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磨钝了的锉刀,年复一年地刮着客厅的空气。我妈,王淑芬,坐在那张她坐了二十年的单人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凑近一寸,就能听清一个国家的命运。她今年八十四,耳朵背了,但遥控器永远攥在她手里,那是她在这间屋子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磨钝了的锉刀,年复一年地刮着客厅的空气。我妈,王淑芬,坐在那张她坐了二十年的单人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凑近一寸,就能听清一个国家的命运。她今年八十四,耳朵背了,但遥控器永远攥在她手里,那是她在这间屋子里,为数不多的、不容置喙的权力。
我放下筷子,妻子林慧默契地开始收拾碗碟。六岁的女儿彤彤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我身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爸爸,奶奶的电视为什么又要喊?”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彤彤便懂事地捂住了嘴。
这几乎是每天的仪式。噪音,忍耐,和一种被时间浸泡得发黄的沉默。我妈的晚年,被我规划得像一张精准的Excel表格:晨起散步半小时,三餐低盐少油,下午两点准时午睡,晚上七点看新闻。我以为,这就是孝顺。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不需要她操任何心的,程序化的晚年。
直到六年后,我才明白,我给她的,只是一个无比漫长的、等待死亡的候机厅。
而引爆这一切的,是一幅价值七十三万的,破画。
引子
一切的开端,是在六年前一个同样平淡的晚饭后。
那天晚上,有三件事不太对劲。第一件,我妈的眼镜没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而是搁在了电视柜顶,旁边还压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第二件,我问她下午和李阿姨她们去公园聊了些什么,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就那样”,眼神却有些闪躲,这在她身上很少见。她是个喜欢分享的老太太,哪怕是邻居家猫生了三只崽这种事,她也能绘声绘色地讲上半天。
第三件,是我手机上的一通未接来电。下午三点,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忙于一个项目会议,随手按了静音,便忘了。
这三件看似毫无关联的琐事,像三颗松动的螺丝,在当时的我看来微不足道,却在日后,让我的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两天后,我妈宣布要去邻市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免费健康旅游”。组织方是一家叫“夕阳红康养中心”的公司,包吃包住,还有专家讲座。我本能地反对,网上的骗局案例看得太多了。
“妈,别去了。想去哪玩我周末开车带你去。”我坐在她对面,试图用理性的口吻劝说。
“你们忙,我跟街坊们一块儿去,热闹。”她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固执。她的口头禅是“行了,我知道了”,一句能瞬间终止任何对话的咒语。
“那不一样,那些都是骗人的。”
“怎么就骗人了?人家还送鸡蛋呢,李阿姨都去过三回了。”她提高了音量,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被群体认同感点燃的光。
我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两千块钱递给她。“拿着,别省着。但是记住,不管他们说什么,不许买任何东西,尤其是保健品。”
她接过钱,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行了,我知道了。”
她走的那三天,家里异常安静。电视的声音没有被拧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也不再刺耳。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像一个常年佩戴的腕表突然被摘掉,手腕上那块皮肤,凉得让人心慌。
第三天傍晚,她回来了,精神矍铄,手里提着一袋承诺过的免费鸡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米多长的条状物,被她小心翼翼地倚在卧室门后。
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饭时,她显得异常兴奋,饭都多吃了半碗。饭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而是神秘地把我、林慧都叫到她房间。
她献宝似的,一层层揭开那块红布。
一幅画。
一幅装裱粗糙的国画。画上是几座光秃秃的远山,一条干涸的河床,用色灰暗,笔触滞涩,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和……业余。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印章和两个潦草的签名,叫“墨尘”。
“怎么样?”我妈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孩童般的骄傲,“这可是个宝贝。那个讲课的王教授说了,这画的作者叫墨尘,是民国时期被埋没的大画家,跟徐悲鸿齐名的!这是他晚年的绝笔,叫《远山寂》,存世量极少,未来升值空间不可限量!”
我盯着那幅画,喉咙发干。我不是什么鉴赏家,但直觉告诉我,这东西,一文不值。
“妈,这……花了多少钱?”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她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三万?”我试探着问。
她摇摇头,脸上的得意更盛了。“格局小了不是?”
林慧在我身后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妈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朝圣的语气,公布了那个数字。
“七十三万。”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凝固了。
第一章:无价的废纸
七十三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手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那是我妈和我爸一辈子省吃俭用,连块排骨都舍不得多买,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养老钱。我爸走得早,这笔钱,我妈一直视若生命。
“妈,您再说一遍,多少?”我的声音在抖。
“七十三万。王教授说了,这还是看我诚心,给我的内部价。他说我这是为艺术投资,也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她还在复述着那套拙劣的话术,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抢过她手里的画,翻到背面,粗糙的画框边缘甚至还有毛刺。我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搜索“民国画家 墨尘”。搜索结果寥寥无几,全是些不入流的艺术品交易网站,挂着一些同样风格的、标价几百块的劣作。
骗局。一个彻头彻尾的、侮辱智商的骗局。
“妈!您被骗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东西就是一张废纸!您把一辈子的积蓄,换了这么一张废纸!”
我的情绪失控了。理智告诉我应该冷静,应该循循善诱,但七十三万的冲击力太大,它击碎了我所有的伪装。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对我妈说话,而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躲在暗处的骗子咆哮。
“你胡说!”我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想把画抢回去,但没我力气大。“王教授是文化名人,上过电视的!人家小张……就是接待我的那个业务员,对我可好了,天天嘘寒问暖,还认我做干妈。他们怎么会骗我?”
“干妈?他要是真拿您当妈,就不会骗走您这棺材本!”我把手机屏幕怼到她面前,点开一篇揭露“艺术品投资”骗局的新闻,“您自己看!一模一样的套路!免费旅游、专家讲座、夸大价值、情感攻势!您怎么就信了呢?”
她眯着老花眼,费力地凑近屏幕,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让她眼花。她烦躁地一把推开我的手,吼道:“你们这些新东西我看不懂!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王教授那么有学问的人,不会骗我!”
这是我们家庭的经典场景之一:我试图用现代科技和信息去“纠正”她,而她则用固执和回避来捍卫自己早已过时的世界。每一次,都以两败俱伤告终。
林慧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建明,你小点声,别吓着妈。妈,您先别急,建明也是担心您。要不,我们找个懂行的朋友帮忙看看?”
“不用看!我信王教授!”我妈的态度强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冲进她房间,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份“收藏证书”和一份“转让合同”。合同上的公司名称是一家我从未听过的“华夏瑰宝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收款账户是一个私人账户。
证据确凿。
我拿着那两张纸,感觉它们比那幅画还要沉重。“妈,您看,这是私人账户。正规公司怎么可能用私人账户收款?这钱还能追回来吗?”
最后一句话,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愤怒退潮后,是冰冷的绝望。
我妈看着我手里的合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开始哆嗦。她或许终于意识到,我说的,可能是真的。但长久以来的自尊,让她无法承认自己的错误。
“你……你就是见不得我做主花一回钱!”她突然迸发出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我说话了?买什么菜,几点睡觉,连电视看哪个台,不都得听你的?我就想自己做回主,给自己买点我喜欢的东西,不行吗?”
她的声音从尖利变得哽咽,眼圈红了。
我愣住了。我从未想过,在她眼中,我的“安排”和“照顾”,竟然是“控制”。我以为我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原来在她看来,那只是一个更精致的笼子。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再次冲垮了我。
“我控制你?我那是为你好!要不是我管着你,你早就把那些没用的保健品当饭吃了!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给你最好的生活条件,我图什么?我就是图你老了能安安稳稳,别再出什么岔子!结果呢?你拿七十三万去买这么一堆一钱不值的破烂!”
“一钱不值的破烂”——这几个字,像子弹一样,从我嘴里射出去。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几个字击中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寂的空洞。她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哭喊。
她只是默默地走过来,从我手里,轻轻地,但异常坚定地,拿走了那幅画。
然后,她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微的落锁声,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个家。
第二章:沉默的战争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战争的名字,叫沉默。
我妈不再走出她的房间。一日三餐,林慧端到门口,她会开一道门缝接过去,吃完再悄悄放出来,全程不和我们说一句话,甚至不看我们一眼。
客厅里那台电视,再也没有被打开过。新闻联-播的时间,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那台曾经被我嫌弃噪音的电视,此刻安静得像一口黑色的棺材。
我报了警。警察来了,做了笔录,查了那家公司。结果毫无悬念:一个空壳公司,注册地址是假的,那个私人账户里的钱也早已被分批转移。警察摇着头告诉我,这种针对老年人的诈骗案,破案率极低,让我做好钱追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我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我妈。或者说,我没有机会告诉她。那扇门,隔绝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交流。
我开始失眠。夜深人静时,我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遍遍地复盘整件事。我错了吗?我指出她被骗,错了吗?我为她好,错了吗?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错的是她,是她的愚昧和固执。可为什么,内心被愧疚感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人,却是我?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打开门,发现林慧坐在客厅的黑暗里。
“怎么不开灯?”我问。
“妈今天晚饭没吃。”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我心里一紧,走到我妈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妈,您开门,我是建明。您怎么不吃饭?您这样身体会垮的。”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妈,您别跟我置气了。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您先把身体照顾好,行吗?”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急了,开始用力拍门。“妈!您开门啊!您说句话!”
林慧拉住我,“别这样,你越急,妈越不肯开门。”
“那怎么办?就让她这么饿着?”我压低声音,但怒火已经窜到了喉咙口。我一说谎或者情绪激动,就会下意识地摸鼻子,那一刻,我的指尖在鼻梁上摩挲得发烫。
“我去给她热碗粥,待会再送去试试。”林慧说着,走进了厨房。
我颓然地靠在墙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响。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只有林慧还在努力维系着那根脆弱的、一触即断的线。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王淑芬并没有睡。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因潮湿而泛黄的印记。隔着一扇门,儿子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进她早已干涸的心湖。
她饿吗?饿。但胃里的空虚,远不及心里的空洞来得强烈。
她知道自己被骗了。在儿子把那份私人账户的合同拍在她面前时,她就知道了。那个口口声声喊她“干妈”的业务员小张,那个温文尔雅的王教授,都只是泡影。七十三万,她攒了一辈子的钱,买回来的,确实是一张“一钱不值的破烂”。
儿子说的都对。
可对,就一定伤人吗?
她守着这幅画,不是守着一个发财的梦,而是守着她最后的一点尊严。承认画是假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等于承认儿子对她的所有“控制”都是正确的,等于承认她在这个家里,已经彻底失去了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只能像个婴儿一样,被动地接受安排。
她不能接受。
那幅《远山寂》,被她用红布重新包好,塞在了床底下最深处。每天晚上,她都会把它拖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用布满老年斑的手,一遍遍地抚摸那粗糙的画框。
她抚摸的不是画,是她那个破碎的、不被理解的、想要证明自己还“有用”的梦。
骗子骗走了她的钱,而儿子那句“一钱不值的破烂”,则杀死了她的心。
钱没了,可以再挣。心死了,要怎么活?
她听到门外,儿媳妇林慧又在轻声敲门。
“妈,我给您熬了点小米粥,您开门喝一点吧,不吃饭伤胃。”
王淑芬缓缓地闭上眼睛,一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她想起了小张,那个骗子。他会耐心地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会夸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会记得她喜欢吃甜粽子。
他给了她三个月的“看见”,然后骗走了她一辈子的积蓄。
而她的亲生儿子,给了她二十年的“安稳”,却吝于给她一丁点的“理解”。
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唐。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林慧把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你也吃点吧。”
我摇摇头。
她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建明,你知道妈为什么这么固执吗?”
我没说话。
“她只是太孤独了。”林慧的声音像叹息,“你每天早出晚归,彤彤要上学,家里就她一个人。那些骗子,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们陪她聊天,夸她,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她在他们那里,买到的不是画,是陪伴和尊重。”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林慧。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一直想不通的那把锁。
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晚年,却不知道,安稳和活着,是两回事。
这是那晚,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金句”。它像一句判词,宣判了我的孝顺,其实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
第三章:童言无忌
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彤彤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连她最喜欢的动画片都不看了。孩子对家庭氛围的敏感,远超大人。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早上。
我妈终于走出了房间。她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眼神黯淡。她没有看我们,径直走到卫生间,洗漱完,又准备回房。
彤彤从饭桌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了我妈的腿。
“奶奶,你是不是生爸爸的气了?”小孩子的声音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我妈的身体僵住了。
彤彤仰着头,一脸天真地问:“奶奶,你为什么不理我们了?是因为爸爸骂你了吗?老师说,骂人是不对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一句童言无忌,胜过我任何苍白的道歉。
我妈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孙女。彤彤的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裤腿,眼神里满是依赖和不解。
僵持了许久,我妈终于有了动作。她伸出那只因为衰老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彤彤的头顶。
“奶奶……没有生爸爸的气。”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砂纸,“奶奶只是……有点累了。”
说完,她绕开彤彤,回了房间。
门,没有再上锁。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和解的,微弱的信号。
那天下午,我鼓起勇气,端了一杯温水,敲响了她的房门。
“妈,我能进来吗?”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我推开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她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是我爸的黑白遗照。
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在她身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妈,对不起。”我开口,声音有些艰涩,“那天……是我话说重了。我不该吼您,更不该说那幅画是……是破烂。”
她没有看我,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相框的边缘。“你说的,是实话。”
“但我不该那么说。”我深吸一口气,把这些天堵在心口的话,一点点往外掏,“林慧跟我说了,是我……是我关心您不够。我总以为让您吃好穿好,就是孝顺了。我不知道,您一个人在家,会那么闷。”
她依旧沉默着,像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雕像。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笨拙无力。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推心置腹的交流。我习惯了发号施令,她习惯了被动接受。这层关系一旦被打破,我们都显得手足无措。
就在我准备放弃,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你爸要是还在,”她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肯定会骂我。他一辈子最看不得我乱花钱。”
我的鼻子一酸,喉咙哽住了。
“但他骂完,”她顿了顿,转过头,第一次正视我,“他会想办法,把钱给我弄回来。哪怕去求人,去借钱,他也会把这个窟窿给我堵上。然后跟我说,‘没事了,有我呢’。”
我的眼眶瞬间热了。我猛地扭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不想让她看到我的失态。
我爸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普通工人,但他对我妈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去世后,我下意识地扛起了这个家,模仿着他“为家人遮风挡雨”的样子。我以为我做得很好,甚至比他更好。我给了我妈更优渥的物质生活,却忘了给她最需要的东西——无条件的,兜底式的爱和信任。
“妈,”我转回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钱的事,您别操心了。就当……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以后,家里有我。”
我学着我爸的口气,说出了那句“有我呢”。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亮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幅画,她没有再拿出来过。她把它重新用红布包好,塞进了床底的最深处。那个动作,像是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也像是在封存一个无人理解的秘密。
家里的电视,又开始在晚上七点准时响起。声音依旧是35,但我听着,却不再觉得刺耳。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七十三万,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我们母子之间。它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谁也不去触碰,但我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
第四章:六年的刻度
时间是最不动声色的庸医,它不会治愈伤口,只会用一层又一层的尘埃,将它掩盖。
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这六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我的职位升了,换了套大点的房子。林慧开了家小小的花店,生意不好不坏。彤彤从一个需要抱着走路的小丫头,长成了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
我妈也老得更快了。她的背更驼了,步子更慢了,记忆力也开始衰退。她常常会站在客厅中央,茫然地问:“我刚才……是想干嘛来着?”
我给她买了智能手环,教她怎么用手机视频。每一次,她都像个犯错的小学生,紧张地盯着屏幕,手指笨拙地戳来戳去。而我,也比六年前多了几分耐心。我会一遍遍地重复:“妈,您看,点这个绿色的,对,就是这个……”
那场关于画的战争,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只是,有些习惯被永远地改变了。我妈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上门推销的人,连社区组织的免费体检,她都要拉着我一起去。她的口头禅“行了,我知道了”,也渐渐被“你帮我看看”所取代。
那句曾经代表着她固执和独立的口头禅,在不同的情境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含义。当我不让她出门时,她说“行了,我知道了”,是抗拒。当我提醒她吃药时,她说“行了,我知道了”,是无奈。而现在,当她面对一个复杂的选择时,她会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依赖,轻声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帮我拿主意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胜利”。我赢得了她的信任,却似乎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自我。这种感觉,让我五味杂陈。
那幅被遗忘在床底的画,偶尔还是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有一次,家里大扫除,我帮她整理床下的储物箱。当我的手触碰到那个被红布包裹的硬物时,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个……还留着呢?”我干巴巴地问。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去,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又重新放回了原处。
我知道,那七十三万,在她心里,从未真正过去。那不是一笔钱,那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败和羞辱。她留着它,像是在惩罚自己。
而我的核心性格缺陷——那种根深蒂固的、想要掌控一切的控制欲,也正是推动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我总想为她规划好一切,避免所有风险,却恰恰因为这种密不透风的“保护”,将她推向了骗子精心编织的、充满“自由”和“尊重”的陷阱。
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也足以让一个人的心结,长成一棵盘根错节的树。
直到那天晚上,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晚上。
我们一家人正围着看一档文化访谈节目。节目里,一位著名的电影导演,正在谈论他的新电影。那是一部民国题材的片子。
为了还原那个时代的风貌,导演说,他的团队在全国各地搜寻被遗忘的艺术家和作品。
“……我们最大的发现,”导演在镜头前,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是一位叫‘墨尘’的画家。他可以说是被中国现代美术史遗忘的沧海遗珠。他的画风,充满了东方哲学里的寂灭感,那种萧索、那种孤独,简直是神来之笔!”
“墨尘”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猛地转头看向我妈。她也正怔怔地看着电视屏幕,手里的遥控器,“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幅画的特写。
灰暗的色调,光秃秃的远山,干涸的河床……
正是那幅,被我们在床底尘封了六年的,《远山寂》。
第五章:迟来的惊雷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客厅里,只有电视里导演还在滔滔不绝的声音。
“……墨尘的作品存世极少,大部分都在战乱中遗失了。我们剧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几幅他的早期作品。但据说,他晚年还有一幅集大成之作,名为《远山寂》,至今下落不明。这幅画,可以说是我们整个美术界的巨大遗憾……”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林慧和彤彤也察觉到了异样,都安静了下来。
我妈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遥控器,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一黑,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建明,”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把……把床底下那个东西,拿出来。”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我冲进她的卧室,几乎是粗暴地拖出那个储物箱,打开,将那个被红布包裹的长条物抱了出来。
时隔六年,当红布再次被揭开,那幅《远山寂》重见天日。
它还是那么丑。灰败,萧索,毫无生气。
但在我眼里,它此刻却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而荒诞的光晕。
我颤抖着手,用手机拍下画作的细节,特别是右下角的那个签名和印章。然后,我开始在网上疯狂搜索。
和六年前不同,这一次,“墨尘”的名字,已经铺天盖地。因为那位大导演的电影,一场“墨尘热”正在悄然兴起。无数艺术评论家、收藏家都在讨论这个被“重新发现”的大师。
我找到了一篇由国内最权威的艺术品鉴定专家撰写的文章,里面详细分析了墨尘的笔法、用印习惯,还附上了他几幅确认真迹的作品细节图。
我把手机里的照片,和文章里的图片,一点点地对比。
笔锋的顿挫,印泥的色泽,签名的习惯……
一模一样。
我的手开始抖得更厉害了。一个疯狂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腾起来。
“走,我们去找人鉴定。”我对我妈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第二天,我请了假,带着那幅画,和我妈一起,来到了一家全城最权威的古籍字画鉴定中心。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戴着一副老式圆框眼镜,气质儒雅。他看到我用红布粗陋地包着画,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客气地接了过去。
他将画平铺在长案上,打开一盏专业的冷光灯,戴上白手套,拿出放大镜,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观察。
我和我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专家看得极其仔细,时而凑近,时而远观,时而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我的手心全是汗。我妈则显得异常镇定,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终于,老专家放下了放大镜,抬起头,目光在我们母子二人脸上扫过。
他扶了扶眼镜,缓缓开口。
“墨尘,本名张季鸾。早年留学法国,画风深受印象派影响,回国后却归于沉寂,画风大变,专攻山水。此人性格孤僻,不与人来往,故而在当时画坛名声不显。”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幅《远山寂》,确实是他晚年绝笔。画于他去世前三个月,画中之景,乃是他的心景。笔法看似滞涩,实则是返璞归真,洗尽铅华。这方印章,是他晚年专用的‘心寂石’。没错,是真迹。”
我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那它现在,大概值多少钱?”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我最关心的问题。
老专家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墨尘的作品,在半年前还无人问津。但现在,因为那部电影,他的市场价值正在被重新评估。上个月,他的一幅早期小品,在香港拍出了八千万的高价。”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眼前的这幅画。
“而这一幅,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如果现在拿去拍卖行……”
他沉吟了片刻,说出了一个让我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数字。
“保守估计,三个亿。”
第六章:最昂贵的道歉
从鉴定中心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三个亿。
我扶着我妈,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这个数字太庞大了,太不真实了,它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
我妈却异常平静。她只是任由我扶着,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稳健。
回到车里,我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的呼吸声。
我发动了车子,却不知道该开往哪里。
“妈,您……您怎么一点都不激动?”我终于忍不住问。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说:“有什么好激动的。钱再多,也买不回那六年。”
一句话,让我瞬间从三个亿的狂喜中,坠入了冰冷的现实。
是啊,那六年。
那六年里,她是怎么度过的?守着一幅被亲生儿子斥为“破烂”的画,守着一个被全世界认为是“愚蠢”的错误,在日复一日的孤独和沉默中,慢慢老去。
这笔钱,对她来说,或许不是财富,而是一份迟到了六年的,对她尊严的证明。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车厢内,光线昏暗,像一个移动的密室。
我转过身,郑重地,看着我的母亲。
“妈,”我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和愧疚,“对不起。”
这句道歉,也迟了六年。
“六年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您,不该用那么难听的话伤害您。我总以为我什么都懂,总想替您安排好一切,其实我才是最自私,最不懂事的那个人。我……我混蛋。”
我说不下去了,喉咙哽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八十四岁的母亲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王淑芬看着儿子。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家庭支柱,此刻的他,眼圈泛红,脸上写满了懊悔。
她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
其实,在那个所谓的“健康旅游”结束后的第三天,她就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个热情洋溢的“干妈”叫个不停的业务员小张,手机已经变成了空号。那个所谓的“夕阳红康养中心”的电话,也再也打不通。
那一刻,她浑身冰冷。她知道,七十三万,打水漂了。
她也想过告诉儿子,想过让他帮忙报警。可是,当她看到儿子那副“我早就说过”的笃定表情,听到他那句“一钱不值的破烂”时,她所有求助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意味着她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她那个曾经在单位里也是个小领导的、精明能干的形象,将彻底崩塌。她将在儿子面前,彻底沦为一个需要被监管的、没有判断力的、麻烦的老东西。
于是,她选择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幅画。
她以为我守着的是一幅画,其实我守着的是我最后那点儿不肯认输的劲儿。
这六年,她每天都在和自己较劲。她用沉默来抗议儿子的不信任,用固执来掩盖内心的恐慌。这幅画,是她的耻辱柱,也是她的盾牌。
如今,这块盾牌,突然变成了纯金的。
世界真是荒诞。
她看着眼前的儿子,这个她一手带大,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男人。她知道,他爱她。只是他的爱,太沉重,太坚硬,像一块石头,能为她挡风,也能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而现在,这块石头,终于开始学习如何变得柔软。
或许,这比三个亿,更重要。
【视角切回】
“行了,”我妈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都过去了。”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很凉,皮肤像干枯的树皮。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迅速变凉。
那天晚上,我把鉴定证书拿给了她。
她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证书和那幅画,放在了一起。
“这画,我不卖。”她说。
我愣住了。“为什么?三个亿,我们可以换最好的房子,请最好的保姆,您……”
“我都要死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她打断我,“就把它挂在客厅里。让所有来的人都看看,我王淑芬,这辈子,也做对了一回大事。”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骄傲的光。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
这幅画的价值,从来就不是那三个亿。它的真正价值,是在六年前,她决定买下它的那一刻。那是她对抗孤独,对抗被忽视,对抗“无用感”的,一次悲壮的冲锋。
虽然冲锋的对象是个骗子,虽然代价是她一生的积蓄。
但她冲锋了。
而我,花了六年,才听到那声冲锋的号角。
第七章:无价的风景
钱,最终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画没有卖。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银行愿意以此为抵押,提供一笔足够我们改善生活的贷款。
我们搬进了一套带电梯的大平层,有一个宽敞的南向阳台。我给我妈请了专业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她的起居。
但物质的丰裕,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快乐。
家里变大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变远了。护工的到来,让我妈和我,甚至和林慧,都减少了许多日常的接触。她不再需要我提醒吃药,也不再需要林慧为她做饭。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像六年前一样,孤独,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唯一的要求,是让我帮忙找一个人。
那个骗了她七十三万的业务员,小张。
“找他干什么?送他去坐牢吗?”我问。
“不。”她摇摇头,“我就是想见见他。我想当面告诉他,他卖给我的那幅画,现在值三个亿。”
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炫耀?报复?还是……感谢?
我动用了一些关系,去查当年的案底。但就像大海捞针,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连真实姓名都无从查起,他像一个幽灵,在这个城市里蒸发了。
我把结果告诉了我妈。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算了,找不着就算了。”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失落。
或许,她只是想为那段荒唐的过去,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而那个骗子,是那个句号里,不可或缺的一笔。
没有他,这个故事,就永远缺了一角。
新家的客厅里,那幅《远山寂》被装裱在最昂贵的恒温画框里,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每个来我家的客人,都会对着它啧啧称奇。他们会讨论它的笔法,它的意境,它那传奇的市场价值。
而我,每次看到它,想到的都不是那三个亿。
我想到的是六年前,我妈拿出它时,那双充满骄傲的眼睛。
我想到的是这六年里,它被静静地压在床底,与尘埃和秘密为伴。
我想到的是我妈说的,钱再多,也买不回那六年。
一个雨后的清晨,我陪我妈在阳台上看风景。雨水洗过的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宝石。
彤彤在阳台上追逐着一只蝴蝶,笑声像银铃一样。
我妈看着彤彤,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建明,”她突然对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那画是假的。”
我浑身一震。
“在你们吵架后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了。”她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但我就是憋着一口气,不肯认。我就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觉得,我老了,就什么都不懂了,就活该被人数落。”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这场长达六年的战争,她才是那个最清醒的、最痛苦的、也最顽强的战士。
“妈,我……”
“行了,我知道了。”她抬起手,打断了我。
还是那句熟悉的口头禅。但这一次,它的意思是,原谅。
阳光落在母亲满是皱纹的侧脸上,那幅价值三亿的《远山寂》,正静静地挂在客厅的墙上。而我花了六年,才刚刚学会,如何看懂我眼前这幅,无价的风景。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