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雷打不动地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刚好能盖过厨房里传出的碗碟碰撞声,以及我妈压抑着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我爸说,这叫“黄金分割点”,能维持一个家的安宁。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雷打不动地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刚好能盖过厨房里传出的碗碟碰撞声,以及我妈压抑着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我爸说,这叫“黄金分割点”,能维持一个家的安宁。
我捏着手机,屏幕上是我刚收到的微信,来自二婶,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句话:“你看看,老王家这地基,都快砌到咱家院墙根了!”
照片拍得很抖,天色昏暗,一根新拉的红色基准线,像一道血痕,明晃晃地刺进了我们老宅的地界。
我把手机递给我爸,他推了推老花镜,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把手机屏幕扣在了腿上,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他瞥了眼厨房里我妈的背影,压低声音对我说:“别让你妈看见。”
晚了。
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围裙还没解。她的目光没在电视上停留,也没看我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爸腿上那部倒扣着的手机。
“谁的微信?”她问,声音平得像没放盐的白水煮面。
我爸干咳一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又往上调了两格,到了37。嘈杂的电视剧对白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
我妈没再追问,她把西瓜放在茶几上,解下围裙,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她走到那个落了灰的红木斗柜前,拉开第三个抽屉,抽屉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只有一个塑料袋,装着几本褪了色的老相册和一沓房产证、土地证的复印件。她只是拉开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拿,又“哐”地一声关上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砸在客厅每个人心里的那片“黄金分割点”上,砸得安宁的假象,水花四溅。
我知道,这个家,要起风了。
而风暴的中心,永远是我妈和二婶。
她们俩不对付,是刻在整个家族基因里的常识。从我记事起,她们就没在同一个饭桌上安生吃过一顿饭。原因众说纷纭,有说当年分家产不均的,有说年轻时争过同一个返城指标的,还有更离谱的,说我爷爷更偏疼我妈这个儿媳,冷落了二婶。
真相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大人们讳莫如深,我们小辈也不敢问。只知道,我妈强势,干练,说话像连珠炮,做事雷厉风行;二婶则恰恰相反,性子软,遇事就慌,口头禅永远是那句:“这可怎么办啊?”
所以,当邻居老王家盖新房,地基线公然越界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的,是我那个只会说“这可怎么办啊”的二婶。
因为那块地,正卡在我家和二叔家的中间,是我们两家共用的菜园子。
引子
第二天一早,我被我爸的电话吵醒。他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做什么地下工作。
“你快回来一趟,你二婶……唉,跟王家吵起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太了解我二婶了,她那点战斗力,跟老王家那个以泼辣闻名的媳妇对上,无异于一只绵羊冲向了屠宰场。
“我妈呢?”我急忙问。
“你妈……一大早去赶早市了,还不知道。”我爸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侥幸,“你赶紧的,在你妈回来前,把事儿平了。”
我挂了电话,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边是二婶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一边是我妈那双一旦点燃就谁也拦不住的眼睛。我抓起车钥匙就往老家赶。
老家的巷子很窄,我的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巷口。刚下车,就听见一阵尖利的哭喊声,是我二婶的。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只见两家院墙之间的那片菜园子旁,已经围了一小圈人。二婶瘫坐在地上,头发乱了,脸上还有两道泥印子,正拍着大腿干嚎:“没天理了啊!欺负我们家男人不在家啊!明晃晃地占我们家的地啊!”
她的口头禅此刻变了调,不再是询问,而是一种绝望的控诉。
对面站着的是邻居老王的媳妇,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女人,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哭?哭给谁看?有本事拿出证据来!白纸黑字的地契上写着呢,这线就是我们家的界!你个女人家懂个屁!”
老王蹲在一旁抽着闷烟,看着自己刚挖好的地基坑,一脸的不耐烦。
我二叔常年在外面跑工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靠二婶一个人。她最擅长的是种菜和和稀泥,最不擅长的,就是跟人吵架。
我挤进人群,把二婶从地上扶起来。“二婶,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二婶一见我,像是见到了救星,抓着我的胳it膊,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小静,你看看,你看看他们家,欺负人啊!这线明明从咱家菜畦中间过的,现在……现在把咱家半个菜园子都圈进去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根红色的尼龙线,确实扎眼。我们两家这片菜园子,虽然没正经立过界碑,但几十年的邻居,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以中间那条排水沟为界。可现在,老王家的地基线,硬生生往我们这边挪了一米多。一米多,在寸土寸金的镇上,可不是小事。
“王婶,”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两家邻居这么多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点地伤了和气不值当。”
王家媳妇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一撇:“哟,城里回来的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带‘之乎者也’。误会?没什么误会!我们家盖房是请专业测量队画的线,有法律效力的!你们要不服,去告啊!”
她说完,还故意挺了挺胸,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二婶气得浑身发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抽气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事没法善了了。跟这种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掏出手机,正准备给我二叔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处理,一个熟悉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从我身后插了过来。
“告?为什么要告?自家的地方,自己守不住,还有脸去衙门里丢人现眼吗?”
我浑身一僵。
是 我 妈。
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刚买的鲜嫩的小葱和一块豆腐,但她整个人的气场,却像提着一把刚开了刃的屠刀。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条红线前,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土。然后,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缓缓地扫过王家媳妇,最后,落在了瘫在我怀里的二婶身上。
“哭完了吗?”我妈的声音依旧很平,“哭完了就起来,别在这儿丢人。”
二婶被她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可腿一软,又跌了回去。
我爸跟在我妈身后,一脸的生无可恋。他快步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小静,快,拉你妈走,快!”
我拉了拉我妈的胳it膊:“妈,我们先回家,这事……”
“回家?”我妈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回哪个家?家都快被人拆了,还回什么家?”
她说完,把手里的菜篮子往我爸怀里一塞,走到院墙边,抄起靠在墙上的一把旧锄头。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家媳妇显然也没料到这个阵仗,往后退了半步,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打人是犯法的!”
我妈没理她,只是走到那条红线前,用锄头尖在地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当”的一声,把锄头往地上一插。
她转过身,看着王家媳妇,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起,这条线,谁敢再动一下,我让他家新房盖不成,旧房住不宁。”
阳光下,我妈瘦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她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不容侵犯的界碑。
我知道,我妈撸起袖子,真的要冲上去了。而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我妈把锄头往地上一插,整个巷子瞬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王家媳妇被我妈的气势镇住了,张了张嘴,那句刻薄的“你想干什么”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敢小声嘟囔:“吓唬谁呢……”
我爸抱着那个装着小葱和豆腐的菜篮子,急得额头冒汗。他不停地给我使眼色,嘴型无声地重复着:“拉走,快拉走。”
我硬着头皮上前,再次去拉我妈的胳膊。“妈,有话好好说,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去找村委会,找土地所……”
“找他们?”我妈冷笑一声,眼睛却还盯着王家媳妇,“等他们把公章盖完,黄花菜都凉了。自家的阵地,自己不守,指望谁给你当援军?”
她这话说得不大声,却像一记耳光,打在所有人脸上。尤其是二婶,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抓着我胳膊的手也松开了,低着头,不敢看我妈。
我妈的标志性动作,就是擦手。做饭前,她会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一遍,仿佛要擦掉所有杂念,专心致志;干完活,她也会擦一遍,像是在做一个结束的仪式。而今天,她把锄头插在地上后,两只手在自己的裤腿上,来回、用力地擦了擦。
我知道,这是她要“开战”的信号。
“王家嫂子,”我妈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邻里间的熟稔,“盖新房是喜事,我们当邻居的,只有替你们高兴的。但是,喜事要办得敞亮,不能办得窝囊。”
她顿了顿,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红线:“这线,是谁给你家画的?”
“是……是县里来的测量队!”王家媳妇梗着脖子回答,声音却虚了几分。
“测量队?”我妈点点头,“行,测量队是专业的。那我想问问,他们是根据什么测的?是根据你家那本九几年的老房产证,还是根据我们两家中间这条几十年的排水沟?”
王家媳妇的脸色变了。
老镇区的土地划分,很多都是历史遗留问题。当年的地契画得模糊,邻里之间更多是靠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这条排水沟,就是几十年来最直观的界限。老王家的新房产证是前几年为了贷款重新测绘办的,当时我家和二叔家都不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我……我不管什么沟不沟的!我只认房产证!”王家媳妇开始耍横。
“好,认房产证。”我妈不急不躁,她转身对我爸说,“老林,回家,把咱家柜子里那本红皮的相册拿来。”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把菜篮子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往家跑。
我心里纳闷,这种时候,拿相册干什么?
周围的邻居也交头接耳,不知道我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婶也止住了哭,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妈。
不一会儿,我爸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一本边角都磨损了的红绒面相册递给我妈。
我妈接过相册,吹了吹上面的灰,翻到中间一页。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我爸和我妈,还有二叔和二婶,他们身后,是两家还没翻新过的老房子,中间那片菜园子,绿油油的,一条清晰的排水沟从中穿过。最关键的是,照片的角落里,还拍到了当时作为界石的一棵老槐树。
那棵老槐树,几年前因为生了虫,被砍掉了。但它的位置,所有老邻居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妈把相册举到王家媳妇面前:“王家嫂子,你眼神好,你看看,这张照片,拍的是不是三十年前?那时候,这排水沟在哪儿?这老槐树又在哪儿?”
王家媳妇的脸,从红变成了猪肝色。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照片能说明什么?照片能当证据吗?”老王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吼道。
“照片是不能当证据。”我妈平静地合上相册,“但人心可以。在场的各位叔伯婶子,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咱们两家的界限到底在哪儿,你们心里都有一杆秤。”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的邻居,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有的人开始点头,有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就是啊,我记得清清楚楚,界线就是那条沟。”
“老林家这媳妇,平时看着厉害,到关键时候,还真有两下子。”
舆论的风向,在悄然转变。
我看着我妈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爱操心、有点“作”的家庭主妇,会因为我晚回家十分钟而打十个电话,会因为菜市场的小贩缺斤短两而跟人吵半天。我甚至一度觉得她的这些行为很“丢人”,很“上不了台面”。
可现在,她站在这里,用一张老照片,几句平常话,就扭转了二婶用哭闹都无法撼动的局面。她不是在吵架,她是在“讲理”,用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公打来的。我走到一边去接。
“怎么样了?事情解决了吗?”老公的声音很急切。
“没呢,我妈来了,现在正跟他们对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叹息:“小静,你劝劝妈,别闹了。为了那点地,跟邻居撕破脸,以后怎么相处?传出去也不好听。要不……就算了吧,吃点亏就吃点亏,就当花钱买个清静。”
老公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里最软弱的那个地方。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不一直是我信奉的处世哲学吗?我妈这样“闹”,在我看来,确实有些“不体面”。
“我知道了。”我敷衍地挂了电话,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等我再走回去,场上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老王看讲理讲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着旁边几个干活的工人一挥手:“别管!给我继续挖!出了事我负责!”
几个工人面面相觑,拿着铁锹,有些犹豫。
我妈眼睛一眯,往前踏了一步,站在了那条红线和地基坑之间。“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谁的铁锹敢动一下,就先从我身上过去。”
“你!”老王气得脸都青了,“你个疯婆子!”
“我就是疯婆子!”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第一次显露出真正的怒气,“可我这个疯婆子,也知道什么叫‘祖宗的地,一寸不能让’!你们家要是讲道理,我陪你们讲道理。你们家要是想耍横,我奉陪到底!”
她这几句话说得极快,像爆豆子一样,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把我妈拉回来。太难看了,真的太难看了。一个受过教育的家庭,怎么能用这种撒泼的方式解决问题?
就在我马上要冲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我。是二婶。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却变了。她看着我妈的背影,嘴唇哆嗦着,低声对我说:“小静,别去……别去拦你妈。”
我愣住了。
而此时,我妈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没有继续跟老王对骂,而是转身,走到了那个已经挖开一半的地基坑边。她弯下腰,就那么坐了下去。
她把那把锄头横放在自己腿上,像抱着一把琴。
“今天,我就坐这儿了。”她看着老王,也看着所有人,“你们什么时候把线挪回去,我什么时候起来。”
阳光越来越烈,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就那么坐着,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焊在土地上的雕塑。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我爸出差了,我妈一个人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才到镇上的卫生院。那天,她也是这样,把我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一步一步,走得那么坚定。
我的鼻子莫名一地发酸,喉咙也有些发紧。
我走过去,在我妈身边蹲下,想说点什么,比如“妈,地上凉”,或者“我们回家吧”。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妈,我给你去买瓶水。”
我妈没看我,只是“嗯”了一声。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见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人老了,不是怕死,是怕没用了,怕成了你们的累赘。”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差点掉下来。
我这才明白,她守的不仅仅是那半个菜园子,她守的,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长辈,在这个家里最后的尊严和价值。
第二章
我妈往地基坑里一坐,整个场面就僵住了。
老王父子俩气得跳脚,却又投鼠忌器。工人拿着工具,干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周围的邻居,议论声更大了,风言风语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在王家人的背上。
我给我妈买水回来,递给她,她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又递给我爸。“你也喝点,站着不累?”
我爸接过水,一脸苦相,但还是站到了我妈身后,像个不情不愿的卫兵。
我看着这场景,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依然觉得我妈的方式太过极端,太“丢人”;另一方面,她那种豁出去的姿态,又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和……敬佩。
我老公的电话又打来了,我走到巷子口去接。
“怎么样了?你妈走了没?”他问。
“没走,坐人家地基坑里了。”我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但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诞。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小静,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就由着妈这么胡闹?这要是被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我单位的同事看到了怎么想我?”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什么叫胡闹?我们家的地被占了,还不许我们说话了?”我压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说话可以,但不能用这种方式!这是撒泼!是无理取闹!”
“那你说用什么方式?报警?找村委会?等他们走完流程,人家房子都盖好了!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去法院告他?一场官司打下来,三年五年,邻居也做不成了,仇也结下了,值得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你也不能让你妈坐在那儿啊!她多大年纪了?万一中暑了怎么办?高血压犯了怎么办?”
“你现在知道关心她身体了?刚才让我‘算了’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心里的火气?”
我们俩在电话里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发现,我和老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对“体面”和“里子”的认知差异。
我回到现场,气氛更加凝重。
王家媳妇看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她端了一碗绿豆汤,挤出笑脸走到我妈面前:“林家嫂子,你看这大热天的,你这是何苦呢?来,喝碗绿豆汤解解暑。有话好商量嘛。”
我妈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汤就不喝了。你家什么时候把线挪回去,我比喝什么都解暑。”
王家媳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端着碗,手都开始抖了。
就在这时,我五岁的儿子阳阳挣脱我爸的手,跑到了我妈身边。他看着对面的王家媳妇,又看看坐在坑里的奶奶,天真地问:“奶奶,你为什么要和王奶奶吵架呀?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要和邻居做好朋友的。”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把小刀,瞬间刺痛了在场所有的大人。
王家媳妇的表情变得极其尴尬。我妈的身体也明显僵硬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阳阳的头,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阳阳乖,奶奶没跟王奶奶吵架。奶奶是在跟王奶奶……讲道理。”
她说完,抬起头,目光越过阳阳,再次落在了王家媳妇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反而多了一丝疲惫和……恳求。
王家媳妇被那眼神看得愣住了,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场无声的对峙,一直持续到中午。
太阳越来越毒,我妈的脸色开始发白,嘴唇也有些干裂。我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劝她:“秀英,算了吧,我们先回家,身体要紧啊!”
我妈还是不为所动。
二婶一直站在旁边,她没再哭,也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地攥着衣角,那个她紧张时标志性的动作。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我妈的背影上,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终于,二叔从外地打来电话。二婶接了电话,刚说两句,就又哭了。她把电话递给我,我接过一听,二叔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让她闹!让她闹!嫌不够丢人是不是?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出头了?你告诉她,让她赶紧给我滚回去!”
我握着电话,手心冰凉。
这就是家人。在你为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他们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觉得你多管闲事,觉得你让他们丢了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话转述给我妈。
我拿着电话,走到我妈身边,蹲下,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妈,二叔来电话了,他……”
我妈打断我:“他是不是让你妈我滚蛋?”
我惊愕地看着她。
我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跟你二叔做了一辈子兄弟媳妇,他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有些仗,不是为了争输赢,是为了争口气;有些气,一辈子都咽不下去。”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忽然明白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那几尺土地,而是为了更复杂、更久远的东西。
我把电话还给二婶,二婶对着电话唯唯诺诺地解释着,最后挂了电话,脸色比纸还白。
她走到我妈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她只是默默地从自己家里搬来一把遮阳伞,撑开,费力地举着,为我妈挡住头顶那片毒辣的阳光。
这是一个无声的、迟来的联盟。
我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伞的阴影也能遮住她一点。
王家人看这架势,知道今天这活儿是干不成了。老王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对着工人们吼了一句:“收工!明天再来!”
工人们如蒙大赦,收拾工具,一溜烟跑了。
王家媳妇怨毒地瞪了我妈和二婶一眼,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人虽然散了,但我妈还坐在地基坑里,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妈,人都走了,起来吧。”我劝道。
“不起来。”我妈摇摇头,“他们明天还会来。我今天起来了,明天就得再坐回来。我索性就在这儿安家了。”
我简直哭笑不得。“你总不能真在这儿过夜吧?”
“那又何妨?”
我爸急了:“林秀英!你别得寸进尺!你真想把我们老林家的脸都丢尽吗?”
这是我爸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我妈。
我妈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老林,我们老林家的脸,是靠别人施舍的,还是靠自己挣的?当年分家的时候,爹把这块向阳的菜地分给我们两家,把那块靠阴沟的烂地分给了大哥。大哥大嫂有怨言吗?没有!因为爹说了,兄弟之间,要懂得谦让。现在,别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我们自己倒先怂了。这要是让爹在地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我爸被我妈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头,反复地推着鼻梁上的老花镜。
我妈又转头看着二婶,语气缓和了一些:“弟妹,你别怕。这事,有嫂子在。天塌不下来。”
二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用力地点点头,举着伞的手,更稳了。
那天下午,我妈真的哪儿也没去,就坐在那个坑里。我爸和我,还有二婶,就陪着她。我们没再说话,巷子里安静得可怕。
我拿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土地管理法》和相关的邻里纠纷案例。我突然意识到,老公说得对,我不能只让我妈一个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战斗。她负责守住阵地,而我,需要为她找到更现代、更“体面”的武器。
我一边查资料,一边教我妈怎么用手机的录像功能。
“妈,你看,按这个红色的钮,就开始录了。你把手机对着他们,他们要是再敢动工,或者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全录下来。这叫‘证据保全’。”
我妈凑过来看,花白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她学得很慢,一个简单的操作要教好几遍。
“这个……这个是干嘛的?”她指着分享按钮问。
“这个是发给别人看的。”
“能发给你二叔看吗?”她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能。”
“好,那我学会了。”她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
傍晚的时候,老公又打来电话,语气软了下来。“吃饭了吗?妈还在那儿?”
“嗯。”
“……我叫了外卖,送到巷口了,你去拿一下。有妈爱吃的清蒸鲈鱼。”
我心里一暖,说了声“好”。
这就是夫妻吧。可以为一件事吵得天翻地覆,但最基本的心疼和关心,却从来不会缺席。
我拿了外卖回来,摆在临时搭起的小桌上。我妈看了一眼那条鱼,什么也没说,但拿起筷子,第一筷子就夹给了我爸。
一家人,就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地基坑边,吃了一顿堪称诡异的晚餐。
天黑了,蚊子开始多起来。我妈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就在我以为她真的要在这儿“安营扎寨”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开进了巷子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是村支书。
他显然是收到了风声,被“请”来的。
他走到我妈面前,一脸的为难:“秀英嫂子,你看这……这都一整天了。有什么事,不能到村委会办公室里,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谈吗?”
我妈抬起头,看着他,慢慢地说:“张书记,不是我不想去你那儿喝茶。是我怕我这前脚一走,后脚这房子就‘蹭’地一下盖起来了。到时候,茶喝完了,家也没了。”
张书记被噎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我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我二叔。
她按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二叔气急败坏的声音:“林秀英!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才甘心?我告诉你,那块地,我不要了!我送给老王家了!行了吧?你赶紧给我滚回去!”
第三章
二叔的吼声通过免提,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二婶更是如遭雷击,手里的遮阳伞“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妈却异常平静。她甚至没有去看二婶一眼,只是对着手机,淡淡地说:“林建国,你听清楚了。第一,我不是为你家出头,这地,有我们家的一半。第二,这地是你爹留下的,你说送人,问过你爹了吗?问过林家的列祖列宗了吗?第三,我今天还就把话放这儿了,这地,一分一厘,我都不会让。你要是觉得丢人,就把你那个‘林’姓改了,以后别说是林家的人。”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整个过程,眼睛都没眨一下。
二叔在那头估计气得快要原地爆炸了,但隔着电话线,他也只能无能狂怒。
二婶终于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她的口头禅在心里盘旋,却再也问不出口了——“这可怎么办啊?”——当自己的丈夫都放弃了阵地,她还能怎么办?
村支书张书记的表情尴尬到了极点。他本来是来“和稀泥”的,结果这“泥”没和成,反而亲眼目睹了一场家庭内爆。
“秀英嫂子,建国兄弟他……他也是一时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干巴巴地劝道。
“我没往心里去。”我妈说,“张书记,你今天来,是代表村里,还是代表你自己?”
张书记一愣:“当然是代表村里。”
“好。”我妈点点头,“那我就跟你说说道理。我们两家和王家这块地的纠纷,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十年来,都是以排水沟为界,相安无事。为什么他王家一盖房,界线就得往我们这边挪一米?就因为他家办了新证?办新证的时候,我们作为邻居,为什么毫不知情?这合不合规矩?测量队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通知四邻到场指界?这又合不合程序?张书记,你是村官,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我妈这一连串的发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凭着一股“泼妇”的蛮力在闹,没想到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把事情的关节点抓得一清二楚。
张书记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推了推眼镜,支吾了半天,才说:“这个……这个情况,我得回去再了解一下。”
“不用了解了。”我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那是我下午在网上查资料时,顺便在镇政府网站上找到的一份文件——《关于规范农村宅基地审批及测绘管理的通知》。我当时只是觉得可能有用,就让我妈存了下来。
我妈把手机屏幕对着张书记,指着其中一条:“你自己念念,这上面写的什么?”
张书记凑过去,借着昏暗的路灯,念道:“‘宅基地及房屋所有权首次登记、变更登记,在进行地籍测绘时,必须通知相邻权利人到场,共同指界、确认,并由各方在指界确认书上签字或盖章……’”
他念不下去了,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张书记,”我妈收回手机,“王家办证的时候,我们家没接到任何通知,更没签过什么字。你说,他那个证,办得合不合法?”
张书记彻底没话说了。他擦了擦汗,看了一眼紧闭的王家大门,又看了一眼坐在坑里不肯起来的我妈,长叹一口气:“秀英嫂子,我明白了。这事,村里给你做主。你先起来,回家去,我保证,明天天一亮,我就带着国土所的人过来,重新丈量。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王家绝对不能再动一寸土!”
得到了村支书的保证,我妈这才松了口。
她看了看天色,对我爸说:“老林,扶我一把。”
她坐得太久了,腿都麻了。我爸和我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地把她搀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我清楚地看到,她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白得像纸。
我知道,她其实一直在硬撑。
回家的路上,二婶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一言不发。
到了家门口,我妈停下脚步,转头对二婶说:“弟妹,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的事,有我。”
二婶抬起头,看着我妈,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嫂子……对不起。”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自嘲。“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进去吧。”
说完,她转身进了家门。
那一晚,我们家异常安静。电视机没有打开,客厅里只有我爸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声。
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出来。我有些不放心,推开门缝看了一眼。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那本红色的相册,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那么孤独。
我轻轻地关上门,心里堵得难受。
我回到自己房间,老公正坐在床上等我。他没问今天的结果,只是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累了吧?”他问。
我点点头。
“小静,下午……是我说话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他给我递过来一杯温水,“我只是……只是怕妈吃亏,也怕你跟着操心。”
“我知道。”我喝了口水,心里的火气早已散去,只剩下疲惫。
“我刚才想了想,妈做得对。”他忽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是不能退让的。”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退了一步,就得退一百步。我们总想着要‘体面’,要‘和谐’,但有时候,‘体-面’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不是靠别人施舍的。今天这件事,我不如妈。”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们结婚五年,他一直是个温和、理性、甚至有些“佛系”的人。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一种血性。
“我明天请了假,”他说,“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不能让妈一个人在前面冲。”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感动。
婚姻里最冷的不是吵架,是连架都懒得吵的沉默。而此刻,我感受到的,是争吵过后,那种坚实而温暖的支撑。
我靠在他肩膀上,那一整天的疲惫、委屈、焦虑,仿佛都有了安放之处。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我和老公就赶到了老家。没想到,我妈起得比我们还早。她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早餐。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边。
她看到我们,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说:“来了?正好,粥马上好了。”
那顿早餐,吃得异常平静。我妈没提昨天的事,我爸也没提,我们也就没问。
吃完饭,我妈擦了擦手,那个标志性的动作又出现了。她说:“走吧,去会会他们。”
我们一家人,加上沉默着跟上来的二婶,浩浩荡荡地走向那片菜园子。
到了地方,我们发现,王家人和村支书、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国土所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那儿了。
老王和他媳妇的脸色很难看,显然是被村支书硬叫来的。
国土所的工作人员拿出专业的GPS测量仪,开始进行测绘。我们这边,我妈拿着那张老照片。王家那边,拿着他们那本新办的房产证。
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小小的、不断闪烁着数据的仪器屏幕。
几分钟后,一个工作人员抬起头,看了一眼村支书,又看了一眼我们,宣布道:“根据历史数据和现场勘测对比,原始界址点,应该在现有红线向王家一侧,后退1.2米的位置。”
1.2米!
比我们目测的还要多!
王家媳妇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尖叫起来,“你们的仪器是不是坏了?我们的房产证上明明就是画在这里的!”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回答:“女士,我们的仪器是经过国家计量局认证的。至于您的房产证,根据我们的调查,当初为您家进行测绘的公司,存在违规操作,没有通知相邻权利人到场确认。因此,那次测绘结果,在法律上是存在瑕疵的。我们建议您通过法律途径,向那家测绘公司追责。”
这番话,等于直接宣判了王家的“死刑”。
王家媳妇彻底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喷。
我妈冷冷地看着她,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二婶,突然冲了上去。
她走到王家媳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而陌生的声音说:“你再骂一句试试?”
第四章
二婶的突然爆发,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妈。她看着二婶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王家媳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吼懵了,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平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人,一时竟忘了哭闹。
二婶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指着地上的红线,一字一句地说:“这条线,今天必须挪回去。这块地,是我们老林家的,一寸都不能少!你要是再敢撒泼,我就躺你家门口去!我看看,是你不要脸,还是我豁得出去!”
她这番话,几乎是把我妈昨天的话原封不动地学了一遍。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老实人,一旦爆发出能量,是惊人的。
王家媳妇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敢再骂出声。
老王见状,知道大势已去。他狠狠地瞪了自己媳妇一眼,走上前,对着国土所的工作人员和村支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误会,都是误会。既然……既然测出来了,那我们就按新线来,按新线来。”
说完,他走过去,亲手拔起了那根扎眼的红色尼龙线,往后退了一米多,重新插好。
一场持续了两天的土地争夺战,就这样,以我们家的完胜,落下了帷幕。
周围的邻居爆发出了一阵小声的喝彩。
村支书长舒了一口气,过来跟我妈握手:“秀英嫂子,你看,这事不就解决了吗?还是得相信组织,相信科学嘛。”
我妈笑了笑,没戳穿他。
事情解决了,大家也都渐渐散去。
二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她靠在我身上,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我妈走过来,看着她,眼神很复杂。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数落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回家。”
回到家,我爸高兴得像个孩子,说中午要好好喝一杯庆祝一下。我妈没理他,径直走进了厨房。
二婶跟了进去,站在厨房门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嫂子,”她低声说,“我……”
“想说什么?”我妈背对着她,正在洗菜。
“我……我刚才……是不是给你丢人了?”二婶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妈洗菜的手顿住了。
她关掉水龙头,在围裙上用力地擦了擦手,然后转过身,看着二婶。
“你没给我丢人。”她说,“你给你自己,给你家建国,给你们老二房,挣了回脸。”
二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可是……建国他……”她想起了昨天丈夫在电话里的咆哮,眼泪又快要掉下来。
“别管他。”我妈打断她,“男人在外面,有时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等他回来了,知道地要回来了,心里比谁都高兴。嘴上硬,心里都软着呢。”
我妈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啊,就是性子太软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世道,有时候你越是退让,别人就越是得寸进尺。今天这事,你也算看明白了。以后,腰杆子得挺直了。”
二婶用力地点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害怕,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站在客厅,看着厨房里的这一幕,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妈和二婶,这两个斗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这一刻,仿佛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解。她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我,作为旁观者,也终于开始理解我妈的“强势”和二婶的“软弱”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和无奈。
中午,我爸真的喝多了。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你妈……你妈厉害啊!你妈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
我妈白了他一眼:“喝你的酒吧,话真多。”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嘴角,却微微向上扬着。
下午,我准备和老公回城里。临走前,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布包。
“这是什么?”我问。
“你二婶早上送来的,她自己种的菜,还有两只土鸡。你带回去,给你和阳阳补补。”
我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新鲜的蔬菜和捆好的土鸡。
“二婶人呢?”我问。
“回去了。她家那口子也快回来了,得回去收拾收拾。”我妈说。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我把布包放进后备箱,回头看见我妈还站在门口。夕阳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妈,我们走了。你和我爸也注意身体。”我说。
她点点头,却没动。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抱了抱她。
她的身体很瘦,有些硌人。
“妈,”我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你今天,真帅。”
我妈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我感觉到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傻丫头。”她说。
回城的路上,老公在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却一直在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下午存在里面的那张老照片。照片上,四个年轻人笑得那么灿烂,他们身后的菜园子,绿意盎然。
我忽然对他们年轻时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妈和二婶,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结下了长达几十年的“梁子”?
我把照片发给了我爸,附上了一句话:“爸,这张照片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
过了很久,我爸才回复了我一条长长的微信。
看完那条微信,我愣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我爸说,当年,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最疼的其实不是我妈,而是心灵手巧、性格温顺的二婶。我妈因为是城里来的知青,性格又好强,一开始并不受公婆待见。
转折点发生在分家那年。
按照农村的规矩,家产主要是分给儿子。当时爷爷手里有两个“好东西”,一个是镇上供销社的正式工指标,一个就是现在这块向阳的、肥沃的菜地。
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个好东西,会一家一个,公平分配。
但是,爷爷最后的决定是:把供销社的指标,给了大儿子,也就是我大伯。而这块最好的菜地,则给了我爸和二-叔两家共用。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尤其是二婶,她一直以为那个工作指标会是她们家的。因为我二叔脑子活,会做生意,根本看不上那点死工资,而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匠,有个铁饭碗正好。
为了这个指标,二婶第一次跟公婆红了脸,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她说公婆偏心,把最好的都给了大儿子,把他们二房当外人。
闹到最后,是我妈站了出来。
我妈对二婶说:“弟妹,爹娘这么分,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这个指标,大哥家比你们更需要。你要是实在气不过,这块菜地,我们家就不要了,全给你们家。”
就是这句话,彻底伤了二婶的心。
在二婶看来,我妈这是在“假大方”,是在用一块破菜地,羞辱她丢了工作指标。她觉得我妈是在看她的笑话。
从那天起,二婶就恨上了我妈。她觉得是-我-妈在中间挑拨离间,才让公婆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而我妈,也因为二婶的“不识好歹”,对她心生芥蒂。她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
两个女人之间的心结,就这么结下了。几十年来,越系越紧,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疙瘩。
我爸在微信的最后说:“其实,你爷爷当初之所以那么分,是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你二叔是做生意的料,不会被一个铁饭碗困住。而你大伯老实本分,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养家糊口。至于那块地,他是想让你们两家挨得近一点,以后好有个照应。他老人家一片苦心,结果……唉,弄巧成拙了。”
看完这条微信,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来,那场长达几十年的“战争”,源于一场误会,源于一次失败的沟通,源于两个女人各自的骄傲和自尊。
她们记了一辈子的仇,却忘了当初,她们也曾是站在同一张照片里,笑得那么开心的亲人。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晚,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我忽然很想再为她们做点什么。
第五章
周末,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
我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周六的清晨,像一个突然到访的客人,推开了家门。
我爸正在院子里打太极,看见我,一脸惊喜:“小静?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你们了,就回来了。”我笑着说。
我妈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听到声音,探出头来,看到我,也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我好给你做你爱吃的。”
“现在做也来得及。”我把手里提的早点放在桌上,走进厨房,从身后抱住她,“妈,我来帮你。”
吃早饭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提起:“妈,上次那本老相册呢?”
我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问那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我想拿回城里,用电脑扫描一下,做成电子版的,这样就能永久保存了。不然时间长了,照片都该褪色了。”我找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借口。
我妈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粥。我爸在一旁帮腔:“这是好事啊!小静有心了。老物件,是该好好保存。”
我妈这才松了口,点点头:“行吧,吃完饭你自己去拿。”
我心里一阵窃喜。
吃完饭,我从那个红木斗柜的第三个抽屉里,拿到了那本承载着太多故事的相册。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当着我妈的面,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我妈坐在我对面,一边摘菜,一边用余光瞟着我。我知道,她在观察我。
我翻到那张“关键证据”的照片,停了下来。我指着照片上的二婶,笑着说:“妈,你看,二婶年轻的时候真好看,温温柔柔的,像电影明星。”
我妈“哼”了一声,没接话。
“我听爸说,当年爷爷最疼二婶了,是吗?”我继续试探。
我妈摘菜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说,“就是闲聊,说起以前的事。爸说,当年分家的时候,为了那个供销社的指标,二婶还跟爷爷奶奶闹过别扭。”
客厅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我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你二婶那个人,”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心眼小,爱钻牛角尖。但心肠,不坏。”
这是我第一次,从我妈嘴里,听到对二婶如此“中肯”的评价。
“她就是觉得,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起她,都觉得她是从农村出来的,没见过世面。”我妈继续说,“当年那个指标的事,她觉得是我们在羞辱她。其实……我当时就是想让她心里能平衡点。那块地,向阳,土肥,种什么长什么。我想着,她们家就算没那个工作,靠着这块地,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谁知道……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遗憾。
“她不知道,”我妈的声音更低了,“为了那个指标,我偷偷回城里,求了我爸的老战友多少次。人家本来是想把指标留给我,让我回城工作的。是我跟我爸说,大哥家更困难,让他把指标让给了大哥。”
我震惊地看着我妈。
这件事,连我爸都不知道。
“那你……你为什么不跟二婶解释清楚呢?”我忍不住问。
“解释?”我妈苦笑了一下,“怎么解释?跟她说,你看,我为了你们家,连回城工作的机会都放弃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不是解释,那是施舍。她那样的脾气,听了只会更恨我。”
我哑口无言。
我终于明白了。我妈的“强势”和“不解释”,其实是一种笨拙的、骄傲的善良。她宁愿被误会一辈子,也不愿意用真相去刺伤别人的自尊。
而二婶,则用她敏感的自尊,筑起了一道高墙,把自己困在里面,也把别人的善意挡在了墙外。
“都过去了。”我妈摆摆手,仿佛想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挥散掉,“几十年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她低下头,继续摘菜,但她的眼圈,却有些微微发红。
我把相册合上,心里沉甸甸的。
下午,我拿着相册,去了二婶家。
二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热情。“小静来了!快,屋里坐。”
二叔也在家,他看见我,表情有些不自然,干咳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我把从城里带来的点心放在桌上,笑着说:“二叔,二婶,我来看看你们。”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二婶一边给我倒水,一边嗔怪道。
我看得出,自从上次土地的事情解决后,她在家里-的“地位”明显提高了。至少,二叔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尊重。
我把相册拿出来,说明了我的来意。
二婶戴上老花镜,接过相册,和我妈一样,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
当她翻到那张合影时,她的手指在照片上年轻的自己和我妈的脸上,来回摩挲着,久久没有移开。
“那时候……真好啊。”她喃喃地说。
“二婶,”我鼓起勇气,开口道,“我妈都跟我说了。”
二婶的身体一僵,抬起头看我:“她说……说什么了?”
“说了当年供销社指标的事。”我说,“她说,其实那个指标,本来是姥爷托关系给她找的,想让她回城。是她自己放弃了,让给了大伯。”
二婶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怀疑,再到恍然。
二叔也听到了,他停下抽烟的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她为什么不早说?”二婶的声音在发抖。
“她说,怕伤了你的自尊。”我把那天我妈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她。
二婶彻底呆住了。她看着手里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林秀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泛黄的相纸上。
“我……我……”她想说什么,却泣不成声。
她哭得像个孩子,几十年的委屈、怨恨、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悔恨的泪水。
我记了一辈子的仇,却忘了当初为什么会彼此心疼。
我忽然想起了我爸微信里写的这句话。
二叔走过来,把手搭在二婶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着自己的妻子。
那天,我在二婶家待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聊她们年轻时的趣事,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阳阳的调皮。那些曾经被仇恨和误会掩盖的、温暖的记忆,一点点被重新拾起。
临走时,二婶拉着我的手,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小静,替我……替我跟你妈说声……谢谢。”她哽咽着说。
我点点头:“二婶,你自己跟她说,比我说一万句都管用。”
二婶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我以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我妈和二婶之间那堵几十年的冰墙,会就此融化。
但生活,远比小说要复杂。
我把相册带回城里,精心扫描、修复了每一张老照片,做成了一本精美的电子相册。我特意买了一个新的数码相框,把所有照片都存了进去,在下一个周末,带回了老家。
我把数码相框送给了我妈,教她怎么操作。她看着屏幕上循环播放的一张张老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从年轻到年老,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这东西好,清楚。”她一边看,一边点头。
我趁机说:“妈,我也给二婶家送了一个,她可高兴了。她还让我……替她跟你说声谢谢。”
我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我知道,几十年的心结,不是靠一两句话,一两件事,就能完全解开的。她们都需要时间。
转眼,就到了年底。
二叔的工程队接了个大活,整个冬天都没回来。腊月二十八,二婶一个人在家准备年货,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骨折了。
消息传到我们家,我爸当即就要过去看看。
我妈拦住了他。
“你去做什么?医生吗?”她没好气地说。
“我……我去看看情况啊!她一个人在家,多不方便!”我爸急了。
“不用你去看。”我妈解下围裙,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我去。”
我爸和我面面相觑。
我妈什么也没带,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出了门。
我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我到二婶家的时候,二婶正躺在床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床尾。她脸色苍白,看见我妈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局促。
“嫂子,你……你怎么来了?”
我妈没理她,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看了看她打着石膏的腿,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发烧了?”她问。
“没……没有。”二婶心虚地回答。
我妈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对比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还说没有?脸都烧红了。吃药了吗?”
“……忘了。”
我妈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有些凌乱的房间,然后转身对我-说:“小静,你去把咱家的体温计和退烧药拿来。再把我炖在锅里的那锅鸡汤端过来。”
我应了一声,赶紧往家跑。
等我端着鸡汤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把二婶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条理。她正拿着热毛巾,给我二婶擦脸。
二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动不动地任由我妈“摆布”,大气都不敢出。
“嫂子,我自己来……”她小声说。
“你动得了吗?”我妈白了她一眼。
我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浓郁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妈拿过碗,盛了一碗,用勺子吹了吹,递到二婶嘴边:“喝了。”
二婶看着那碗鸡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张开嘴,像个婴儿一样,一口一口地喝着。
喝完一碗汤,二婶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我妈又拿来药,看着她吃下去,然后给她盖好被子。
“躺着吧,别乱动。想上厕所就喊我。”我妈说着,就准备出去。
“嫂子!”二婶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我妈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你还恨我吗?”二婶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我妈沉默了。
她站在门口,背对着二婶,也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恨。”她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恨你蠢。恨你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恨你为了一点破事,跟我置了半辈子的气。”
二婶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但我也谢你。”我妈又说。
二婶愣住了。
“那天,在王家地基坑前,你举着那把伞,冲上去跟他们理论的时候,”我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就在想,我这个弟妹,还没蠢到家。还知道,什么是自家人。”
说完,我妈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再回头。
我看着躺在床上,哭得泣不成声的二婶,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她们之间,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恨,也不是单方面的爱。她们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会刺伤对方;离得太远,又会感到寒冷。她们用了一生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既能温暖彼此,又不会被刺痛的距离。
那个冬天,我妈留在了老家,照顾二婶。
她每天给二婶做饭,擦身,端屎端尿,比护工还要尽心。她嘴上依然不饶人,动不动就数落二-婶“笨手笨脚”、“不让人省心”,但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得像在照顾一个孩子。
二婶也变了。她不再唯唯诺诺,偶尔还会跟我妈顶两句嘴。
“嫂子,你今天这汤,盐放多了。”
“嫌咸就别喝!”
“我偏要喝!”
我看着她们俩像小孩一样斗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或许,才是她们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除夕那天,二叔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一进门,看到家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妻子被照顾得白白胖胖,再看到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我妈,一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到我妈面前,“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我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不嫌晦气!”
“大嫂!”二叔的声音哽咽了,“这些年,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弟妹!”
“行了行了,”我妈把他拉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快去看看你媳妇吧。”
那年的年夜饭,是我们两家几十年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的一顿饭。
饭桌上,我爸和我二叔喝得酩酊大醉,勾肩搭背,说着年轻时的胡话。
我妈和二婶坐在一起,她们没怎么说话,但会时不时地给对方夹一筷子菜。
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这一次,它没能盖住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第七章
年过完了,二婶的腿也养得差不多了,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
我妈也回到了城里,我们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我妈和二婶开始视频通话了。一开始,还是我妈主动打过去,嘴上说是“看看你那条瘸腿好了没有”,后来,二婶也学会了,隔三差五地打过来,问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嫂子,我今天蒸的馒头,怎么发不起来?”
“你那双手,除了会摔跤,还会干什么?发面要用温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她们依然在斗嘴,但屏幕两端的脸上,都挂着笑。
春天的时候,老王家的新房,终于盖好了。他们严格按照重新划定的界线,没有再越雷池一步。
乔迁那天,王家媳-妇竟然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来给我们家和二婶家道歉。
开门的是我妈。
王家媳妇站在门口,一脸的局促和尴尬。“林家嫂子,之前……之前是我不对,是我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妈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进来坐吧。”她说。
王家媳妇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就是……就是来跟你们说一声。以后,咱们还是好邻居。”
我妈点点头:“行。以后你家要是再盖房,记得提前打招呼。”
一句玩笑话,化解了所有的恩怨。
夏天,我带着阳阳回老家过暑假。
那片曾经引发了“战争”的菜园子,如今又恢复了生机。排水沟的两边,都种满了各种蔬菜。左边是我妈种的,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右边是二婶种的,虽然没那么规整,但也长势喜人。
傍晚,夕阳西下,我妈和二婶,一人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菜园子边上,一边摘菜,一边聊天。
“你这黄瓜,该掐尖了,不然光长蔓,不长瓜。”我妈指点江山。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懂得多。”二婶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融为一体。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圆满。
我忽然明白,家,到底是什么。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家里必须要有“理”。这个“理”,不是法律条文,不是世俗规矩,而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叫做“守护”的本能。
家也不是一个只有爱的地方,它充满了误会、争吵、怨恨。但所有的恨,最终都会在时间的冲刷下,露出爱的底色。
就像我妈和二婶,她们恨了半辈子,也彼此牵挂了半辈子。她们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戏剧性,却有着最真实、最动人的人间烟火味。
我准备回城的前一天晚上,我妈把我叫到她房间。
她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个红木斗柜第三个抽屉里的塑料袋,把里面所有的证件、复印件,都交给了我。
“这些东西,以后你来保管。”她说。
我愣住了:“妈,你这是……”
“我老了,”她平静地说,“脑子不好使了,手脚也不利索了。这个家,以后得靠你们了。”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
她拍了拍我的手,笑了笑:“别哭丧着脸,我又不是要死了。我就是……想歇歇了。”
她说完,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我看见,那个装着老相册的抽屉,被她虚掩着,没有关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走过去,伸手想要把抽屉关上。
但她的手,在抽屉的拉环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她没有再去看那个抽屉,而是转身走出了房间,声音从客厅传来:“小静,明天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留着一道缝隙的抽屉。
我知道,有些往事,不必刻意忘记,也不必时时提起。就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岁月的一部分。
而生活,终将翻开新的一页。
第二天,我开车回城,后备箱里,塞满了二婶种的菜和我妈做的酱。车里的音响,放着阳阳喜欢的儿歌。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越来越小的老房子,看着站在门口挥手的我妈和二婶。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来源:聪颖风声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