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开学那天,北大新生绿色通道排着长队,沈一川拎着一箱子班里给“贫困生”的棉被,站在阳光底下,脸比纸还白。
开学那天,北大新生绿色通道排着长队,沈一川拎着一箱子班里给“贫困生”的棉被,站在阳光底下,脸比纸还白。
他看见我递上助学贷款名单,看到那行“家庭经济困难档次:特别困难”,整个人就像被人抽走了骨头,半步没站稳,直接坐在台阶上,抱着头,发出一声闷响。
人群嘈杂,他的指关节在太阳光里发青。
我隔着人群与他对视,平静地说了一句:“我把志愿改成了北大。”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为什么?”
我说:“因为活下去。”
他眼神闪了一下,像被烫了的猫,脸上一瞬间出现难堪、愤怒、慌乱与愧疚,一齐涌上来,如同夏天猝然压下的一场雨。
那一刻,很多年堆积在我们之间的缝,像被我这两个字轻轻一撕,带起了里面的伤口和脓。
那是我十八岁夏天,最热的一天,也是我决定不回头的一天。
我出生在河湾镇,镇子被一条浑浊小河拦腰割开,河对岸是县城的方向,这边是玉米地、砖房和黄狗。
我爸叫许海,是泥瓦匠,扛着灰从早到晚,胳膊像树皮,脾气也像刮风的干麦浪,一吹就倒。
我妈刘梅在菜市场摆摊,卖她自己腌的酸豆角和辣椒,手上总是辣得红一片,抹眼睛都不敢用手背。
我还有个弟弟许宁,皮肤白,眼睛弯弯,小时候喜欢背着手跟在我后面,叫我“姐姐姐”。
我们家穷是真穷,冬天厨房角落总有绒毛,长在潮气里的,油烟熏得锅底发花,鞋子干了湿,湿了干。
沈一川的家在我家隔壁,砖墙相连,小时候我从墙头往下看,能看见他家院子里晾了一串串晒干的麦秆,他爸在县邮政站当班,妈是镇小学老师。
我们一起长大,他斜挎着书包和我走在小河堤上,风刮过来,他把围巾扯了一半给我,嘴里念着“女孩子别感冒”。
他经常去我妈的摊位帮忙递袋子,收摊时把涨潮一样的塑料袋整整齐齐叠好。
他是真心热心,他见不得谁苦。
初中有年冬天,班里来了箱捐赠棉衣,穿衣服排队的时候,女生小齐小声跟我说:“许棠你先挑,你瘦。”她眼神挪动,偷偷看我袖口磨得破的毛衣。
我站在队伍里,心里想着挑一件黑色的,耐脏。
轮到我的时候,沈一川站在发放台后面,手里拿着本子,挨个勾名字,他抬头看我,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黑色棉衣递给了站我后面的李重,说:“他家比你更难,他爸刚出事。”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理所应当的善意。
我手心一凉,什么都没说,笑了一下,说:“那给他吧。”
我穿着我妈给我缝的补丁,冬天过去了,手背冻裂的口子反复崩开,像嘴一样,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初三那年,学校组织“希望之星助学”活动,校长讲话说要评困难生,公示名单贴在公告栏里。
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纸上写着我们村几个孩子的名字,李重、秦二丫、刘玉。
我的名字没有。
我站在人群里,看见沈一川拿着名单,跟政教处老师低声讨论,隔着人群,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一下。
我没朝他走过去。
那天晚上,我妈回家,手里捏着一张揉皱了的公示名单,她低头不敢看我,说:“没你,算了,明年争取。”
我点头,说:“没事。”
我知道“没事”这两个字,说出来就是石头,砸在谁脚上都会疼。
夏天升高中的时候,我拿了镇里的第一,他拿了县里的前十,我们一路跟着大车去县一中报到。
县一中宿舍楼外面是梧桐树,树荫茂密一片,我站在树下排队,风里是新书油墨味。
高一开学没多久,他进了学生会,开始帮老师做各种表格,发各种通知,周末还组织去山里支教。
他看见任何一个破-鞋子的孩子都想上去问一问,想把自己手里的饭票分出去。
他经常对我说:“棠棠,等我以后有能力了,我一定要做个‘让更多孩子不再为钱放弃上学’的人。”
我笑,说:“好啊。”
我笑的时候,喉咙深处有一处热,我知道那不是嫉妒,是安慰,是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能被他变得好一点。
高二那年,许宁从树上摔下来,手臂骨裂,我妈抱着他在门口哭,我爸嘴里叼着烟,抖抖地说:“去县医院。”
我进城那周,生活费少了一半,我对自己说“没事”,然后午饭开始只吃馒头,晚饭喝免费汤。
那年学校评助学金,我们班有两个名额,我的名字在名单里,第二天公示换了一版,名字换成了别人。
人群里小声议论:“她家摆摊的,挺能挣的。”
风吹在纸上,纸哗啦啦响。
我走进政教处,敲门,张主任抬头:“许棠,怎么了?”
我问:“老师,我的名字为什么没了?”
他把眼镜抬了一下,说:“评议结果,老师们讨论过,综合考虑。”
我点点头,转身要走,他叫住我:“你别多想,你成绩好,拿不拿这个,不耽误你,该辛苦还是辛苦一下,等上了大学,就会好。”
我笑笑,说:“好。”
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沈一川在走廊,手里拿着公示名单,那张纸被他握得起皱,他看见我,脸上有点赧,说:“棠棠,我跟老师说了,李重家里这半年确实不行……你让让?”
他声音很轻。
我几乎是本能地笑,说:“没事,这个名额他更需要。”
他说:“谢谢你。”
他眼神亮亮的,像完成一次正义的牺牲。
我当时没有生他的气,我甚至还觉得他足够善良,可我也在那一刻第一次感到一种被谁轻轻按住头的窒息。
好像所有的让、所有的懂事,都应该是女生练习出来的本能。
高三下学期,他周六日去支教回来,手里多了很多山里孩子写给他的信,都是歪歪扭扭的字,感谢他送书包、送本子。
他把这些信放在宿舍上铺,每封都仔细看,我经过,他忍不住跟我念。
他说:“棠棠,我们得让这些孩子看到外面的世界。”
我说:“那我们也得先出去。”
他愣了一下,笑:“当然啦,我和你一起。”
那时候已经快高考了,班主任开始一遍一遍地讲志愿填报,什么调剂什么服从,讲得我们脑壳痛。
他当然是全省前三十,他说他想去北大,学法律,做律师,或者做公益律师,帮助更多人。
他笑时眼角有光,我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这个世界太坏,他想用自己去善一部分。
而我想活。
志愿填报那天,烈日像压在人头顶上的锅,教室里风扇嗡嗡响,电脑一排排,贺卡一样的系统界面闪着冷光。
我爸来学校,看着我填写,耳朵背,他嘴里叼着烟,走廊里来回晃。
他说:“你姐弟俩,我真扛不住了,你要不要考虑附近的师范,免学费还有补助,毕业回来上班,稳定。”
我看他指甲缝里黑泥,拳头松一松又紧一紧,心里有一点酸。
我妈打电话过来,声音慢慢的,她说:“棠棠,不管去哪儿,妈都支持你,只要你不后悔。”
电话里有油烟声,她在翻炒菜,锅铲敲锅的声音“哐当哐当”,这声音跟我后来很多年在深夜听见的锅碗瓢盆响,一样,沉。
志愿填着填着,沈一川过来,拿着我的表单看,一项一项帮我检查。
他说:“棠棠,我知道你愿望里也曾经写过北大,但北大学费生活费都不低,压力太大,而且你家的情况,省师范有公费师范生,毕业包分配,有编制,特别适合你。”
我盯着屏幕,脑袋像被贴了冰袋,冷得发硬。
他说:“你放心,我去北大,我会照顾你那边的孩子们,我会把咱们镇上的孩子也带上。”
他真心为我好,可他的“好”像道路指示牌,指着的不是我自己的方向。
我点点头,把第一志愿填成了省师范,本来第二志愿准备填上海的一所学校,但我最后删了,填了本市的财经学院。
他松了口气,说:“你真聪明。”
我笑了一下,笑里有点酸涩。
回家的路上,我把我的考生号、志愿系统密码记得比谁都牢,中间有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屋顶灰白的墙面上一只飞虫一直冲灯。
我想起我小时候站在棉衣队伍里,我想起许宁的纱布从白变黄,我想起我妈给我系鞋带时叹气,我想起沈一川说“你让让”的那瞬间真诚的目光。
我坐起来,穿鞋,下床,门口有风,深夜冷得像水。
我拿出手机,打开志愿系统,输入密码,屏幕亮得刺眼。
我删掉省师范,空了一行。
我打下:“北京大学 法学类”。
光点在字的右边跳。
我按了确认。
系统提示“请再次确认”,我看着那两个字,眼眶酸了一瞬。
我没哭,我只是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像无辜的孩子,照在菜市场里,胡萝卜红红的,青菜还有露珠。
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去帮我妈收摊。
我妈说:“棠棠,你志愿填了?”
我说:“填了。”
她看着我,笑了笑:“听你一川哥的,错不了。”
我抿嘴笑。
那几天我绕开他,没去他家借书,也没在小河堤上走同一条路。
我知道我做了件会让他不理解的事。
录取通知书那天是个阴天,天像被掐住的脖子,压人,邮差骑着车喊:“许家,快递。”
我从菜摊回去,隔远看见我爸把快递接了,眼睛一晃。
他进屋,门“吱呀”一声关上。
我追到门口,敲门,“爸。”
里面没声。
我喊:“爸,那是我的。”
他坦白人:“你怕啥,看看而已,看看写啥。”
我靠在门上,说:“私拆信件违法,我已经成年了。”
里面沉默了一秒,又是一声叹息,“我看看是不放心。”
我说:“北大录取通知书,不放心什么?”
门“咔哒”一声开了,我爸脸色像刚考完试的孩子,手里拿着红色的通知书,封口已经被撕了半道。
他眼神闪来闪去,不敢看我眼睛。
我伸手把东西接过来,拍了拍快要散架的纸袋,笑着说:“爸,我带回去给妈看,妈爱热闹。”
他抹了一把脸,说:“你真改了?”
我抬起头,“嗯,我改了。”
他手指抖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烫出一个黑点。
他说:“你咋就那么犟。”
我把通知书捧在胸前,心像一根火柴,啪的一声点着了,又迅速竭力按下去。
我说:“爸,我已经十八岁了,受教育权是我的权利,志愿是我自主填报的,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他“呸”了一声,说:“我咋替你了,不就看个信。”
我说:“是我的选择,爸,我要出去。”
他沉默半响,嘴角哆嗦了一下,“你去那儿花钱多得很,你以为我印钞票啊。”
我说:“有国家助学贷款,有绿色通道,学校认定困难生可以减免学费,我会做兼职,我会活。”
他看着我良久,肩膀垮了一点,说:“你真去?”
我点头,“我真去,哪怕你不送我。”
他说:“滚吧。”
他说完转身抹眼睛,我站那儿,看着他背影,突然觉得他比我还小。
晚上,他和我妈吵了半夜,声音忽高忽低,我妈哭,我弟弟在屋里抖,被窝不敢出头。
第二天,沈一川来敲门,他穿着白T恤,胸前印着“志愿者”三个字,一手拎着一袋苹果,一手拿着他自己整理的“大学选择建议书”。
他说:“伯父伯母在吗?”
我说:“在。”
他进屋,笑得温文,坐下,拿出纸,说:“伯父,伯母,这是我咨询了师兄师姐,以及老师得到的资料,我觉得棠棠可以考虑省师范的调剂,如果棠棠愿意,我会帮她联系一个资助人,每年可以资助她五千,条件是她暑假要参与他们的公益活动,顺便锻炼。”
我爸瞬间眼睛亮了一下,又马上压下去,装作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
我妈擦着手,点头,说:“你们孩子懂得多。”
他继续说:“如果去北大,压力确实很大,而且北大那边的校内兼职不好找,竞争激烈,学校评贫困生也很严格。”
他讲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的手,那只手指腹有一层薄茧,是拿笔磨出来的,他握着笔写的时候很有劲,像握着一根棒。
我说:“我已经被北大录取了。”
他停了半秒,眼睛抬得很慢,里面有一种被叶片刮过的错愕。
我说:“我想去看看我写过很多次的‘北大’,不是书上那两个字,是路,是人,是我的未来。”
他说:“棠棠,你知道你家的情况,你……你别任性。”
我笑了,说:“我知道。”
我低下头,那笑像是对自己说的道歉。
他着急了,声音抬高:“我不是为我自己说,我为你考虑,你去了会很辛苦,而且……你要知道,有的资源你让出来,是给那些真的更需要的人。”
那句“让出来”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很久了,这次突然整个插进去,没留一点犹豫。
我抬头,很慢,像在拔掉这根刺。
我说:“我也需要。”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盯着他眼睛,尽量让我的声音平静:“沈一川,你做的公益让很多孩子得到帮助,我也尊敬你,但你不能把‘让’当成我的义务,把善当成别人必须配合你完成的仪式感。”
我爸说:“你们年轻人别吵,喝口水再说。”
沈一川脸红了,又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放低了声音,说:“棠棠,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去北大,很可能活得像钉子,随时要磕在墙上。”
我笑:“那就让我自己磕。”
他看着我,眼神里一层层波浪,抖动,不停。
那天谈话不欢而散,他走的时候站在院门口,回头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只要你开口。”
我点头,“好。”
可是我没再开口。
录取通知书那几天,镇上人纷纷来我家看热闹,王婶拿着一盘花生进来,边剥边问:“棠啊,你去了北京就看不见我们这些老太婆了。”
我笑:“我寒假回来。”
大家都笑,笑声里有羡慕,有替我妈算账的心疼。
开学前,镇里组织给贫困生发放“大礼包”,书包、被子、热水壶,阳光底下摆了满满一地,红字条写着“爱心助学 情暖人心”。
主持人喊:“今年我们镇有一个孩子考上了北京大学,就是许棠!”
掌声响起来,我走上前,站在晒得眼睛都眯的太阳下。
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我,我对着话筒说:“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如果顺利,我将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利用学校绿色通道,不会让家庭更困难。”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她还要贷款呢,北大也不都是有钱人吗。”
王婶说:“人家那么争气,不借白不借,国家就是给这样的孩子借的。”
散场后,沈一川拎着两箱东西追上我,“这是我们班里给贫困生买的东西,你带着。”
他说完皱了一下眉,又立刻说:“不是担心你,是你拿着,省得闲着浪费。”
我拉了一下箱子,实际上是抱过去,不让他难堪。
我说:“谢谢。”
他轻声说:“你别说谢谢的。”
开学前一周,镇里财政所贴了张公告,关于“困难学生认定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写着“特别困难”。
我去盖章的时候,财政所的人看了我一眼,说:“你爸妈都没来?”
我说:“他们在忙,我自己来。”
他愣了一下,笑笑,“你真行,姑娘娃。”
盖章那一刻,我想起初中那张没我的名单,心里像有块玻璃,先“啪”一声裂了痛,随后又贴合回去,“呲啦呲啦”地嘲笑我的矫情。
我知道这不是谁的错,是我看见了自己过去没敢承认的窘境。
开学那天,一大早,我拎着两个包,拉着一个箱子,脖子上挂着个小袋,里面是身份证、银行卡、录取通知书、困难生证明、贷款承诺书。
我爸没有送我,他把门关得很重。
我妈送到镇口,给我塞了五百块,说:“路上别饿着,去那边了,让同学有事多帮帮。”
我点头,说:“妈你回去吧,太阳大。”
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手上油辣辣的,她低声说:“棠,别往心里去。”
我笑,“嗯。”
大巴车从镇口开到县城,再转火车,我背靠窗口,窗外田地往后退,像一张张抽离的纸。
到北京时已是傍晚,晚霞烧红了一片天,站前广场像热锅,同样热的还有我的耳朵。
校门口搭了临时棚,红布横幅显眼,我随着人流走入,志愿者穿着统一的红马甲,喊破了嗓子:“绿色通道在这边走!”
我拖箱子过去,排队。
轮到我了,老师看了我贫困生认定,递给我一张表,我填名字,手有一点微抖,但笔很稳。
我抬头,正好看见沈一川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人,抬着两箱棉被,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
我们目光对上,他怔住,表情像被谁用手按住了心脏。
他跟来的两个志愿者看见他站住,问:“沈哥,东西放哪儿?”
他不说话。
我以为他会骂我,说我不听劝,任性,我以为他会指责我抢了别人的资源,他习惯用“更需要的人”这把尺子,也习惯替别人把尺子按在我身上。
他没说任何箭伤人的话。
他走过来,声音发干:“你……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被录了。”
他喉结滚了一下,“那你……贷款?”
我点头:“是,我已申请生源地贷款,绿色通道已经通过。”
我那时突然很想抱一下过去的自己,那个站在发棉衣队伍里说“给他吧”的自己,那个站在政教处门口说“没事”的自己,那个晚上在屏幕前按下确认键的自己。
都被我抱住了,又轻轻放开。
“困难生认定”“贷款通过”这几个字在沈一川眼里像是尖锐的玻璃渣,他喃喃:“你是特别困难。”
我淡淡地笑,像在对纸上的字认亲。
他说:“可你……你以前都不说。”
我说:“我们家的碗破了,还有饭;我们家的衣服旧了,还能穿,我以前不觉得这是困难,只觉得这是生活。”
他抬起头,眼里突然有了水,闪闪的,他不让它掉下来,他做惯了孩子们眼里能遮风挡雨的大哥哥,他习惯把眼泪往回吞。
他低声说:“棠棠,我是不是……错了很多次。”
我说:“你没有错,你只是习惯把善当成旗子,习惯把别人当海洋,觉得自己撒出去的温暖一定要有人接住,不然就是浪费。”
他身体一颤。
我继续说:“我很感谢你,真的,可是救人的时候,也请看看你脚下站着的这个人,她不是那个谁都可以配分的‘让’,她也会冷,她也会疼,她也需要第一件棉衣。”
他捂着眼睛,蹲下去,整个肩膀抖了一下。
我突然心软,伸手给他挡了一下路,避开他面前的视线,像是替他挡住了陌生人的目光。
我说:“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崩溃,谁都不欠谁。”
他说:“我不走。”
他坐在台阶上,闷声说:“我送来了东西,我就要看着你登记。”
我没再劝。
他蹲了很久,像用粗糙的手在自己的心上刮来刮去,最后抬起头,声音沙哑:“棠棠,你先去办理。”
我点头,转身递了材料,签了字,拿了宿舍钥匙。
我把钥匙握在手里,它冷冷的,又比我想象的来得热一点。
登记完,我拿着宿舍钥匙走了回去,沈一川站起来,像是不太稳,他想笑,但脸上的肌肉打了结。
他说:“我明天还要去别的学校送东西,你……有啥事给我发消息。”
我点头。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说:“你这么做,我会被人骂的。”
我说:“你怕吗?”
他抿了一下唇,“我怕的不是被骂,我怕的是我突然不知道我过去那么多年的‘公平’到底是不是真的公平。”
他说完,像被谁推了一把,转身走了,背影有点佝偻。
晚上,我在宿舍铺床,床板硬,窗外槐树叶子撒进来一点影子,室友小陈用北方口音问我:“你真从南边村儿出来的?”
我笑:“嗯。”
她说:“那你太厉害了,牛。”
我说:“没厉害。”
她看我安静,自顾自说:“我爸妈在公司上班,他们烦死了,就想着让我进金融,挣大钱,让他们我以后养他们,我也烦,我就想学文史。”
宿舍里嘈嘈,大家说起来自家琐碎,我听着,不插嘴。
夜深,手机震了震,是沈一川。
他发:“对不起。”
又发:“我……我捐给你生活费?”
我回了两个字:“不用。”
他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盯着屏幕,手指移动了一下,回:“你不知道,就先别做。”
他沉默了很久,又发:“我今天好像做了错事。”
我回:“你今天没有做错事。”
手机静下来,我把手机盖在书下,灯光打在纸上有微微的热。
第二天,我去学生事务中心详谈贷款,有一份“学生承诺书”,我仔细阅读,签字。
负责老师是个瘦长的男人,戴着眼镜,他耐心地跟我们解释:“绿色通道是为了暂时缓解大家入学压力,不会影响你们的尊严,也没有谁给谁施舍的意思。”
我笑笑点头。
从事务中心出来,校道上梧桐树落了点枝,阳光照在地上一块一块的,我弯腰把一块石头踢到路边。
手机突然响,陌生号码,我接了。
里面是张主任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许棠,你出来上学怎么样,有没有困难?”
我说:“还好。”
他说:“我们县教育局最近在检查助学金的信息公开,有人匿名投诉,说你不是困难生,说你家条件……不符合,叫你‘伪贫困生’。”
我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我站在树下,小叶子被风吹得簌簌掉落。
我说:“谁匿名投诉的?”
他沉默一下,“没写。”
我闭上眼,“好的。”
他又说:“你也别太担心,学校一核查就知道,我们了解过你家的情况,是完全符合的,只是这会儿网络发达,县里也要把文件按程序走一遍。”
我轻轻“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我看见宿舍群的消息炸开,大家转发一条匿名微博,标题很抓眼:“某县女孩北大报到,竟靠贫困生名额?家里开小商店被爆,求还助学金公平。”
配的图是我妈的摊位,酸豆角、辣椒、各种瓶瓶罐罐一眼看去,像过年。
微博下面评论里已经有人开始骂:“又来一个装穷的。”
也有人说:“小商店怎么了,卖点东西就不穷了吗?”
也有人说:“拿了就拿了,过得去就行。”
头像熟悉的同学评论:“好好读书吧,别作妖。”
字在屏幕上像小蛇爬,忙忙地动,动得我眼睛疼。
我把微博关了,盯着地面发了五分钟的呆。
风吹过,树叶的影子转了一个圈。
手机又震,是沈一川。
他发:“微博不是我。”
我没回。
他又发:“但有人找我私信,问我事实,我……我回了‘她家摆摊’。”
我按住心口,深呼吸了一下。
我打字:“你很诚实。”
他发:“我……我没有想过会这样,我只是……你知道的,我从不打马虎眼。”
我回:“你不打马虎眼,但你从不考虑别人眼睛能不能承受你的诚实。”
他发:“对不起,我去删。”
我回复:“删不掉的。”
隔了很久,他发:“我可以做什么?”
我回:“别做。”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去事务中心补充材料,把我家的低保证、村委会困难认定、那年医疗报销证明一份一份交上去。
老师接过去,轻声说:“我们会尽快处理,校内程序会保护你的隐私。”
我说:“谢谢。”
我走出事务中心,远处教学楼上挂着一条横幅:“厚德载物 自强不息”。
我笑了一下。
晚上的时候,宿舍楼下有人喊我,我下楼,看见沈一川站在槐树下,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
他别扭地笑一下,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这是你爱吃的蜂蜜糕,我在北师傅那里买的。”
我接了,手上是一点点温度。
他抬头看我,眼睛很红,他说:“我不是哭。”
我“嗯”。
他顿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勇气,“你能不能……原谅我过去因为那种很笨的‘公平’,一次一次让你让的那些经历。”
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很想笑。
不是嘲笑,是一种松动。
我说:“原不原谅,我以后再说。”
他点点头,没再纠缠。
他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我找的‘法律援助中心’的老师给我写的说明,关于‘贫困生认定’的法律边界,我打印了一份给你。”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认定工作方法(试行)中明确,各校应结合家庭人均收入、突发状况等综合评定,不能简单以父母职业判断;公示应保护学生隐私,避免‘标签化’。”
他像背诗一样说:“我以前总拿‘平等’当尺子,却没意识到公平是要倾斜的。”
我抬头,“你在学习。”
他挠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我在补课。”
我点头。
我们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明天我去事务中心找老师说明我对你的情况的了解,让他们知道网上的是节外生枝,以免影响你贷款。”
我说:“我不需要你帮我背书。”
他愣了愣,点头:“好。”
我们没有再说话。
他抬头看树,轻声说:“我在想,为什么我那么信任的那套东西,这么容易伤到你。”
我说:“因为你看见别人的苦时,把他们当成你完成善的对象,却忘了这些对象里也有我。”
他苦笑,“像收集徽章?”
我点头,“像收集你背包上的徽章。”
他摸了摸自己的包,笑了一下,“我真的有很多徽章。”
我们在楼下站到十点的钟声响,他说:“你去睡吧,明天再去忙。”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棠棠,你要是需要证人,说你家的情况,我可以去签。”
我说:“我不需要证人。”
他“嗯”了一声,垂着头走了。
第三天中午,学校议评小组通知我去交流,会议室很大,空调冷得让我起了一身小鸡皮疙瘩。
老师让我们简单描述家庭情况,我准备了书面材料,平静地讲了一遍。
讲到许宁摔伤手臂,花了钱,我妈卖金耳环,我说话的声音轻,却一字一顿。
评审老师点点头,说:“我们会很快给反馈,这是正常流程。”
出门时,我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男生,黑色T恤,手里拿着一杯豆浆。
他目光慌乱,被我一眼抓住,他像被朝阳“照妖镜”照到的妖怪,没处躲。
我笑,“来干什么?”
他说:“路过。”
我没有戳破。
回宿舍的路上,手机突然响,是我爸的电话。
他声音很重:“你姑父这边出事了,工地上管脚手架的出了事故,赔钱,我们凑钱,家里要拿一笔。”
我停下来,手心有汗。
我说:“爸,我们家还有多少?”
他说:“没多少,我不扛不住了。”
我说:“我知道。”
他说:“你不是拿了贷款吗,有没有别的能拿的,救救急,亲戚嘛。”
我靠在路边的墙上,眼睛盯着那张“自强不息”的横幅。
我轻声说:“爸,我会去申请勤工助学,我会把我的生活费省出来一部分寄回家,但救急这事跟你和姑父商量,也要依法走,谁的事故走谁的保险,不能把‘亲戚’当刀子。”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骂了一句:“你现在说话像本子。”
我笑:“像法条。”
他说:“行了,你别管了,我也找找别的地方去凑。”
挂了电话,我背贴着墙,慢慢滑了下去,坐在地上,看着天空一角。
我承认,我那一刻想哭。
不是因为怕困难生认定过不了,也不是因为沈一川的愧疚,而是因为生活像个白脸的杂技演员,总在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的时候,往我怀里丢更重的石头。
我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
糖一开始很硬,压得牙疼,慢慢地,甜味出来了。
晚上,我去图书馆旁边的草地散步,风轻轻吹,我看见远处操场上有人跑步,脚步声整齐。
手机震动,消息弹出来,是一条来自学校系统的短信:“关于你的困难生认定材料,我们初审通过,请按流程前往领取确认书。”
我抬头,星星很小,却在。
我顺手点开微博,发现那条匿名举报的热度下降了,热搜被新的八卦挤下去。
我翻到最底下,看到一条评论,不多赞:“愿孩子们的贫穷不被当作证件,愿每个苦都被认真看见。”
那一刻我的喉咙哽了一下,像有人伸手把我里面的结轻轻抚了一下。
我关上手机,深吸一口气,决定明天去学生事务中心登记勤工助学,晚上去食堂门口报名送餐,周末去图书馆做服务。
一转身,我看见沈一川像昨天一样站在槐树下,站得很远,像知道自己会打扰我,却没走很远。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谁也没说话。
他突然慢慢抬起手,手心向上,掌心有一小块被笔磨的茧,他说:“我的手,可能没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指着别人了。”
我也抬起手,他轻轻碰了一下,没握住。
我看着他,说:“你慢慢学。”
他笑了,笑得有点像刚入学的新生,青涩,懵懂,渴望被认可。
风把槐树的香味吹下来,一点点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半月后,困难生认定正式通过,我拿到那张薄薄的纸,觉得它比任何奖状都要沉。
那天晚上,学院公众号发起了一个“助学金故事”的小征稿,标题写得很暖:“生活不易,请你轻轻对待那些努力的人”。
我决定写一点自己的东西,却迟迟没有动笔。
我怕写下去时,我会把过去那些被“让”了的日子,又拿出来摸一遍。
我收起手机,给许宁发了消息:“作业写完了吗?”
他秒回:“姐,早就写完啦,老师夸我字好看。”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笑:“那你教你爸写字吧,以后让他少签不该签的字。”
他发来一串哈哈哈。
我把手机放回去,起身去洗手间,镜子里那张脸看起来比之前更平静了。
第二天早上,辅导员发来消息:“学院配合学校召开一个‘贫困生认定公开说明会’,希望你作为学生代表参加,说明学生角度的感受。”
我盯着信息,吸了口气,回复:“好。”
我知道这不是“曝光会”,也不是“控诉会”,这是一次“正确流程的宣讲”和“对污名的反击”。
我把我想说的几句话写在纸上,写得很慢:“贫穷不是一个人的羞耻,财富亦不是;公平不是目测,更不是按人分层;任何人的善意都应该先照在自己脚边,再向外照。”
写完,我去食堂打了一份早饭,排队的人很多,阿姨的声音响亮:“饭卡拿好。”
我端着托盘找座位,听见旁边有人说:“那就是那个北大的贫困生吧?”
我坐下,没抬头。
另一个声音说:“她挺淡定。”
我把米饭一口口咽下去,心里一片安静。
午后,沈一川给我发来一张图,是他在学校的论坛发的一篇长文,标题是:“我曾经偏爱‘更苦的’,我以为那是公平,今天我想对我身边的她说对不起”。
他在文里讲了初中那件棉衣,讲了高中的助学金,讲了他那句“让出来”,讲到最后,他写:“我以为我是王,发命令让人让位,殊不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在自己的土地上,受伤的也是真实的。”
他发文末尾说“希望公益不自感高贵,希望我们在这个学校里不羞于贫穷也不自诩富有,希望所有人的关照都从‘看见她’开始”。
我看完,心里沉了一下,又轻了一点。
我没点赞,也没评论。
我在宿舍楼下遇见他,他站那儿,眼睛里有试探。
我说:“写得不坏。”
他挠挠头,“谢谢你。”
他低声说:“你能吃饭吗,我请你。”
我想着我银行卡里的余额和即将发放的勤工助学第一笔钱,笑着说:“我请你。”
他急忙摆手:“不要不要,我最近也没钱。”
我笑,声音不大,“那就谁都不请谁,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他说:“行。”
我们分开,像两条河,靠近,又各自有自己的方向。
傍晚时分,我接到辅导员的新消息:“关于匿名举报的那条微博,你被邀请作为‘被举报人’参加线上访谈,是否接受?”
我盯着手机,手心出汗。
与此同时,我的邮箱里跳进来一封邮件,来自贷款中心:“由于网络举报影响,存在小概率银行回访延迟,请耐心等待。”
我仰头看着天,深吸一口气。
我想起刚入校时他在阳光底下抱着头的样子,想起我爸在门后面抹眼的样子,想起我妈在菜市场数零钱的样子,想起许宁趴在桌子上写字的样子。
我的手指轻轻按在“回复”上,停了几秒,打下:“接受。”
我知道,一次对话不会改变所有人的偏见,但至少让更多的人听到一个真实的声音。
那晚,我在桌上铺好纸,开始理顺我要说的话,窗外风吹过槐叶,细细淅淅,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话。
我拿起笔,写下开头:“我叫许棠,来自河湾镇,我是‘特别困难’学生;我不是‘伪’,我是一个努力把自己活好的人。”
写到这,我停一下,深呼吸。
手机消息提示灯亮起,是沈一川发来的:“我会在直播间匿名守着你。”
我笑了一下,回:“你不用守着我,我会自己站直。”
他回了一个“嗯”。
我抬头,看着窗外夜色一点点深进去,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火焰,安静又倔强。
直播开始前十分钟,辅导员打电话来确认,我说:“我在。”
开麦那一刻,屏幕对面无数的头像和弹幕像潮水,向我涌来。
主持人说:“许同学,你怎么看待‘贫困’这两个字?”
我握着话筒,声音不紧不慢:“它不是装饰,不是通行证,也不是枷锁,它只是事实的一部分。”
弹幕停了一秒,又像撒出来的花。
我继续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再没人用它来嘲笑别人,再没人用它换取道德优越感。”
我讲到最后,心很稳,呼吸很正常。
结束后,我关掉摄像头,肩膀一起一落,像完成了一场深潜浮出水面。
手机亮,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对方声音严肃:“许同学,我们是银行风控部门,关于你的贷款,我们需要你明天下午来一趟。”
我的心轻轻一跳,握紧鼠标的手微微出汗。
我还来不及回答,邮件又响了一声,是学院发来的:“关于‘困难生认定’的校内答疑,需你明天上午到场。”
手机页面上,沈一川的消息又跳出来:“棠棠,别怕。”
我看着这些叠在一起的时间安排,就像在看着三股绳子在我眼前缓缓拧成一股。
我吸一口气,打下三个字:“我不怕。”
而这时,父亲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屏幕上闪着他那两个字“老许”。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底的火焰又加了一点火。
我接起电话,“爸。”
那头是杂乱的风声,他急急说:“棠棠,小宁从树上又摔了,手好像又骨裂,我们在县医院,你……你快点回电话。”
我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滑出刺耳的一声。
那瞬间,我的眼前像是被有形的手按下一层浓墨,所有要做的事瞬间压过来,白的黑的,真伪相绞。
我握着手机,指节发白,“爸,先拍片、先挂号,别乱签字,别先交任何其他项目的钱,等我联系老师,帮你找熟悉的医生。”
我说出这句的时候,心里像一根绷得很紧的线,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颤音。
校园广播里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音质不太好的女声说:“北大欢迎你们。”
我抬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奔向学工办——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切,我得一个一个去顶,一个一个去谈。
我还不知道明天下午银行会怎么问,也不知道网上那些骂声会不会再来一次,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退。
而沈一川站在远处,看着我匆忙奔跑的背影,握着手机迟疑了一秒,终究发来一句话:“我去县医院看宁宁。”
我没回。
我在风里加快了步子,心里一遍遍地念:“别怕,别怕,别怕。”
这一切像极了夏天突如其来的阵雨,先是闷雷,继而落雨,最后站在雨里的人各自分开,却都在用力地抬头看天,等着下一道闪电,猜着它会在哪里落下。
来源:成熟的小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