立即收住了。
“姜苒同学,你刚刚说我‘是你爸的小三’,你还截了你爸转账记录。你骂的对象是谁?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在公众场合侮辱一个女人的名誉,你在用你的优越感给她的脸上泼污水。”
姜苒怒,“你别扯这些道理,你初中毕业,大学毕业也罢,你就是跟我爸有一腿。你敢不敢——”
“敢。”我接口,“我敢拿我的户口本,我敢拿出生证明,我敢拿你爸爸当年的签字。我也敢拿律师函。你敢不敢拿你爸爸的登记簿,看他结过几次婚。”
“你!”她的嗓音尖得像划过盘子的叉,“你污蔑我爸!”
“我没有污蔑他。”我笑了一下,“我在陈述学校希望我们学的‘事实’。”
主持人站起来,想救场,拿起话筒,“这位同学,情绪激动,注意措辞——”
“我情绪不激动。”我扭头看他,“我还在讲稿上这么写了,‘感谢学校公平、公开、公正的助学机制。’不过我现在有一点想补充,‘公平’这两个字,如果要从私底下跑出来的流言里硬被扯歪,那我只能把我家的事拿上台摊着晒。”
我放轻了声音,“这不是我愿意的,但是我受不了一个陌生女孩因为她的自以为是给我妈扣的帽子。”
操场边的树叶一片两片落下来,砸在红地毯上,不滑不响。
我转回头去看他,“姜先生,你给学校捐助,校方给你牌子,大家鼓掌,你发言,学生认真听,这都是你应得的荣耀。可如果你把‘助学’变成了你遮所有灰尘的一把伞,遮不住,就会露风。你这伞,要不要收一收?”
他把水瓶放在地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西装,走到话筒边,按下开关,“孩子们,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们不应该把家务事拿到学校来,害大家不愉快。”
他的声音温柔,像一条不冷不热的水,试图浇灭火苗,“这个孩子,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家的小孩,从小就很辛苦,我看着她长大,她说我‘爸’,是亲昵。”
台下有哄笑声,人就爱看热闹,热闹里面的荒唐越多,笑声越密。
“亲昵?”我把这个词在舌尖滚了一下,滚出一阵血腥味,“你不敢承认,就别给我往身上抹油。你在别人面前是‘姜先生’,在我的出生证明上一栏,你是父亲。”
我的喉交有一点发硬,眼里发涩,我还是忍住了,“你觉得家务事不该拿出来,可是你放任你的女儿在宿舍在群里在校园里造谣,你觉得那是‘家务事’?你要是管不了她的嘴,我就请法律来管。”
他咬了一下牙,嘴角线条收了又收,“孩子——”
“别叫我孩子。”我说,“你儿女早就不止我一个,不必这么偏心。”
他怔了怔,眼里有一瞬间的东西像是在破。
校长把话筒拿了过去,“这个环节我们暂时到此为止。今天是开学典礼,我们不处理家长里短。相关情况,我们会了解,会沟通。请同学们不要散布未经证实的消息。”
主持人的笑容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光亮柔滑,“下面我们有请……合唱团表演校歌。”
台下的鼓点起了,我的心却一直在敲鼓。
典礼结束,赵老师把我从人群里拽出来,拉进小会议室,递给我一杯温水。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知道。”
“你……你其实可以更缓一点。”她坐下,眼里有心疼,“不过从效果上说,你也许救了你母亲的名誉。”
我握着杯子,杯身上热气温温地烫着我掌心,“他们不会饶过我的。”
“学校会出来说话。”她说。
“谢谢。”我说,“我也会自己说。”
我打开手机,给姜苒发了一条信息,“下午五点前,你公开在新生群和宿舍群道歉,删除不实言论,否则我会起诉你名誉侵权。我会把我妈和你爸当年的证据提交法庭。请你父亲准备好接受询问。”
她回了一个“呵”,然后发来两个字,“有病。”
我没再回她。
我给妈妈拨了电话,她那边风很大,似乎她跑着往某个地方,“禾,骂他们去吗?”
我笑了,“不用。”
她喘气,“我在车上,我去学校。”
“你别来了。”我说,“太闹了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她说,“我垫过猪圈,我拉过化肥袋,我能扛。”她停了一下,“就是心里想抱你。”
“我晚上回去宿舍。”我说,“别站操场。”
“好。”
她挂了电话,我盯着屏幕,屏幕上一条陌生微信蹦出来,“我是姜远。你刚才太冲了。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你妈想想。她要是被别人看到脸往哪放。”
他还在试图用“脸”笼络我。
我笑了,回,“我们的脸,是你手上砸坏的碗。”
他没回。
我去了法律咨询室。
法学院课代表在里面值班,戴着副黑框眼镜,看见我,站起来,“你就是——刚才那个。”
我点头。
他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名誉权相关的法条,你自己看看。不管家庭如何,只要在公共空间发表不实言论,造成对你社会评价降低,就是侵权。证据很重要,截图保留,聊天记录备份。”
我点头,又问,“如果捐助人对受助学生有不当接触,应该怎么处理。”
他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条例里有约束。学校与企业之间的协议里,一般有一条,捐助不得指定具体学生,不得以此牟取其他利益。”
我笑了笑,“谢谢你。”
走出咨询室,天阴沉下来,风里有凉意,像有人往滚开的锅里倒了一碗凉水,刺刺拉拉冒气。
回宿舍的路上,有几个认识不认识的同学离我远远的,斗着嘴,“她太猛了。”
“敢当面喊‘爸’,我服。”
“那个企业家糗大了。”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噤声,假装看手机屏幕。
我不怪他们,谁没过嘴瘾,我也没干净过。
宿舍门未关严,里面有声,不像我们仨的声。
我推门进去,姜苒坐在我的床上,腿搭在一边,穿着一条看起来很贵的裙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耳朵上钻石吓人。
她一眼打量我,从头到脚,“你就是沈禾。”
姜苒把一缕头发塞到耳后,“她就是。”
“你骂我女儿。”女人开门见山,“你当众羞辱她的父亲,你懂什么叫礼数吗?”
我把书包放在桌上,拿出水杯,“你是谁。”
“我?”她笑得嘴角发硬,“我是你口中‘姜先生’的夫人。”
“叶静?”我看着她,她眼尾的拉线让她的表情像一张紧绷的皮,漂亮到尖锐。
她稍稍抬眉,“原来你知道我名字。”
“我小学的时候知道。”我说,“在我们镇上的工地边,夏天很热,白裙子很飘。”
她后退半步,眼里一闪,“你……你少在这儿编排我。”
我掰开水杯盖,倒水,水干净,无味,冰冷,“你可以骂我‘编排’,我可以拿证据。”
叶静吸气,声音紧,“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我抬头,“我只要你女儿道歉。”
叶静笑,“你一个穷地方出来的,读大学读到嘴里喷火了?你知道我们家捐了多少吗?你拿了我们的钱,还在这儿叫嚣。”
“你们家的钱不是恩赐,是对社会的回馈。你捐一百,怎么,把我一辈子的尊严也买了?”
她瞪我,胸脯起伏,“你——”
“别在我宿舍里挂卷帘啊姨妈地扯剧本。”我打断她,“你跟我父亲的事,你们去解决。别拿我妈的名誉当垫脚。”
姜苒冷笑,“你妈有名誉?她跟已婚男人搞在一起,还生了你。她不就是——”
“你看的离婚证上有日期。”我看着她,“他们离婚在前,你出生在后。你妈妈踏进家门的时候,我也还在床上学拼音。”
姜苒“啪”地一巴掌拍桌上,“你敢说我妈小三!”
我把水杯放回桌上,杯子在桌面上转了一圈,停住,“你妈不是小三,你妈是后来的妻。我们不骂女人,我们只说男人。我爸是一个给两个女人带来伤的人,你的怒骂,不该在女性之间找出口。”
叶静怔住。
她可能第一次听到一个“穷地方出来的”女孩讲道理,不拉低不抬高,直直像一把直尺。
“你少在这儿做作。”姜苒嘶,“我就不道歉。这事我也要告你,诽谤我爸!”
“随便。”我耸肩,“法院会告诉你什么叫诽谤。”
她父母的出生日期婚姻登记日期在民政网站查得到,他们很难糊弄得过法庭。这个事实像一个铁钉,钉在她气势汹汹的脸上。
叶静拉了拉女儿,“走。”
她临走前看我一眼,“你长得像你妈。”
我想笑,笑不出来。
她们走后,宿舍像塌了一样沉,我坐在床上,手心的茶水凉透了。
晚自习的时候,赵老师在群里发了一则公告,“请大家不要传播未经证实的消息。学院已对有关言论展开调查。请相关同学尽快与辅导员联系。”
她又单独给我发,“学校法务这两天会联系你。你这边的证据齐了吗?”
“齐了。”我发过去两张照片,是离婚证的盖章页,是当年的抚养费协议书。
她发了个“收到”,又补了句,“你很勇敢。”
我看了一会儿屏幕,想起妈妈那头电话里“我能扛”的那句,眼里又一阵酸。
夜里,微信群突然热了。
一个第三方媒体号发了一篇稿,“某校开学典礼上闹出家庭伦理大戏?‘受助生’当众喊‘爸’引争议。”
底下评论像一锅开了的粥,“真刺激”“这辈子没这么过瘾”“有图吗”。
我退出去,把手机丢在枕头边,翻过身子,面朝墙。
凌晨两点,手机震了一下。
是个陌生号,“明天早上十点,校务办调解。你母亲能到最好。——赵”
我回复,“好。”
第二天早上,天灰白,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
我和赵老师进到校务办,里面坐着几个人。范校长,学院书记,法务室的人,叶静,姜远,姜苒。
妈妈坐在最边上,手放在膝盖上,压得很直,指背上血管突出,她抿着嘴,眼角红,眼里却是清的。
范校长开口,“今天把大家请来,是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学校有学校的规矩,社会有法律。我们不掺杂情感,不站队。我们要做的是,还事实以清。”
法务室的人拿出几份纸,“首先,关于‘远行助学金’,我校与捐助方签有协议,协议里规定,捐助不得指定具体个人,校方独立评审。受助学生名单公开公示,接受监督。资料我们可以在学校网站公开。”
他顿了顿,“第二,如果存在捐助方与受助人私下联系,校方会对捐助方劝阻,必要时终止合作。”
他把目光转向我,“沈同学,你此事对学校的信任,我们看到。你在台上说话,是情绪的宣泄,但也是一种求助。我们希望你下次遇到问题,先来找我们。”
我点头,“是我冲动了。向学校抱歉。”
赵老师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不用降太低。
法务室的人又看向姜苒,“关于你在群里、宿舍的言论,经整理,构成对沈同学及其母亲的名誉侵害。按法律及校规,责令你删除、公开道歉。若拒不履行,学校将给予纪律处分,沈同学有权追诉。”
姜苒正要站起来,叶静压了她一下。
姜远清了清嗓子,“这孩子年轻,不懂事——”
“你去年十二月把转账备注写‘对不起’的时候,懂不懂事?”我转头看他。
他眼里有光浮了一下。
“对不起,不是我们要的。”妈妈缓慢开口,她嗓音不响,却稳,“是你该的。”
叶静斜眼看她,“你还想要什么?”
妈妈扭头看她,眼里有笑,“你以为我要跟你抢?我不抢。我这一辈子在菜地里,把猪草刀子磨钝了三把,我知道割草的时间,也知道放刀的时间。”
她停了一下,“我只要我女儿的名誉。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她努力考上大学,不是靠你们的床,也不是靠你们的钱。”
房间里静了一下,连空调的嗡嗡声都像听得清清楚楚。
法务室的人咳了一声,“姜女士,请你让你女儿道歉。”
叶静端着架子,嘴角往下拉了一点,“苒苒。”
她用一种毫不情愿的声音,挤出两个字,“对不起。”
“站起来。”我看着姜苒,“看着我妈。”
姜苒抬头,眼眶红了红,倔强地咬住嘴唇,低声,“对不起。”
妈妈摆手,声音轻,“你别对我说。你大点声,对我闺女。”
她抬头,咬音发颤,“对不起,我错了。”
“删掉所有。”我说。
法务室的人道,“道歉声明在学院公众号发表,今天之内。学校会监督。”
姜远这时开口,“沈禾,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这几年一直想找机会。“
“找机会暴露?”我笑了一下,“姜先生,你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你知道怎么让生活看起来光鲜。你也应该知道,‘机会’这个东西,不是用来堵嘴的。”
他看着我,眼里有无奈,“你要什么?”
我抬手指了一根手指,“第一,公开澄清远行助学金与你个人无特殊关系,由学校遴选。我不想再让人拿这把伞给我头上挡污水。”
我抬第二根,“第二,明确补齐这几年拖欠的抚养费,交由学校法务见证。我妈不稀罕这点钱,但她不能不要。”
第三根,“第三,把你在你家里隐瞒的过去,跟你的家人说清楚。不要让她们把刀子彼此相向。”
叶静“嗤”了一声,“你凭什么教我们家事。”
“因为我也在‘我们家’里。”我说,“我从这家出来,我说得起这话。”
范校长看着姜远,“姜先生,学校不能干预你们的家事,但可以建议。你作为公众人物,承担起你该承担的。”
姜远点头,点得很慢,“好。”
他回到椅子上坐下,背有点弯。
会散了的时候,天飘起了小雨,细细密密,像白色的纱。
走廊里凉起来,空气像被洗过。
我和妈妈撑了一把伞,慢慢往宿舍走。
她停住脚,“禾。”
我“嗯”。
她看我,眼里有自豪,“你长大了。”
雨落在伞布上,发出细密的拍打声。
“你做得对。”她说。
我握紧伞柄,笑了一下,又忍不住鼻子酸,“妈,我今天骂人了。”
“骂就骂了。”她说,“骂完把嘴擦干净就行。”
我抬手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雨水沿着伞沿滴下来,滴在地上,晕开一圈一圈。
回到宿舍,姜苒不在,李曦坐在床上,一看见我,就站起来,“你妈呢?”
“回了。”我说。
何敏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气哼哼,“那人刚在群里发道歉了,句号后面都敲了三遍。”
李曦把手机递给我,“你看。”
“我为昨天未经核实发布不实言论向沈同学和她母亲道歉。”后面还有,“希望大家监督我。”就这些,已经很不错。
我点点头,“可以了。”
手机又振,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一张照片。
律师函。
律师事务所的logo,规范的格式,抬头写着,“关于对沈某名誉侵权的律师函。”
落款是发给“姜苒”的。
我心里浮出一阵荒诞的笑,“这就是成年人世界的秩序。”
紧接着,我的微信响,是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叶静”。
我看了两秒钟,点了“通过”。
她发来一句,“谢谢你,点醒我。”
我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
她又发了一句,“我回家要跟她爸把事情说清楚。”
我回,“我等。”
她发了一个“好”。
晚上,学校公众号发了澄清公告,“远行助学金完全由学校遴选,与捐助方无私人关注。”最后一行,“如有违反,立刻终止合作。”
评论里有人拍手,有人说“务实”,有人说“太会危机公关了”。
两天后,市里的论坛上,有一个小道消息炸开了,“某企业家被曝疑似重婚?”
底下跟的截图有人证有人辩,我皱着眉头把群屏蔽了。
我在图书馆找了一本薄薄的书,夹着纸条坐在窗边,阳光落到书页上,像洒了一层米屑。
我不想看它们那些戏喜欢的把家事硬往刑法上扯的热情,也不想我爸被钉死在“罪”的牌子上。
你说他该不该?他该。
你说他该到哪儿,他也有他背不动的弯。
我翻书,翻到一句话,“把错捡起来,放到对的位置。”
我的手机蹦出一个消息。
一个来自民政局的预约通知,“关于当年离婚协议中抚养费部分的补充约谈,请当事人按时到场。”
我握手机的手心慢慢暖起来。
走出图书馆,夕阳躲进楼后,天色正好,风把梧桐叶吹得“沙沙”响。
我走到操场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停下。
“沈禾。”
我转头。
姜苒站在那儿,素颜,眼睛有点肿,她咬住下唇,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天……是我错了。”
我的心跳慢下来,像一个没人催的鼓。
“嗯。”我说,“我不欢迎你,但我也不恨你。”
她眼里泛了水光,“我妈说,她也是有手艺的人。她去店里忙去了。”
“她以后别来宿舍找我。”我说。
“不会了。”她垂眼,“我爸……他说要跟我们谈。”
“我知道。”我说,“我等你们谈完。”
“你会……不叫他‘爸’吗?”她突然问,“以后。”
风吹过去,把我们头发都吹乱了。
我笑了一下,“我今天叫了,他没回头。”
她也笑了一下,苦,“他回头了,但他看的是方向。”
我们并肩在操场边站了一会儿。
各自一片沉默,又各自一个叹。
“我要回宿舍了。”她说。
“嗯。”我说。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沈禾。”
“嗯?”
“我妈说她想和你妈当朋友。”
我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轻轻的抽动。
“我问她,‘你不怕别人说你傻?’”她说,“她说,人家说几句就过去了,我们过一辈子。”
我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嘴角有点翘,“我回去问问我妈。”
她点头,转身走了。
操场上有几个排练的同学在唱歌,唱得不齐,却有种笨拙的真诚。
我背起书包,往宿舍走,心里盘算明天的课表,晚上要不要炒个西红柿鸡蛋,八卦群要不要继续屏蔽。
刚走到楼下,手机又振了一下。
是一个未知号码发来的语音,“以后……少叫我‘爸’。”
语音末尾是一声叹息。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抬脚上楼,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石桥上摔倒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他在后面说,“别怕。”
我回头没看他,自己爬起来。
我看着楼梯口的灯,灯光黄又暖,我一步步上去。
门口放着一个快递盒。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蹲下打开,里面是一份律师事务所寄来的资料袋,第一张是“诉前调解通知书”,第二张夹着一张某某医院的DNA亲子鉴定流程介绍。
我的心像被指头轻轻戳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抬头,走廊尽头有影子闪过去,像谁站在那儿看我。
风从走廊外面吹进来,吹得快递盒的棱角轻微颤动。
我把资料放回去,合上盒子,拖进宿舍。
门在身后轻轻地合上了。
走廊外,远方的操场上还有人在唱歌,唱一句,停一下,唱一句,再停一下。
歌声断断续续,像在空里接起了一个未完的句子。
来源:山上采芝的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