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高不低的数字,是我爸和我妈在中年战场上妥协出的停战线,精确到个位数。它像一根看不见的刻度尺,横在客厅中央,一边是我爸逐渐衰退的听力,另一边是我妈越来越敏感的神经。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高不低的数字,是我爸和我妈在中年战场上妥协出的停战线,精确到个位数。它像一根看不见的刻度尺,横在客厅中央,一边是我爸逐渐衰退的听力,另一边是我妈越来越敏感的神经。
我妈把一盘切好的苹果推到我面前,果皮用小刀削成了连贯的一长条,整整齐齐地盘在垃圾桶边。她擦了擦手,目光却没离开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出厂的、不太合格的产品。抽屉被拉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从里面拿出一张被摩挲得边角发白的老照片。照片上,我和前女友林晓笑得像两只偷吃了蜜的傻瓜。
“陈阳,你看看你,都三十二了。”我妈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我的心湖上,“再这么拖下去,好姑娘都让别人挑走了。”
我拿起一块苹果,咬下去,清脆的响声在35分贝的电视剧背景音里格外突兀。我爸坐在沙发另一头,一言不发,只是手指在旧茶几上无声地敲击着,那节奏和我心跳一样乱。这是他的老习惯,一到家里气氛紧张的时候,他就用这种方式假装自己是局外人。
“妈,我……”
“别你呀我的,”她打断我,“周六,城南文化宫,有个高知白领专场联谊会。你王阿姨的女儿去年就在那儿找的对象,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她把一张印着粉色爱心的宣传单拍在茶几上,力道不大,却像一份最后通牒。
我瞥了一眼那张宣传单,上面的“缘定今生”四个大字俗气又刺眼。我放下苹果,拿起遥控器,鬼使神差地按了一下音量减。屏幕上,数字从35跳到了34。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爸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我妈盯着我,眼神里是“你敢”的警告。我立刻又按了一下音量加,34跳回35。一场家庭微型战争,在三秒钟内爆发,又在三秒钟内偃旗息鼓。
“去。”我爸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老大不小了。”
我妈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阳阳,妈知道你忘不了林晓……可人总得往前看。你爸当年要是……”她顿住了,后面的话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串沉重的沉默。
那半句话像一根鱼刺,卡在我喉咙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你爸当年要是不那么犟,我们家也不至于……”这是我们家一个尘封的禁区,一个永远绕不开的话题。我的核心缺陷,那该死的、对“选错”的病态恐惧,就是从这个禁区里生根发芽的。
我拿起那张粉色的宣传单,纸张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好,”我说,“我去。”
我妈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迅速收起那张老照片,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证据。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我周六的穿着,从衬衫的颜色到皮鞋的款式,细致到仿佛不是去相亲,而是去参加诺贝尔奖颁奖典礼。
周六那天,我被我妈打扮得像个房产中介,站在了文化宫门口。巨大的横幅上写着“高知白领专场联谊会”,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贴上标签、等待估价的牲口。
进去之前,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阳阳,手机给爸设置好了吗?那个健康码,他老是搞不明白,我教他他就发火。”
我想起昨天下午的场景。我爸戴着老花镜,几乎把脸贴在手机屏幕上,手指笨拙地戳着。“这什么玩意儿!搞这么复杂!以前一张身份证走天下,现在倒好,没这绿码门都出不了!”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生着闷气。我耐着性子,一步步教他,点这里,输密码,截图保存。他学得很慢,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一刻,我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和紧锁的眉头,心里一阵发酸。那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无所不能的男人,被一个小小的二维码困住了。我压下心里的烦躁,捡起手机,柔声说:“爸,不急,我再教你一遍。”他没看我,嘟囔了一句:“人老了,不中用了。”
“弄好了,妈。我存他桌面上了,让他点一下就行。”我在电话里说。
“那就好。你今天好好表现,别耷拉着个脸,像谁欠你八百万似的。拿出你的专业精神,你不是给代码找bug吗?就当给人生找个伴侣!”
我苦笑一下,挂了电话。给代码找bug,错了可以回滚。人生要是选错了,可没有撤销键。
联谊会现场,灯光暧昧,音乐轻柔,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荷尔蒙混合的味道。男女被分成两排,像流水线上的零件,依次轮转,每人三分钟的交流时间。
我 polishing my glasses——这个在我感到紧张或需要深度思考时总会下意识做出的标志性动作——然后坐到了第一个女孩面前。
她叫林薇,是个医生,穿着一身得体的白色连衣裙,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她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好的三甲医院心外科的。她的谈吐、学识、家境,都像教科书一样完美。她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个手术方案。三分钟里,她清晰地了解了我的工作、收入和家庭背景,并适时地表达了对“程序员”这个职业稳定性和高智商的赞赏。和她聊天,感觉像是一场高端商务会谈,每一秒都有效率,但也毫无温度。
第二个女孩叫张晓,我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她是我高中同学,当年坐在我斜后方,一个很安静的姑娘。她现在市图书馆工作,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温婉。我们聊起了高中的老师和同学,聊起了学校门口那家已经拆掉的麻辣烫店。她的声音很轻,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和她聊天,像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喝一杯温热的红茶,舒服,熨帖,但似乎也仅此而已。我们之间,隔着十几年未曾联系的时光,熟悉又陌生。
第三个女孩叫孙蕊,和前两位完全不同。她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市场总监,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时髦的阔腿裤,活力四射。她一坐下就说:“哎,这种场合真够尴尬的,跟人口普查似的。我们聊点有意思的吧?你最近在追什么剧?玩不玩密室逃脱?”她的语速很快,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她聊天,像坐上一辆过山车,刺激,有趣,但我的老心脏有点跟不上节奏。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轮到第四个位置时,对方的座位是空的。主持人正在催促下一轮轮转,一个穿着朴素衬衫的女人才匆匆坐下,她喘着气,对我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才去接了个电话。”
她叫王月。没有林薇的精致,没有张晓的温婉,也没有孙蕊的活力。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角有淡淡的细纹,但笑容很真诚。她说她在开一家小花店。我们的交流很简短,因为时间到了。我只记住了她说话时,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气息。
轮转结束,进入自由交流环节。我正想找个角落待着,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走上台,声音里带着夸张的兴奋:“各位来宾!今天我们现场出现了一个非常罕见的盛况!我们的男嘉宾,32号,陈阳先生!同时获得了四位女嘉宾的青睐!”
唰——!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把我钉在原地。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薇、张晓、孙蕊,甚至包括那个只聊了几十秒的王月,她们面前的卡片上,都写着我的号码:32。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幸福的烦恼?不,这是公开处刑。我那个该死的、对选择的恐惧症,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
人有时候不是怕没得选,而是怕选错了,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我站在人群中央,感觉自己不是被四个女孩选中了,而是被命运推到了一个岔路口,四条路都通向未知的迷雾。
第一章
主持人还在用他那富有煽动性的声音渲染着气氛:“看来我们的陈阳先生魅力非凡啊!现在,选择权交到了陈先生手上,也请四位优秀的女士稍作等待,我们的男嘉宾需要一点时间来做出他幸福的决定!”
“幸福的决定”五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头晕眼花。我下意识地又开始擦拭我的眼镜,镜片上明明一个指纹都没有。我看到林薇依旧保持着她那无可挑剔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张晓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孙蕊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而王月,她只是安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被工作人员“请”到了一个小小的休息室,美其名曰“独立思考空间”。我一屁股坐下,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这叫什么事?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应付我妈,现在却被架在了火上烤。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儿子!我听你王阿姨说了!四个!争气!一定要选那个医生!妈的脸上有光!”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为什么?她们为什么会选我?
林薇,那个完美的医生。我回忆起我们三分钟的对话。我提到了我正在负责公司一个关于医疗数据分析的AI项目。或许是我的专业背景让她觉得我们有共同语言,或者说,在她的评估体系里,我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合作对象。
张晓,我的高中同学。或许是出于对青春的怀念,对那段单纯岁月的追忆。在这样一个充满目的性的场合,遇到一个“故人”,本身就是一种慰藉。她的选择,可能更多的是对安全感和熟悉感的向往。
孙蕊,那个活力的市场总监。我说了什么?哦,我提到我业余时间喜欢玩一些策略类游戏,还自己编写过小插件。也许是这一点让她觉得我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沉闷,是个“有趣”的灵魂。
可是王月呢?那个花店老板?我们只说了几句话,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她为什么会选我?是随手一填,还是……
我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像一台过热的服务器。利弊分析,风险评估,这些我最擅长的东西,此刻却让我痛苦不堪。
选择林薇,意味着走上了一条社会意义上的“康庄大道”。体面的妻子,优越的圈层,我妈做梦都会笑醒。但我也能预见到,和她在一起的生活,会像一本本精密的计划书,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会不会在她耀眼的光芒下,感到窒息?
选择张晓,意味着回归一种安稳、平淡的生活。我们会很有默契,生活会很舒适。但这种舒适,会不会在几年后变成一潭死水,消磨掉所有的激情?成年人的世界里,舒适和心动,往往是两条平行线。
选择孙蕊,生活绝不会无聊。她会带着我体验各种新鲜事物,我的世界会变得更开阔。但以我的性格,我能跟上她永不停歇的脚步吗?我那点可怜的电量,够不够支撑她那24小时在线的精彩人生?
至于王月,她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我的选择困难症,这个从父母不幸婚姻中遗传来的性格缺陷,第一次让我陷入了如此具体的困境。我害怕选错,害怕重复我父亲当年的错误。我妈那句没说完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爸当年要是……”要是他当年没有选择回小城工厂,而是去了大城市闯荡;要是他没有娶了性格强势的我妈,而是找了个温顺的本地姑娘……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用沉默和耳聋来对抗整个世界?
半小时后,我硬着头皮走出了休息室。我做了一个最“程序员”的决定:不主动,不拒绝,让事件自然发展,收集更多数据再做判断。
我对主持人说,我很荣幸,但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了解。我请求得到四位女士的联系方式,希望能有进一步的交流。
这是一个油滑但有效的拖延战术。
接下来的一周,我的生活被四条并行的任务线占满了。
周一,我约了林薇。地点是她定的,一家高级的西餐厅,人均消费是我半个月的饭钱。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和我讨论着最新的医疗科技进展和人工智能在诊断上的应用。她很聪明,逻辑清晰,观点犀利。但整场饭局,我感觉自己像在参加一场博士论文答辩。她会不经意地问:“你们公司的股权激励方案怎么样?”“你有考虑过在一线城市落户吗?”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的现状,评估我的未来。饭后,她开着一辆白色的宝马送我到小区门口,微笑着说:“今天聊得很愉快,希望下次有机会能深入交流。”看着她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太完美了,完美到让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bug。
周三,我约了张晓。我们就在她工作的图书馆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她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笑得很开心。她告诉我,她喜欢现在的工作,每天被书籍包围,很安心。她问我,工作累不累,是不是经常加班。她的关心很真切,像一杯温水。但当我们不聊过去,试图聊未来时,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我们对未来的规划,似乎并没有太多交集。她希望生活安稳,岁月静好。而我,虽然害怕选择,内心深处却依然有一丝不甘于平庸的火焰在跳动。临别时,她轻声说:“陈阳,你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我不知道这是褒是贬。
就在我和张晓喝咖啡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闷葫芦,在干嘛?周末有个新开的沉浸式艺术展,一起去探险?”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按灭。一种莫名的愧疚感涌了上来,仿佛自己是个脚踏几条船的渣男。我对张晓笑了笑,说:“工作上的事。”
周五晚上,我赴了孙蕊的约。她带我去的那个艺术展,光怪陆离,充满了各种声光电的装置。她像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拉着我在不同的展厅里穿梭,兴奋地发表着她的见解。为了配合她,我换上了自己都不常穿的休闲装,努力跟上她的节奏。我们玩得很开心,她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很有感染力。但展览结束后,在回家的地铁上,看着她还在兴致勃勃地刷着手机,计划下一次去哪里玩,我却感到一阵疲惫。这种高强度的“有趣”,对我来说是一种消耗。我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乐趣,而不是在外界不断追逐。
回家路上,我路过一家花店。隔着玻璃窗,我看到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我忽然想起了王月,那个被我排在最后、几乎要忘记的选项。我翻出她的手机号,犹豫了很久。我甚至想,要不算了吧,前面三个已经够我头疼的了。我的懦弱和拖延症又开始发作。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喂,你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背景里有小孩子吵闹的声音。
“你好,王小姐,我是陈阳。联谊会上的那个……”
“哦,我记得。”她顿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忙,店里……”
“没关系,我就是问问。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我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妈妈,这个花要放哪里?”
“宝宝乖,自己先玩一会儿,妈妈在接电话。”王月的声音温柔了许多。她又对我说道:“不好意思。这样吧,我周日下午应该有空。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来我店里坐坐。就在城西的紫藤路。”
挂了电话,我站在路灯下,心里五味杂陈。单亲妈妈。这个标签在我脑海里弹出来,带着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孩子,前夫,经济压力……我的大脑立刻开始拉响警报。从“长远来看”,这似乎是四个选项里最复杂、最麻烦的一个。
我回到家,我妈正在客厅里“审问”我。“跟那个林医生怎么样了?我跟你说,这个一定要抓住!你们俩要是成了,以后我们看病都不用排队了!”
“妈,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敷衍道。
“什么叫没一撇!你得上心啊!”我妈的音量开始向40分贝攀升。
我不想跟她吵,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四个女人的脸在我脑海里轮番出现。林薇是标准答案,张晓是安全选项,孙蕊是惊喜盲盒,而王月……王月是一个充满了未知bug的程序。
我的缺陷再一次主导了我。我几乎立刻就决定,周日和王月的见面,就是去走个过场,然后礼貌地结束。我的人生,不能再增加任何不可控的变量了。
第二章
周日下午,我开着我那辆半旧的国产车,导航到了紫藤路。王月的花店比我想象的要小,门脸很朴素,一块手写的木牌上挂着“月光花舍”四个字。
我推门进去,一阵混合着花香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王月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刚到的洋甘菊。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围裙,头发用一根铅笔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看到我,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我笑了笑:“你来啦,随便坐。”
店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里一个小风扇在吱呀作响。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趴在一张小桌子上画画,画得很专注。她应该就是王月的女儿。
“喝点什么?柠檬水可以吗?”王月问。
“可以,谢谢。”
她转身去吧台倒水,我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空间。这里没有名贵的花材,大多是些常见的玫瑰、百合、雏菊,但都被打理得很好,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透着一种朴素的生命力。这和她的人一样,不惊艳,但很舒服。
“我女儿,多多。”王月把水杯递给我,指了指那个小女孩。
多多听到妈妈叫她,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她长得很像王月,特别是那双眼睛。
“叔叔好。”她小声说。
“你好。”我有些局促地回应。我不太会和孩子打交道。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大脑里,那些关于“单亲妈妈”的预设偏见正在疯狂刷屏:她会不会跟我哭诉生活的艰难?会不会暗示我她需要一个依靠?
结果,王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拿起一把剪刀,开始修剪花枝。咔嚓,咔嚓,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回响。
“联谊会那天,谢谢你选我。”我最终还是决定打破沉默,尽管这句开场白很笨拙。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没什么。那天人太多了,我有点脸盲。只记得你戴着眼镜,看起来挺斯文的,不像坏人。”
这个理由……也太实在了。实在到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你一个人打理这家店,还要带孩子,很辛苦吧?”我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俗套的问题。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还好。辛苦是辛苦,但也自由。自己给自己打工,不用看老板脸色。”她顿了顿,补充道,“真正的契合,不是你说了上半句,她能接下半句,而是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她没有笑。”
我愣住了。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的心湖。我想起和林薇吃饭时,我紧张到差点打翻水杯,她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想起和孙蕊在一起时,我努力跟上她的潮流话题,偶尔说错一个网络用语时她那善意的、却依旧刺耳的笑声。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多多大概是想拿桌子上的水彩笔,小板凳没坐稳,一下子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月立刻放下剪刀冲了过去,我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多多,摔到哪里了?给妈妈看看。”王月半跪在地上,语气焦急但没有一丝慌乱。
多多的小膝盖磕破了皮,渗出了血丝。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月抱起她,一边哄着一边就要往里屋走去找药箱。我看着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还要开门,有些费力。
“我来吧。”我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多多很轻,在我怀里抽泣着,身体一抖一抖的。我抱着她,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稳稳地托住了。
王月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去拿药箱。
我抱着多多,轻轻拍着她的背,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哄她:“不哭了不哭了,叔叔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多多抽噎着,从我肩膀上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能变什么魔术?我一个程序员,只会写代码。情急之下,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段子。我伸出右手,握成拳头,然后又猛地张开,对她说:“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又握住,再张开,“你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冷场了。
多多停止了哭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抠出一座三室一厅了。
就在这时,王月拿着药箱出来了。她看到这一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很清浅,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更尴尬了。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难堪。她的笑里没有嘲讽,只有觉得好玩。
她熟练地给多多清洗伤口,上药,贴创可贴。整个过程,多多虽然还瘪着嘴,但没再大哭。王月一边处理,一边轻声跟她讲道理:“你看,以后下地走路是不是要小心一点?疼不疼?疼就对了,这样下次就记住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女。夕阳的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处理完伤口,王月把多多安顿好,又给我续了杯柠檬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摇摇头,由衷地说,“你很厉害。”
她笑了笑,没接话。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天气,花价,附近哪家菜市场的菜比较新鲜。没有试探,没有评估,就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在闲聊。
临走时,多多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叔叔,你的魔术好烂。”
我蹲下来,平视着她:“好吧,我承认。下次我学个厉害点的再来。”
“拉勾。”她伸出小拇指。
我和她拉了勾。
开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和王月的这次见面,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没有压力,没有算计,甚至连相亲的紧张感都没有。但正是这种平淡,反而让我觉得有些……踏实。
我那个该死的、害怕犯错的性格缺陷,在王月面前似乎暂时失效了。因为她本身就充满了“不完美”——她离过婚,带着孩子,经济条件一般。选择她,在世俗的眼光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但一个已经“错了”的选项,反而让我卸下了所有防备。
我回到家,我妈一看见我就迎了上来:“怎么样?今天去哪儿了?是不是又跟林医生约会了?”
“没有,去一个朋友那儿坐了坐。”
“男的女的?”我妈的雷达立刻启动。
“女的。”
“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长得怎么样?”连珠炮似的问题砸过来。
我被问得烦了,口气有点冲:“妈,你查户口呢?就是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你用得着这么维护?”我妈的嗓门又高了八度,“陈阳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拎不清!那个林医生多好的条件,你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开花店的?我可听你王阿姨说了,那女的离过婚还带个孩子!你疯了?你要是敢跟她好,我……我……”
“你能怎么样?”我第一次跟我妈这么大声说话,积压已久的烦躁和压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别管了!”
我们俩在客厅里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们母子间少有的激烈冲突。我爸坐在沙发上,把电视音量默默地从35调到了45,试图用更大的声音盖过我们的争吵。
最后,我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我爸来敲门。他走进来,在我床边坐下,递给我一根烟。我摇了摇头。他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你妈……也是为你好。”他过了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我闷声说。
“你妈这个人,要强了一辈子。”他又说,“当年,厂里有名额可以去上海进修,回来就能提干。我也想去。但那时候刚怀上你,她反应大,离不开人。我就没去。后来,跟我一批的,去了的,都混出头了。就我,在车间里待了一辈子。这事儿,她念叨了一辈子。她觉得是我耽误了她,也耽误了我们这个家。所以她就想让你……把我们没得到的,都给挣回来。”
我爸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埋藏了三十多年的往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我妈那句“你爸当年要是……”的未尽之语,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完整的答案。
我心里堵得难受。我一直以为我爸的沉默是对我妈强势的反抗,原来,那沉默里,还藏着这么深的愧疚和无奈。
“爸,”我喉咙发紧,“对不起。”
他摆摆手,掐灭了烟。“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别像我,走一步,后悔一步。”
他说完,佝偻着背,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林薇,张晓,孙蕊,王月。四个名字,四条路。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选择题,现在才明白,这也是我父母人生的答卷。
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陈阳,我父母想请你周末一起吃个饭,不知你是否方便?”
第三章
林薇父母的饭局,像一座必须去攻占的山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我妈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得两天没睡好觉,把我家那套压箱底的西装翻出来,熨了三遍,连袖口的线头都检查了一遍。
“这可是人家看得起你!你千万不能掉链子!”饭局前一天晚上,她还在我耳边念叨,“少说话,多微笑,人家问什么答什么,别自作主张!”
我爸则默默地把我的皮鞋擦得锃亮,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了。他的标志性动作——敲击桌面的手指,那晚一次都没出现过。
周六,我开着我那辆在林薇的宝马面前显得寒酸无比的国产车,载着我精心打扮过的父母,赴了这场“鸿门宴”。
地点是一家高级私房菜馆,在一个安静的院落里。林薇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另一家医院的行政领导。他们都保养得很好,看起来比我父母年轻至少十岁。
饭局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微妙的张力。
林父温文尔雅,和我聊起了哲学和历史,我勉强能跟上几句。林母则像林薇一样,带着温和的笑容,问的却都是最核心的问题。
“小陈啊,听林薇说你在搞AI,这个领域很有前景啊。你们公司上市了吗?员工持股比例高不高?”
我妈在一旁紧张地直搓手,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好好回答。
“阿姨,我们公司还在初创阶段,不过发展势头很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回答显得得体。
“哦,初创好,初创有冲劲。”林母点点头,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家是老城区的房子?那边的教育资源和医疗配套,可能要稍微弱一些。你们年轻人以后有孩子,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从长远来看,还是得在市中心或者高新区置换一套。”
我妈的脸瞬间白了一下。我们家的房子,是她和我爸一辈子的心血,却是人家轻描淡写中“需要置换”的对象。
我爸全程几乎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当林母提到“医疗配套”时,他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我知道,他想到了自己越来越差的听力,和每次去医院排长队的经历。
这场饭局,与其说是见面,不如说是一场不对等的面试。我,连同我的家庭,都被放在一个精密的天平上,被对方用房子、户口、职业前景这些砝码反复称量。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这种屈辱不是来自于对方的傲慢,而是来自于我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靠我多写几行代码,多拿几个项目奖金就能轻易弥补的。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妈一路无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我爸则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快到家时,我妈突然开口了:“阳阳,那个房子……我们卖了吧。再把存款拿出来,给你凑个首付,在高新区买个小的。”
我心里一震,猛地踩了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妈!你说什么呢!”
“我说把房子卖了!”我妈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我不想让你被人看不起!不想让你像你爸一样,一辈子窝窝囊囊!”
“我什么时候被人看不起?我什么时候窝囊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没有吗?今天在饭桌上,你爸连头都抬不起来!人家说的哪句不是实话?我们家就是配不上人家!我就是不想你再走我们的老路!”
“够了!”我爸突然睁开眼,大喝一声。这是我记忆里,他对我妈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你闹够了没有!儿子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不是你用来攀比的工具!”
车厢这个不到10平米的空间里,争吵像炸药一样被点燃。我妈哭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的、绝望的抽泣。
“我攀比?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他好!我不想他将来后悔!”
“后悔?我现在就最后悔!后悔当年没让你去上海!”我爸也红了眼眶,用几乎是嘶吼的声音喊道。
三十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夜晚的冷风吹在我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靠在车门上,听着车里父母压抑的争吵和哭泣,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的性格缺陷,我那病态的、对“选错”的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源头,也把我推向了深渊。为了避免一个可能的“错误”,我把我的家庭拖入了一场现实的灾难。
我开始逃避。
我不再主动联系任何人。林薇发来的信息,我隔很久才回一句“在忙”。张晓约我喝茶,我用“加班”推脱。孙蕊在朋友圈里发了去潜水的照片,我连赞都懒得点。王月的花店,我再也没去过。
我把自己埋在代码里,每天工作超过14个小时。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时间冲淡一切,让那些选择题自然消失。
我的逃避,很快收到了“效果”。
一周后,“陈阳,我觉得你像个活在套子里的人。我拖不动你,也不想拖了。祝你找到你的安全区。再见。”
又过了几天,张晓在微信上对我说:“陈阳,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感觉你心里有很多事,很累。我想要的,可能你给不了。”
两条并行的任务线,被系统自动关闭了。我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恐慌。选择范围在缩小,我被逼到了墙角。现在只剩下林薇和王月了。一个是我妈眼里的“唯一正确答案”,一个是我心里那个“绝对错误选项”。
我妈看我“淘汰”了另外两个,以为我终于“开窍”,开始全力助攻林薇。她每天炖各种汤,让我给林薇送去。她甚至开始研究高新区的楼盘,盘算着怎么凑够首付。
家里的气氛,因为我的“二选一”困境,变得更加诡异。我妈对我加倍地好,好到让我窒息。我爸则更加沉默,他敲桌子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在用摩斯密码发送着我读不懂的警告。
有一天深夜,我加班回来,客厅的灯关了。我蹑手蹑脚地经过父母的房间,门没关严,里面传来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
“……你别逼孩子了。他不喜欢那个林医生。”是我爸的声音。
“不喜欢?喜欢能当饭吃?那个开花店的能给他什么?拖着个孩子,以后就是个无底洞!你还想让他跟你一样,苦一辈子?”是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苦?我哪里苦了?陈秀英,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得起我过?”
“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我没出息,配不上你这个当年的大学生!所以你现在就要儿子找个有出息的,给你长脸!”
“周建国!你混蛋!”
接着,是压抑的哭声和长久的沉默。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原来,我的婚姻选择,已经变成了他们评判自己婚姻成败的终极战场。
过了很久,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从门缝里看进去。黑暗中,我爸默默地从床上起来,拿起一个热水袋,走去厨房灌了热水,然后回到床边,轻轻地塞进了我妈的被窝里。我妈背对着他,身体在微微颤抖,但没有拒绝。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之间那种复杂的情感。有怨,有恨,有不甘,但也有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已经融入骨血的习惯和关心。他们的婚姻,不是简单的“幸福”或“不幸”可以定义的。它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枝叶也许早已枯黄,但根系却在看不见的地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而我,就是这棵树上,结出的一颗焦虑的果实。
我的手机亮了,是王月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叔叔,它开花了。”
看着那张图片,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
第四章
收到王月信息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黑暗中,我反复看着那张照片。一株最普通的多肉,从叶片中心抽出了一支细细的花茎,顶端开着一朵小小的、粉色的花。旁边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是多多的手笔。
这张图片,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用代码和加班构筑起来的坚固堡舍。我逃避了这么久,以为可以把所有问题都关在门外,但王月和多多,就像这株不请自来的多肉,在我心里最荒芜的角落,悄悄地开了花。
我那个因为害怕犯错而导致的“行为瘫痪”,第一次有了被治愈的迹象。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没有经过利弊分析、没有考虑“长远来看”的决定。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我没有告诉我妈,自己开车去了城西。
我没有直接去花店。我把车停在远处,在附近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妻,有互相搀扶的白发老人,有追逐嬉戏的孩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生动的、不完美的表情。
婚姻有时候像一场豪赌,父母压上的,是他们后半生的心安。而我们自己压上的,是未来几十年里,每一天睁开眼时的心情。
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害怕的不是“选错”,而是害怕过一种“不真实”的生活。和林薇在一起,我需要扮演一个更成功、更上进的“陈阳”,那不是我。和张晓在一起,我需要退回到一个更安逸、更怀旧的“陈阳”,那也不是全部的我。和孙蕊在一起,我需要变成一个更有趣、更外向的“陈阳”,那更不是我。
我只是陈阳。一个会因为代码里的一个bug而烦躁,会因为父母的争吵而无力,会因为一个孩子笨拙的字迹而心软的,普通的男人。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我走进了“月光花舍”。
王月正在接电话,似乎是在跟人谈一笔订单,眉头微蹙。多多坐在老地方画画,看到我,眼睛一亮,但没有出声,只是对我挥了挥小手。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也对她挥了挥手。
王月很快打完了电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歉意:“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最近有个酒店开业,要的花有点多,我在跟他们确认细节。”
“没关系。”我看着她,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是累的。
“照片我看到了,谢谢。”我说。
她笑了笑:“是多多非要我发给你的。她说你答应了她,要学个厉害的魔术。”
我看着多多,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一时语塞,我哪里会什么厉害的魔术。
多多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她从画板上拿起一张画递给我。画上是三个人,一个大的女人,一个小的女孩,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们手拉着手,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花中间。
“叔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妈妈很辛苦?”多多仰着头,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问出了这句话。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手攥了一下,猛地一缩。
我看向王月,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她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我打断了。
我摸了摸多多的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是。我觉得你妈妈很辛苦,但她也非常非常厉害,非常非常了不起。”
王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迅速地别过脸去,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那一刻,我知道,我那该死的、分析利弊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冲动。我想保护眼前这个女人,想分担她肩膀上的重量,想让她可以不用那么“厉害”,那么“了不起”。
那天下午,我没有走。我帮她把新到的花材搬进店里,帮她给几十个花篮换上新的包装纸,甚至还笨手笨脚地学着修剪玫瑰的刺。多多就在一旁,一会儿给我递剪刀,一会儿给我拿胶带,像个小监工。
我们没聊任何关于未来的话题,只是像一家人一样,做着最琐碎的家务。夕阳西下的时候,店里所有的活都干完了。王月坚持要请我吃饭,我说:“我来做吧。”
她家的厨房很小,但很干净。我做了我最拿手的番茄炒蛋和可乐鸡翅。多多吃得特别香,小嘴上沾满了酱汁。
吃饭的时候,王月对我说:“陈阳,你不用这样的。我……我一个人习惯了。”
我看着她,说出了那句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的话:“可是我,不想让你再习惯下去了。”
她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那天晚上,我回家了。我妈看我这么晚回来,脸色很难看。“又去哪儿鬼混了?林医生给你发信息你回了没有?”
“妈,”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我跟林医生,不合适。”
“不合适?哪里不合适?我看你们俩合适得不得了!”我妈的音量瞬间飙升。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她不就是家境比我们好点吗?我们可以努力追啊!我把房子卖了……”
“够了!”我打断她,“我不会让你卖房子的!那是我爸和你一辈子的家!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妈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铁青:“是那个开花店的?”
我点了点头。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她气得浑身发抖,“你放着一个镶金边的碗不要,要去捡个带豁口的?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家?看我陈秀英的儿子,找了个二婚带孩子的!”
“我过日子,不是过给街坊邻居看的!”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我自个儿的事,我自个儿掂量!”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用家乡的方言吼出来的。
“好!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妈气得嘴唇发白,指着我,“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去找她,你就别再认我这个妈!”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我爸默默地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那一直维持在35分贝的背景音消失了,让这场争吵显得更加赤裸和尖锐。
我看着我妈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我爸紧锁的眉头。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是亲情,一边是我刚刚找到的、想要奔赴的感情。
我的选择困难症,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惨烈的方式,再次将我凌迟。
我没有走出那个门。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我拉开房门,客厅里空无一人。我妈不在,我爸也不在。餐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小米粥,旁边是一个剥好了皮的橘子。
我拿起那个橘子,冰凉的果肉贴在手心。这是我妈的习惯。每次跟我吵完架,只要她还愿意为我剥一个橘子,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这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让我难受。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那个冰冷的橘子。酸中带甜,像我此刻的人生。
第五章
我妈的冷战,持续了一周。
她不跟我说话,但我的三餐、换洗衣物,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她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她的愤怒,也维系着她作为母亲的最后底线。家里的气压低得可怕,我爸敲桌子的声音也消失了,他开始长时间地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我夹在他们中间,像一个溺水的人,透不过气。
这一周,我没有再去找王月。我只是每天晚上会给她发一条信息,问她“睡了吗”,或者“今天忙不忙”。她也只是简单地回复“还好”或者“晚安”。我们之间,隔着我那个悬而未决的家庭战场,保持着一种脆弱而微妙的联系。
周五晚上,我接到了林薇的电话。
“陈阳,我们能见一面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们在一家安静的茶馆见了面。她还是那么得体,但眉宇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落寞。
“我父母……可能给你和你家人造成了一些压力,我代他们向你道歉。”她开门见山。
我摇了摇头:“不,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她苦笑了一下:“是啊,事实。我从小到大,都活在各种‘事实’和‘标准’里。上最好的学校,考最高的CPA,进最好的医院,找最‘匹配’的伴侣。我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她搅动着杯子里的茶,眼神有些空洞,“那天饭局回去,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我问她,她到底是想给我找个丈夫,还是想给她的履历表再添上一个‘完美女婿’的功绩。”
我有些惊讶,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永远冷静理智的林薇。
“你不用回答我。”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清澈,“陈阳,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你想要的,是生活。而我一直以来追求的,是‘成功的生活’。这是两码事。”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没有了那种标准的弧度,显得真实了很多,“放弃一个完美的人,比接受一个有缺点的人,需要更大的勇气。你比我勇敢。”
我们像两个卸下盔甲的士兵,平静地告别。走出茶馆,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也只是一个被“完美”标签困住的、和我一样的普通人。
解决了林薇这边,我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但另一半,关于我妈的,却更重了。
周末,我鼓起勇气,想跟我妈再好好谈一次。
我走进厨房,她正在准备早餐。我从身后抱住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妈,我们谈谈吧。”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没什么好谈的。我养了你三十多年,不是让你去找个拖油瓶的。”
“她不是拖油瓶!”我急了,“她叫王月,她很善良,很坚强。她靠自己的双手开花店养活自己和孩子,她比我认识的很多人都了不起!”
“了不起?”我妈转过身,眼圈红了,“了不起能当饭吃吗?儿子,你听妈一句劝。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想弥补父母婚姻里的遗憾,或者,拼命避免成为他们的翻版。你看看我和你爸,过得多累!妈不想你也这么累!”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妈,正因为我不想重复你们的路,所以我才不能选一个只是‘看起来很好’的人。我要选一个能让我觉得踏实,能让我做自己的人。跟王月在一起,我不用假装,我很放松。”
“放松?”我妈冷笑一声,“等她孩子的学费、补习费、以后结婚的房子都压到你身上的时候,我看你还放不放松得起来!”
“那也是我的事!我会努力挣钱!”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妈几乎是哭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爸从阳台走进来。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对我说:“陈阳,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了楼下的储藏间。这是一个又小又暗的房间,堆满了家里的杂物。他从一个旧皮箱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泛黄的信封。
“这是当年,上海那家研究所给我的录用通知书。”他把信递给我。
我接过来,那张薄薄的纸,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上面用隽秀的钢笔字写着“周建国同志……”。
“你妈总说,是我为了她和你,放弃了前途。”我爸的声音很低沉,“其实,她不知道。当年,我也害怕。我怕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怕自己没本事,混不出来。我怕我选错了,会过得更差。所以,我拿你妈当借口,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储藏间里一片死寂。我震惊地看着我爸,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我懦弱了一辈子,也让你妈怨了我一辈子。”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儿子,别像我。喜欢什么,就去争取。哪怕最后头破血流,也别让自己后悔。过日子,冷暖自知。别人的眼光,没那么重要。”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那个沉默寡言、窝囊了一辈子的父亲,在这一天,用他深埋心底的秘密,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我那个困扰了我半生的性格缺陷——对“选错”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我父亲用他一生的遗憾,彻底击碎了。
我走出储藏间,我妈正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泪水。她显然都听到了。
她看着我爸,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三十多年的怨怼,在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
“妈,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第六章
我开着车,载着我沉默的父母,再次来到了城西的紫藤路。
车停在“月光花舍”不远处的街角。我没有让他们下车,只是指着那家小小的店面说:“那就是王月的花店。”
正是下午,店里很忙。王月穿着那件蓝色的围裙,正在和一个客人交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多多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很认真地在给一盆小雏菊浇水,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个小小的天使。
我妈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她的表情很复杂,有审视,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动容。
我爸拿出烟,想点,又放了回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如何利落地包扎花束,如何温柔地蹲下身跟女儿说话。
我们就这样在车里,静静地看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里,有年轻的情侣来买玫瑰,有白发的老奶奶来买百合,还有一个看起来像公司白领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买了一盆绿萝,王月还细心地嘱咐他记得按时浇水。
她对待每一个客人,都那么耐心。她的脸上,有生活的疲惫,却没有一丝怨气。那是一种被生活磨砺过后的平静和坚韧。
“她……看起来不像你说得那么……”我妈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像什么?不像一个被生活压垮的怨妇?”我接上她的话。
我妈没有反驳。
“妈,爸,”我转过头,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怕我吃亏,怕我受累,怕我选错。但是,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呢?像林薇那样,家世优越,工作体面,就是‘对’的吗?跟她在一起,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踮着脚尖生活,那样我会快乐吗?”
“我喜欢王月,不是因为同情她,也不是一时冲动。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踏实。我不用扮演任何人,我就是陈阳。我们会一起面对困难,也会一起分享快乐。这不就是过日子吗?”
我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很久,我爸开口了:“走吧,回家。”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那天晚上,我们家的餐桌上,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晚饭后,电视剧照常响起。我爸拿起遥控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顿了顿,然后默默地按下了音量减。
屏幕上的数字,从35,跳到了34, 33, 32……一直停在了25。
这是一个比“35”更需要听力、也更需要耐心的数字。
我妈看了一眼我爸,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起身,去厨房给我切水果。
我知道,这场漫长的家庭战争,以一种最无声的方式,宣告结束了。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去上班。中午,我接到了王月的电话。
“陈阳,你……昨天是不是来过?”她的声音有些犹豫。
“嗯?你怎么知道?”
“对面的杂货店老板说的。他说看到一辆车,跟你上次开来的一样,在街角停了很久。”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
“你爸妈……是不是不同意?”她直接问了出来。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陈阳,没关系的。我能理解。你不用为难。”
“不是的!”我急忙说,“王月,你听我说。我爸妈那边,我会解决。你……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陈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决绝,“我离过一次婚。我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会有多难。我不想你为难,更不想……让多多以后生活在一个不被欢迎的环境里。”
“我不会的!我保证!”
“对不起。”她说完了这两个字,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是无人接听。
我坐在公司的格子间里,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绝望。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我的父母,却在我最害怕失去她的时候,被她推开了。
我那个该死的、因为害怕犯错而犹豫不决的性格缺陷,虽然被治愈了,但它造成的恶果,却开始反噬我了。我的拖延和懦弱,让她对我失去了信心。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这辈子最冲动,也最坚决的决定。
我跟领导请了假,冲出写字楼,开着车,一路向城西狂奔而去。
我冲进“月光花舍”的时候,王月正背对着我,在整理一个花架。多多不在店里。
“王月!”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看到我,愣住了。她眼圈是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走到她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还在不停地喘气。
“你听我说,”我抓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以前,是个胆小鬼。我怕选错,怕负责,怕所有未知的东西。我因为我父母不幸福的婚姻,就觉得所有婚姻都可能是个错误。我用我的懦弱,伤害了你,也差点毁掉我自己。”
“但是现在,我不怕了。我爸告诉我,真正的后悔,不是选错了,而是根本没敢选。王月,我不想后悔。”
“我承认,我没有林薇的家世,没有孙蕊的有趣,甚至没有张晓带给你的熟悉感。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有点闷,有点宅,还有一对爱操心的父母。我给不了你豪车豪宅,但我能给你修电脑,能帮你搬花盆,能给你和多多做番茄炒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对’的选择,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想做的选择。”
“所以,别推开我,好吗?”
王月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一刻,花店里所有的花香,都抵不过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第七章
我和王月在一起后,生活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那样,从此只有幸福和甜蜜。相反,我们迎来了更多的、琐碎而真实的挑战。
我妈虽然默认了我们的关系,但心里那道坎,并没有完全过去。她第一次正式见王月,是在我们家。那天,王月特意穿了一条新裙子,给二老带了精心挑选的茶叶和保健品。多多也穿得像个小公主,怯生生跟在妈妈身后。
饭桌上,我妈几乎没怎么跟王月说话,只是不停地给多多夹菜,问她学习怎么样,喜欢吃什么。她的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像是在对待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处理的“客人”。
多多很敏感,她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小姑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小声对我说:“叔叔,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根针,刺痛了在场所有的大人。
我妈的脸色一白,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王月也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我爸打破了沉默。他给多多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可乐鸡翅,用他那有点沙哑的嗓音说:“瞎说。奶奶是看你太瘦了,心疼你呢。”
那一顿饭,就在这样尴尬而又带着一丝温情的氛围中结束了。
送王月和多多回家后,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倒是挺懂事的。就是太瘦了,看着可怜。”
我知道,这是她开始接纳的第一步。虽然这一步,迈得如此艰难。
我们开始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约会,看电影,逛公园。只是我们的约会,总是三个人。我们会一起去游乐场,我负责陪多多玩各种刺激的项目,王月就在下面笑着看我们。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多多会认真地比较哪种酸奶在打折。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看着多多在不远处和别的小朋友玩。王月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握紧她的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温暖而明亮。
当然,我们也会有争吵。
有一次,因为多多报补习班的费用问题,我们有了分歧。我觉得应该给她报个好一点的,王月却觉得太贵了,没必要。我们在地下车库里,为了这件事争执不休。
“陈阳,你不用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多多的费用,我自己可以承担!”她很坚持。
“我们在一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也很固执。
“这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欢而散。
那晚,我们开始了第一次冷战。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半夜,我听见卧室门开了。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王月轻轻地走过来,给我盖上了被子,又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叹息。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她已经做好了早餐。我们在厨房相遇,谁都没提昨晚的事。她递给我一杯牛奶,我递给她一片吐司。然后,我们相视一笑,一切都过去了。
真正的感情,不是没有争吵,而是在争吵过后,依然愿意为对方盖好被子。
我的父母,也在慢慢地改变。
我妈开始主动给王月打电话,问她花店生意怎么样,嘱咐她别太累。她甚至开始学着织毛衣,说是要给多多织一件,冬天穿。
我爸的话依然很少,但他会默默地买很多小孩子爱吃的零食放在家里,等多多来的时候拿给她。他那个敲桌子的标志性动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开始学着侍弄阳台上的花草,那些都是王月送来的。
有一次,我回家看到我爸戴着老花镜,在研究王月送来的一盆兰花。我妈在一旁说:“你小心点,别给人家弄死了。这花可贵了。”
我爸头也不抬地说:“死不了。从长远来看,用心养,总会开花的。”
我愣住了。“从长远来看”,这是我的口头禅。以前我说这句话,代表的是分析和犹豫。现在,从我爸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笃定和希望。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冲刷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在改变,都在朝着一个更温暖、更真实的方向,慢慢地靠近。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天气晴好。
王月的花店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林薇。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干练,也更柔和了。她说她路过,进来看看。她买了一束向日葵,对王月说:“你的花养得真好。”
王月笑了:“因为喜欢,所以用心。”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彼此的眼神里,没有情敌间的戒备,只有一种过来人的释然和欣赏。
林薇走后,我问王月:“你不好奇我们以前的事?”
王月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说:“不好奇。谁没有过去呢?重要的是,你的未来里有我。”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放弃一个完美的人,比接受一个有缺点的人,需要更大的勇气。而拥抱一个真实的人,则需要最深的智慧。我很庆幸,我既有那份勇气,也找到了这份智慧。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决定结婚。
没有盛大的求婚仪式。那天晚上,多多睡着后,我们俩坐在阳台上。我拿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枚设计很简单的戒指。
“王月,”我有些紧张,手心都在出汗,“我……”
她笑着打断我,“我愿意。”
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故事的最后,我想说,我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或许不够“明智”,不够“上进”。我放弃了那条通往世俗意义上“成功”的捷径,选择了一条更平凡、也更需要用心经营的路。
可是,真实的人生,从来都不是一道非黑即白的选择题。它没有标准答案,只有你愿不愿意为你的选择,付出全部的真心。
那天,我带着王月和多多回我父母家吃饭。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25。我爸和我妈在陪多多下跳棋,笑声不断。王月在厨房里洗碗,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她转过头,发梢蹭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陈阳,”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我想……”
她的话还没说完,多多就跑了进来,拉着我的衣角:“叔叔!不对,是爸爸!快来!奶奶要耍赖了!”
我笑了,看着王月,她也笑了。
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就这样悬在了我们之间,融化在了厨房温暖的灯光和客厅传来的欢声笑语里。
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它充满了各种不期而至的打断,却也因此,显得愈发地完整和动人。
作品声明: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