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行李箱拉进门的时候,屋里正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是前些天我刚擦过地,味道还没散干净。
我把行李箱拉进门的时候,屋里正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是前些天我刚擦过地,味道还没散干净。
妈打量着这套八十多平的房子,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光,像刚进城的小学生看陌生的教室。
“这回,算是进城了。”她把手里那口黑色的棉布包放到沙发角落,坐下的时候背挺得直直的,仿佛这不是沙发,是村里祠堂的木长凳。
我笑了笑,把水杯递过去:“妈,城不城的,咱在这儿都是家。”
她端着水杯,不喝,只用鼻子嗅了嗅水汽,像早年烫手的玉米糊:“你这水,甜。”
我说,是纯净水。
她“嗯”了一声,像是领了个新词,眼睛在屋里慢慢转:“你这窗子真亮,天都能下到脚边。”
“高层嘛,光线好。”我说。
她唔了一声,随即把目光停在阳台上的那盆吊兰:“你这花,是假的?”
“真的,文丽买回来的。”我说。
妈点点头,把水喝了一口,小心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很靠边的位置,似乎怕碰到那本艺术画册和一个玻璃烛台。
“妈,你先歇会儿,我去厨房热粥。”我说。
她说:“我来,我来,”说着就起身,我按住她。
“来城里享福,不用你做。”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口气里带着一丝骄傲,像是在给多年辛苦的母亲发一张迟到的奖状。
妈却看着我,眼里有点不自在:“我啥也不做,手发痒。”
“你就把手养养。”我笑,说,“这里没地,不种菜了。”
她“嘿”了一声,像是被我逗笑,又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难过的地方。
文丽从书房出来,扎着个松松的马尾,眼睛里还带着电脑屏幕的光。她是我的女儿,今年大二,回来实习。
“外婆。”她叫了一声,声音甜甜的。
妈忙擦了擦手,像要去接什么,又想起没带东西:“哎,哎。”
她说话总是这么拗着,像怕人家把她那点热乎劲浪费掉。
“先坐,先坐。”我对妈说,又对女儿,“快,叫外婆坐。”
“我已经坐了。”妈笑了下,“你读书读得眼睛都细了。”
文丽吐了吐舌:“做报告写到半夜,外婆你快来,我给你看我做的PPT。”
“那啥玩意?”妈笑问。
“就像以前你拿小人书给我看,不过这个在电脑里。”文丽说。
妈笑了,皱纹挤到一起:“你那说得,我就听个乐呵。”
她坐在沙发边,身子向前探,生怕坐得太靠里了把沙发坐软了。
我转身去厨房,拧开火,锅里之前煮好的小米粥咕嘟冒着泡,像一锅浅浅的月光。
我在厨房也能听见客厅里她们说话,妈问:“你在城里,吃啥?”
“外卖。”文丽说。
妈“哎呀”一声,“那不顶饿。”
“有时候自己做。”我在厨房插话,把一盘咸菜端出来,又拿了两个馒头。
妈看到馒头,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你自己蒸的?”
“买的。”我说。
她笑容收了点:“买的也好,省事。”
我们端着饭坐在餐桌旁,玻璃桌面擦得喷亮,能映出人的脸。妈吃饭的时候不响声,筷子很规矩,夹一点,放到嘴边,跟小时候教我不要吃得太快时一样。
她看我和女儿各自把手机放在桌边,说:“你们吃饭,还要看那个?”
“习惯了。”我说,“我们不聊就习惯看点视频。”
妈点点头:“你爸在的时候,吃饭就说话,说一些没影的事,说你将来要读书,说他年轻时候下地挖沟,差点被土埋了。”
她说起我爸,我胃里暖了暖,又凉了凉。
爸走了五年,多年老病积着,也终于解脱。
妈喝了一口粥,眼睛里有点雾。
“妈,”我换了话题,“明天我们带你去附近菜市场,看看啥新鲜的,我们买点回来,做你爱吃的。”
妈笑了,笑容里有期待:“城里菜场,听说不回手,掼秤还给人抓。”
“也没那么夸张。”我笑。
她摆摆手:“笑你我这老脑子。”
我没接话,看着她那双粗糙的手在杯沿上转,心里有一点软,又有一点疼。
爸爸走后,我一直想把妈接到城里一起住。村里房子夏天潮,冬天冷,离卫生院远,前些天我在电话里听她咳嗽,近乎哮喘,我心里就一阵一阵不安,这才固执地把她拽来。
其实我知道,她舍不得那片地,舍不得院子里那棵枣树。
“枣子红了没?”我问。
她说:“红了,被邻家小子偷了十来个,他奶奶拿蛋来赔,我说算了,娃娃嘴馋。”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那是她熟悉的世界。
我说:“村里那套房,我们锁着。”
她点头:“你放心,门外我套了两道锁。”
“妈,钥匙给我一份下次去看。”我说。
“给你了。”她摸摸那口黑布包,拉链响了一声像小虫叫,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我,“城里人镶着门走,我这钥匙许多。”
我接过钥匙,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夜里,妈睡在次卧。
我把家里原来堆书的房间清了,换了新床和新的床单,床单上的花是淡黄色的小雏菊,买的时候我还纠结要不要花,后来想,妈一定喜欢。
她躺下,手放在被子上,像一个整齐的民兵队员。
“妈,有啥不合适的你说。”我站在门口。
她说:“好,好得不会了。”
“睡吧。”我轻轻关上门。
灯熄了,屋里风从窗缝里进来,带着城市的温度,和远处传来的一点点车声。
我在床上翻了一夜,脑子里都是明天去菜市场的情景。
我想象几摊菜密密匝匝,妈问价,皱眉,说贵,我笑,说城里就这样。
然后我们回家,我煮她爱吃的粉蒸肉,炒一盘酸豆角,她埋头吃两碗饭,吃完了说:“嗯,在城里也不亏。”
我就在想象的温情里慢慢睡过去了。
第1章 入城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我就醒了。
光还没进屋,四周有点湿湿的,像刚下过一场细雨。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我起身披上衣服,走过去,看到妈已经系着围裙,在洗菜。
“妈,你这是——”
“醒得早。”她回头看我,笑笑,“你给我备的豆腐我看见了,怕坏了。”
“没坏,”我说,“我还想着睡到八点再起来呢。”
她说:“我习惯了,天一亮就醒。”
她的手上还沾着一点泥,这是她从布包里拿出来的葱头带着的,我一下子就闻到了家里菜地的泥土味。
“你从村里带葱了?”我问。
“带了两把,你城里这葱,空心,没味。”她说。
我笑,说:“你来城里刚一天,就给城里扣帽子。”
她“哼”了一声,笑得像个闹小脾气的小孩。
文丽起得晚,穿着睡衣拎着杯子出来:“外婆你起这么早呀。”
妈说:“早起好,早起心不慌。”
我们简简单单吃了点饭,收拾完,我提上菜篮子,妈却把她那口黑布包背在身上:“这包跟着我走,安心。”
“城里用不上。”我说。
“你不懂,这里面有钱,也有你爸留的那根红绳。”她说,“我不离身。”
我看着她的背影,矮矮的,背却直,有一种不屈服的倔劲儿。
我们家的菜市场不算大,背靠着一个药店,门口常有一辆电动三轮占着道。
今天是周末,人多。
炸油糕的摊前排着队,油锅里的面团扑通扑通,冒出香味。
妈眼睛在摊贩里来回看,就像在一片新田里挑合适下锄头。
“这姜好,老了,炖肉香。”她说,“那边豇豆长得水灵。”
我说:“妈你慢点看,想买啥我掏钱。”
她看我一眼:“你还用特意说你掏钱?”
“我怕你掏你的。”我说,“你来享福的。”
她把嘴一噘:“行。”
她嘴上说行,手就插牢她的包口,像防备我突然探进去摸她的钱。
我们在一个卖鸡的摊子前停下,笼子里几只土鸡在拍翅。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脸上肉厚实,眼睛里是城里小商贩那种精明又热络的光。
“大姐,要鸡不?今儿个刚杀的,自家后院养的。”他吆喝,声音不大,但掷地。
妈站着,眼睛看着鸡的脚:“腿细。”
老板笑:“腿细跑得快,肉紧。”
妈哼了一声:“后院养的腿不应该是黑泥裤腿?”
老板愣了下,随即笑得更热:“大姐懂行。你这人一看就是从地里出来的,能挑货。”
我在旁边插句话:“我们就要一只,不大不小的。”
妈说:“要母的。”
老板忙从笼子里揪出一只:“这只?四斤二。”
妈用食指一掂,又摸了摸肚皮:“三斤九。”
这一下把老板逗笑了:“大姐还掂秤?”
妈眉毛一立:“在家里卖菜都这样掂。”
他嘻嘻笑:“好你说三斤九就是三斤九,今儿给你便宜点,四十八一斤。”
“这么贵?”妈皱眉,“上次我们村里,二十八。”
老板摊摊手:“城里嘛。”
妈看我:“你说呢?”
“买吧。”我说,“难得。”
文丽在旁边插话:“外婆,城里鸡真贵,你吃一次就行了。”
这句话,说得轻巧,也自然,没有任何想让人不舒服的意思。
但就在那一瞬,妈的眼神变了一下,像有人在她心上轻轻抹不到一把灰。
我也愣了,忙说:“买都买了。”
妈张了张嘴,没言声。
老板赶紧接话:“年轻人会过日子,买鸡也得看日子嘛。”
我接过包装好的鸡,心里有点乱。
继续往前走,买了两斤豆角,一把葱,一块五花肉,还有一把芫荽。
每一个摊位,妈都喜欢问,说得也巧,几乎每一句话都能把摊主逗笑,可她的笑,渐渐少了。
走到一个卖水果的摊位前,文丽看见橙子,拿起一个,掂了掂,说:“不甜不要钱?”
老板哈哈笑:“这么会说话,小姑娘你挑。”
她挑了三四个,放在袋子里。
妈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付钱,表情有点晦暗。
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公交。
人越走越多,空气里是衣服洗衣液的香味和一些饭菜味混在一起。
我站着,扶着扶手,妈被我让到座位上,她不坐,说:“你坐,我站站就场。”
我推她,她硬是不坐。最终是一个小伙子让了座,她才坐下。
回到家,我把菜放在厨房,洗手,系上围裙,准备做饭。
妈站在门口:“你把鸡剁小一点,芫荽不要下早。”
“知道。”我说,“你歇着。”
她没走,站在那儿看我切菜。
我切豆角时手不稳,刀刃砍在案板上发出硬硬的声响,像砍在了自己的心上。
文丽在客厅喊:“妈,我把橙子洗了。”
“好。”我说。
饭做得慢,鸡炖了四十多分钟,香味钻出锅盖,充满了整个屋。
摆上桌的时候,菜色看着舒服,妈却吃得不多。
她只夹了两块鸡,嚼得很仔细,像在评估这个鸡是不是值得这价。
我给她夹了一块五花肉,她说:“油。”
“你不是爱吃吗?”我说。
“以前爱吃,我现在胃不行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
她是憋着什么呢?我不知。
一顿饭吃得稀稀拉拉。
午休的时候,妈躺在床上,没睡,很久没睡。
我站在门口,小声问:“妈,你是不习惯?”
她说:“习不习惯,都是日子。”
这句话干干的,让我心里一凛。
傍晚的时候,我说,我们去小区花园走走。
妈说:“算了,你们去吧。”
我说:“你也去,散散步。”
她勉强笑了笑,说:“走。”
小区里有很多老人拿着扇子围着一圈坐着,以前是来城里带孙子的,现在孙子大了,老人也慢慢流散在树荫底下。
妈坐在长椅上,旁边有个老太太拿着扇子,扇子上印着一个旅游景点,风一扇一扇地拍过来。
“你是新来的?”老太太问。
“嗯,女儿把我接来的。”妈说。
“享福咯。”老太太笑。
妈也笑,却没接话。
她看着远处孩子们玩游戏,跳跳绳,踢球,她眼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寂静,像田里的水慢慢退下去,露出一片湿湿的泥。
第2章 菜场
第三天,我们照例去菜市场。
妈说她要买一点粉皮,做她拿手的酸辣粉皮。
我说:“好,我付钱。”
她瞪我一眼:“我只是说我要买。”
这句话带着几分倔强。
她挑了粉皮,又买了点蒜苗,最后走到卖鱼那摊停住了。
卖鱼的年轻人手脚麻利,抄起鱼,刀在鱼背上拉开一道口子,血渗出来,鲜红。
妈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我说:“走吧,我眼睛看不得这个。”
“好。”我扶住她的胳膊。
买完回来的路上姑且平静。
变化发生在第三次去菜场。
那天人更多,中午的太阳有点毒,菜场里闷得像铁锅。
我说,快买快走。
妈却非要在一个卖虾的摊位前死死看。
她年轻的时候没吃过海鲜,见这东西新鲜,摸起来滑滑,手指尖都忍不住抓了一下。
“这个贵。”她问。
老板姓庄,是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笑容很真:“不贵,今早刚到的,活的。”
妈说:“活的不是更贵吗?”
他憨笑:“你说的是。”
我说:“买点。”
文丽在旁边看手机,不时抬头,“妈,先买菜吧,中午还要赶时间。”
“嗯。”我说。
妈低着头,眼神在虾身上舍不得挪开:“买半斤?”
“好。”我说。
老板称了,写价,小票一打,拿给我,我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候,文丽可能是没睡好,语气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外婆你在这儿吃什么都贵,太浪费了。”
这话像是一滴冷水,滴在热锅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妈的手就抖了一下,虾袋子差点落地。
她没说话,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我小时候打碎了她的搪瓷碗后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又像是我离婚那一年她看我的眼神,心疼,恼,委屈,还有让人说不清的失落。
我当时就要斥文丽:“你嘴怎么这样?”
话到了口边,我又咽了下。很多年做母亲,我早知道嘴边的话不要跟感情走太近,伤人也伤己。
妈把袋子接过去,像是怕我和女儿争,“给钱给钱,”她嘴里很轻地说,“给钱。”
我掏钱,整张百元票子递给老板。
老板的手伸过来,接钱的时候眼睛扫了我们一圈,很快移开,像什么也没发生。
回到家,妈没进屋。
她把那口黑布包在门口放了一下,转身又背好,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现在就走。”她说。
这句话,说得很轻,像风把树叶翻过来,然后不见了,但我的耳朵只听见这句话。
“妈,你去哪?”我声音有点抖。
“我回去。”她说,“你们好好过,城里是你们的地儿。”
“妈,因为什么?”我急了,手心出汗,“就因为孩子说了一句——”
“不是一句。”她打断我,眼里有些红,“是你们这屋里头的味儿,凉。”
她平平地说,像说一口凉水下肚。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
“妈,你误会。孩子她不过是——”我说不上去,有一种荒唐的感觉:明明每一分钱我都算过,明明这个家是为她准备的,明明每样东西都尽量满足她的口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妈看着我,声音微弱:“文文,你知不知道,有些话,我不怕听,我就怕看不见心。”
她说完这句,像是把这话念过一遍给自己听。
我想抱她,她退了一步。
“我这包里有车钱,我坐车回去。你别送。”她说。
“我不放心。”我伸手想抢她包,她把包往后一躲,眼睛突然硬了:“你现在抢我的就不是钱,是脸。”
这句话像针,扎了我一下。
只有一瞬,我看见妈站在门口的影子,像我小时候趴在床边,看着她起早摸黑背着锄头出门的影子一样细,又坚硬,像一条逼仄的路,往我心里延伸。
“妈,别这样。”我忍不住掉眼泪,“你来,我给你做饭,你吃了再走。”
她摇摇头:“那饭吃着要噎。”
她说完,就转身往电梯走。
我追出去,电梯门合上前,我看见她背着那只黑布包,背驼了一点,却隐约有一种力气。
我站在电梯口,愣了很长时间。
身后,文丽站在门边,脸有点白:“妈,我是不是——”
我回头看她,喉咙里挤出三个字:“你去道歉。”
她点头,抿着嘴。
我们下楼,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电梯,也许能追到她。
电梯在动,停在一楼。
我们冲出去,外面人来车往,路边的梧桐树影在地上斑驳。
妈不在门口。
我想,她去公交站了。
我们一路跑到公交站,汗流下来,心里像堵着棉,喘不过气。
站牌下,妈坐在长椅上,身边一个拎菜篮的老阿姨在打电话,咿咿呀呀。
我走过去,站在妈面前。
“妈,”我说,“你骂我也好,你打我也好,你别走。”
她没抬头,手指头在包的边上摸着那根红绳:“我又不是给你添乱,我走,我心里安。”她的声音像在说给红绳听。
“外婆。”文丽站在她旁边,声音嗫嚅,“对不起,我刚才那句话——”
妈抬起头,眼睛里一汪水:“你说得没错。你们在城里,有你们的过法,我呢,我来掺和,是不合适。”
我真想跪下来,但我的膝盖像被钉住。
“妈,来城里不是让你受委屈的。”我说,“我……我没想到。”
“没想到是对的,日子不是想就能好。”妈的语气又软下来,“文文,我知道你想好了,说带我来享福。可是你想的福,是肉,是菜,是屋里灯亮,是水热,这些都好。”
她顿了一下,轻轻地叹:“我还要另一个福,是有人说话不夹刀,是吃饭的时候听见笑,是我在你们中间,感觉自己不是多出来的。”
她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抬头看天,像在找什么,天是蓝的,蓝得像我小时候卖鸡蛋的那个早晨。
“你爸走了,我不图啥。”她说,“我就图个热乎。你陪我一会儿也行,门口坐坐,歇歇就行。”
我喉咙像堵了腊肠,说不出话。
文丽的眼泪流下来:“外婆,我错了,我就是嘴快。我不想你走。”
妈伸手,像是要擦她的眼泪,又迟疑了一下,落在她的发顶,轻轻抚了抚:“你这头发软。”
她笑了笑,又收了笑。
公交车驶来,停在站旁,门开了一下,又关上。
妈站起身,我忙抓住她的手。
她看着我的手,说:“你放。”
我没放。
她叹了口气:“你让我回去,等秋收,我来帮你晒被子。”她说的是另一件事,别的时间里的事。
“妈,我送你回村。”我说。
她摇头:“不用,你女儿还要做报告,她下午不是要去公司吗?”
“我不上班了。”文丽说,声音里有一种上来的决绝。
妈看她,笑:“那不行,正经事要紧。”
她看向我:“文文,我跟你说清楚,我不是赌气。我在这儿,要看你们脸色,我吃不下饭。我没那个命。”
她说完,手轻轻挣了一下,挣开了我握着她的手。
我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多年前我高考志愿填错,上了一个城市里的一所师范,后来成了现在这所民办学校一名语文老师。那会儿我笑着说:“这也是命。”
再后来我结婚,嫁给了一个本市的水电工,手巧,人勤,我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他说:“一个家,得有灯。”
那时候我也觉得这是命。
再后来,我婚姻破裂。他痴迷赌博,我拽他,他说他能赢回来。他走的那年是春节,我抱着女儿站在村口,看整个大地铺着白雪,汽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道很冷很锋利的东西,刺着我,又让我醒。
我知道命不一定是安排,很多时候是自己扛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说:“妈,那我跟你回去,暂时。”
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平静:“你回去干嘛?你的班谁上?你家里谁住?”
“我请假。”我说,“我在家待一段时间,陪你。等你觉得想回来,我们再回来。”
她看了我很久,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像水面上太阳的影子。
“你不用。”她说,“你不欠我。”
“我欠。”我说,“我欠。”
这两个字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心里真的有一个结,结的那头,是父亲在田里做活时的背影,是母亲在灶台前的背影,是我自己一次又一次凑不拢的家庭饭桌,是女儿刚刚那句话,是我没来得及防备的刺。
妈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公交车。
我还是跟着她上了车。
第3章 误会
回村里的路上,窗外是被割过的麦茬,干燥的土地向远处延伸,延伸到一个看不见的边界,像一波一波的记忆。
车里的座位硬,旧,坐下去能感觉到下面的铁框。
妈坐在我旁边,手里捏着那根红绳,像捏着一种能抵御这个世界的绳结。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她忽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贪吃糖,我们把糖藏在米缸里,你还是找到了?”
我笑:“你总爱拿这个笑话说我。”
“我不是笑你,”她望着窗外,“我是觉得你那时候心里有个主意,藏也藏不住,挡也挡不住。你长大了,这个主意在哪?”
我没答,她回头看我:“你现在啥事都一声不响地自己扛,你以为是对我们好,有时候却把我们拦在热乎的外头。”
她的声音不尖锐,却一刀一刀削我心上的硬皮。
“妈,我也想好。”我说,“我想给你一个好的晚年。”
她笑了一下:“晚年不在城里不在乡下,在心里。”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又说:“文丽那孩子不坏,她跟你一个样,是嘴快心软。你别给她记账。”
我点头。
车从岔路拐上进村的土路,土路两边是高高的杨树和零星的葡萄架,风吹过,叶子哗啦哗啦。
家里的大门前,一只黄狗趴着,看见我们下来,耷拉的耳朵挑了挑,又低了回去。
我推开门,院子里一切都安安静静,洗衣绳上那几颗木夹子还夹着空气。
妈往屋里走的时候停了一下,回头看着那棵枣树,枣子已经被孩子们盗得所剩无几,树叶还是翠的。
她伸手摸了摸树皮,像摸自己的孩子的头:“你也舍不得。”
屋里的床铺一切都在,尘不多,被风吹走了一些。
她把包放在床边,坐下,手在被子上抚了抚,抚平那些无形的皱褶。
“文文,”她看我,“你这次回来,是一时?”
“我不知道。”我说,“我请假了,校长让我处理好再回去。”
她点了一下头:“好。”
“妈,”我坐在她旁边,“你在城里不舒服,除了那一句话,还有别的吗?”
她笑了:“你是当老师的,问得一点一点,要考我?”
我尴尬地也笑了:“我是想知道。”
她想了想:“城里人吃菜不问人,你们超市里扫码付钱也不看别人一眼。我在那儿,总觉得自己是个赘东西。我的手,不知道该搁在哪儿。你们的世界,不喜欢我问‘多少钱’,也不喜欢我问‘这菜咋做’。你们喜欢快,什么都快。可我喜欢慢,慢慢看,慢慢摸,慢慢说。”
她停了一下,声音有点细:“还有,你们屋里头啊,每个人有自己的房间,关着门。你忙你的,她忙她的,我在那屋里,就像一件家具。”
这句“家具”把我砸得眼前一黑。
我想起这几天,她总是坐在客厅里,背挺直,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始终随时准备起身的人。
我擦了一下眼睛:“妈,我错了。”
她摆摆手:“别这么说。日子谁错谁对,不过是合不合适而已。”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起身说:“我去做点饭。”
她说:“我来。”
我们两个人在旧灶台前配合。柴火吹了,火苗“哧哧”地舔着锅底。
锅里的水沸了,面条下去,配上蒜苗和一点点酱油,简单,却汤鲜。
吃饭的时候,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妈的脸上,光里她的皱纹像一条条浅浅的沟渠,里面有水流过。
吃完饭,妈把碗拾掇好,说:“我去看看田。”
“我跟你。”我说。
我们沿着土路走,风吹得人眼睛睁不开。
她停在那块地前,看着刚收完的麦茬和刚种下的玉米苗,眼神里有一种像归位的平静。
“文文,”她说,“你当年要离婚的时候,是咋想的?”
她忽然问出这个问题,让我先吃了一惊。
“我想着他那样,日子过下去就是坑。”我说,“我拉他,他没回头。”
“你爸那时候也赌,”她说,“赌豆子,赌鸡蛋,赌着赌着,我们家真一只鸡都没了。后来还是他徒弟说他,骂他没脸,他才停下来。人心呀,很容易被风吹过去。”
她顿了顿,回头看我,“你现在的日子,是你一步一步扛出来的。我理解你怕失去——怕失去规矩,怕失去面子,怕失去你在城里费力打下的阵地,可是你别怕失去一家人的心。”
我听着,心里一点点酸。
“妈,我带你回城住,是为了离医院近。”我说,“你那咳嗽,我怕。”
她笑:“呵,你怕我死啊?”
她说得直白,我心里一抖。
“我不怕,”她接着说,“人活一辈子,总会走。我怕的是活着的时候,心成了个石头。我在你那儿,心是石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处,像在对那个远方的自己说。
风从我们身边刮过,带着尘土。
“妈,”我说,“我不会逼你留在城里了。你什么时候想去,我就陪你去,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就陪你回来。”
她点头:“好。”
晚上,我们坐在屋檐下,吃完饭,月亮慢慢从屋后爬上来,白白的。
妈给我讲她年轻的时候打麦子时手上磨出了泡的故事,讲她嫁给我爸那天穿的那件青布衣服。
我听着,像听一首歌,歌里有咸,有甜,有苦,有一点点辣。
夜深了,菠萝的香味从隔壁老李家传来,被风带到了院子里,我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安静得像一口井。
第4章 回乡
第二天,第三天,我们就像回到了过去的节奏。
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妈在灶台前烧水,火苗跳着,锅盖哐当。
我在院子里扫地,扫把扫过地面,扬起一点点尘。
午后,我们躲在屋里,风扇来回摇头,嗡嗡。
傍晚,我们沿着村道走。
第三天,姑妈来了。
她一进门,带着一袋子桃子,脸上的皱纹像条条捏得很紧的小河。
“文文回来了?”她的声音高,不停。
“回来了。”我笑着接她的袋子,“姑,你慢点。”
她坐下,叹气:“你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回来了,说你把她气走了。”
妈在厨房里愣住,半响笑了下:“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没说,我听出来了。你这孩子,从小就心急。”姑妈说着看着我,“你让你妈回去,我可要打你屁股的。”
我忙笑:“姑,我真没让她回,我是跟着她回的。”
姑妈“哼”了一声,看向妈:“你这个老东西,孩子好不容易孝顺你,你这么拧。”
妈放下手里的碗,说:“没拧,没拧,我们是商量了的。”
“商量就好。”姑妈说,“我就怕你闹。”
我看着两个老人家互相咬着,又互相护着,心里有一种小小的安宁。
下午,村里来了几个人看妈,都是以前田里的伙伴。
他们说着城里的事,问城里楼高不高,问城里有没有野鸡,问城里会不会下那么大的雨,淹了地下停车场。
妈一一答,答得有趣。有人问她:“你在城里住了几天,享福了吧?”
她笑:“你们以为福是馍大?我喜欢咱这儿的福:遇见人问一声,走出门心里热。”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笑里有几分认同,又有几分自嘲。
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捶了一下。
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给文丽发了一个长消息。
我说:“妈妈这几天在村里,跟外婆好好待着。你那天的话,外婆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心。你别难过,你不是坏孩子。妈妈也有责任,我没让你明白我们的尊重是什么样。”
过了很久,文丽回:“妈,我知道了。我那天只是说习惯了的话,我已经在反省。我想外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回:“来一趟吧,周末。”
她回了一个“嗯”的表情。
我望着天,星星不多,空气里带着稻草的香。
第5章 矛盾
第四天,出了一点小事。
村里有个年轻人,叫二亮,最近在镇上打工送外卖。
他骑着电动车回村,经过我们家门口的时候没减速,撞倒了一只鸡。
那鸡是隔壁老李家的,老李家媳妇出来,手里拿着擀面杖,跟二亮吵起来。
两人吵着吵着,扭打起来。
我和妈赶紧上前拉人,拉开了。
“你们这样不行,有话好好说。”我说。
二亮喘着气,额头冒汗:“我赶时间,我是上班的人。”
老李家媳妇骂:“上班的人就不要命?你撞我的鸡,还好意思说上班。”
她的声音刮着耳朵,疼。
我妈站出来,笃定地说:“鸡是活命的,年轻人也是。鸡一个,孩子一条路。你们算算。”
她这话说得,一下让两边都哑了。
金钱在村里不是小事,很多时候,它就是矛盾本身。
最后二亮认错,赔了五十块钱,老李媳妇还想多拿,他也没计较,转身走了,走的背影很无力。
我在门口站着,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城里城外不过一步之遥,但这一脚却要把人的心拉得很长,拉出痛。
妈看我一眼:“你想啥?”
“我想他跟我一样,都是跑在路上的。”我说。
“他比你难,”妈说,“你跑在你自己画的路上,他跑在别人画的路上。”
她说得简单,却让我的心上起了鸡皮疙瘩。
晚上,我们坐在屋里,电扇吹得人昏昏欲睡。
“文文,”妈忽然说,“昨夜你打呼噜了。”
我笑起来:“我不记得。”
“你很久没睡这么沉。”她说。
“有你在,我安心。”我说。
妈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一瞬。
“你从来都是这样,”她叹,“你能撑,就硬撑。”
我想起这些年,确实如此。
离婚后的第一年,租房的墙壁上长出了霉,我半夜梦见墙上的霉变成了一张张脸,在朝我笑。
我咬牙挺过来,把文丽拉扯大。
很多时候,我的心像那墙上霉,阴冷,看似柔软的一层皮,里面却有硬硬的根。
“我知道错在哪了。”我说。
“知道就好,”妈说,“人过日子,不是比谁的面子硬,是比谁的心软。心软的人,最后活得更像人。”
我点头。
“你父亲要是听见我说这话,他要笑我,”她轻轻笑了一下,“他说我一把年纪还讲这个理。”
我也笑。
第6章 学会
周末,文丽来了。
她搭了第一班早晨的公交,背着一个小双肩包,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
“外婆。”她站在妈面前,声音不大却沉,“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妈看着她,没说话。
文丽站在那里,像小时候写错字被老师叫起来读课文时候的样子。
过了几秒,妈伸手拉她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那个没错,是你心里的观点。你在城里长大,你觉得吃虾是浪费,你觉得鸡贵,你怕我被你妈骗了去花钱。你是好心。”
她停一下,眼神温柔起来:“不过你要看看谁听,什么时候说。你外婆不图钱,只图个热。我吃口虾,就觉得自己不被亏待。我年轻时候吃野菜,你妈妈没吃饱就把碗推过来,我嘴里的菜是涩的,心里是甜的。”
文丽眼泪又滚下来。
妈伸手给她擦了擦:“你外婆当天要走,是因为她怕再待一天,她就成了你们家的一块冰。”
文丽猛地抬头,眼里是惊慌。
我开口:“外婆说了这话,我们都记下。”
午饭我们简单做了一桌子。
有虾,有鸡,有番茄炒蛋,还有蒸玉米和一大盆西瓜。
吃饭的时候,我们不玩手机,姑娘一会儿夹外婆爱吃的一口虾,一会儿给她递纸巾,妈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慢慢解冻的温度。
饭后,妈在院子里教文丽打草绳。
她把稻草绞成一股一股丝,手上的老茧摩擦出细细的沙沙声。
“把草搓湿,光滑,才好拧。”她说,“你看,逆时针。”
文丽笨手笨脚,初始总拧错方向。
妈不急,一遍一遍地示范。
我在旁边看着,想起她年轻时教我缝衣服的样子,针穿过布,布像被施了术,平平整整。
太阳西斜的时候,妈拧出了一根长长的草绳,端在手里,像端着一段时间。
“这个绑玉米用。”她说。
“外婆,这个也能绑书。”文丽说。
妈笑着点头:“绑书,绑白菜,绑我这心。”
她手往胸口一按,笑里有泪。
夜里,文丽和我躺在床上,开着小小的夜灯。
“妈,”她小声说,“我总觉得我在城里长得没心没肺,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不对味。”
“那就学。”我说。
“怎么学?”她问。
“学慢一点,”我说,“学看对方的眼睛,学把话咽下去再嚼一嚼,学从别人的鞋子里走几步。”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
我摸了摸她的头。
窗外蛙声起起落落,像有人在夜里呼吸。
第7章 重构
周一,我给学校打了电话,请了两周假。
校长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家里要紧。你自己安排。”
我谢了他,心里有点愧疚。
这两周里,我和妈过了一个节奏。
早上一起去地里看看,午饭简单,下午婆婆妈妈聊天,晚上把院子里的灯点亮,像点亮一个小小的城市。
我们也偶尔去镇上买点东西。
镇上的市场和城里的很像,价格没有差太多,但空气里没有那么快。
一个卖豆腐的女人,手法娴熟,每一次切豆腐都是“唰”地一声,整齐。
妈问她:“你这豆腐用什么豆子?”
她说:“东北黄豆。”
妈点头:“有豆香。”
她说:“阿姨你在城里住过?”
妈说:“住过几天。”
她笑:“你看起来像城里人。”
妈也笑,笑里有一种微妙的自嘲。
她回到家,和我说:“你看,人家是卖豆腐的,嘴也会说。”
我笑:“妈,你也会说。”
妈摇头:“我这个嘴,一辈子只会说家的事。”
这话像一条线,把我拉得很稳。
那天下午,村里的广播里放了一个通知,说镇上要搞一个“邻里互助”的活动,让大家报名当志愿者。
妈说:“这是什么?”
我解释了一下。
她“嗯”了一身,说:“好,互相扶着,谁都会有个三长两短。”
她想了想,说:“我也可以报名吗?”
“当然。”我说,“你去帮人量血压、讲讲防骗。”
她笑:“我讲的是我自己上一次差点被人骗了的事。”
第三天,她真去报名,拿回来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志愿者”。
她把牌牌挂在墙上,像挂上一个奖状。
她的背挺得更直了。
我看着,心里有一种幸福很简单的感觉,像喝了一碗合适温度的汤。
第8章 传承
这个周末,村里办了一场老人讲故事的活动。
主意是镇上的年轻干部提的,他们说现在的小孩子在手机上学到了很多,却对自己的家乡和家庭知道不多。
主持人把话筒递到妈手上,她有一点紧张,手心是汗。
“我说啥?”她问我。
“你就说你怎么把家过来的。”我说。
她点头,看了看围在旁边的孩子们。
她先讲她小时候挨饿,一家人吃糠,冬天嘴角裂开,她妈把她的嘴抹上猪油,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被老鼠舔。
孩子们笑,笑声里有不真实。
她也笑:“你们现在吃零食,外婆看着高兴。可是你们记住,人好好地坐着吃饭,别边走边吃。”
她又讲她第一次进城的事,那时候还没高铁,她坐了七八个小时的绿皮车,身边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孩子吐了她一身,她就给她擦。女人感激地看她一眼,她觉得自己像发了光。
主持人问她:“你觉得城里和乡下,哪个更好?”
她说:“各有好。城里有灯,乡下有星。城里人多,乡下心多。”
台下的人发出“哇”的声音,像被她这句打到心窝。
她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去城里也好,在乡下也好,都要记得人是人。人是水做的,不要成石头。”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时间像被她捏在手里的草绳,既长,又紧密。
活动结束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跑过来问她:“奶奶,您能教我打草绳吗?”
她说:“能。”
她蹲下来,握着那小手,一点一点地教。
那一天,夕阳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拉得像一道桥。
对我来说,那个下午记得很久。
不是因为我觉得妈讲的话有多深,而是因为我知道她在教我和我的女儿,什么是传承。
不是把一份饭给下一代吃,而是把一种看人的眼光,一个对世界的态度,递过来。
那天晚上,文丽给我发消息,说她在学校参加了志愿活动,给一个孤独老人家里擦窗户,老人送给她一个自己缝的针线包。
她说:“妈,我懂了一点。”
我回:“慢慢懂。”
第9章 归与去
两周很快过去。
我的假期到头了。
“妈,我要回城上班。”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种割裂的痛感。
妈把烟杆放下,眼睛看着我:“去吧。你有你的地方。”
“你呢?”我问。
“我在这儿。”她笑,“我现在走了,枣子还没摘。”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
“冬天你就来。”我说。
她没答,只拉着我的手:“你路上小心。”
“妈,”我看着她,“你放心,我不会再把你放在一个你不合适的盒子里。”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得像我小时候犯错她原谅我时候的样子:“你这话有点意思。”
“我说真的。”我说。
她点头。
回城的路上,我一个人坐在车里,窗外的田地一点一点向后退。
我拿起手机,给女儿发消息:“妈妈回来了。我们要把家里的规矩改一改。”
她回:“好。”
“第一,吃饭不看手机。”我打字。
“好。”她回。
“第二,外婆来或不来,我们的饭桌都有她的位置。”我又打。
“好。”她回,后面加了个拥抱。
“第三,我们说话前先想一想,对方是否听得舒坦。”我发。
“好。”她回,“我会记。”
我把手机放下,望着远处的高楼慢慢变清晰。
每一栋楼都是一块磐石,插在地上,稳定,又有一点冷。
我想,家不是楼,是人,是那张饭桌,是句子,是慢慢伸出来的一只手。
第10章 重新开始
回到城里,我把屋子开了窗,风一下子灌进来,把之前那股消毒水味吹淡了。
我站在客厅中间,想象妈坐在这个沙发上的样子,背挺直,手放在膝盖上。
我笑了笑,拿出一个软垫,放到沙发背后,妈下次来就能靠得舒服点。
我又把厨房的餐具摆了摆,把玻璃烛台搬到了柜子上,不放在茶几上了,怕她以后嫌碍事。
我把门后挂了一个新的布袋,写着“菜包”,到时候去菜场她就不必死拽那口黑布包了。
每一个小改变,都像我在给过去的错误缝补一个小口。
文丽从学校回来,站在门口,看我在搬东西,笑:“妈,你像在新房子里。”
“算是。”我说,“新规矩。”
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走过来帮我,动作自然。
“妈,”她说,“我申请去我们学校的‘城乡互助’项目,暑假去偏远小学给孩子们上几节课。”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去。你外婆会高兴。”
“我也喜欢。”她说,“我喜欢小孩子看我的那种眼神。”
“什么眼神?”我问。
“像你说的那碗汤的温度。”她笑。
我笑着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的饭桌上有两个菜:一个是清炒豆苗,一个是土豆炖牛肉。
我在第一口饭下去的时候,不断地在心里重复:慢,慢,慢。
慢把热铺开,让每个人都能感到。
吃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妈。
她说:“我把枣子摘了一半,剩下的要等雨停。你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我们今天吃的土豆炖牛肉,你外孙女还给我夹了两块。”
妈笑:“带点回来。”
“好。”我说,“你想吃,我就做。”
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一个小姑娘:“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女儿,眼睛里有一点亮。
她也看着我,笑。
日子不在远处,在我们面前这一桌子上。
第11章 秋收
秋天来的时候,风冷了,日头也偏西了。
学校忙起来,孩子们要考试,家长要来开会,我在讲台上讲鲁迅,讲朱自清,讲“父亲的背影”,讲“我以前常常望着门口”,讲“望着那河,满意地笑了”。
我在讲的时候,眼里有水,学生们看着我,分不出这是文学的力,还是生活的力。
周末,我带上土豆和牛肉,坐车回村。
村口的树叶已经黄了,落在地上发出“嗦嗦”的声响。
妈穿着一身灰色的旧绒衣,站在门口等我,身后是院子里枣树红得像灯笼一样的果子。
“你看,”她指给我看,“枣子。”
我笑着提着饭盒进去,打开盖子,热气冒出来,香。
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吹了一下,放进嘴里,眼睛弯了。
“好吃。”她说。
她吃饭的时候,我分享我最近上课的事,她点头,笑,像听故事。
吃完了,她说:“那边孩子们知道‘背影’吗?”
“知道。”我说,“他们很多人的父亲也在背着他们过日子。”
她“嗯”了一声,眼里一瞬间的闪光让她看起来比她真实年龄年轻了许多。
我们一起去地里看。玉米黄了,稻谷低了头。
妈站在田埂上,风一吹,她的头发在风里颤。
“你爸要是还在,这会儿在这条田埂上抽烟。”她轻轻说。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
“妈,”我说,“我现在学着慢点说话,慢点做事,慢点看你。”
她笑:“你是慢下来了。”
“我还有个愿望。”我说。
“啥?”她问。
“等冬天,我们把屋里那面墙刷白,把床头的灯换成柔光灯。”我说,“您住几天。”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既期待又忐忑的光:“住几天。你别逼我。”
“我不逼。”我笑,“我们每次都先找热,再找福。”
她也笑:“你这话越说越像了。”
秋收的日子像一场循环,以前是体力,现在是心力。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生活就是这样,一边收,一边播,一边学着如何不让自己变硬。
第12章 心安
冬天真正来了的时候,风像刀子,贴着人的脸刮。
城里比村里更冷一点,楼与楼之间的风道像设了阵,嚯嚯响。
妈在一个晴朗中午跟着我进了城。
这一次,手里没有那口黑布包,她拿的是我给她准备的布袋子,上面绣了两朵花,是她自己一针一针绣的。
她在玄关处换鞋,眼睛看着换鞋凳上我故意放好的垫子,慢慢坐下。
“这个垫子软。”她笑。
“给你的。”我说。
客厅里摆了一个新的木架,放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
“你喜欢评书。”我说。
她点点头,眼里亮了点:“我喜欢听‘三国’。”
我们挑一天去菜市场。
这次,我们不急。
妈拿着布袋子,走在我旁边,太阳从菜棚的缝隙里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光影碎碎。
我们走到那家卖虾的摊位前,老板还在,笑容没变。
他看见我妈,眼神里有一点惊讶:“大姐,又来了?”
妈笑:“来看看你这虾。”
他把虾重新捞了捞,给我们看:“新鲜。”
我看了看妈,她转头看我,我点头。
她笑着对老板说:“来半斤。”
老板称了,打了小票,我掏钱的时候,妈轻轻按住了我的手。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很平的水:“今天,我请。”
我没拗,点点头。
付了钱,我们转身走。
我看着她提着虾,步子不急不慢,像每一步都有它的理由。
回家的路上,妈忽然停下,看了一眼路边的一株小树苗,那树苗孤零零地站在风里,细细的杆子在发抖。
她走过去,用手把树苗旁边的土轻轻拍了拍,拍实。
她起身的时候,对我笑:“怕它冷。”
我笑:“它不冷,有你。”
她看着我,笑得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她第一次带我去赶集,我盯着那一串糖葫芦,她把它买了下来递给我时那样。
这笑把我心里最后一点硬硬的东西软化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饭桌前。
我们不看手机,我们说话。
我和女儿轮流给妈递菜,每一句话都像经过心的筛子,慢,干净,带着温度。
妈抬起眼,望着我们,轻轻地说:“我现在不走。”
这句话轻,但在这个冬天里,就像一盆火,放在家里,暖透了屋子。
我知道,日子不会不会再有坎坷,冬天之后还有冬天,春天来了也会冷回去。
但我知道,我学会了一个迟到了许年的手艺:把“享福”和“享心”拧在一起,把“孝顺”和“相伴”绑在一起,把“慢”和“深”揉在一起。
妈笑,女儿笑,我也笑。
窗外,雪花忽然飘起来,落在窗台上,融化成水,一滴一滴,静静无声。
我想起爸,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愚勇,想起很多一夜之间长明灯一样的决定。
我不再说命,我说路。
人走在路上,一步一步,把脚底那点热,留在地上,也留在彼此的心上。
来源:聪慧小鱼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