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岳父家院子里的老樟树掉下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正好落在我刚沏好的茶汤里。碧绿的茶水漾开一圈涟漪,像一句无奈的叹息。
岳父家院子里的老樟树掉下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正好落在我刚沏好的茶汤里。碧绿的茶水漾开一圈涟漪,像一句无奈的叹息。
我抬起头,看着院子另一头那栋红砖瓦房。那是村里的王家老宅,空了快十年,风吹雨淋,墙皮剥落得像个生了癣的老人,只有墙角那丛野蛮生长的三角梅,还开得热闹,仿佛在替屋子的主人宣告,这里还有口气在。
我清了清嗓子,那点声音被午后聒噪的蝉鸣吞得一干二净。妻子李娟坐在我旁边,手里择着豆角,指甲盖里是洗不净的泥土颜色,她的眼风悄悄瞟向屋檐下坐着抽烟的弟弟,李伟。
李伟正低头划拉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一栋栋崭新的楼盘效果图在他粗糙的指尖下飞速闪过。他手上的老茧,厚得像一层铠甲。
“爸,小伟,”我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让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我跟小娟商量个事。隔壁王叔那房子,不是一直空着嘛。我想……我想把它盘下来。”
岳父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闻言,手上顿了一下,烟灰落在裤腿上,他浑然不觉。
李伟的手机“啪”一声扣在了大腿上,他抬起头,眼神像两把淬了火的锥子,直直扎过来。“姐夫,你说啥?你要买我们村的房子?”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商量:“我爸妈年纪大了,城里那楼房,爬上爬下不方便。再说,空气也不好,他那老慢支一到冬天就犯。我想着,把这老宅子修整一下,让他们过来养老,清净。”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是我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的词。我甚至想好了,院子怎么改,屋顶怎么翻,还要接上抽水马un桶,安上太阳能。我想象着我爸在院里种菜,我妈在廊下晒太阳,那画面,光是想想都觉得安逸。
李娟停下了手里的活,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说:“陈阳,这事……”
她话没说完,李伟“噌”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我面前,一股汗味和烟草味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姐夫,你城里人,来我们乡下买房子养老?那你倒是说说,凭啥你们城里户口不准买我们农民的房,我们农村人就得把地把房子卖给你们?”
他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王家等着钱用,我出钱买个清净,天经地义。政策?那是个遥远又模糊的词,哪有眼前的生活来得实在。
“小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
“那你啥意思?”他逼近一步,手里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他把手机怼到我眼前,那上面是一片高楼的剪影,广告词写着“给孩子一个确定的未来”。“我跟翠莲两个,没日没夜地干,攒了十年钱,就想在城里给你外甥买套房,让他以后上学、结婚有个着落。我们削尖了脑袋想往城里钻,你倒好,想跑我们这儿来享福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心里那点田园牧歌的美梦浇了个透心凉。
我看着他,又看看我妻子李娟为难的脸,再看看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又磕的岳父。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枝繁叶茂,投下的阴影却那么重,把我们每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我忽然明白,我想买的,不只是一栋房子,李伟想买的,也不只是一套公寓。我们俩,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墙这边是我想逃离的城市,墙那边是他想逃离的乡村。
而我的妻子李娟,就站在这堵墙上,两边都是她的至亲,风吹得她摇摇欲坠。
那天的晚饭,吃得异常沉默。饭桌上,电视里正播着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分析着最新的房地产调控政策,什么“房住不炒”,什么“保障刚需”。那些词语飘在饭桌上空,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爸的咳嗽声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
回到城里那套三室一厅,一开门就是熟悉的、略带沉闷的空气。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耳朵有点背了。看到我们回来,他想起身,撑着沙发的扶手,两条腿使了好几次劲,才慢慢站起来。
“回来了?”他脸上露出笑,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吃饭没?”
“吃了,爸。”我一边换鞋一边应着。
我妈从厨房里出来,围裙上还沾着水渍。“怎么才回来?你爸刚才又咳了半天,我让他去床上躺会儿,他非不听。”
我看着我爸,他摆摆手,还是那句老话:“没事,没事。”
这句“没事”,我从小听到大。小时候我调皮捣蛋,摔破了膝盖,他背着我去医院,一路跟我说“没事,没事”。工作后第一次被领导骂,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给我端来一碗面,笨拙地安慰我,“没事,没事,谁还没个坎儿”。现在,他自己的身体像一台运转了几十年的老机器,零件一个个在报废,他还是说,“没事,没事”。
可我知道,有事。而且是大事。
这套房子,九十平,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爸妈,住得满满当当。儿子上了初中,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们把书房改成了他的卧室。我爸妈就挤在原来那个小次卧里,一张一米五的床,一个衣柜,转身都困难。
最要命的是,我们住在五楼,没有电梯。
我爸有老慢支,还有关节炎,每天上下楼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酷刑。我无数次看到他扶着楼梯扶手,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半天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我妈劝他少下楼,他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像一盆慢慢失去水分的盆栽。
那天晚上,我给儿子听写完英语单词,回到房间,看见李娟坐在床边发呆。
“还在想你弟的话?”我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睛有点红。“陈阳,我不是不支持你。咱爸妈这情况,我是看在眼里的。可我弟他……他也不容易。”
我没说话,坐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李娟的声音闷闷的:“你知道吗,我弟和他媳妇,为了攒钱,两个人常年在外打工,孩子扔给我爸妈带。一年到头,就过年回来几天。有一年夏天,我弟在工地上中暑,差点人就没了,为了省钱,在小诊所挂了两瓶盐水就又去上工了。他们两口子,一个月生活费不敢超过八百块。图啥?不就图能像你一样,在城里有个家,让孩子能上个好点的学校,别像他们一样,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很疼。
李伟那张黝黑的脸,和他怼到我面前的手机屏幕,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那句“给孩子一个确定的未来”,像一个烙印,烫在我的脑子里。
“可政策……”我喃喃地说,“政策不允许,他就算攒够了钱,户口怎么办?孩子上学怎么办?”
“他不管,”李娟说,“他说,先买了再说,总有办法的。他说,你们城里人能想出各种办法钻政策的空子,我们农村人怎么就不行?凭什么规则都是你们定的?”
凭什么?
这三个字,问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凭什么?我想要一片能让我父母安心呼吸的空气,他想要一扇能让他儿子看到未来的窗户。我们的愿望,听起来都那么正当,那么卑微,可为什么放在一起,就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睡吧,”我拍了拍李娟的背,“车到山前必有路。”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们眼前的这座山,不是那么好翻的。
没过几天,我接到了岳父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陈阳,你和小娟,这周末回来一趟。”
我心里咯了噔一下,知道躲不过的终究要来。
那个周末,我们又回到了村里。一进院子,就感到气氛不对。李伟和他媳妇翠莲也在,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头垂着,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岳母坐在屋檐下,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岳父一个人蹲在院子中央,脚边是一堆烟头。
他看到我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指着堂屋的八仙桌,声音沙哑:“都过来,坐下说。”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谁也不先开口。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还是岳父打破了沉默。他看着李伟,又看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李娟身上。“你们姐弟俩,一个要往外跑,一个要往里钻。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爹,还有这个家吗?”
李伟猛地抬起头:“爸!我往外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小宝!我不想他以后跟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没出息!”
“没出息?”岳父的声调陡然拔高,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我供你上到初中毕业,你嫌读书苦,自己要出去打工。我让你学个手艺,你嫌来钱慢。现在你跟我说你没出息?你看看你姐夫,人家是大学生,在城里坐办公室,那才叫有出息!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这番话像一把刀,不仅捅在了李伟心上,也让我坐立不安。岳父这是在抬我,可这赞扬,却比骂我还难受。
李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噌地站起来,指着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对!我没出-息!我就是个泥腿子!可我这个泥腿子也知道,人不能忘本!我们李家的地,李家的根,凭什么让一个外人来占?姐夫,我不是针对你,但我们村的规矩,地和房子,不卖给外姓人!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什么老祖宗的规矩!”我还没说话,李娟先急了,“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了,陈阳是你姐夫,怎么是外人?他买房子是为了谁?是为了咱爸妈一样的老人!”
“他爸妈是咱爸妈吗?”李伟红着眼反问,“他爸妈是城里人,退休金比我一年挣得都多!他们凭什么来占我们村里这点地?我们村的地,是给没房住的村民盖房子的,不是给你们城里人来建后花园的!”
“李伟!你怎么说话的!”李娟气得浑身发抖。
“我说错了吗?”李伟梗着脖子,寸步不让,“城里的房子那么贵,你们把价格炒上天,我们农村人去买,得掏空祖孙三代的口袋。现在房价涨不动了,你们又惦记上我们乡下这点地方了?想得美!国家都说了,不准城里人下乡买房,这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农民!”
他把“国家”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好像手里攥着一张王牌。
我一直沉默着。李伟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他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怨气,带着不甘,带着一种被剥夺了什么的愤怒。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他又看着我,眼神里也全是鄙夷,大概觉得我同样可怜。
我们就像两只被关在不同笼子里的困兽,隔着栏杆互相咆哮,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无辜的。
“够了!”岳父又是一声大喝,这一次,他把手里的旱烟袋狠狠摔在地上,那根跟了他几十年的烟杆,断成了两截。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岳父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李伟,又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摆了摆手,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都……都给我滚。我没你们这样的儿子,也没你这样的女婿。”
那一刻,我看到岳父的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张弓,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我们这一屋子的痴人。
那场争吵不欢而散。我和李娟几乎是逃一样地回了城里。车里,李娟一直在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们好像做错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错。
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我和李伟谁也没有再联系谁。李娟每天会给她妈打个电话,但绝口不提房子的事,只是问问家常,问问她爸的身体。
我爸的咳嗽越来越重了。一天夜里,他咳得喘不上气,脸都憋紫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支气管炎引发的肺部感染,要求立刻住院。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我看着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他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我,嘴唇动了动,又说了那句:“没……事……”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转过身,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我恨我的无能。
李娟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别这样,陈阳。爸会好起来的。”
住院的那些天,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白天在公司强颜欢笑,处理着一堆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晚上下了班就往医院跑,给我爸喂饭、擦身。深夜回到家,还要面对儿子因为没人管而一落千丈的成绩单。
我像一个被拧到极限的发条,随时都可能崩断。
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床,深夜里,我爸突然醒了。他摘下氧气面罩,轻轻地叫我:“阳阳。”
我赶紧凑过去:“爸,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枯瘦,没什么力气。“阳阳,别……别为难小娟了。那个房子的事,算了吧。”
我鼻子一酸:“爸,你别管了,这事我……”
“我活不了几年了。”他打断我,语气平静得可怕,“在哪儿不是一样?在城里,我好歹还能天天看着我大孙子。去了乡下,一年见不着几面,我心里更不踏实。”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说:“你岳父家,也不容易。小伟那孩子,我见过,是个实诚人。他就是心里有口气,不顺。别因为我们老两口,让你媳妇难做,把亲戚都得罪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啥都强。”
我握着父亲的手,说不出话来。他的手背上,布满了输液留下的针孔和淤青。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双手,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让我看到更远的世界。而现在,我却连一片能让他自由呼吸的天空都给不了他。
“有些话,”父亲看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家里的事,哪有那么多对错。退一步,就都过去了。”
父亲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上下楼梯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几乎不再出门,每天就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来车往,眼神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落寞。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瞒着所有人,开始在网上看我们小区附近的一楼的房子。我想,哪怕是租,也要先让我爸妈能方便地出门,能去楼下的小花园晒晒太阳。
可是一楼的房子,要么就是阴暗潮湿,要么就是价格高得离谱。我看了半个月,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李娟突然对我说:“陈阳,我弟来电话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说什么?”
“他……他同意你买王家的房子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他怎么突然就……”
李娟的眼圈红了。“前几天,我爸在村口跟人下棋,突然就晕倒了。送到镇上医院,说是脑供血不足,高血压。虽然没大事,但把一家人都吓坏了。我弟在医院守了两天两夜,我爸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他,‘你姐夫还生我气不?’”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李娟接着说:“我弟说,他看着咱爸那个样子,突然就想明白了。他说他跟我爸吵,跟你吵,争的好像是房子,是道理,其实争的是一口气。他觉得不公平。可他看到我爸躺在病床上,突然觉得,什么公平不公平,都没有一家人平平安安重要。他说,姐夫,你把叔叔阿姨接过来吧,我爸也想他们了。两家老人,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电话那头,李伟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沙哑:“姐夫,之前……是我混蛋。你别往心里去。”
我拿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我能想象到,这个要强的男人,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房子你买吧,”他继续说,“钱不够,我这里还有点。我那套城里的房……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我脱口而出,“小伟,你听我说。”
那个下午,我跟李伟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们第一次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像两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一样,说着各自的难处。
他说,他去看过城里的房子了,就算凑够了首付,每个月的月供也能把他们夫妻俩压垮。更何况,孩子的户口和学区,根本不是一套房子能解决的。他站在那富丽堂皇的售楼处,看着那些穿着精致的城里人,第一次感到了真真切切的绝望。那种感觉,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力。好像他拼尽全力向上爬,却发现那架梯子,早就被人从上面抽走了。
我说,我爸也住院了。我看着他被困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像一只鸟被折断了翅膀,我也感到了绝望。我以为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后来才发现,钱买不来一家人的心安。
我们聊了很多,从孩子,到老人,再到我们自己。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一片虚假的星空。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很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李娟,她听完,愣了很久,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又是一个周末,我们两家人,再次坐到了岳父家的院子里。
这一次,气氛不再剑拔弩张。
我拿出一份我自己画的草图,铺在八仙桌上。“爸,小伟,你们看。”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那是一份房屋改造图。图纸上,不是王家的老宅,而是岳父现在住的这栋房子。
“我的想法是,我们不买王家的房子了。”我指着图纸说,“我们把自家的老宅推倒,重新盖。盖成一栋两层的小楼。一楼,给咱爸妈,还有我爸妈住。四个老人,住得宽敞,出门也方便。院子也重新规整一下,种点花,种点菜。”
我顿了顿,看向李伟。“二楼,留给你和小宝。将来小宝长大了,随时可以回来住。这永远是他的家。剩下的钱,我们两家凑一凑,在村里给你开个农产品加工厂,或者搞个生态农庄。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个。你的脑子活,又肯干,肯定能做起来。我们不用非得去城里,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地方,干出一番事业。”
我说完,院子里一片寂静。
李伟看着那张粗糙的图纸,眼睛一眨不眨。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看到他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松开了,手心里那块被他盘得油光发亮的小石头,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翠莲在一旁,捂着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岳父拿起那张图纸,看了很久很久。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亮。他看向我,又看向李伟,最后,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好,”他说,“就这么办。”
后来,村里那栋红砖瓦房还是被卖掉了,买主是另一个从城里回来养老的退休干部。我们没再去关心。
我们家的工程,在第二年春天正式动工了。李伟辞掉了外面的工作,全身心扑在了这个家里。他找来了最好的施工队,每天都在工地上盯着,一砖一瓦,都亲自过问。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我爸妈也搬到了村里,暂时租住在邻居家。两个父亲,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背着手,去工地上“监工”,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偶尔还会为了一扇窗户应该朝东还是朝南而争得面红耳赤。两个母亲,则凑在一起,研究着将来院子里该种什么菜。
我每个周末都回去,脱下西装,换上旧衣服,跟李伟一起搬砖、和泥。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有一次,我们俩坐在刚砌好的墙基上休息,一人一瓶啤酒。
李伟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抹了抹嘴,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突然说:“姐夫,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我想了想,说:“以前我觉得,图个出人头地,图个比别人强。现在我觉得,图个一家人,晚上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好吃顿饭。”
李伟转过头,看着我,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他说:“对。好好吃顿饭。”
房子盖好的那天,我们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戚、朋友、村里的乡亲都来了。新盖的小楼,白墙灰瓦,在阳光下特别好看。院子里,我爸种下的第一批青菜已经冒出了嫩芽。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第一次在真正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新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电视开着,新闻里又在说房价。儿子在院子里追着小宝疯跑。我爸和岳父喝得脸颊通红,勾肩搭背地唱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我妈和岳母,正小声商量着明天给孩子做什么好吃的。
李娟坐在我身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我看着她,灯光下,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端起酒杯,敬所有人,也敬自己。
我忽然懂了。其实,哪有什么城市和乡村的对立,哪有什么政策的壁垒。有的,只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个个想让家人过得更好的,最朴素的愿望。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为一栋房子而战,到最后才发现,我们只是想为这个家,找到一个可以安放所有人的,根。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那棵新栽的桂花树上。可以预见,到了秋天,整个院子都会是香的。
【故事完】
姐妹们,兄弟们,看完这个故事,你们心里是什么滋味?是不是觉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只要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家庭矛盾?评论区里,我们聊聊心里话。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