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这个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儿子和儿媳妇的窃窃私语,也刚好填满这套两居室里空荡荡的寂静。我靠在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掉了漆的遥控器,目光却没有焦点。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这个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儿子和儿媳妇的窃窃私语,也刚好填满这套两居室里空荡荡的寂静。我靠在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掉了漆的遥控器,目光却没有焦点。
儿子张磊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坐到我旁边。
“爸,明天那个……您别忘了啊。”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和陈阿姨的相亲。老伴儿走后第三年,儿子和儿媳就开始张罗这件事,如今又两年过去,我见了不下十个,都无疾而终。
张磊看我兴致不高,又补了一句:“这个陈阿姨条件真不错,我跟介绍人王姐打听了,以前是中学老师,退休金比您还高点。人长得漂亮,气质也好,就比您小两岁,62。”
我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又干又柴,没什么味道。
“知道了。”我说。
“爸,”张磊的声音压低了些,“您别老想着我妈……人得往前看。您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
我的手顿了一下,把没吃完的苹果放回盘子里。我拉开茶几最底下那个有点卡顿的抽屉,假装找东西,目光却落在一张压在最底下的老照片上。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我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我迅速关上抽屉,发出的轻微撞击声让张磊噤了声。
“我累了,回屋了。”我站起身,没再看他。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这间屋子里每一件物品的轮廓,它们都带着老伴的印记。床头柜上她用了一辈子的雪花膏,衣柜里她最喜欢的那件蓝色布拉吉,阳台上她亲手种下的那盆已经不开花的君子兰。
这些东西,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地困在过去。
张磊说得对,人要往前看。可对我来说,往前看,是什么呢?是找个搭伙过日子的老伴,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在生病的时候有个人递杯水?
如果是这样,那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电视音量从35变成另一个数字,厨房里的窃窃私语变成两个人面对面的沉默。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按时赴约了。地点是公园旁边的一家茶馆,环境清幽。
我先到的,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没多久,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她头发微卷,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淡妆,看不出已经六十出头。她就是陈文婧。
她看到我,微笑着走过来,步态优雅。
“是张大哥吧?我是陈文婧。”她的声音很温和,像春天的风。
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是,是,陈老师,快请坐。”
我们坐下,服务员过来点单。我本想说随便来两杯绿茶就行,陈文婧却熟练地翻开茶单,点了两壶价格不菲的单丛,又要了几样精致的茶点。
“张大哥,您别介意,我这人对喝茶有点讲究。”她笑着解释。
“没事,没事,挺好。”我摆摆手,心里却在盘算这一壶茶顶我半个月的烟钱。
我们聊了起来。她的确像介绍人说的那样,健谈,有见识。她跟我聊她退休后去过的地方,西藏的蓝天,新疆的草原,她说得眉飞色舞,眼睛里有光。我只能偶尔附和几句,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年前单位组织去北戴河疗养。
“张大哥,您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呀?”她把话题引到我身上。
“我?我没什么爱好。”我实话实说,“就是看看电视,下楼遛遛弯,有时候去菜市场跟老李头他们杀两盘象棋。”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但还是维持着礼貌:“也挺好,清闲。”
气氛有些冷下来。为了打破尴尬,我主动找了个话题:“听王姐说,您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神飘向窗外:“是啊,我女儿在上海,成家了。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
“那您一个人,也挺孤单的。”我说。
她放下茶杯,看着我,忽然问:“张大哥,您觉得,人老了,最怕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怕生病,怕给孩子添麻烦。”
她摇了摇头,目光很认真:“我最怕的,是日子过得没意思。每天都像在复制粘贴前一天,睁开眼就知道今天会怎么过,闭上眼就知道明天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那种感觉,比生病还难受。”
我愣住了。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这不就是我的生活吗?但我从未觉得这是“没意思”,我一直以为,人老了,就该是这样。
“那……什么样算有意思呢?”我问。
“有期待吧。”她说,“期待明天会有一朵花开,期待下个月有一场旅行,期待身边的人能给你一点小小的惊喜。”
我沉默了。我老伴在的时候,我从没给过她什么惊喜。我们过得很实在,我每个月工资上交,她操持家里的一切。我们很少吵架,也很少说那些肉麻的话。我以为,夫妻,过日子,本就该是这样。
那天的见面,就在这样有些尴尬又有些深刻的对话中结束了。临走时,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我看着她优雅地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感觉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黄了。没想到,第二天,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陈文婧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图片,一盆开得正盛的兰花,花瓣娇艳欲滴。
配文是:“张大哥,你看,我家的兰花开了。这就是我说的,小小的期待。”
我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那盆花,比我阳台上那盆不开花的君子兰,要有生气得多。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憋了半天,打出三个字:“挺好看。”
【第一章】
从那以后,陈文婧时不时会给我发微信。有时是一段她喜欢的音乐,有时是她新做的菜,有时是她在公园里拍到的流浪猫。她的生活,通过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一点点地渗透进我死水般的生活里。
儿子张磊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觉得有戏,变着法儿地鼓励我主动一些。
“爸,您不能老让人家陈阿姨主动啊。您也得表示表示。约人家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
“看电影?”我皱起眉,“黑灯瞎火的,有啥好看的,还费眼睛。”
“那……那去公园走走也行啊!”
拗不过他,“明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公园走走?”
消息发出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想到她很快就回了:“好啊。”
第二天,我们约在上次见面的公园。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在人群中很显眼。我们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张大哥,你平时用手机都干嘛?”她忽然问。
“接电话,看个新闻,用微信跟儿子说两句话。”我回答。
“我教你个好玩的。”她说着,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软件,“这个叫抖音,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小视频,能解闷。”
她把手机凑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个搞笑的宠物视频。我看着,也忍不住笑了。
“这个好,怎么弄?”
“我帮你下载一个。”
她在我的老年机上鼓捣了半天,又是输密码又是验证码,我看得头都大了。张磊也教过我几次,想让我跟他视频,看看孙子,但我总是学不会,一弄就烦,骂他净整些没用的。
可面对陈文婧,我却出奇地有耐心。她靠得很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雪花膏的味道,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很好闻的味道。她的手指在我的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很有耐心。
“好了,你看,点这个图标就能进去了。上下划,就能看不同的视频。”
我学着她的样子划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一个教做菜的视频。
“这个好,这个实用。”我像发现了新大陆。
她看着我笨拙的样子,笑了起来:“您要是喜欢,我把我的收藏都分享给您。”
那个下午,我们就在公园的长椅上,头挨着头,一起看那些短视频。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有些异样。我觉得,和陈文婧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难。她说的那些“有意思”的生活,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也许,我真的可以往前看一步。
就在我心里泛起一点涟漪的时候,一个电话,又把我拽回了现实。
是张磊打来的。
“爸,您快来医院一趟!童童发高烧了!”
我心里一咯噔,童童是我孙子,今年刚五岁。我赶紧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儿科急诊里乱成一团。张磊和儿媳小林正抱着童童,满脸焦急。孩子烧得小脸通红,一直在哭。
我过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下午还好好的,突然就烧起来了。”小林带着哭腔说。
挂号,排队,化验,等结果。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快到晚上了。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了急性喉炎,需要住院观察。
办完住院手续,把童童安顿在病房里,三个大人都累瘫了。小林要留下来陪夜,让我和张磊先回去。
我和张磊走出医院,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爸,今天……跟陈阿姨怎么样?”张磊忽然问。
我脑子里还全是孙子哭闹的样子,哪有心思去想那些风花雪月。
“就那样吧。”我随口答道。
张磊叹了口气:“爸,我知道您心里烦。但您也得为自己想想。您看今天,要是您身边有个人,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起码有个人能帮您搭把手,给您送个饭什么的。”
他的话,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你的意思是,我找老伴就是为了找个保姆,在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帮你们带孩子,给我做饭?”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张磊急了,“我的意思是,两个人相互有个照应……”
“照应?”我打断他,“我跟你妈相互照应了一辈子,我知道什么是照应。照应不是搭伙过日子,不是你给我做饭,我给你递药。是心疼,是舍不得。”
我说完,自己也愣住了。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张磊不说话了。我们默默地走着,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想起下午,陈文婧靠在我身边,教我用手机的样子。那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轻松,愉快。但此刻,在医院消毒水和孙子病痛交织的气味里,那种感觉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我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新下载的软件。屏幕亮起,推送的第一个视频,是陈文婧刚刚分享的,她在跳交谊舞,舞姿翩翩,笑容灿烂。
视频里热闹的音乐,和我此刻沉重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默默地关掉手机,放进口袋。
人这一辈子,年轻时为儿女,年老时为孙辈,好像总有还不完的债。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有意思”呢?
这是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章】
童童住院一个星期,总算是退了烧。这一个星期,我、张磊、小林三个人轮流转,都瘦了一圈。
期间,陈文婧给我发过几次微信,问我怎么没动静了。我只简单地回了句“家里有事,忙”。她很识趣,没有再多问,只说:“您多保重身体。”
等童童出院,家里恢复了平静,我才觉得身心俱疲。
那天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照旧开到35。张磊和小林在厨房里小声说着话。
“……你说爸跟那个陈阿姨,是不是又没戏了?”是小林的声音。
“我看悬。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张磊叹了口气。
“其实陈阿姨挺好的,我看她朋友圈,生活多姿多彩的。爸要是跟她在一起,也能开朗点。”
“开朗?我爸那脾气,跟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觉得那些都是花里胡哨,不实在。他要的,就是个能洗衣做饭,伺候他的人。可现在哪有这样的女人啊?”
“你小点声!”
厨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的手,微微发抖。
石头?又臭又硬?洗衣做饭的保姆?
原来在儿子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以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年轻时拼命工作,供他上学,给他买房娶媳妇。老伴走了,我怕给他们添麻烦,一个人过,从不主动要求什么。到头来,却落得个这样的评价。
一股说不出的火气和委屈涌上心头。
我关掉电视,站起身,走进厨房。
张磊和小林看到我,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爸,您怎么……”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冰箱前,打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我拿出半个西瓜,放到案板上,拿起菜刀,“哐”地一下劈成两半。
巨大的声响把他俩吓了一跳。
我把一半西瓜推到张磊面前,声音冷得像冰:“吃!吃完了,我跟你们好好聊聊。”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谈话。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宣泄。
我把我多年的委屈,对他们“为我好”的安排的不满,全都说了出来。我说我不是石头,我也有心。我说我不是想找个保姆,我是孤独。
张磊和小林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到最后,我声音都哑了。
“我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现在老了,你们还想安排我的人生。你们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爸……我们错了。”张磊的眼圈红了,“我们只是希望您能幸福。”
“幸福?”我冷笑一声,“你们觉得,给我找个伴,我就幸福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陈文婧。她说的“有意思”,她说的“期待”。
也许,我潜意识里,也是渴望那些东西的。只是我不敢承认,也不愿意去尝试。我用“不实在”“花里胡哨”这样的词语,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墙。
那次争吵,像一场暴雨,冲刷了我们父子之间积压已久的隔阂。虽然过程很激烈,但事后,我心里却轻松了不少。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主动给陈文婧发了条微信。
“前阵子孙子生病了,一直没顾上。现在好了。你……最近怎么样?”
消息发出去,我竟然有些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复,是一段语音。
我点开,她温和的声音传来:“没事就好,孩子健康最重要。我挺好的,就是前几天跳舞把腰给闪了,在家歇着呢。”
“严重吗?去医院看了吗?”我赶紧打字回复。
“看了,老毛病了,医生说得养着。唉,一个人在家,吃饭都成了问题。”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我心里一动。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我回了一句:“你住哪?我过去看看你。”
问完地址,我立刻就去菜市场买了乌鸡和一些配料,回家煲了一锅汤。我老伴在世时,最会煲汤,我跟着也学了七七八八。
我提着保温桶,按照地址找到了陈文婧家。
那是一个很雅致的小区,楼下种满了花草。
她来开门,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脸色有些憔悴。看到我,她很惊讶。
“张大哥,你怎么真来了?”
“你不是说吃饭成问题吗?我给你煲了点汤。”我把保温桶递过去。
她愣愣地接过去,眼圈忽然就红了。
“快进来坐。”她把我让进屋。
她的家,和我家完全是两个风格。干净,明亮,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画,看起来像是她自己画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整个家,充满了生活气息。
不像我的家,只有挥之不去的、对过去的怀念。
她把汤盛出来,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
“好香啊。”她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张大哥,你手艺真好。”
“以前我老伴爱喝,我常做。”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在她面前提前妻,总归是不太好。
她却好像并不介意,只是静静地喝着汤。
“你老伴……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她轻声说。
我没说话。幸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一辈子都在操劳。我甚至很少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张大哥,”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谢谢你。”
“谢什么,一锅汤而已。”
“不是因为汤。”她摇摇头,“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你把我当朋友,关心我。”
她的眼神很清澈,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别过脸去。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一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她的画,聊她的旅行,也聊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临走时,她送我到门口。
“张大哥,下周末,有个画展,我朋友送了我两张票。你要是没事,陪我一起去?”她发出了邀请。
我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墙,看着很高,其实一推就倒了。难的是,你愿不愿意伸出手去推那一下。
【第三章】
我答应陪陈文婧去看画展,心里其实是忐忑的。我一个老工人,连美术馆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去看什么画展?不是附庸风雅,自讨没趣吗?
张磊知道后,却比我还激动。他翻箱倒柜,非要给我找出一件“体面”的衣服。
“爸,您不能老穿这件蓝夹克,太土了。穿这件,我给您买的羊毛衫。”
“瞎折腾什么!”我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换上了。
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深灰色羊毛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头,我感觉有些陌生。
周末那天,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美术馆门口。陈文婧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精心打扮过,穿了一条紫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针织开衫,显得既优雅又有活力。
“张大哥,你今天很精神。”她笑着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进了展厅,我彻底傻眼了。墙上挂着的画,我一幅也看不懂。红的、绿的、蓝的色块,扭曲的线条,看得我头晕眼花。
陈文婧却看得津津有味。她在一幅画前停下,看得入了神。
我也凑过去看,那画上,就是一团乱七八糟的黑色。
“这……画的是啥?”我小声问。
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像……像一团打翻的墨水。”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大哥,你真有意思。你再仔细看看,这团黑色里,是不是有一点点白色?”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是有一点。
“画家说,这幅画叫《绝望中的光》。他说,就算在最深的黑暗里,也总会有一丝光亮。”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呆住了。我从没想过,一幅画,还能有这么多道道。
她拉着我,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每一幅画,她都能讲出一个故事,一种情绪。我像个小学生,跟在她身后,听得入了迷。我虽然还是看不懂那些画,但我好像能感觉到画里传达出来的东西了。喜悦,悲伤,愤怒,孤独。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方式可以表达自己的内心。不像我,一辈子,喜怒哀乐,都藏在心里,化成沉默。
从美术馆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张大哥,今天谢谢你陪我。”她说。
“该我谢谢你。让我这个老,也开了开眼。”我由衷地说。
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其实,”她忽然开口,“我前夫,就是个画家。”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很有才华,也很浪漫。”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很平静,“他会给我写诗,会半夜起来给我画画,会拉着我在大雨里散步。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这就是爱情。”
“那……后来怎么……”
“后来,我发现,浪漫不能当饭吃。”她苦笑了一下,“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家里的一切都靠我。孩子病了,他不知道。酱油瓶倒了,他不会扶。他活在他的艺术世界里,而我,活在柴米油盐里。”
我沉默了。
“我们离婚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幅画,就是我们刚刚看到的那幅《绝望中的光》的仿作。他说,他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她很快调整了情绪,恢复了笑容,“都过去了。走,我请你吃饭,就当是今天的讲解费。”
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她前夫的话题。我能感觉到,她对他,没有恨,只有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那顿饭,让我对陈文婧有了更深的了解。她不仅仅是一个追求生活情趣的优雅女士,她也是一个在现实中挣扎过、受过伤的普通女人。她追求的那些“有意思”,那些“期待”,或许,正是为了弥补她前半生的缺憾。
而我呢?我的前半生,没有浪漫,却很安稳。老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懂事的儿子。我好像,没有什么缺憾。
可为什么,在听到她的故事后,我心里会有一丝莫名的羡慕?
回去的路上,我们坐同一路公交车。车上人很多,有些拥挤。一个急刹车,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
我的手掌,碰到了她的胳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们都有些尴尬,我迅速收回了手。
车厢里摇摇晃晃,我们一路无话。但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悄悄蔓延。
快到站时,她忽然对我说:“张大哥,其实你这个人,心很细,也很善良。就是……太闷了。你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车到站了。她对我笑了笑,说:“下周,社区有舞会,你……要不要来试试?”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下车了。
我坐在车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舞会?我这辈子连秧歌都没扭过,去跳什么舞?
可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张卫国,你已经六十四岁了,你还要把自己闷多久?
【第三人称视角】
陈文婧回到家,打开灯,屋子里空荡荡的。她走到阳台,给那盆盛开的兰花浇了点水。
她拿出手机,点开女儿的微信头像,拨通了视频电话。
“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屏幕那头,女儿正在敷面膜。
“刚回来。今天去看了个画展。”
“哟,一个人还这么有情调?”
“不是一个人。”陈文婧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跟一个朋友一起去的。”
“朋友?男的女的啊?”女儿立刻来了兴趣。
“一个……大哥。”
“有情况啊,妈!”女儿夸张地叫了起来,“快给我看看照片!”
“去去去,八字还没一撇呢。”陈文婧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意,“就是王阿姨介绍的那个,姓张。”
“哦,那个退休工人啊。怎么样?人靠谱吗?”
“人……挺实在的。”陈文婧想了想,用了这个词,“就是有点闷,像个闷葫芦。但是心不坏。今天还知道扶我一把呢。”
“那不就是个老实人嘛。妈,你可想好了,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你喜欢风花雪月,他懂吗?别到时候,又像跟我爸似的,对牛弹琴。”
女儿的话,让陈文婧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就是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固执。我今天带他去看画,他虽然看不懂,但是听得很认真。我觉得,他心里,是渴望改变的。只是需要有人推他一把。”
“那你可得使点劲儿推。别把自己累着了。”
挂了电话,陈文婧看着窗外的夜色,叹了口气。
她想起前夫。那个男人,给了她极致的浪漫,也给了她极致的痛苦。她爱过,也恨过。
她也想起张卫国。这个男人,木讷,无趣,生活里除了柴米油盐,好像什么都没有。可是,他煲的那锅汤,是温的。他扶她的那只手,是稳的。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她只是想证明,生活不该是她前半生那样,也不该是张卫国现在这样。它应该有别的可能。
【第四章】
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会儿是陈文婧在画展上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会儿是她在公交车上对我说的那句“你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
我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我被张磊的电话吵醒。
“爸,我跟小林今天带童童去游乐场,您去不去?”
“不去,你们去吧,我累。”
“别啊,一起去吧,热闹。您老一个人在家闷着,都快发霉了。”
我本来想拒绝,但“发霉”两个字刺痛了我。我不想让儿子觉得,我是一个离了他们就不行的老头子。
“行,我去。”
游乐场里人山人海,到处是孩子的尖叫和欢笑。童童像匹脱缰的野马,拉着我们到处跑。
坐旋转木马的时候,小林忽然对我说:“爸,您看那个。”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一对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的老夫妻,正手牵着手,在给对方拍照。那个阿姨笑得很开心,叔叔举着手机,一脸宠溺。
“真好啊。”小林感叹道,“等我们老了,也要像他们一样。”
我看着那对老夫妻,心里五味杂陈。
我和老伴,好像从没在外面牵过手。更别提什么拍照了。我们唯一的合影,还是当年结婚时照相馆里拍的。
“爸,您在想什么?”张磊问。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童童闹着要玩过山车,张磊和小林陪他去排队了。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周围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拿出手机,想看看新闻,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陈文婧的聊天框。
我打了一行字:“舞会是什么时候?”
想了想,又删掉了。
太主动了,不像我。
我又打了一行:“跳舞……我不会。”
又删掉了。
像在找借口。
最后,我只发了两个字:“在哪?”
消息发出去,我就后悔了。这算什么?不答应也不拒绝。
没想到,她秒回了。
“就在我们社区的活动中心。你要是想来,我教你。”
看着那行字,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听使唤。
那天从游乐场回来,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晚饭时,我对张磊说:“你明天,帮我上网查查,交谊舞怎么跳。”
张磊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爸?您没发烧吧?”
“查不查?不查我自己去报个班。”我板起脸。
“查查查!我马上就查!”张磊像得了圣旨,立刻掏出手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家出现了一道奇景。我,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头,每天对着电视,跟着视频里的人,笨拙地学着“慢三”“慢四”。
一二三,退。一二三,进。
我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好几次差点把自己绊倒。张磊和小林在旁边看得想笑又不敢笑,童童倒是很开心,跟着我一起瞎比划。
看着孙子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为情。
人老了,不是学不会新东西,是拉不下那张老脸。可脸面这东西,说到底,是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
到了舞会那天,我心里还是直打鼓。
我站在社区活动中心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音乐声和欢笑声,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是陈文婧。
她今天穿了一条宝蓝色的长裙,头发盘了起来,化了妆,在灯光下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笑着说,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走,进去吧。”
我被她半推半就地拉了进去。
舞池里,很多人都在跳。我看得眼花缭乱。
“怕了?”她问。
“有点。”我老实承认。
“没事,跟着我。”
她拉着我,走进了舞池。
音乐响起,是一首很舒缓的曲子。
“我带你。”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她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放松,张大哥。听音乐,跟着节奏。”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有魔力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下来。
一二三,退。一二三,进。
我跟着她的脚步,慢慢地移动。虽然还是会踩到她的脚,虽然还是会同手同脚,但奇迹般地,我竟然跟上了。
我们一圈一圈地转着,周围的人和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和耳边温柔的音乐。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跳舞是这种感觉。
一曲结束,我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不错嘛,很有天赋。”她夸我。
我笑了。那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笑。
那天晚上,我们跳了很多支舞。我从一开始的紧张局促,到后来的慢慢享受。我发现,我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笨拙。
舞会结束,我们一起往外走。
“张大哥,你知道吗?”她忽然说,“我今天特别开心。”
“我也是。”
“我以前总觉得,你像一个锁着的箱子。今天,我好像看到一条缝了。”
我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水。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有一种冲动,想对她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张磊打来的。
“爸!您快回来!小林跟人吵起来了,在派出所呢!”
【第五章】
我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张磊和小林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长椅上,旁边还坐着一对气势汹汹的年轻夫妻。
“怎么回事?”我问张磊。
“爸,您别急。”张磊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童童在小区里玩,跟他们家孩子抢玩具,推了对方一下。那孩子摔倒了,磕破了点皮。他们不依不饶,非说我们家孩子打人,小林气不过,就跟他们吵起来了。”
我走到那对夫妻面前,放低姿态:“两位,对不住。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医药费我们出,我再带孩子给你们登门道歉。”
“道歉?说得轻巧!”那个女人不依不饶,“你们家孩子就是没家教!大的不管,小的能好到哪去?”
这话太难听了,小林一下子就火了:“你说谁没家教呢?你家孩子就好到哪去了?在游乐场抢别人的东西就有理了?”
眼看又要吵起来,我赶紧把小林拉到身后。
“行了,少说两句!”
最后,在民警的调解下,我们赔了五百块钱,又当面道了歉,这事才算了了。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快半夜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小林一直在默默地掉眼泪。张磊开着车,脸色铁青。
到了楼下,我对张磊说:“你先带小林和童童上去,我跟你媳妇聊两句。”
张磊走后,我递给小林一张纸巾。
“别哭了。为了这点事,不值当。”
小林抬起头,眼睛通红:“爸,我就是觉得委屈。我一个人带孩子,辛辛苦苦的,到头来,还被人指着鼻子骂没家教。”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容易。张磊工作忙,我一个大男人,也帮不上太多。带孩子的事,里里外外,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在操心。
“小林,”我说,“爸知道你辛苦。但是,有时候,咱们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跟那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吃点亏,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爸,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生活。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你要是事事都计较,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小林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跟你妈,也吵过架。”我忽然想起了往事,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有一年,我忘了她的生日。她跟我冷战,好几天不跟我说话。后来她感冒了,病得挺重。我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不出软话。半夜,我偷偷起来,给她煮了一锅粥,放在床头。第二天早上,我看她喝了。我们谁也没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跟儿媳妇说起我和老伴的往事。
“夫妻之间,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你退一步,我退一步,这坎就过去了。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
小林听完,眼泪又下来了。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
“爸,我懂了。”
安抚好小林,我一个人回到家。
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沙发上坐下。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舞会上,我和陈文婧的靠近。派出所里,小林和别人的争吵。
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却让我对“生活”这个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陈文婧追求的,是生活的情调和浪漫,是精神上的共鸣。
而我,和小林,和张磊,我们每天面对的,是孩子的教育,是邻里的纠纷,是柴米油盐的琐碎。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生活?
或许,都是。
只是,我已经习惯了后者,并且认为,这才是生活的全部。
我掏出手机,“到家了吗?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一暖。
我回复她:“没事了,都解决了。谢谢你。”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今天晚上,我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两个字:“晚安。”
后面,还跟了一个月亮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月亮,心里好像也亮堂了一些。
我忽然意识到,我之前对陈文婧,可能是有误解的。我以为她追求的那些东西,是虚无缥缈的,是不切实际的。
但今天,在处理完一地鸡毛的家庭琐事后,我才发现,那些“诗和远方”,或许并不是生活的对立面。它们更像是一种调剂,一种支撑。能让你在疲惫不堪的时候,心里还能有个念想,觉得这日子,还有点盼头。
我回想起我和老伴冷战的那次,我给她煮了粥。那是我的爱,沉默,厚重,像块石头。如果当时,我能说一句“对不起”,或者给她一个拥抱,她会不会更开心一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生活已经把我磨成了一个只会默默付出,却不懂得如何表达的人。
而陈文婧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笨拙和匮乏。
【第六章】
那件事之后,我和陈文婧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一步。
我们开始像普通的老年情侣一样,约着一起去逛超市,一起去公园锻炼。她会拉着我去听一场她喜欢的音乐会,我也会带她去我常去的棋摊,看我和老李头杀上几盘。
我们的生活,在慢慢地互相渗透。
她教我用手机支付,教我怎么在网上团购便宜的电影票。我教她怎么挑最新鲜的蔬菜,怎么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
张磊和小林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们觉得,我变了。变得爱笑了,话也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连我的老伙计李头都说:“老张,你最近可是红光满面啊。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
我嘴上骂他“为老不尊”,心里却是甜的。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温馨地过下去。直到陈文婧的生日。
生日前一个星期,她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提醒我。
“张大哥,下周六,我可就又老一岁了。”
“你看我新买的这条丝巾怎么样?我准备生日那天戴。”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开始琢磨,该送她点什么礼物。
我问张磊。张磊说:“送花啊,送化妆品啊,女人都喜欢这些。”
我觉得太俗气。
我又去问小林。小林说:“爸,您得送点有心意的。陈阿姨不是喜欢画画吗?您送她一套好点的画具,她肯定喜欢。”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我跑了好几家文具店,最后花了我小半个月的退休金,买了一套看起来最高档的油画颜料和画笔。
生日那天,我抱着那个大礼盒,去她家找她。
她给我开门,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
“张大哥,你这是……”
“生日快乐。”我把礼盒递给她。
她打开一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谢谢你,张大哥。让你破费了。”她说。
我总觉得,她的反应,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惊喜。
那天晚上,她订了一家西餐厅。
昏暗的灯光,悠扬的音乐,穿着西装的服务员。我浑身不自在。
“来,我们喝一杯。”她举起红酒杯。
我跟她碰了一下,抿了一口,又酸又涩,还不如二锅头好喝。
“张大哥,你今天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她忽然说。
“你喜欢就好。”
“但是……”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知道吗?我更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心里一咯噔:“那……你想要什么?”
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的,是你为我写的一张卡片,哪怕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我想要的,是你记得我上次说喜欢吃哪家的蛋糕,然后偷偷买来给我一个惊喜。我想要的,是今天你来见我的时候,能给我带一朵花,任何花都行。”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辛辛苦苦跑了好几天,花了那么多钱,给她买了她最喜欢的画具。在她看来,竟然比不上一张卡片,一块蛋糕,一朵花?
“这些东西,不实在。”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实在?”她笑了,笑里带着一丝悲凉,“张大哥,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缺那点‘实在’的东西吗?我们的退休金,足够我们衣食无忧。我们追求的,不该是这些了。”
“那该追求什么?”我问,语气里已经带了些火气。
“追求爱。”她说,“一种能被看见,能被听见,能被感觉到的爱。而不是藏在心里,需要对方去猜的爱。”
“我……我不会。”我的声音很低。
我这辈子,就没干过这种事。我觉得肉麻,觉得矫情。
“你可以学的。”她看着我,目光灼灼,“只要你愿意。”
我沉默了。
我愿意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谈吐优雅的女人。我看着桌上昂贵的红酒和牛排。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街,一个小区。隔着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两种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这道鸿沟,靠我学着送一朵花,写一张卡片,就能填平吗?
那顿饭,我们吃得异常沉默。
回去的路上,我们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
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张卫国,”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 честно (chéngshí - honestly) 回答我。”
我看到她情绪激动时,无意识地带出了一句家乡的方言。
“你问。”
“我想要的爱,你能给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执着和期待。
我脑海里,闪过我那间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屋子。闪过阳台上那盆不开花的君子兰。闪过我那个掉了漆的遥控器和永远定格在35的电视音量。
那些,是我。是我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是我深入骨髓的习惯,是我无法改变的本性。
我是一个务实的人,一个沉闷的人,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我能给她一锅暖胃的鸡汤,能给她一个安稳的肩膀。但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浪漫,给不了她时时刻刻的惊喜,给不了她那种轰轰烈烈的、能被看见的爱。
我如果答应,那是欺骗。对她,也对我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然后,我别过脸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声音说:
“给不了。”
【第七章】
我说出那三个字之后,世界好像安静了。
我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我才敢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她。
她脸上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灰暗。
她没有哭,也没有吵,只是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了。”她说,“谢谢你,张大哥。谢谢你的诚实。”
她转身,就那么走了。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穿着宝蓝色长裙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人流中。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张磊和小林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说,“累了。”
我把自己关进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做错了吗?
我只是说了实话。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
每天,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
我还是会去楼下遛弯,去菜市场和老李头下棋。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却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她的朋友圈,也设置了三天可见,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下载的那个抖音软件,再也没有打开过。
张磊看我一天比一天沉默,小心翼翼地问我:“爸,您跟陈阿姨……是不是吵架了?”
“分了。”我说。
“为什么啊?”张磊很惊讶,“不是处得挺好的吗?”
“不合适。”
我不想多说。
那天,童童拿着他的小机器人跑到我面前:“爷爷,我的机器人又坏了,你帮我修修。”
我接过来,却怎么也修不好。我心里烦躁,手上用了点力,只听“啪”的一声,机器人的胳膊被我掰断了。
童童“哇”的一声就哭了。
“爷爷是坏人!你把我的擎天柱弄坏了!”
小林闻声赶来,抱起童童,有些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手里断掉的机器人胳膊,心里一片茫然。
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把我和陈文婧的关系,也像这个机器人一样,亲手掰断了。
有一天,我去公园下棋,又碰到了李头。
“老张,最近怎么没见你跟那个陈老师一起来啊?”
“吹了。”
“吹了?”李头很意外,“为啥啊?我看你们挺般配的。”
“她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她要啥?金山银山啊?”
“不是。”我摇了摇头,“她要的,是爱。”
李头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爱?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不就是找个伴,搭伙过日子嘛。老张啊,你就是太实在了。女人嘛,哄哄就行了。嘴上说点好听的,又不花钱。”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李头说的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也是我曾经的想法。
可是,在认识陈文婧之后,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她要的,不是哄,是懂。
而我,不懂。或者说,我懂,但是我做不到。
我们这一代人,习惯了把爱做出来,却羞于把爱说出来。爱是饭桌上多夹的一筷子菜,是深夜里掖好的一角被子,是生病时端来的一杯热水。我们的爱,厚重,无声,但也笨拙。
我们不懂得如何制造浪漫,不懂得如何表达情感。我们以为,只要我把心掏给你,你就该知道我有多爱你。
可我们忘了,心是看不见的。
那天,我没有下棋,一个人在公园里坐了很久。
我看到夕阳一点点落下,把湖面染成一片金色。我看到之前和陈文婧一起坐过的长椅,上面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男孩正把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取暖。
我忽然很想给陈文婧打个电话。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她的号码。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我能说什么呢?
说对不起?
说我愿意为你改变?
不。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可以为她学跳一支舞,可以为她去看一场画展。但我无法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浪漫风趣的人。
那样的我,是假的。
最终,我还是收起了手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天气转冷,我的老寒腿又犯了。走路的时候,膝盖针扎似的疼。
一天晚上,我疼得睡不着,起来找膏药。我拉开那个卡顿的抽屉,想找剪刀。
我的手,碰到了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我把它拿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照片上笑得一脸灿烂的老伴。
我忽然很想跟她说说话。
“老太婆,”我对着照片,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个陈文婧,她是个好人。可是,她要的我给不了啊。我这辈子,就没说过一句软话,没做过一件浪漫的事。我就是这么个木头疙瘩。”
“你说,人老了,是不是真的还能改?”
照片上的人,依旧笑着,没有回答。
我的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我赶紧揉了揉眼睛。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关上抽屉。
我走到客厅,像往常一样,坐在那个属于我的沙发上。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屏幕亮了,是一个旅游节目,正在介绍西藏的纳木错。碧蓝的湖水,洁白的雪山,美得像一幅画。
我忽然想起,陈文婧跟我说过,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纳木错。
我看着电视,出了神。
节目结束了,开始播广告。嘈杂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拿起遥控器,想换个台。
我的拇指,悬在音量键上。
屏幕上,电视的音量显示:35。
我犹豫了一下。
最终,我还是没有按下去。
我只是关掉了电视,任由黑暗和寂静,将我吞没。
【互动引导】
故事讲完了,我的心里也堵得慌。老张的选择,或许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但对他来说,也许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你是老张,你会为了晚年的幸福,去努力改变自己一辈子的习惯和性格吗?还是觉得,陈大姐的要求,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确实有些不切实际?欢迎在评论区留下你的看法。
来源:愉悦的小鱼L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