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凌晨四点,海口东湖的水面浮着暗蓝色的雾,路灯的光被水气揉成碎银,远远看去像沉在水里的磷火。第一束手电光从博爱南路的巷口钻出来,光圈扫过瓷碗底的冰裂纹、黄花梨老料的鬼脸纹、报纸上“秀英港”戳记的油墨痕 —— 1973年的纸页已经发脆,裹着半枚压平的凤凰牌自行车票
凌晨四点,海口东湖的水面浮着暗蓝色的雾,路灯的光被水气揉成碎银,远远看去像沉在水里的磷火。第一束手电光从博爱南路的巷口钻出来,光圈扫过瓷碗底的冰裂纹、黄花梨老料的鬼脸纹、报纸上“秀英港”戳记的油墨痕 —— 1973年的纸页已经发脆,裹着半枚压平的凤凰牌自行车票。光束背后的人指尖蜷了蜷,比出三根手指,卖家喉结动了动,把东西重新裹进报纸,指尖蹭过报缝里“海南建省筹备组”的标题。交易像偷着接一捧露水,三十年来每个周日凌晨都在湖边重复,本地人叫它“鬼市”,外地人总先寻着“闯海墙”的旧影,再顺着墙根的砖缝摸过来。
1988年的春天,秀英港的舷梯上总堆着半人高的旧行李箱,轮子卡着海风里的盐粒,里面裹着粮票、像章、线装的《琼州府志》。
人潮先涌到东湖三角池,围着那堵灰墙仰头看“闯海墙”上贴满自荐信,钢笔字洇着汗渍,有的写“会修柴油机”,有的画着简易的建筑图纸,白天是上千人的希望坐标,夜里就成了地摊的界碑。
最早的摊主里,有没评上职称的工程师,有停薪留职的中学老师,白天蹲在墙根啃面包等机会,夜里就把行李箱倒过来,垫块塑料布当柜台,卖的是旧手表、老唱片,也是凑下个月房租的零碎希望。省体育馆到工人文化宫的马路牙子,渐渐被帆布包、旧木箱占满。
1993年那个周日,摊位从东湖路摆到大英西路,公交车司机按了三分钟喇叭,最后跟着人流慢慢挪,车轮碾过地上掉的铜纽扣,叮当作响。
市场热起来,故事就跟着摊主的烟蒂一起多了。最常被念叨的是“花梨换房”:1996年深秋,四川来的老陈扛着根黄花梨原木蹲在湖边,树皮还沾着山泥,120斤的木料,换了湖边一栋48平方米的老宿舍 —— 那是某单位的房改房,房主急着凑钱去深圳,双方在井沿上写了张字条,按手印时蘸的是井水。十年后,那根木料在莆田被剖成明式条案,拍出680万的那天,老宿舍正好画进拆迁红线,房主分了两套电梯房,逢人就说“当年该多留半根料”。这话传到湖边,每周日前夜,总能看见几个外乡人抱着木头坐在石阶上,怀里的料子裹着军大衣,像抱着块暖炉。
还有桩事没人敢细提:2001年,西沙来的渔民揣着半块青花碗底,碗沿沾着珊瑚砂,底款是“大明宣德年制”,400块钱卖给了个戴眼镜的男人。三个月后,完整的青花碗出现在香港佳士得,拍了320万。再后来,有人说戴眼镜的男人在湖边被人堵过,从此“鬼市”多了个规矩 —— 递货时要垫张报纸,给钱时得用信封,谁都不碰谁的手。
老海口记得的,却是那些藏在腥味里的暖。2003年“非典”时,东湖的水泛着黑,风里飘着腥气,地摊却没断过。摊主们用板蓝根冲剂的空瓶装煤油,棉线做灯芯,“臭水沟灯”在夜里晃成一串,灯下摆着沉香碎、海捞瓷,还有人卖自己织的渔网,说“戴着口罩打鱼,比待在家里踏实”。
央视《鉴宝》来拍片那天,专家蹲在马路沿上,手里的放大镜映着湖光,一位大妈递过的翡翠镯子,刚照了两下就裂了纹,是注胶的B货。镜头扫过去,人群里有人举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欢迎北京专家来湖边‘打眼’”,字是用红马克笔写的,歪歪扭扭,却让专家笑出了声。
那时候,乐普生百货七楼刚开了家室内古玩城,铺着地毯,装着射灯,可藏友们还是往湖边跑,说“闻着湖水的腥味淘宝,才像那么回事”。就像老茶客总认巷口的老爸茶店,空调房里的茶,少了点炭火的焦香。
变化是从2015年的晨光里开始的。城管的通告贴在“闯海墙”的旧址上,红色的印章盖在“取缔占道经营”几个字上,摊位被压缩到公园路内侧,只剩半条街。
再后来“双创”工程启动,蓝色的围挡一夜之间立起来,把东湖路切成两段,像给马路系了条腰带。摊主们散了:有的签了《入室经营承诺书》,搬进鼎臻古玩城,柜台里摆着当年的老物件,只是少了风吹的痕迹;有的回了文昌、琼海的乡下,走村串户收旧家具,朋友圈里发的图片,背景是农家的天井,阳光比湖边亮;还有几个老摊主不死心,周日零点先在望海国际的地下车库集合,凑在一起抽支烟,三点再拎着包往湖边走,手电光在树影里晃,像躲着什么。
那两年,报纸上总写“东湖鬼市消失了”,可住在附近的人知道,每周日凌晨,还是能听见湖边有细碎的说话声,像湖水在咬着石子。
2020年疫情闭市的三个月里,东湖的水面第一次没了“鬼火”。春风吹绿了湖边的柳树时,有人说“这下真完了”。
可2021年冬天,抖音里突然冒出几个直播间 —— 背景是东湖的水,镜头里摆着黄花梨手珠,老摊主把珠子举到手机前,说“这是当年老陈那根料的边角”,弹幕里刷着“信你个鬼”,可链接一上,108条珠子三秒就没了。
线下的围挡拆了,东湖路改成了步行街,花岗石地面嵌着铜雕,雕的是“闯海墙”的旧模样,自荐信的字迹刻得浅浅的,踩上去能摸到凹凸的痕迹。每到周日清晨,还有人蹲在路边,拿手机电筒照地面,光扫过铜雕的纹路,像在找当年掉在地上的铜纽扣。
现在,如果你四点去湖边,还能遇见老吕。七十三岁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揣着个铁盒子,里面是三枚“大泉五十”。当年从湖北带来的一旅行袋汉五铢,只剩这三枚了。他不摆摊,就坐在石阶上,手电光斜斜地照在湖面,等天光把雾染成灰色,再慢慢站起来,往龙华路的出租屋走。有人问他为什么还来,他说“等人”,等当年卖宣德碗底的渔民,“他说好要请我喝老爸茶,加两块萝卜糕”。没人告诉他,渔民2005年就心梗走了,葬在西海岸的公墓里,能看见海。
只有东湖的水还在涨落,风掠过湖面时,带着点旧报纸的油墨香,像有人在轻轻翻着三十年前的故事。
来源:老韓随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