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厨房的餐桌上,就这么一张字条,压在半杯凉透了的豆浆底下。字是李慧芳的字,娟秀里带着一股子急躁,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引子
“我走了,别找我。”
厨房的餐桌上,就这么一张字条,压在半杯凉透了的豆浆底下。字是李慧芳的字,娟秀里带着一股子急躁,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得像块秤砣。
昨天晚上还因为儿子小兵的工作问题吵了几句,怎么一晚上过去,人就没了?我抓起那张纸条,上面的墨迹已经干透,揉在手心,像捏着一团扎人的荆棘。
五十岁的人了,王建国,你这辈子活得真够失败的。
我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衣柜里,她常穿的那几件外套不见了。床头柜里,那个我们结婚时买的铁皮饼干盒,里面存着的三万块钱,也没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在里面打转。
跑了。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带着一股子凉气,从天灵盖一直钻到脚后跟。跟人跑了?为了钱?我不敢想,也不能想。慧芳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过了二十多年,她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节俭,本分,心软。
可这字条,这钱,怎么解释?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圈,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和我的闹心。直到我在床底下的一个旧鞋盒里,找到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火车票存根。
T190次,从我们这个江南小城,到河南洛阳。
日期,就是昨天晚上。
洛阳?她去那儿干什么?我们家在那边没亲戚,没朋友。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把这二十多年的人情往来都过了一遍筛子,筛不出半个和洛阳有关的人。
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从记忆的角落里跳了出来。那是很多年前,慧芳提过一嘴,说她年轻时在厂里有个关系不错的姐妹,后来嫁到了洛阳。就这么一星半点的联系,值得她卷走家里所有的积蓄,不辞而别?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事,有大事。
我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手心里全是汗。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罩住。我王建国在厂里好歹也是个老师傅,带了多少徒弟,在街坊邻居面前,谁不竖个大拇指?现在老婆跑了,这脸往哪儿搁?
内心独白:
老李家的婆娘前两天还说,建国啊,你可真有福气,娶了慧芳这么好的媳妇。我当时心里还美滋滋的。福气?现在这福气变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我不能让别人知道,绝对不能。这件事,必须我自己去解决,把她找回来,问个清楚。不管是为了我的面子,还是为了这个家。
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火星子“刺啦”一声灭了,像我心里那点仅存的侥enfait熄灭了。
去洛阳!
这个决定几乎是咬着牙做出来的。我得去看看,她到底在那边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我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想象着各种可能。是被骗了?还是……真的有了别人?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对河南的印象,说实话,不太好。都是从新闻上,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拼凑起来的。乱,穷,人还滑头。慧芳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去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事?
内心独白: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个“稳”字。工作稳,家庭稳,日子就安生。可慧芳这一走,把这个“稳”字彻底给拆了。她怎么就不懂呢?家里的事,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非要搞这种突然袭击。去洛阳,哼,我倒要看看,那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她连家都不要了。
我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把厂里的事跟徒弟小刘交代了一下,就说家里有点急事。小刘还关心地问我:“师傅,没事吧?”
我摆摆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能有啥事。”
买好票,坐上南下的火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是我这二十多年的安稳日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即将揭开谜底的焦灼。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慧芳,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否则,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内心独白: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后悔。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也许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可那三万块钱怎么解释?那张绝情的字条怎么解释?不,我没错。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我王建国,丢不起这个人。我必须去,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也得把这事弄明白。
第1章 那通电话
火车哐当哐当响了一夜,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胀。对面的大哥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旁边的小年轻戴着耳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无比烦躁。
我掏出手机,翻看着慧芳的号码。想打,又不敢打。打了说什么?质问她?还是求她回来?两种方式都让我觉得窝囊。
我王建国这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火车终于进了洛阳站。我拖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股干燥的风迎面扑来,夹杂着陌生的方言和城市的喧嚣。
这就是洛阳。看起来和我们那个南方小城没什么两样,高楼,汽车,行色匆匆的人。可在我眼里,这座城市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友善。
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在车站附近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床,一个桌子,墙皮都有些脱落。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
我把包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现在该怎么办?洛阳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一个人?那张火车票存根上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突然想起慧芳的那个小姐妹。很多年前听她提过一次,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姓张,叫张桂芬。
这个名字太普通了,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我坐在床边,又开始抽烟。烟雾缭绕中,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慧芳?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接通了电话。
“喂?”
“请问,是王建过……哦不,王建国师傅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口音,听起来很客气。
我愣了一下,“是我,你是哪位?”
“哎呀,总算打通了!王师傅,我是小兵的朋友,我叫刘顺。我们这儿出了点事,小兵他……他现在联系不上家里人,手机也坏了,就给了我您的号码。”
小兵?我的儿子王小兵?他不是在上海实习吗?怎么会跑到洛阳来?还跟这个叫刘顺的在一起?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子里炸开。
“小兵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一下子就急了,攥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王师傅您别急,别急,”刘顺在那头连忙安抚我,“小兵人没事,就是……就是他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店,赔了,还欠了点钱。对方催得紧,他走投无路了,才……”
“欠了多少?”我打断他,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五万。”
五万!
我感觉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我们家那点积蓄,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多。慧芳带走的三万,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小兵人呢?”我咬着牙问。
“他……他现在在我这儿,就是情绪不太好,不敢跟您说。王师傅,您看这事……能不能想个办法?”刘顺的语气里带着恳求。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情好像开始清晰了。慧芳来洛阳,不是为了什么小姐妹,也不是跟人跑了,她是为了儿子。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夫妻,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一个人扛着?
内心独白:
她还是不信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死要面子、脾气臭的老顽固。一听儿子闯了祸,第一反应肯定是骂,而不是想办法解决。是,我承认我脾气不好,可小兵也是我的儿子啊!天塌下来,也该我们俩一起顶着。她这么一个人跑来,把我蒙在鼓里,这算什么?
一股新的火气涌了上来,盖过了之前的担忧和恐慌。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信任的问题。她不信任我,这个认知比她跟人跑了还让我难受。
“你们在哪儿?我过去。”我冷冷地说道。
刘顺似乎被我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报了个地址。
“老城区,道南路,陈记瓦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跟这天气一样,阴沉得厉害。我抓起外套,摔门而出。
我倒要看看,我那个“能干”的儿子,还有我那个“有主见”的老婆,到底给我准备了多大一个“惊喜”。
打了个车,司机是个本地人,很健谈。
“老师傅,去道南路啊?那可是老地方了,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往那儿钻。您是去访友?”
“找人。”我没什么心情聊天。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找人好,找人好。洛阳这地方,热情人多,丢不了。”
热情人?我心里冷笑一声。我儿子在这里被人骗了五万块钱,这叫热情?
车子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是低矮的青砖瓦房,墙壁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跡。路边有老人坐着马扎晒太阳,有小孩在追逐打闹,一股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可我无心欣赏。我的心里就像揣着一团火,只想快点找到他们,然后让这团火彻底爆发出来。
内心独白: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点钱容易吗?指望着给小兵将来娶媳妇用。他倒好,一声不吭就给我捅了这么大个窟窿。还有慧芳,她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惯着他,护着他,到头来呢?母子俩合起伙来骗我。这个家,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家的?
车在一个挂着“陈记瓦肆”牌匾的小院门口停下。院门是那种老式的木门,油漆都剥落了。
我付了钱,下车,站在门口。能听到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迎接我的,将是一场怎样的暴风雨?我不知道,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内心独白:
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这个家,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柱子要是歪了,天就得塌。我不能让它塌了。我要让慧芳和小兵明白,有些事,是不能自作主张的。错了,就要认。
第2章 陈记瓦肆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
地上铺着青石板,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长得正旺。正对着门的是一间正房,两边是厢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从左边的厢房里传出来的。
一个穿着蓝色粗布褂子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小锤子,对着一块瓦片一样的东西敲敲打打。他戴着老花镜,神情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院子里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皮肤黝黑,一脸局促。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迎了上来。
“您……您是王师傅吧?”
我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在院子里搜索。我没看到慧芳,也没看到小兵。
“我就是刘顺。快请进,快请进。”他热情地把我往屋里让。
那个敲打瓦片的老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着我。他的眼神很平和,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兵呢?慧芳呢?”我开门见山,语气里压着火。
刘顺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兵子他……他在屋里。阿姨她……她出去买菜了。”
买菜?心可真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有心情买菜做饭?
我懒得再跟刘顺废话,径直朝正房走去。刘顺想拦,又没敢。
我一把推开房门。
屋里的光线有点暗,小兵正坐在床边,低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叫不出一声“爸”。
看到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窜到了头顶。
“出息了啊,王小兵!学会离家出走了?学会欠债了?五万块钱,你倒是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那钱是你妈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小兵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一耸一耸的,看样子是哭了。
“说话啊!哑巴了?”我上前一步,真想给他一巴掌。
“建国!”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回头一看,是慧芳。她提着一个菜篮子,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一丝……恐惧。
看到她,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带着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你还有脸回来?”我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院子里的刘顺和那个老师傅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慧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把菜篮子放在地上,快步走到小兵身边,把他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她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我。
“你护着他?就是你这么惯着,才把他惯成今天这个样子!败家子!”我指着小兵的鼻子骂。
“你别骂孩子!”慧芳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是我的错。”
“你的错?好啊,那你倒是说说,错在哪儿了?错在不该背着我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还是错在不该一个人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给我王建国丢人现眼?”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往她心上戳。我知道这很伤人,但我控制不住。我觉得自己被他们母子俩联合背叛了。
内心独白:
看着慧芳那张苍白的脸,我心里其实也咯噔了一下。她瘦了,也憔悴了。可我不能心软。今天我要是心软了,以后这个家还有什么规矩?他们会觉得我王建国好欺负,什么事都能瞒着我。不行,绝对不行。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王师傅,您先消消气,喝口水。”刘顺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想打个圆场。
我一把挥开他的手,水洒了一地。
“这里没你的事!”
刘顺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位师傅,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一直没说话的那个老师傅也走了进来。他摘下老花镜,露出一双虽然布满皱纹但却很清亮的眼睛。“家里的事,关起门来是家事。在院子里嚷嚷,就成了笑话了。”
他的话不重,但很有分量。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缩在慧芳身后的小兵,最后目光落在慧芳那双通红的眼睛上。
“好,那你们就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拉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下,摆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慧芳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是……是小兵,他想自己干点事,不想总靠着家里。他跟刘顺合伙,想做那个……唐三彩的仿古复制品。他们听说陈师傅是这方面的高手,就来洛阳拜师学艺。”
“陈师傅?”我看向那个老人。
老人点点头,“我叫陈建业,就是个摆弄泥巴的。”
“他们学得挺好,也做出来一批东西,”慧芳继续说,声音哽咽,“可……可他们年轻,没经验,被人骗了。收了货,钱没给,人也找不到了。”
“所以就欠了五万?”我冷哼一声,“欠了谁的钱?”
“是……是原料商的。”
“那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把房子卖了替他还债吗?”我没好气地问。
慧芳摇摇头,擦了把眼泪,“陈师傅……陈师傅说,不能让孩子就这么栽了。他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先帮我们垫上了。还说,只要孩子们肯干,手艺在,这点钱,总能挣回来的。”
我愣住了。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叫陈建业的老人。他一脸平静,仿佛慧芳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内心独白:
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头,肯拿出自己的养老钱,帮两个不着调的毛头小子?这世上还有这种傻子?我不太信。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他图什么?图我们家这俩傻子给他当牛做马,白干活?人心隔肚皮,我得多个心眼。
“陈师傅是吧?”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我们家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这钱,我们自己会想办法。您把钱拿出来,总得有个说法吧?利息怎么算?”
我这话问得就很不客气了,几乎是在怀疑他的动机。
陈建业看了我一眼,没生气,反而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
“年轻人,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帮他们,不是图啥。就是看这两个娃,实诚,肯下功夫,是块好料。我这手艺,总得有个人传下去不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们不占人便宜。您垫了多少,我们加倍还您。”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拍在桌子上,大概有三千多块。“这是定金。剩下的,我们回去就给您打过来。”
陈建业看都没看那堆钱,摆了摆手。
“钱的事,不急。我帮他们,是帮手艺,不是放高利贷。”他顿了顿,看着我说,“倒是你,这位师傅,火气太大了。家和万事兴,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只会伤了家人的心。”
他一个外人,凭什么教训我?
我刚想发作,慧芳拉住了我的胳膊。
“建国,你少说两句吧。陈师傅是好人。”
“好人?”我甩开她的手,“好人能让你们娘俩瞒着我这么大的事?我看你们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我的话音刚落,一直没说话的小兵突然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爸!不关我妈的事!也不关陈爷爷的事!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蠢,被人骗了!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骂我,怕你对我失望!妈是为了我才来的!你有什么火,冲我发!别说他们!”
他一口气吼完,又低下头,压抑的哭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又气又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内心独-白:
儿子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跟我吼。他说他怕我失望。难道我现在就不失望吗?我失望的不是他赔了钱,是失望他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求助自己的父亲,而是逃避。我这个父亲,在他心里,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第3章 一碗烩面
屋子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
小兵的哭声,慧芳的啜泣,还有我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跑了调的悲伤曲子。
陈师傅默默地把桌上那沓钱推回到我面前,然后转身走出了屋子。院子里,又响起了他那不紧不慢、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得我心里发慌。
刘顺也悄悄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我看着慧芳,她也在看我。我们俩的眼神在空中相遇,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疲惫和失望。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沙哑。
慧芳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不看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除了骂我们,你还会做什么?你会拿出钱来帮小兵吗?你只会说他没出息,说我教子无方。”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是他老子!我骂他两句怎么了?天底下哪个爹不骂儿子?我骂他,是想让他长记性!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一句话不说,那就是对他好?”我提高了音量,为自己辩解。
“长记性?你那是长记性吗?你那是伤他的自尊心!”慧芳也激动起来,“从小到大,他做什么事你满意过?考了第二名,你问他第一名是谁。找了个实习工作,你嫌人家工资低。他想自己闯一闯,你又说他不自量力。建国,你有没有想过,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我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严父出孝子,我对他的严格,是为了他好。可现在听慧芳这么一说,好像我做的全都是错的。
“我……我那是为他好!”我嘴硬道。
“为他好,就可以不顾他的感受吗?为他好,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吗?”慧芳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都二十多岁了,是个大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父母的,应该是支持他,而不是打击他。”
我沉默了。
内心独白:
我真的错了吗?我回想着小兵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好像……确实是这样。我总是拿自己那套标准去要求他,希望他按我规划好的路走,稳稳当当,不出差错。可我忘了,他不是我,他有他自己的人生。我总想着为他遮风挡雨,却没发现,他已经长大了,想要自己去闯一片天了。
“那……那这五万块钱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我放缓了语气,算是妥协了。
提到钱,慧芳的脸色又暗淡了下去。
“陈师傅说,让我们别急。他把院子旁边那个小铺面腾了出来,让孩子们继续做。他说,洛阳这边喜欢唐三彩的人多,只要东西好,不愁卖。挣了钱,一点点还。”
“就凭他们俩?”我表示怀疑。
“还有我。”慧芳说,“我在这里,给他们做做饭,洗洗衣服,还能在铺子里帮帮忙。总比在家里闲着强。”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离了我就活不了的女人。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那家呢?家你不要了?”
“我没说不要家。”慧芳看着我,“建国,我只是想陪着儿子度过这个难关。等这边的事情走上正轨了,我自然会回去。我留那张字条,是不想跟你吵。我知道,我要是说了实话,你肯定不会让我来。”
她说的是实话。如果她当时告诉我,我确实会拦着她。
我叹了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这场我预想中的暴风雨,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像一个鼓足了劲儿的拳击手,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爸,妈,你们别吵了。”小兵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都是我的错。爸,我对不起你。我……我真的只是想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个废物。”
听到“废物”这两个字,我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我从来没觉得他是废物,可我的言行,却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这个当爹的,当得有多失败。
“行了,别哭了。像个什么样子。”我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却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他。
小兵愣住了。他知道我最烦他抽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我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他猛吸了一口,被呛得咳了起来。
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我心里那点火气,彻底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心疼。
内心独-白:
儿子真的长大了。虽然闯了祸,但他敢认。他说想证明给我看,这句话,比他考一百分还让我心里熨帖。我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是个普通工人。我怕他跟我一样,没出息。所以才对他那么苛刻。也许,我真的该学着放手了。让他自己去飞,哪怕摔得头破血流,那也是他自己的人生。
“吃饭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师傅站在了门口。他的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是三碗热气腾腾的烩面。
浓郁的羊肉汤香味,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屋子。
“家里没准备什么好菜,就下碗面,垫垫肚子。”陈师傅把面放在桌上,“有啥事,吃完饭再说。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肚子。”
我看着那碗烩面,白色的面条,翠绿的香菜,红色的辣椒油,还有大块的羊肉,汤色奶白,香气扑鼻。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从昨天上火车到现在,我确实没怎么吃东西。
“吃吧。”慧芳给我递过来一双筷子。
我没再矫情,接过来,埋头就吃。面条很筋道,羊肉汤很鲜美。一口热汤下肚,感觉整个人都暖和过来了。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吃着面。
一碗面下肚,我感觉心里那股憋闷的劲儿,也顺着热气消散了不少。
“陈师傅,今天……对不住了。”我吃完面,擦了擦嘴,走到院子里,对正在收拾工具的陈建业说。
陈建业笑了笑,“没事。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话说开了就好。”
“那钱的事……”
“钱的事,我说了,不急。”他打断我,“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在这儿住下,帮我搭把手。我这把老骨头,正好缺个帮工。”
我愣住了。留下来?我厂里还有一堆事呢。
可看着院子里那两个重新燃起斗志的年轻人,看着慧芳那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内心独白:
留下来吗?我一个搞机械的,能帮他做什么?摆弄泥巴?可要是我现在走了,不等于把这个烂摊子又扔给慧芳和孩子了吗?我来的时候,是想把他们带回去。可现在,我好像有点动摇了。也许,留下来,亲眼看着他们把这个坎迈过去,才是我这个当爹的、当丈夫的,该做的事。
第4章 手上的茧
我最终还是留下了。
没跟厂里请长假,就说家里的事复杂,得耽搁几天。徒弟小刘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让我放心,说车间有他盯着,出不了乱子。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像个逃兵,抛弃了自己的阵地。
陈师傅给我安排的住处,就在西边的厢房,和小兵、刘顺挤一个屋。屋里是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条件虽然简陋,但被褥都很干净,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
慧芳想让我跟她去外面住旅馆,被我拒绝了。
“就住这儿。我也想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的,把你们娘俩的魂都勾走了。”我嘴上还是不饶人,但心里已经没那么抵触了。
我的“帮工”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陈师傅让我干的活,很简单,就是和泥。
别小看这和泥,里面的门道多着呢。水的比例,泥的软硬,都得靠手感。陈师傅说,做唐三彩,泥是根基,根基不稳,上面的楼阁盖得再漂亮,也是空中楼阁。
第一天,我干得一塌糊涂。不是水加多了,就是泥和得不均匀。弄得满身满手都是泥,狼狈不堪。
小兵和刘顺想过来帮忙,被陈师傅拦住了。
“让他自己来。什么时候他能把这坨泥和得跟你们做坯用的泥一样匀乎了,他就算出师了。”
我王建国这辈子,最好个面子。在厂里,我是人人尊敬的老师傅,到了这儿,倒成了一个连泥都和不好的学徒。我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把这活干好了不可。
我开始观察陈师傅是怎么和泥的。他每次加水都很少,用手掌根部一点点地把水“吃”进泥里,整个过程不紧不慢,像是在跟泥土对话。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来,用心去感受泥土在手里的变化。
一天下来,我的两只手掌磨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
晚上,慧芳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手。
“你说你,跟它较什么劲。干不了就不干了呗,谁还笑话你?”她一边给我往水里加盐,一边心疼地数落我。
“谁说我干不了?”我梗着脖子,“我王建国想干的事,就没干不成的。”
热水浸泡着酸痛的双手,很舒服。我看着慧芳为我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暖的。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了。
“那个陈师傅,到底是什么人?”我忍不住问。
“他呀,是这行的老人了。”慧芳把毛巾递给我,“听刘顺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国营工艺厂的大师傅,还得过奖呢。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就自己开了这个小作坊,守着这门手艺。他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外面工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就他一个人。”
我心里“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内心独白:
原来也是个国营厂的老工人。怪不得看他身上有股我们这代人特有的劲儿。踏实,认真,认死理。他说帮孩子们是帮手艺,不是放高利贷,我现在有点信了。我们这种人,把手里的技术,看得比命都重。看到好苗子,就忍不住想扶一把。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泥。
我的手掌开始起泡,然后磨破,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慧芳劝我歇歇,我没听。我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就像学车床,手上不磨出几个茧子,你永远都找不到那种“人机合一”的感觉。
渐渐地,我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我能感觉到泥土的“呼吸”,知道它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饱”了。我活出来的泥,也越来越均匀,越来越有韧性。
有一天,陈师傅拿起我刚和好的一坨泥,在手里捏了捏,点了点头。
“中。有那个意思了。”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夸奖,比我在厂里拿了先进生产者还高兴。
和小兵的关系,也在这几天的共同劳作中,慢慢缓和了。
他不怎么跟我说话,但会默默地把我用完的工具收拾好,会给我打好洗脸水。我呢,看到他做坯的时候哪个地方手法不对,也会忍不住指点两句。
“手腕要稳,用力要匀。你这是做坯,不是打架。”
“爸,我知道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听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之间不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父子,反而更像是一对师徒。
铺子里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陈师傅的手艺确实不是盖的。他做的那些唐三彩马,形态逼真,釉色饱满,往铺子里一摆,就透着一股子贵气。
很多来老城旅游的游客,都会被吸引进来。虽然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但一天下来,总能开个张。
慧芳在铺子里负责招呼客人。她人随和,说话又实在,不坑不骗,很快就和周围的街坊邻居混熟了。有时候我们收工晚了,邻居张大妈还会给我们送来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这种久违的、淳朴的人情味,让我这个一直对这里抱有偏见的外地人,心里感觉很温暖。
内心独白:
我以前总觉得,人心复杂,出门在外,得处处防着别人。可在这里,我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陈师傅的古道热肠,邻居的热情善良,都让我对自己之前的想法产生了怀疑。是我太狭隘了?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比我想象的要温暖得多?
一天晚上,我们收工后,陈师傅拿出他珍藏的一瓶杜康酒,说要跟我们喝两杯。
酒过三巡,话就多了起来。
刘顺说起他们被骗的经过。原来那个收货的,是他们通过网上认识的,自称是某某博物馆的采购员,说得天花乱坠。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一激动,就把所有做好的货都给了对方,结果钱没拿到,人也消失了。
“都怪我,太想挣钱了,没多长个心眼。”小兵低着头,一脸懊悔。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吃一堑,长一智。这五万块钱,就当是交学费了。不亏。”
小兵惊讶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笑了笑,端起酒杯,敬陈师傅。
“陈师傅,我敬您一杯。之前是我不对,小心眼了,您别往心里去。”我一口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
陈师傅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笑意,“建国啊,你这双手,是干活的手。手上这层茧子,就是你的功劳簿。有这双手在,到哪儿都饿不死。”
他指了指我那双因为和泥而变得粗糙不堪的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是啊,这双手,操作了三十年的车床,为家里挣来了一砖一瓦。现在,它又学会了和泥。
这双手,就是我王建国这辈子最大的资本和骄傲。
内心独白:
陈师傅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们这代工人,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大本事。我们信奉的,就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挣一口干净饭吃。这份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小兵以前总觉得我这个工作不体面,现在,我希望他能明白,任何凭劳动吃饭的职业,都值得被尊重。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第一次,像朋友一样,跟儿子聊起了我年轻时在厂里的事。聊我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高难度零件时的兴奋,聊我带的第一个徒弟出师时的骄傲。
小兵听得很认真。
我能感觉到,我们父子之间的那堵墙,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第5章 裂痕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波澜不惊,却也清澈安宁。
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好。除了陈师傅的镇店之宝,小兵和刘顺做的那些小挂件、小摆设也开始有了销路。他们年轻,脑子活,设计的东西更符合现在游客的审美。
慧芳把铺子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还学会了用手机做直播,把制作唐三彩的过程拍给网友看。没想到效果还挺好,吸引了不少粉丝,甚至有人直接在网上下单。
看着这一切,我心里是踏实的。虽然每天还是和泥,腰酸背痛,但心里舒坦。
那五万块钱的窟窿,正在一点点地被填上。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好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天下午,天气有点阴沉,像是要下雨。我正在院子里和泥,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提着一个公文包,走进了院子。
他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脸精明相。
“请问,陈建业师傅是在这里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
陈师傅正在指导小兵上釉,听到声音,抬起头。
“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师傅,您好。我姓黄,是‘古韵轩’的经理。”男人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我们老板,对您的手艺非常欣赏。想请您出山,去我们公司做技术总监。”
“古韵轩”?我听慧芳提过,是市里最大的一家工艺品公司,专做高端仿古瓷器,生意做得很大。
陈师傅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
“我这把老骨头,出不去了。就在这小院子里,挺好。”他淡淡地拒绝了。
黄经理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
“陈师傅,您先别急着拒绝。我们老板说了,只要您肯来,条件好商量。年薪三十万,配车,配房。您只需要做技术指导,不用亲自动手。”
三十万!
这个数字,让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对我们这种工薪阶层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小兵和刘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里满是震惊。
陈师傅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说了,不去。”
黄经理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
“陈师傅,您这是何必呢?守着这个小破院子,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您看您带的这两个徒弟,毛手毛脚的,能成什么气候?您这一身的手艺,跟着您埋没在这儿,太可惜了。”
他这话,说得就有点难听了。
小兵和刘顺的脸都涨红了。
“我们怎么就不能成气候了?”小兵忍不住顶了一句。
黄经理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轻蔑。
“小伙子,心气挺高啊。我告诉你,做生意,光有手艺可不行。得有渠道,有资本。你们这样的小作坊,早晚都得关门。”
“你……”小兵气得想上前理论,被我一把拉住了。
“这位黄经理,”我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泥,“我们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要是来买东西,我们欢迎。要是来挖墙脚,那对不住,门在那边。”
我指了指院门。
黄经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师傅。
“行。陈师傅,您好好考虑考虑。我们的条件,随时有效。”他把名片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他走后,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三十万的年薪,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师父,您……真不去啊?”刘顺小心翼翼地问。
陈师傅拿起一块泥坯,仔细端详着,头也不抬。
“去干啥?去看人脸色,还是去给他们当招牌?我这辈子,就图个自在。”
话是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这件事,对小兵和刘顺的冲击很大。
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爸,你说……那个黄经理说得对吗?我们这样的小作坊,真的没有前途吗?”饭后,小兵找到我,犹豫着问。
我看着他年轻而迷茫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前途是自己干出来的,不是别人说出来的。”我说,“你陈爷爷守着这院子几十年了,你看他没有前途吗?”
“可……时代不一样了啊。”小兵说,“现在都讲究规模化,品牌化。我们这样单打独斗,太难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说的是事实。我们那个时代,讲究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现在,是“酒香也怕巷子深”。
内心独白:
孩子们的想法,动摇了。这很正常。一边是年薪三十万的诱惑,一边是前途未卜的辛苦劳作,换了谁,心里都得犯嘀咕。我开始有点担心,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小团队,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出现裂痕。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果然,我的担心成了现实。
第二天,刘顺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刚做好的马坯。
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陈师傅也从没骂过他们。
可这次,小兵却没忍住。
“你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这可是客户订的!”
刘顺也来了火气,“我不是故意的!你吼什么?”
“我吼你怎么了?天天心不在焉的,你能干好什么?”
“你以为你好到哪儿去?昨天听了那个什么三十万,魂都飞了吧?是不是觉得跟着我们干,屈才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吵了起来。
慧芳赶紧上前去劝。
陈师傅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我走过去,把那堆碎掉的泥坯扫到一边。
“都少说两句!”我喝道,“一个破泥马,碎了就碎了,再做一个就是了。为这点事吵架,值当的吗?”
我的话,暂时压住了火头。但-我知道,那道裂痕,已经出现了。
晚上,我找到陈师傅。
“老师傅,这事……你看怎么办?”
陈师傅正在灯下修补一个旧的瓷瓶,他用一根细细的竹签,蘸着特制的胶水,一点点地粘合着碎片。动作极其耐心,专注。
“急什么。”他头也不抬,“年轻人,心里长草,是常事。风吹过了,草就倒了。等风停了,它自己又会站起来。”
“可我怕……这风不停啊。”
陈师傅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看着我。
“建国,你信不信,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他说,“比如,这修补的手艺。再比如,人心里那点安宁。”
我看着他手下那个正在慢慢恢复原样的瓷瓶,若有所思。
内心独白:
陈师傅说得对。这个世界,诱惑太多。金钱,地位,名利。可这些东西,真的能带来快乐吗?我王建国干了一辈子工人,没挣到大钱,可我每天下班,喝口小酒,看着老婆孩子,心里是踏实的。这种踏实,是三十万年薪能买来的吗?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天,黄经理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人,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刘顺的父亲。
第6章 真相大白
刘顺的父亲,是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庄稼汉。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脚上一双布鞋沾满了泥土。他站在那个西装革-履的黄经理旁边,显得格格不入,一脸的局促和不安。
“顺子,你出来。”他站在院子门口,朝屋里喊。
刘顺听到声音,从厢房里跑出来,看到他爸,整个人都懵了。
“爸?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在这泥坑里待一辈子了?”刘老汉的嗓门很大,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火气,“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让你出来读书,是让你来玩泥巴的吗?”
“爸,我不是在玩,我是在创业!”刘顺急着辩解。
“创业?创什么业?被人骗得底裤都快没了,还叫创业?”刘老汉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跟你说,赶紧跟我回去!黄经理都替你安排好了,去他公司上班,一个月五千块,坐办公室,不比你在这儿吃土强?”
原来,是黄经理找到了刘顺的家里,把他爸给请来了。
这一招,够狠。
刘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了看他爸,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们。
“我不回去!”他梗着脖子说,“我跟兵子说好了,要一起干的!”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刘顺的脸上。
刘老-汉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不孝子!老子的话你都不听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刘顺捂着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还是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
“刘大哥,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慧芳赶紧上前劝。
“弟妹,这事你别管!”刘老汉一摆手,“这是我们家的事。我今天,就是绑,也得把这小子绑回去!”
黄经理站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他今天就是来看戏的。
院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让他自己选。”
一直沉默的陈师傅,开口了。
他放下手里的活,慢慢地走到刘顺面前。
“顺子,抬起头。”
刘顺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
“你爸说的,没错。跟着我,吃苦,受累,还挣不着大钱。去黄经理那儿,安稳,体面。路怎么走,你自己选。选哪条,师父都不怪你。”陈师傅的语气很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顺的身上。
我知道,这是最艰难的选择。一边是亲情和安稳的生活,一边是友情和不确定的未来。
刘顺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他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就在我们都以为他会选择跟他爸走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爸,一字一句地说:
“爸,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
刘老汉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我喜欢这门手艺。”刘顺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喜欢看着一坨泥,在自己手里,慢慢变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这种感觉,是坐在办公室里体会不到的。钱,我可以慢慢挣。但这个,我不想放弃。”
他转过身,对着陈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父,我想留下来。”
陈师傅的眼眶,有点红。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刘顺的肩膀。
“好孩子。”
刘老汉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坚决。他张了张嘴,想骂,却又骂不出来。最后,他一跺脚,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黄经理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戏,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冷哼一声,转身就想走。
“等一下。”
我叫住了他。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黄经理,是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我这几天偷偷托厂里同事查到的一些东西,“古韵轩,听起来挺气派。不过,我怎么听说,你们公司最近资金链出了问题,连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黄经理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你……你胡说八道!你这是诽谤!”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把那张纸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们公司前段时间高价拍下了一批据说是唐代的古董,结果被专家鉴定是假的,亏了一大笔钱。现在急着找陈师傅出山,无非是想利用他的名气,做一批高端仿品,好填上这个窟窿,对不对?”
我每说一句,黄经理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们打的算盘倒是挺好。把陈师傅请过去,给他一个‘技术总监’的虚名,实际上,就是让他给你们当枪使。等你们度过了危机,陈师傅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到时候一脚踢开。至于那三十万年薪?恐怕也是个空头支票吧?”
我的话,像一把尖刀,剥开了他华丽的外衣,露出了里面肮脏的真相。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小兵和刘顺张大了嘴巴,慧芳一脸的难以置信。
连陈师傅,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内心独白:
我王建国在厂里干了三十年,跟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个姓黄的,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鸟。眼睛里全是算计,没有半点诚意。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但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头的。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老实人?
“你……你血口喷人!”黄经理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咱们可以报警,让警察来查。”我冷冷地看着他,“或者,我把这些东西,捅给媒体。我想,他们会对你们‘古韵轩’的故事,很感兴趣。”
黄经理彻底慌了。他脸上的汗,像下雨一样往下淌。
“算……算你狠!”
他扔下这句话,狼狈地逃走了,连刘老汉都顾不上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久,刘老汉才从地上站起来。他走到儿子面前,抬起手,似乎又想打他。
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后,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刘顺的肩膀。
“你……长大了。”
他转过身,对我,对陈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住了,各位。是我……老糊涂了。”
说完,他-就那么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院子。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小兵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爸,你……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我笑了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爸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
这一刻,我感觉,我终于在我儿子面前,找回了一个父亲该有的尊严。不是靠打骂,不是靠说教,而是用行动。
内心独白:
我其实没那么神。我只是多了个心眼,托人查了一下。但我今天做的这件事,让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佩服自己。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发火、只会计较面子的王建国了。我学会了保护我的家人,保护那些值得我尊重的人。这种感觉,比当上车间主任还让我觉得自豪。
那道因为猜忌和诱惑而产生的裂痕,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弥合了。
我们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家庭”,经历了一场风雨,反而变得更加团结,更加坚固。
内心独白:
晚上,慧芳给我捏着肩膀,她说:“建国,你今天,真像个爷们。”我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我哪天不像爷们了?”我们俩都笑了。我突然明白,夫妻之间,最好的状态,不是相敬如宾,而是在面对困难时,能够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我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觉得这趟洛阳,来值了。
第7章 返程的票
那场风波过去后,院子里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却悄悄地改变了。
小兵和刘顺干活更踏实了。他们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明白了手艺的珍贵,也明白了坚守的不易。他们不再好高骛远,而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沉浸在那一坨坨泥土里。
刘老汉第二天又来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们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把水缸挑满了。临走的时候,他从一个布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刘顺手里。
“爸知道你苦,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
刘顺说什么都不要。父子俩在院子里推搡了半天,最后,刘顺还是拗不过他爸。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酸酸的。
这就是中国的父母。嘴上骂得再凶,心里,却永远是疼孩子的。
我和陈师傅,成了真正的朋友。
我们俩经常在晚饭后,一人一壶茶,坐在院子里,天南地北地聊。聊我们年轻时厂里的光辉岁月,聊我们这代人的困惑和坚守。
我发现,我们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都固执,都认死理,都觉得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精神头。
“建国,你这双手,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有一天,他看着我手上新长出来的茧子,笑着说,“你要是不嫌弃,等你在厂里退了休,就来我这儿。我们俩,一起把这摊子做大。”
我哈哈大笑,“那敢情好。到时候,我给你管生产,你给我开工资。”
我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但心里,却真的很暖。
慧芳,成了这个小院里真正的“女主人”。
她不仅把我们的生活照顾得妥妥帖帖,还把铺子的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私人订制”,根据客户的要求,做一些独一无二的唐三彩作品。
我看着她每天忙碌而充实的样子,看着她脸上重新绽放的光彩,我才发现,我以前对她的了解,是多么的肤浅。
她不是只能围着灶台转的家庭主妇,她有她的智慧和能力。只是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她把自己的光芒都收敛了起来。
转眼间,我来洛阳已经快一个月了。
厂里的电话,催了好几次。徒弟小刘虽然能干,但有些技术上的难题,还是得我回去处理。
我知道,我该走了。
这天晚上,吃完饭,我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
“我明天,该回去了。”我说。
院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慧芳的眼神暗了暗,但她什么也没说。
小兵和刘顺都低下了头。
“师父,你再多待几天吧。”刘顺说。
“是啊,爸。我们……我们都舍不得你走。”小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心里也舍不得。这一个月,虽然辛苦,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心、最痛快的一个月。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我老家那摊子事还等着我呢。再说了,你们现在也都走上正轨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头子在这儿碍手碍脚了。”
“谁说你碍手碍脚了?”慧芳白了我一眼。
“建国,回去也好。”陈师傅开口了,“家在那边,根在那边。有空了,再过来看看我们这些老朋友。”
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你带上。算是我这个老哥哥,送你的念想。”
我打开一看,是一尊小小的唐三彩马。那马昂首挺立,气宇轩昂,釉色流光溢彩,一看就是出自陈师傅之手。
“这……这太贵重了。”我连忙推辞。
“拿着。”陈师傅把东西硬塞到我手里,“一个泥马而已,不值钱。值钱的,是咱们这段交情。”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内心独白:
我王建国这辈子,没交下几个知心朋友。没想到,五十岁了,在这千里之外的洛阳,却遇到了陈师傅这样的知己。这尊唐三彩马,在我眼里,比金子还贵重。因为它承载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情义。这份情义,我会记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慧芳和小兵送我到火车站。
临进站的时候,小兵从背后抱住了我。
“爸,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我不会再让你和妈失望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慧芳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眼圈红红的。
“回去以后,按时吃饭,别总抽烟。家里的事,你别操心。”
“你呢?”我看着她,“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慧芳摇了摇头。
“我想再陪小兵一段时间。等这边彻底稳定了,我就回去。”她顿了顿,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建国,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个家,散不了。”
我点了点头。
这一次,我信她。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检票口。我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我的心情和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我心里装满了愤怒、猜忌和不安。
回去的时候,我心里装满了温暖、感动和希望。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尊小小的唐三彩马。
内心独-白:
这趟洛阳之行,像一场梦。我找到了离家出走的妻子,也找回了渐渐疏远的儿子。我认识了一群善良、淳朴的人,也重新认识了我自己。我明白了,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道理,而是理解。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而是情义。一个男人的尊严,不在于面子,而在于他是否能撑起一个家,保护好他爱的人。
回到家,打开门,屋子里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只是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把那尊唐三彩马,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打开电脑,登录了很久没上过的社交账号。
我想把这段经历写下来。
我想告诉所有的人,我去了趟河南洛阳,实话实说,那里的人,那里的事,真的让我眼界大开。
我敲下了一行标题:
去了趟河南洛阳,实话实说,河南人的素质让我眼界大开!
写完标题,我点上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思绪万千。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的结束,更是一个新的开始。是我和我家人的新的开始,也是我对这个世界,新的认识的开始。
窗外,阳光正好。
内心独白:
生活就像和泥,需要耐心,需要用心,更需要温度。水加多了,就添点土;土加多了,就加点水。只要肯花功夫,总能和出最合适的韧性。家,也是一样。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总会有磕磕碰碰。但只要心里那份爱还在,那份情还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就是我这趟洛阳之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