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考卷落地时,那沙沙的声音惊动全场考生:他们是从幼儿园与我一起长大的,他们知道我年年三好学生,唱歌指挥,还在话剧《年轻的一代》中扮演过“小不点儿”,也算学生明星吧。
1964年,我初中毕业,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在报考高中时被拒绝了。因为父亲的原因(后平反)那时的高考指的是初中考高中。
高考考场前摆了三张桌子:农一师高中、塔里木农大、中等师范。三个招考老师分别收考卷。
我每门功课都头一个交卷。我填报考高中,交卷时三个台上人都冷漠地拒收我的卷子。
当考卷落地时,那沙沙的声音惊动全场考生:他们是从幼儿园与我一起长大的,他们知道我年年三好学生,唱歌指挥,还在话剧《年轻的一代》中扮演过“小不点儿”,也算学生明星吧。
此时却报考无门,被打入另册。他们向我投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我被深深刺痛了。
我妈听说我交考卷时被主考官当场扔了卷子,除了痛苦和惊愕,最担心是我脑子受刺激。
她坐着马车走了三天,赶到疏勒县前进中学,安慰我,给我买最好吃的东西,接我回木华里。
我妈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聪明的健全的头脑。
我妈经历过社会的剧烈变化。“九.二五”起义时,她是骑兵团起义人员家属中惟一的上过师范,兰州女子师范毕业生。在部队军官家属中也绝无仅有。对一个知识女性来说那个时代的所见所闻太惨痛了。
我妈安慰我只一句话:忍着!将来让你的儿子上大学。
我心里默默叹道,妻子孩子,那是极其渺茫的事。我才16岁!谁知道今后是咋回事儿,前途暗淡无光。
我妈买了瓶昂贵的白酒五粮液,叫我累了抿一口解乏,手上起泡用酒擦擦。
她对我管教极严,从小到大父母亲不喝酒,也绝不叫我沾酒。
我把一言不发,给我准备了一把又轻又亮的坎土曼。坎土曼把子是枣木的,还用平日极其珍贵舍不得吃的清油,将把子抹得光滑油亮。
面对生我养我的双亲,我不能流露出丝毫痛苦、沮丧、绝望,但也实在说不出安慰他们的话,只有横下心来自己往前闯。
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这年10月,我怀揣工资介绍信到42团园林连报到。那介绍信上写着“学生工”。我将由学生变为军垦职工了。我并不知道这个转变是多么艰辛和痛苦,也不知道走进这座熔炉给我一生的重大影响,连长漫不经心看了看我的介绍信,喊来护林员老杨说,你带着他去林带砍四根桩子搭张床。
保管员给了我几十亇钉子,我在连队院子里钉床板。没有人帮助我,也没人与我打招呼。我自己完成了工作后的第一件活--钉床板。
集体宿舍是低矮的干打垒房子。门是柳条编的,床上铺着干芦苇,一翻身吱嘎响。躺在床上可以看见屋顶上树枝缝中的星光,四处漏风。
正愁冬天咋过,又传来更阴冷的消息。全团集中劳力到十连挖拉拉玛大渠。
我心里直抖:能受得了吗!挖一天坎土曼,浑身酸痛,一夜手指曲缩,早上要用力掰开一个个指头。听说那里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挖大渠比连队劳动更苦更累。我暗中祈祷连队领导念我尚属少年学生工,挑选人员时能饶了我。但念名字时还是有“陈平”。
1965年元月,一千多人聚集十连,挖拉拉玛大渠。我已经忘掉了元旦生日,忘了刚满17岁,只知道自己三个月前由初中学生变成了农工。
我头戴长毛皮帽,腰系皮带,皮带上吊着吃饭缸子,斜挎一个大布袋子,那是用来收工回来捡柴火。没柴火夜里冷得挺不过去。
天不亮起来,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人,只管跟着乱哄哄的脚步声和饭碗的丁当声走。太阳露头时,我们已经各挖各的工段了。
牛车送来早饭,尽管盖着厚实的棉被,苞谷馍又冷又硬。找几根干柴,燃起一小堆火,大家头顶头围着火堆把苞谷馍一个个立起来烤热,就着水煮白菜邦子吃得津津有味。
太阳像被蓝湛湛的天粘住了,怎么会粘住呢?天那么光滑那么晶莹剔透啊。挖了好一阵土,腰酸背痛,抬头一看太阳还在原来的地方。
冬天的太阳谁都喜欢,可它不能老呆在那里不走啊!它落了我们才能收工,才能顶着星星拖着麻木的双腿往回走。
头天挖的土层已上冻。我挖空冻层,用坎土镘背砸碎冻土,再一块块抱上埂子。我想了个办法,收工时用野草将开挖面盖住防冻,第二天就稍微好挖一点了。
夜里,三十多人挤在一间屋子,每人量好尺寸占地铺80公分。临时修建的房子,干打垒的墙又潮又冷,一烧火冻土融化蔌蔌地掉落下来。
有时墙土里冬眠的虫子一遇热气,夜里挣扎着爬出来,蠕动到人的头上耳根做客。太累了!头往草上一撂就呼呼大睡。只要那些丑陋的不速之客别往鼻孔里钻,就给它们自由平等博爱。
人们累得连聊天说话的气力都没了,马灯一暗,一片鼾声。我那瓶五粮液两天后就被“共产”,幸亏还有母亲炒的肉丁辣子酱,可以蒙着被子偷着就着苞谷馍吃。
而白天去挖渠必须把瓶子带上,揣进怀里扎上腰带,因为所有的门都没锁。
那天,我正在挖渠,施工员孙祜来检查质量。他用水平仪观测,叫我帮着扛标尺。我高兴地一会儿跳下渠底,一会儿蹬上埂子。
孙祜乘没人告诉我,我父母私下求他照顾我,如果需要扛标尺的学徒,务必想到我。他问我愿不愿意“扛尺子跑戈壁滩”,我连声说愿意。只要不挖坎土镘干啥都行!
1965年冬,场领导决定成立测量组,编制4人,属基建队管。组长孙祜,此时是光杆司令,手下无兵。需要选调三人。
测量组长孙祜认识我父亲,问父亲“儿子愿不愿意搞测量?”父亲问我,我毫不犹豫答:“只要不挖坎土曼,什么工作我都干!”
测量组进了三个年轻人,都是农场子弟。同时借调了一位精通测绘的黄埔军人,五个人扛着测绘仪器到荒无人烟的铁力木荒原,开始测地形图。
那位精通测量的黄埔军人拿出一本教科书《测量学》,成为我们的教材。我们边学边干。
短短一年多,我把《测量学》啃了下来。水准仪、经纬仪也基本可以简单操作。
不久,两位年轻同事调走了,测量组只有组长和我两个人。“一招鲜,吃遍天”;到连队被人称呼“技术员”。
常常是我一个人指挥几台推土机开荒,也有机会接触新的场领导,后来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先进典型……
老班长(组长。那会我们把没有领导职务年龄大的老同志都称呼班长)痴迷两样东西:《三国演义》和酒。这是蜀人本色,三国故事,蜀人老少皆知;五粮液、泸州老窖誉满天下。
在塔里木大沙漠里,罕有的阵雨是荒草的唯一生命之源;在精神世界的沙漠里,老班长的神侃成为我年轻的心灵汲取的唯一滋养。
中国的古典文学充满了做人的道理,滋养着我们的心灵。听老班长评价《三国》人物,我逐渐懂得了如何做人,做堂堂正正的人。他是影响我一生的第一位老师。
1969年12月,我刚被“选送”到值班二连,还没有缓过神儿来,连军训都没来得及展开,就接到农三师命令:42团抽两个排的值班战士,组成工宣队赴图木舒克。命令很突然,出发很迅速。
到51团后,开完动员大会,工宣队被分成十几个工作组,我们四个人被分到英买里分场四大队。
大队地名切克沙德尔,据说是人名。人口近700人,仅有一个汉族人。分三个小队,一小队是大队长的亲戚多,二小队是书记亲戚多,三小队多是外地迁来户。
我们模仿当年土改工作组的方法开展工作。
不久,英买力分场党委决定调我到分场办公室工作。原因是分场党委书记王祥说我“文笔流畅”,决定在工宣队几十人中选调我。
我只上过初中,从1965年底时开始写日记,从不间断。大多是学毛选的体会。坚持数年,果有进益。日记是一气呵成,先要打好腹稿。我逐渐养成了观察事物分析事物的习惯,养成动笔之前先周密思考的习惯。
没想到王书记发现了我。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非千里马,也没长嘶于盐车之下,王祥书记却发现了我。
在英买力分场工作的半年是我收获最多的半年,我发现维吾尔同志逊于理论思维,而形象思维艺术思维非常丰富非常发达!我开始下功夫学维吾尔文字。
命运赐于我一个天才的老师。他叫宋赴前,中央民族学院维语系毕业。刚出校门就被发配到图木舒克接受“再教育”,分配给王祥书记当翻译。
他细条个儿,戴着眼镜,一幅文弱书生的样子。为人彬彬有礼,非常朴实。
他给我教维文是一脸老学究的严肃认真。先从字母开始,28个字母,32个发音,一个个过关。有时一个舌弹音发音不准,他立即拉下脸来:“发音不准!重来!没事舌尖不停地舔门牙,卷舌吐音!”
幸亏我在夏巴扎背着王书记那个胖小子逛巴扎学了点维语,有点基础,很快过了发音、书写两道大关。
接着是语法。初中三年,我学了三年俄语而且成绩优秀。他教的维语语法名词变格、动词变位、三个时态等,我一听就懂。
他十分高兴,加快了教学进度,很快由单句到了复句。严肃中也有活泼。
他讲了图木舒克翻译们的笑话:汉族干部下象棋,说“今天我们决一雌雄”。旁边的维吾尔族干部问翻译“啥叫决一雌雄?”翻译想了想说“决一雌雄”就是“分清是公的还是母的”。
又问“胸有成竹”啥意思?翻译有点为难,因为新疆没有竹子,灵机一动就翻成“肚子里一根芦苇。”那位干部听了心里想:“分清公母、肚子里有芦苇那不就成了牛羊啦!”
大笑之后,我的学习兴趣更浓了。我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如饥似渴学习维吾尔语言。对队里的工作渐渐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尽心尽力了。
奇怪的是王祥书记从不批评我“工作怠慢”,反而尽量给我少安排工作,使我有更多时间学习维吾尔文字,我的劲头更足了,宋老师十分赞赏我的聪明好学,教得特别认真。
1970年10月,工宣队结束了在图木舒克的“支左”任务,接到通知返回42团。
我没有想到我学的那一点点维吾尔文,在命运的关键时刻起了重要作用。回到2连不久,我当了代理司务长,因会维吾尔语,能在维吾尔老乡家买到清油,后转为连队正式司务长兼统计,成为排级干部。
1973年,42团要集中人力、财力修拉拉玛大渠,我被抽调过去当施工员。
在拉拉玛这片荒野上,我遇到了上海支青顾昊天。他身材高挑,宽肩长腿,穿上一身草绿军装,再配上一脸自信的笑容,活脱脱就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军垦战士”的最佳模特。他内心世界特别丰富、高雅,文学素养很高,尤其对于文学知识的理解很不一般。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经常给我讲世界名著里的故事以及他对社会和人生的不同理解。
特殊时期结束以后,我一趟趟往喀什新华书店跑,把在拉拉玛荒原夜里听顾昊天讲过的那些大师的书,一本本都买了回来。像《羊脂球》《基督山伯爵》《最后一课》《红与黑》《悲惨世界》等等。这些不朽的名著,对我的影响特别大。
工程结束,我回到42团2连,还是当统计员。从那以后,我到处找书看,还写新闻稿件,就这么走上了文学之路,后来又成了报社编辑、师宣传处处长、兵团史志办主任等。真得感谢顾昊天,是他给我完成了这场惊人的文学启蒙。
那时团场对宣传工作高度重视,各连用电话线通高音喇叭,规定时间断电话,听广播。各连成立通讯报道组,负责给团广播站写稿件。
二连有上海支青,宁波支青,高中生不少。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都对写广播稿不感兴趣。指导员动员也没有效果,于是找到我。我成了团宣教科挂名的新闻通讯员。
我写稿满腔热情,常常白天写好了稿子,天黑骑车去团部广播站交给广播员“阿兰小姐”。“阿兰”上海支青,叫邵茹兰,为人热情,工作认真。常在头条播出我的稿件。我的名气逐渐大了。
1972年夏,农三师在喀什办了一期新闻学习班,短短七天,请《喀什日报》《新疆日报》编辑、记者讲课。
那一批五六十年代分配到新疆工作的知识分子有真才实学,有新疆生活的丰富经历,讲课水平很高。新闻稿的导语,主体,结尾;“倒金字塔”结构;散文式通讯等等。“听君一席肺腑语,胜吾十年映雪功”。参加新闻学习班使我系统学习了新闻理论,写作水平显著提高了。
1974年底,在2连迁往古鲁巴克时,我是惟一被抽往学校当老师的干部。我到学校教维吾尔文。学生们向贫宣队提出:英语是资产阶级语言,维语是贫下中农语言,要求学维语。我于是脱颖而出,进了人人向往羡慕的团部中学,当了老师。
那些年社会变化巨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平反冤家错案,落实政策;支青大返城。一时间,许多好工作岗位上的人纷纷离开了,农场子弟开始挑大梁了。
机遇永远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我的“捡漏”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1982年新疆兵团恢复,农三师师部在喀什市成立。我被调到师部宣传处当新闻干事——此前,我的一篇通讯《老团长》在《喀什日报》发了一个整版。这在当时“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大环境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我毕竟只有初中文凭。
1975年,42团会玩水准仪者仅三人:孙祜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师兄赵建新当了基建连连长,只有我年轻力壮,懂农田水利测量,出自冷门,无人竞争。孙祜极力推荐我,主管生产的副团长樊同吉,关键时刻帮了我,我顺利地调入了团生产科,不久被任命为基建参谋,又回头从事测量工作。
那些年社会变化巨大,平反冤家错案,支青大返城。一时间,许多好工作岗位上的人纷纷离开了,农场子弟开始挑大梁了。
机遇永远偏爱有准备的头脑。1982年新疆兵团恢复,我的人生发生重大变化,农三师师部在喀什市成立,我被调到师部宣传处当新闻干事,进了南疆第一大城市喀什。——此前,我的一篇通讯《老团长》在《喀什日报》发了一个整版。这在当时“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大环境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我毕竟只有初中文凭。
农三师开办《叶尔羌报》,我担任了主编,兼《新疆军垦报》常驻记者,开始了正规的新闻报纸生涯。常去乌鲁木齐开会,学习,采访;扩大了眼界,增长了知识。更重要的是我的“朋友圈”大多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文曲星”。
1989年,我因工作成绩突出被破格由副主任科员提拔为三师宣传部副处长。
1996年,在喀什我给著名作家余秋雨当了两天导游。介绍了前苏俄领事馆,英国领事馆,大巴扎,清真寺,香妃墓等名胜,特意带去看徕宁城遗址。余老师临走特意嘱咐,把你这两天讲的故事写出来,就是一本好书!取名《天下第一城》。
同年,我又陪著名作家陆天明四天,走访团场,一路讲故事。陆老师回乌市在文联座谈会上说,将来可能写出最能反映南疆垦区生活的作家,可能是三师文联主席陈平。我的《走过喀什》《昆仑岁月》就是对两位老师的答谢。
90年代,三师组织处伍处长调到兵团纪检委任常委。组织部是党委管理干部的部门,注重考察选拔干部。我和伍处长很少打交道,偶然坐车出差,他总是被我讲的故事忍不住哈哈大笑。偶然叹一句“你太不容易了……”
1997年,伍常委打电话问“愿不愿意到兵团纪委办刊物?内部刊物《兵团纪检监察》?”
我浑身一激灵,立刻回答:“非常感谢!非常愿意!”立刻把我认为最满意的作品复印,托人带给伍常委。
兵团组织部商调函发到三师。我调到兵团纪检委负责编辑《兵团纪检监察》杂志。终于进了以前很久可望不可及的新疆第一大城市乌鲁木齐。
《兵团纪检监察》是内部刊物,政策性很强,稿件审查严格,具体编辑业务就我一个人。兵团纪检委风气正,大家自律意识强。
对办刊要求很高,我深感责任重大。
过了大半年,兵团决定对机关部门的内部刊物进行整顿,有的要停刊。我立刻想换个“冷门”,走文学写作的路子。
那天,在午饭时往机关食堂走路上,碰见办公厅万副主任。他前一年到农三师慰问地震灾区,我陪他工作了两天。
我立刻拦住他:“能不能给我换个工作?”万副主任快人快语:“史志办有个处长超过退休年龄两年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这个工作要找个熟悉兵团的老同志。你愿意去吗?”
“愿意!太好了!”“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不!不!现在就可以定!我就想找个冷板凳坐一坐!”
现在想一想,如果我工作最后十年不从事“司马迁的工作”,我的写作不会达到现在的水平,我的书也不可能在国家一流出版社出版。我也不可能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奠基西部》《兵出南泥湾》《王恩茂》《我的父亲母亲》中接受采访出镜头了。
陈平,笔名陈新元,新元。1948年元旦生于喀什伽师县,父亲为国民党四十二师骑兵团连长,参加九二五起义。本人1964年参加工作,在农一师,三师工作33年。当农工,测工,教师,新闻干事,宣传处长,文联主席等。发表新闻,文学作品五十余万字。1997年调兵团史志办处长,兵团民协主席。参与多部师,团志,老干回忆录审读工作。2008年退休。曾参与中央电视台播出纪录片《奠基西部》《兵出南泥湾》《王恩茂》等策划,接受采访工作。现居乌市。个人专著散文集《走过喀什》兵团史专著《拓荒者》纪实文学《大漠足音》《昆仑岁月》等。
来源:修为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