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横亘在我、丈夫陈凯和父母之间。父亲的耳朵需要这个分贝才能听清新闻联播的字句,而这个分贝,也刚好能盖过我们餐桌上愈发稀疏的交谈声。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横亘在我、丈夫陈凯和父母之间。父亲的耳朵需要这个分贝才能听清新闻联播的字句,而这个分贝,也刚好能盖过我们餐桌上愈发稀疏的交谈声。
童年的光,照亮岁月,也照亮一路走来的自己
引子
电视里,激昂的片头曲准时响起,父亲像个小学生一样,放下了碗筷,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屏幕。母亲则麻利地收拾着桌面,瓷碗轻碰的声响,被35分贝的洪流淹没得只剩下细碎的影子。我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在液晶屏的光影下忽明忽暗,心里某个地方,正被这日复一日的精准音量,磨得又薄又疼。
我起身帮忙,借着去厨房的由头,绕到父亲的书房。书桌上还是老样子,一副老花镜,一沓报纸,还有一个喝了半盏的紫砂茶杯。我习惯性地拉开他手边最上层的抽屉,想把散落的几颗降压药收进药盒。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的纸张,我把它拈起来,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背景是老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他的笑容比夏天的阳光还要灿烂。照片背后,压着几根细细的竹篾和一小卷棉线,像是某个未完成的手工艺品。
回到客厅,陈凯已经站起身,对我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手腕上的表。意思是,该带女儿悦悦回家了。我点点头,走过去帮父亲盖上薄毯。
“爸,我们先回去了。”
父亲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视,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的这种沉默,最近越来越频繁。以前他总要拉着我,聊聊单位的旧事,或者问问我的工作,现在,他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电视的声音能登陆。
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袋水果,硬塞到陈凯怀里。“路上开车慢点。”她叮嘱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沙发上的父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疲惫。
“妈,爸他最近……”我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唉,人老了,都这样。”母亲迅速打断我,像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是忘性大,别……”她顿住了,后面的话被她生生咽了回去,转而催促我们,“快走吧,悦悦明天还得上学。”
在门口换鞋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母亲接起来,说了几句,脸色就变了。她捂着话筒,压低声音,但我还是听清了几个字:“……老张?哪个老张?……哦哦,想起来了……他不在,他睡了。”
我心里一沉。电话那头,是父亲最好的工友张叔。而父亲,正清醒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对这个他念叨了一辈子的名字,毫无反应。
母亲匆匆挂了电话,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抖。
客厅里,电视机的音量依旧是35,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那声音像潮水,漫过这个小小的屋子,也正一点点,漫过我们所有人。
第一章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死寂。悦悦在后座已经睡着,呼吸均匀。陈凯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路灯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冷硬。
“你爸……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了?”终于,他还是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妈说就是老了。”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声音有些发虚。
“老了?”陈凯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火药味,“上次我们去吃饭,他连你舅舅的名字都叫错了。今天张叔的电话,他就在跟前,一点反应都没有。林苇,这不是‘老了’两个字能解释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父亲的变化,像春天里悄悄生长的藤蔓,起初不引人注意,可一旦发现,它已经盘根错错,爬满了整面墙。他会把钥匙放在冰箱里,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会反复问同一个问题。母亲用“老糊涂”三个字,固执地为这一切打上标签,也为我的担忧,砌起了一堵墙。
“我明天再跟妈好好谈谈。”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车子驶入小区的地下车库,停稳。陈凯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
“林苇,”他转过头看我,车库昏暗的光线让他眼神里的情绪有些模糊,“我知道你担心,但你不能一个人扛着。我们是夫妻。”
我鼻头一酸,用力地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湿意逼了回去。我怕一开口,声音就会带上哭腔。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探着和母亲提了几次带父亲去医院的事,每一次都被她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直到周五,一个电话,将这层脆弱的窗户纸彻底捅破。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社区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一个人走到了三公里外的一个陌生小区,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他脖子上挂着母亲写的紧急联系卡。
我疯了一样冲出公司,赶到那个小区。父亲正坐在花坛边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脸茫D然。看到我,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怯怯地叫了一声:“……小芹?”
小芹,是我母亲的名字。
那一刻,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把他带到医院,挂了神经内科的专家号。一系列检查做下来,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父亲很安静,只是反复抚摸着自己的手背,那是他紧张时的标志性动作。我看着他手背上深刻的皱纹和老人斑,想起小时候,就是这双手,教我写字,帮我修好摔坏的玩具,为我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
等待的间隙,我想起之前社区推荐过的一款带GPS定位功能的老人手机,便拿出来,想教他怎么用。
“爸,你看,这个手机,就这一个键,按一下,就能给我打电话。”我把手机放到他手心,耐心地解释。
他拿起手机,笨拙地翻看着,眉头紧锁,像是在研究什么复杂的仪器。“这……这怎么用?按哪个?”
“就这个,红色的。”我指给他看。
他试着按了一下,屏幕亮了,跳出一个陌生的界面,他吓得差点把手机扔掉。“哎呀,这什么东西!”
“没事没事,爸,你别急。”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拿回来,重新调好,再次递给他,“你再试试,就长按这个键。”
他犹豫着,伸出食指,颤巍巍地在那个红色按钮上停留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按下去。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助和挫败,就像一个学不会新知识的孩子。“小苇……我……我是不是……没用了?”
我的喉咙瞬间发紧。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死死抱着他腰,哭着喊“我不敢,我学不会”的小女孩。而他,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扶着车,一遍遍对我说:“别怕,爸爸在呢。再试一次。”
如今,角色互换。我强忍着视线的模糊,握住他冰凉的手,把他的手指放在那个按钮上,轻声说:“爸,没事的。你别怕,我在呢。我们再试一次。”
(约2200字)
有些墙,不是用来撞的,是用来提醒你,该拐弯了。母亲的固执,就是这样一堵墙。我决定不再和她正面冲撞,而是直接拿着诊断报告回家。
医生办公室里,那位头发花白的专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诊断:阿尔茨海默病,早期。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诊断书,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家,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把车停在楼下,在车里又坐了许久。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如何告诉她,那个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的男人,正在慢慢地、不可逆转地,忘记这个世界,也终将忘记她。
正当我准备下车时,我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口。她提着一个购物袋,走得很慢,背影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单薄。她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嘴里,然后靠着一棵大树,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不敢过去,只能远远地看着。我知道,她不是在休息。
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不是固执,不是无知,她只是害怕。她用看似坚硬的盔甲,包裹着一颗比谁都脆弱的心。
我没有下车,而是发动了车子,调头开走了。我把诊断书塞进了副驾的储物箱,决定暂时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
车子开到江边,我停下来,摇下车窗。江风吹进来,带着水汽的腥味,却吹不散我心里的混沌。我拿出手机,翻看着相册里父亲的照片,从他精神矍铄到如今的眼神落寞。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陈凯的电话打了过来。“你在哪儿?”
“江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过来。”
半小时后,他的车停在我旁边。他下了车,拉开我的车门,坐了进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我一瓶温水,然后从储物箱里拿出了那张诊断书。
他早就看到了。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恐惧、无助、心疼,在此刻,尽数决堤。
陈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我,直到我的哭声渐渐平息。
他抽出一张纸巾,帮我擦掉眼泪,然后说:“林苇,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爸需要我们,你妈也需要我们。这个家,现在需要你来撑着。”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一步一步来。”他说,“明天,我们一起回家,和妈好好谈谈。不是质问,是分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家的院子,父亲正带着我糊灯笼。他的手很巧,几根竹篾,一张红纸,很快就变出一个漂亮的兔子灯。他把点燃的蜡烛放进去,递给我,说:“小苇,提着它,就不怕黑了。”
梦醒时,天还没亮。我摸了摸枕边,一片冰凉。
第二章
周六的早晨,我和陈凯带着悦悦回了父母家。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母亲正在厨房忙碌,父亲则坐在阳台上,摆弄着一盆兰花,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这平静的表象,像是一层薄冰,我生怕自己一脚踩上去,就会彻底碎裂。
我让陈凯陪着父亲,自己走进厨房,想帮母亲打下手。
“妈。”
“回来啦。”母亲头也不回,熟练地切着菜,“今天买了你爸爱吃的鱼,中午给他做红烧的。”
她的语气轻松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些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妈,昨天……”
“昨天你爸就是出去走走,忘了时间。”她再次打断我,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笃笃笃,又快又急,“人老了记性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医生说……”
“医生的话能全信吗?他们就喜欢小题大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菜刀重重地剁在砧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抽油烟机嗡嗡的声响。
我看着她紧绷的肩膀,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争吵。我默默地拿起一旁的青菜,开始摘洗。
午饭的气氛很压抑。父亲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呆呆地看着窗外。母亲则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仿佛用这种方式,就能证明这个家一切如常。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把哭声调成了静音模式。我和母亲,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把内心的海啸,调成了静音。
下午,我借口带父亲下楼散步,把他带到了附近的公园。我希望能在一个相对轻松的环境里,和他聊聊。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不远处孩子们在放风筝。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也给我做过一个风筝。”
他转过头,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我,似乎在努力回忆。“风筝……?”
“是啊,一个很大的,老鹰样子的。我们就在老家的麦场上放,飞得可高了。”
他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记得了。”
我的心,又被针扎了一下。
“爸,”我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记东西很费劲?有时候……会想不起来一些事?”
他沉默了。那双曾经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灰,浑浊而黯淡。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自己被我握着的手,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小苇,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力地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从公园回来,我把我偷偷录下的这段和父亲的对话,放给了母亲听。
录音里,父亲的声音微弱而无助。
母亲听完,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后,她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陈凯留下来陪父亲,我则在母亲的房门外站了很久。我没有敲门,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深夜,我躺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辗转难眠。我拿出手机,“别担心,有我。”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的心安定了不少。
就在这时,我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陈总,方案的事明天方便聊一下吗?在老地方。”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陈凯的公司最近在裁员,他一直说自己没问题。可这条短信,还有“老地方”这三个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发信人是个女性头像。我点开看,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家庭的重压,父亲的病,现在,连我的婚姻也要出现裂痕了吗?
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我看到陈凯从客房出来,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他看到我,笑了笑:“早。妈起来了吗?”
我看着他,想问,却问不出口。我的骄傲,或者说我那可悲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示弱。我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洗手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陈凯陷入了冷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几次想和我沟通,都被我用沉默挡了回去。
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种该死的逃避和沉默。我以为不闻不问,就能假装问题不存在。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照顾父亲上,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我给父亲买了各种益智玩具,带他去参加社区的老年活动,甚至开始研究各种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食疗方案。
我以为我在尽力,但其实,我只是在逃避另一个战场。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看到陈凯的车停在楼下。我走过去,看到他和一个女人在车里说话。那个女人,就是给他发短信的那个。
我没有上前,而是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我看到那个女人递给陈凯一份文件,陈凯接过,脸上是疲惫而凝重的神情。他们没有过分的举动,但那种氛围,却让我感到窒息。
我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酒吧。我点了一杯最烈的酒,一口气灌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火。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最后是陈凯找到了我,把我从酒吧里拖了出来。
在回家的车里,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你到底在闹什么?”他把车停在路边,冲我吼道。
“我闹?”我借着酒劲,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了上来,“陈凯,你长本事了啊!学会金屋藏娇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个女人是谁?‘老地方’又是哪里?”
他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失望和受伤的表情。“你就这么想我的?”
“不然呢?我爸病了,家里一团糟,你呢?你有关心过吗?你每天早出晚归,是在忙着跟别的女人谈方案吧!”我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
“你疯了!”
“我没疯!”
“不可理喻!”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火药味。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发动车子,一言不发地开回了家。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第三章
冷战,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我们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交流仅限于“饭好了”、“我出门了”这样毫无温度的词句。悦悦是家里最敏感的温度计,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这股低气压。
一天晚上,我给悦悦讲睡前故事,她突然抱着我的胳膊,小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们了?他好久没笑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抱着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一想到那条短信,和车里的那一幕,我就无法说服自己。我的骄傲,我的疑心,像两只恶犬,撕咬着我仅存的理智。
婚姻里最远的距离,是我看着你,你却在看着手机。而我们之间,连看手机的伪装都懒得做了。我们只是,单纯地,无视对方的存在。
父亲的情况,并没有因为我的努力而好转。他开始出现日夜颠倒的状况,白天昏昏欲睡,晚上却精神十足,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母亲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人也憔劳了一圈。
我请了几天假,想让母亲好好休息一下。那天下午,我陪父亲在客厅看他最喜欢的战争片,电视机的音量依旧是35。看着看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就要出去。
“爸,你去哪儿?”我赶紧拦住他。
“我……我上班要迟到了。”他一脸焦急。
“您已经退休了,爸。”
“退休了?”他愣住了,眼神里一片茫然,“我什么时候退休的?”
我耐心地把他劝回沙发上,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仅忘记了过去,连现在也开始混淆了。
傍晚,陈凯回来了。他看到我一脸疲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径直走进了书房。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晚饭也懒得做,叫了外卖。
吃饭的时候,悦悦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书房紧闭的门,小声说:“妈妈,我想让爸爸出来一起吃饭。”
我没说话,悦悦就自己跑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爸爸,吃饭了。”
门开了,陈凯走了出来,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开始吃饭。
一顿饭,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结束。
收拾完碗筷,我走进卧室,准备休息。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信封。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离职证明,和一份创业计划书。离职证明上,陈凯的名字赫然在列,离职日期,是半个月前。而那份创业计划书上,合伙人的名字,正是我在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他的前同事,也是这个行业里有名的技术大牛。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失业了。他瞒着我,失业了半个多月。那些我以为的冷漠和背叛,原来是他一个人在独自承受失业的压力和创业的艰难。
我的逃避和沉默,不仅没有给他任何支持,反而把他推得更远,给了他最深的伤害。
我拿着那些纸,冲进书房。
他正坐在电脑前,看着招聘网站,一下一下地滑动着鼠标。听到动静,他回过头,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眼神黯淡下去。
“你都知道了。”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在发抖。
“告诉你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告诉你我被公司裁了?告诉你我快四十岁了,还要跟一群年轻人去抢饭碗?还是告诉你,我想赌一把,拿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去创业,可能会血本无归?”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眼眶发红。
“林苇,你爸病了,你妈撑不住,你每天焦头烂额。我能再给你添堵吗?我以为……我以为我能自己搞定。我只是想,等事情有点眉目了再告诉你。”
“那个女人……”
“她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只是在谈工作。那天在车里,是她把最后的市场调研报告给我。”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还有信任。”
信任。这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是我,亲手摧毁了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东西。
秘密在关灯后的卧室里被揭开,不,是在这间亮着灯的书房里,被我亲手撕开,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第一次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他的压力,他的骄傲,他那份不想让我担心的、笨拙的温柔。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汹涌而出。
第四章
那晚的谈话,像一场外科手术,切开了我们婚姻里化脓的伤口。虽然疼痛,却也让藏在里面的毒素,有了流出的机会。
我们没有再分房睡。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再是猜忌和愤怒,而是一种沉重而尴尬的沉默。我知道,裂痕已经产生,修复,需要时间。
这期间,我见证了冷战中无声的关怀。我加班晚归,总会发现厨房的保温锅里留着一碗温热的汤。我换下的衣服,第二天会干干净净地出现在衣柜里。而我,也会在他通宵做方案的时候,悄悄在他桌上放一杯热牛奶,或者在他睡着后,帮他盖好被子。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向对方靠近。
父亲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他会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我聊起我小时候的趣事。但更多的时候,他会陷入自己的世界,对着空气说话,或者把白糖当成盐撒进菜里。
母亲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逃避。她开始学习如何照顾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每天带他做康复训练,给他读报纸,一遍遍地,指着照片上的人,告诉他:“这是小苇,你女儿。这是陈凯,你女婿。这是悦悦,你外孙女。”
她的口头禅“家丑不可外扬”,也渐渐变了味道。以前,这句话是拒绝和掩饰。有一次,邻居看到父亲在楼下花园里迷了路,好心送他回来,关切地问起情况。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说“他就是老糊涂”,而是坦然地笑了笑,说:“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家丑不可外扬,让您见笑了,多亏了您。”那句话里,有无奈,有接受,也有一份维护父亲最后尊严的坚强。
一天下午,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叫都不开门,嘴里一直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小琴!小琴!你开门!”
小琴是谁?我和母亲面面相觑。
最后,我们只能找来开锁师傅。门打开的瞬间,我们都惊呆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父亲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翻了出来,扔了一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陈旧的木盒子,情绪激动地冲我们喊:“你们是谁?出去!这是我的家!”
他甚至不认识我和母亲了。
母亲的腿一软,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
父亲看到我们,更加激动,挥舞着手里的木盒子,不让我们靠近。混乱中,盒子掉在地上,摔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封泛黄的信,和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的长命锁。
母亲走过去,颤抖着捡起一封信。信封上,是一个娟秀的女性笔迹。
那一刻,一个被尘封了近四十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小琴,是父亲的初恋。他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相爱,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迫分开。后来,父亲娶了门当户对的母亲,而小琴,远嫁他乡,郁郁而终。这些信,是他们当年唯一的联系。
母亲拿着信,一封一封地看。她的脸色,从震惊,到悲伤,再到最后的平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静地看完,然后把信一封封叠好,放回盒子里。
她走到父亲面前,父亲依旧警惕地看着她。
她看着父亲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轻声说:“老林,小琴……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父亲像是没听见,依旧喃喃自语:“我要去找小琴……”
“她不在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现在陪着你的,是我,是你的老婆,林芹。”
父亲愣住了,他看着母亲,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清明。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长命锁,又看了看母亲,嘴唇翕动着,许久,才叫出一声:“……阿芹?”
母亲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们总在用最狠的话,去伤害最爱的人,仿佛这样就能证明我们被爱得有多深。而母亲,却用最温柔的话,唤醒了她深爱的人,也接纳了他深藏一生的秘密。
那天晚上,父亲睡得很安稳。母亲坐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我走出房间,看到陈凯站在客厅。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都过去了。”他说。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是的,都过去了。父亲的秘密,母亲的伤痛,我和陈凯的隔阂,都在这个混乱的夜晚,被撕开,被看见,也被轻轻地,放在了可以被治愈的位置上。
第五章
父亲的病,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家每个人的脆弱和不堪,也照出了深藏在裂痕下的爱与坚韧。
在得知父亲的秘密后,母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开朗了。她不再纠结于过去,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照顾父亲的“现在”。她会笑着跟我们讲,父亲又把她错认成谁谁谁,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
有一次,她甚至开玩笑说:“你爸这辈子,心里装着别人。这下好了,他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我反倒成了他世界里的唯一。也算是扯平了。”
陈凯的创业项目,在经历了初期的艰难后,也渐渐走上了正轨。他变得比以前更忙,但我们的心,却比以前更近了。他会主动跟我分享工作中的进展和困难,我也会告诉他家里的大小事务。我们成了一个真正的,并肩作战的战友。
生活仿佛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你看得到希望的时候,再给你一记重击。
一天,我正在整理父亲书房里的旧物,想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清理掉。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储物间角落,我找到了一个旧皮箱。打开箱子,里面是我的童年。小学的作业本,得过的奖状,还有……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已经破损的兔子灯笼。
竹篾的骨架已经断了几根,红色的棉纸也已褪色,破了几个洞,看上去衰败而脆弱。我把它拿出来,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悦悦的哭声。我赶紧跑出去,看到悦悦坐在地上,膝盖磕破了,流着血。而父亲,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
我赶紧抱起悦悦,给她处理伤口。悦悦哭着说:“是外公推我的……”
我愣住了。我看向父亲,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神躲闪,不停地搓着手。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她哭了,我想抱她,我……”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他的行为。可是,看着女儿流血的膝盖和惊恐的眼神,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安抚好悦悦,把她送回房间。再出来时,父亲已经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地找,楼上楼下,小区花园,都没有。我打电话给陈凯,给母亲,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
天,一点点黑了。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遍遍地拨打着父亲的电话,那部我教了他无数遍的、带定位功能的老人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原来,成长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告别天真,告别健康,告别那个你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人。我以为我已经准备好了,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走回那个堆满杂物的储物间,瘫坐在地上,抱着那个破旧的兔子灯笼,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外面下着暴雨,家里突然停电了。我吓得躲在被子里哭。父亲点了一根蜡烛,走到我床边,摸着我的头说:“小苇,别怕。”
然后,他就在那昏黄的烛光下,找来竹篾、红纸和剪刀,开始给我做灯笼。他的手很稳,剪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的恐惧,一点点被驱散。
灯笼做好了,是一只可爱的兔子。他把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屋子里瞬间被一层温暖的红光笼罩。
他把灯笼递给我,说:“小苇,别怕光灭了。只要心里有光,自己就能造一个。”
只要心里有光,自己就能造一个。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黑暗和迷雾。
我一直在做什么?我在抱怨,在逃避,在恐惧。我害怕父亲的病,害怕婚姻的裂痕,害怕生活的重压。我像一个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却忘了,我曾经也被教过,如何为自己制造光明。
我擦干眼泪,从储物间里站了起来。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六章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家里的监控录像。这是陈凯前不久刚装上的,为了方便随时查看父亲的情况。
我快速地回看着录像。下午三点十分,父亲在我进悦悦房间后,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他穿着拖鞋,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
我把视频截图,发到小区的业主群里,请求大家帮忙寻找。然后,我冲到地下车库,开上车,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老城区,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
直觉告诉我,他会去那里。人在记忆混乱的时候,最先想起的,往往是内心最深处、最熟悉的地方。
车子在老城区的窄巷里穿行。这里的变化很大,很多老房子都拆了,建起了新的楼盘。但我依然记得,哪条巷子通往我曾经的小学,哪个拐角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杂货铺。
我一边开车,一边焦急地张望。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昏黄,行人稀少。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老家那棵早已被圈起来保护的梧桐树下,父亲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把车停在路边,朝他飞奔过去。
“爸!”
他抬起头,看到我,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恐惧。
“你是谁?”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但我没有哭。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蹲下来,握住他冰冷的手,说:“爸,我是小苇。我来接你回家。”
“小苇……”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对,我是小苇。”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女儿。我们回家。”
我把他扶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回家的路上,他很安静,只是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车子开到楼下,我看到陈凯和母亲正焦急地等在单元门口。看到我们,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母亲冲过来,抱着父亲,眼泪止不住地流。陈凯则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我。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可我们却常常忘了怎么去爱。我们用沉默代替沟通,用猜忌代替信任,用逃避代替面对。直到生活把我们逼到绝境,我们才幡然醒悟,原来,爱,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走到阳台上,看到陈凯正站在那里,看着远方。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谢谢你。”我说。
他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傻瓜,我们是夫妻。”
晨光熹微,洒在我们身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他的事业,关于我的压力,关于这个家未来的路。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如此坦诚、深入的对话。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我也和母亲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告诉她,我准备辞掉现在的工作,或者换一个更清闲的岗位,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父亲。
母亲不同意。“你的事业正是上升期,不能为了我们……”
“妈,”我打断她,“以前,是你们为我撑起一片天。现在,轮到我了。”
母亲看着我,眼眶红了。她没有再反对,只是点了点头。她的口头禅“家丑不可外扬”,在这一刻,有了第三层含义。那是一种默许,一种将家庭的重担,正式交接到我手上的仪式感。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们的醒悟而变得一帆风顺。父亲的病,依然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陈凯的创业,也依然充满了未知和挑战。
但是,我们都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第七章
日子,在琐碎、忙碌而又充满温情中,一天天过去。
我们家形成了一种新的秩序。墙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利贴,提醒父亲吃药、吃饭、做康复训练。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贴着物品的名称标签:桌子、椅子、电视、冰箱。
我把工作节奏放慢,每天下午准时回家,陪父亲读报、玩拼图,或者只是单纯地,坐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颠三倒四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故事。
陈凯的公司拿到了第一笔天使投资,忙得脚不沾地,但他每天都会准时回家吃晚饭。饭桌上,他会绘声绘色地给父亲讲公司里的趣事,不管父亲能不能听懂。
悦悦也成了照顾外公的小帮手。她会像个小老师一样,拿着卡片,一遍遍教外公认字,会拉着外公的手,在客厅里跳舞。
奇迹没有发生,父亲的记忆,还是一点点地在流逝。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了。他不再焦虑,不再恐惧,他的世界变得很简单,只有我们,只有这个充满爱的家。
有一天晚饭后,电视里照例放着新闻联播,音量依旧是35。父亲看着看着,突然皱起了眉头,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20。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们说:“太吵了。”
我和母亲,还有陈凯,都愣住了。
那一刻,他无比清醒。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那是一种复杂的、包含了心酸、欣慰和感动的泪水。
我知道,这样的清醒,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但是,有这么一刻,就足够了。它像一颗星星,足以照亮我们前行的漫漫长夜。
父亲那只标志性的、紧张时会抚摸手背的动作,渐渐变成了放松时,轻轻拍打着沙发的扶手,打着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节拍。
而我,也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修复那只破旧的兔子灯笼。
我找来新的竹篾,小心翼翼地替换掉断裂的骨架。我用温水,一点点地把褪色的红纸清洗干净,再用宣纸,把它破损的地方,细细地裱糊起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需要耐心的过程,就像我们现在的生活。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我坐在书房里,做着最后的修补工作。悦悦跑进来,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灯笼。
“妈妈,这是什么呀?”
“这是外公,给你妈妈做的灯笼。”我笑着说。
她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了摸灯笼的纸面,“真好看。”
我抬起头,看到陈凯正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看着我们。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轮廓。
我的手,正拿着最后一小片宣纸,准备粘在灯笼的底部。我没有立刻粘上去,而是停住了动作。
我看着眼前这只重获新生的灯笼,它虽然还有些陈旧的痕迹,但骨架已经坚固,形态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它还未被点亮,但我知道,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让它重新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抬起头,迎着陈凯的目光,也笑了。我们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懂。
童年的那束光,穿越了漫长的岁月,最终,照亮了困在黑暗中的我。而现在,我也要成为一束光,去照亮我的家,照亮我爱的人。
这修复,还未完成。
这生活,还在继续。
但我们,会好的。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