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许雁,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端着一碗清粥站在堂屋门口,脚边有一滩打翻的咸菜水,月光粘在地上像冷掉的油。奶奶的骂声还在耳朵里回响,像院子里那只老母鸡,隔三差五就拍着翅膀扑腾几下,提醒你它一直在。母亲站在外头,隔着半个村,把话扔进了姑姑家的门缝里。我那时小,懂
引子
我叫许雁,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端着一碗清粥站在堂屋门口,脚边有一滩打翻的咸菜水,月光粘在地上像冷掉的油。奶奶的骂声还在耳朵里回响,像院子里那只老母鸡,隔三差五就拍着翅膀扑腾几下,提醒你它一直在。母亲站在外头,隔着半个村,把话扔进了姑姑家的门缝里。我那时小,懂的少,却记住了“赔钱货”三个字是怎么咬着牙吐出来的,也记住了我爸沉默的背影,像被风拔掉了骨头。
这些年,我常想,那晚月光是不是也皱了眉。
第1章 爷爷的铡刀
我小时候,院子的角落里立着一把老铡刀,铁口乌亮,刀刃宽薄,压下去能把玉米秸一截一截地齐齐斩断。爷爷老了,手上还有劲,每次铡草时,一下一下像击鼓。那声响在村子里很特立,大家都知道老许家的老头子还利落,少不得要夸两句。有时候他也会唠叨:“这刀跟人,一辈子得利利索索的,钝了就得磨。”
我是老许家的大孙女,按理说,爷爷奶奶应该疼。但我们村好像菲薄得很,风都吹得出声音,男人在里面才算硬结实的东西。女娃儿们是花,风一吹就走了。奶奶从我出生就不爱抱我,甚至眼尾扫到我,也像扫到了不该在堂屋出现的东西。父亲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母亲那阵子满是脾气,可她把脾气都勒在嗓子眼里,像勒紧的围巾,勒得脸发青。
“再生个。”奶奶的嘴角向下吊着,像钩子,挂住了所有人的心气,“老许家不能断了香火。”
我那年四岁,已经能听懂人话了,尤其是奶奶那种话,像是一口井,谁掉进去都起不来。她会伸手把我推开,轻轻的,却很准:“去,一边玩去。”
爷爷没说话,也没拉住我。他只是在每次奶奶再重的口气滚出来后,咳两声,拿出烟袋,敲敲烟锅,装成没听见。他那会儿的背就已经佝偻下来,像院里的老枣树,被风吹多了,能把身子弯成弓。这些年我才明白,爷爷的咳嗽是他唯一的抗议方式,只可惜声音太轻,风一吹,就散了。
“雁雁,来,给爷爷看你会不会背。”爷爷这个时候就会叫我,递给我一块红糖,或者把早上多出来的一个白馒头悄悄塞我怀里。我不爱吃红糖,觉得齁,但我喜欢馒头,那东西在我手里常常活热热的,有股子蒸汽,人暖。
我背《村居》和《悯农》,背得磕磕巴巴的,爷爷点头,眼睛里有光。我在这光里站定,告诉自己,只要我背得多一些,奶奶是不是就会改口?
奶奶当然不会。她在屋里数着日历,像数着我母亲肚子的机会,每个月往门神画上多挂一串纸红,求子祈愿。她也会去镇上的尼姑庵烧香,跟着和尚念佛,回来的时候把木鱼敲在我脑袋上,叨咕:“千叮咛万嘱咐,生个带把儿的,别再来一个赔钱货。”木鱼敲在我头上,一下一下,空响,我咧嘴笑,人家都笑,孩子也笑,我笑着笑着,觉得脑袋空空的,什么也装不进去。
父亲开始变得沉默,沉默像一层油,把他包起来,滑不见里头有什么东西。他以前有和母亲讲笑话的习惯,工作再苦,回来吃饭时也会说:“今儿个老板又吹胡子瞪眼,我就叠起袖子,不跟他吵,活做完就好了。”母亲笑,眼角爬细纹,那纹也像一条条小河,流着活水。但后来,母亲的笑少了,河床干了裂,父亲的碗里菜也变少,奶奶总夹菜给父亲,口里却叨叨:“咱老许家就是被女人命犯了。”
我第一次挨打,是因为拣了地上掉的麻花。屋里来客了,姑姑从镇上带了一兜麻花来,奶奶一边夸她有出息,一边把麻花放在桌上。客人走后桌上掉了一根,母亲忙着收拾,没看见,我又饿又馋,手指一攥就攥着那根硬邦邦的麻花,塞嘴里。奶奶看见了,劈头就来一巴掌,巴掌的风把我打蒙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转不过去,我呆呆地看着她,“啥不能吃?掉地上的也轮不到你。”她不说脏话,她骂人的方式是把你从人里剥出来,丢到角落里,像一根草杆,风一吹就倒。
母亲把我抱起来,手背抚我发梢,轻轻地说:“不疼不疼。”她手是温的,掌心有薄茧,洗衣的,做饭的,天生的忙人的手。我把头埋进她怀里,闻到的是洗衣粉和烟火混着的味。
那时候,我常听爷爷讲他的年轻时候:他是一刀头,给县里的粮站铡草,一刀下去,寡不胜割。他讲这个时候眼睛发亮,手也动作,我和他在那光里都会很安静。奶奶进来时,嘴角一撇,“你就跟娃娃吹吧,吹得天花乱坠,吹不出个孙子。”
屋里静下来,连蚊子飞都声响大了。母亲低头擦桌子,父亲当没听见,爷爷敲了敲烟锅,低声说:“人吃五谷杂粮,生啥都得认。”
奶奶“哼”了一声,像叼了一口烟没吐,憋在怀里,嗓子眼堵着东西一样,“我就不认。”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蹲着看蚂蚁搬家,蚁道直来直去,我拿树枝挡住它们,它们绕开,又直直地往前。母亲坐在小凳上洗衣服,边拧边看我:“别挡人家路,蚂蚁搬家是要下雨了。”
“妈,奶奶要弟弟。”我抬头,手里的树枝打在自己的脚面上,刺刺的痛,“你会吗?”
母亲愣了一下,指尖的水滴落在脚背上,凉。“会也不一定有。”
“那不就跟爷爷铡刀一样吗?刀好,草也要好。”
母亲笑了,笑得苦,“你这娃娃,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把水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拧干,手背上青筋浮起来,像院里的杵突出来的石头。
那年夏天特别热,热得屋檐下的瓦缝都冒汗。村口的榆树下,老头们摇扇子,嘴里还有闲工夫嚼儿孙。我拿着一只被磨烂边的搪瓷缸去打水,碰上大娘们嘀咕,“老许家就怪,祖宗也怪,咋老生丫头。”我低头走过,缸里水荡出来一点,溅在脚面上,明明凉,却烫。
我多想跑到爷爷的铡刀边磨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能把心里的钝磨开些。但我只是个孩子,那时不知道,人的刀口磨开了,伤口也会跟着开。
第2章 讨嫌的门口
事情闹大,是在一个秋天。庄稼收了半截,我们家院子里堆了麦秸,像小山,太阳烤着,香气发甜。母亲肚子又鼓了起来,吃饭时她小心翼翼,不吃辣,不喝茶,晚上睡觉前还拿热水敷着肚子,像捧着一个易碎的杯子。奶奶这阵子倒安静了些,天天去庙里,回来时把香灰涂在门槛上,嘴里念念叨叨。父亲看母亲的眼神也嫩了,像捧着水,怕洒。
“生了是个把儿,就好了。”奶奶说,眼里闪过一丝已经开始计算的得意,“给你大姑送去两只鸡。”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看不惯这种小算盘,母亲在一个凉夜里疼得翻了身,我们赶紧喊来村里的接生婆。婆子手脚很熟,嘴里却抄着经:“菩萨保佑,保佑给老许家添个丁。”我紧张得手心发汗,站在房门外,屋里灯光黄,影子在墙上晃动,我的影子也跟着晃,像一只被风吹得摇摆的草。
“出来了!”有人小声喊,紧接着是孩子哭,尖细清亮的,像屋檐滴水一滴滴敲在缸沿。我屏住呼吸,听接生婆一声叹,“是女娃。”
屋里的喜气就像被谁用手啪啪扇灭,屋外的风突然凉得不讲理。奶奶的脚步声像踩在碎瓷片上,噼里啪啦,她进屋又出屋,进屋又出屋,最后站在院子里,仰头长叹:“这是咋的啊!”
母亲抱着妹妹,头发贴在额头上,汗水滑下来,她的眼睛里是水,水里有一道裂痕,裂痕里藏着刀。父亲站在床尾,脸色发白,他嘴唇动了几下,像要说“没事”,却没出声。
奶奶的骂声当天晚上就起来了,“欠打的,欠骂的,讨嫌的,这门槛都被你们女人踩低了。有啥用?会生娘们儿。”
我被吓得缩在床角,抱着膝盖,心里那点小灯一闪一闪,好像随时要灭。爷爷那晚坐在堂屋里抽烟,一支接一支,烟头堆在烟灰缸里像埋着的小火,我走过去,他拍了拍我的头,“睡吧,孩子。”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奶奶都在磨我的母亲。她磨人不喊不吼,就是一句一句把你往墙角逼,把你逼到仿佛连呼吸都是对不起谁。我看到母亲的眼珠子越来越浑,像水里养久的玻璃球。
“你要是能生,会这么?你就是没用。”奶奶说。母亲咬着牙,什么也没回。
到了第五天,奶奶提了个篮子,说要去姑姑家“转转”,说这话时眼神怪怪的。我拽了拽母亲的袖子,母亲拍我的手,“没事。”
傍晚的时候,事情就爆了。
母亲提着破了口的搪瓷盆,站在姑姑家的门口,门口有一盆老来柏,几根枝子干硬得像老人的指头。母亲一手扶着盆,一手插腰,声音压得低又硬:“你们合计合计,生个男的就宝,生个女的就讨嫌,那你们这门是开着让谁进的?”
姑姑在屋里出来,脸拉得长,“你说啥呢?你妈是跟我来叙叙旧,我说两句就成骂了?”
母亲笑了,笑得咧开,露出雪白的牙,笑容里全是刺,“叙旧?叙什么旧?叙你当年怀了第二个女孩儿的时候,把人送到城里给人当女儿?叙你现在还挂着串佛珠求儿子?你这门牌子挂错了,应该写‘男儿专用’。”
奶奶在一旁脸色发白,嘴唇抖,“你个小浪,嘴上没个把门的。谁教你的?”
人都从各家各户出来了,村口本来没有戏,这一下算是有戏了。老爹们站成排,老娘们抱着胳膊,孩子们从人缝里钻。父亲赶到时,脸涨得发紫,他伸手去拽母亲,“回家,回家再说。”
母亲甩开他的手,眼光像刀子刮,“回啥家?你妈把嘴当刀,削得家里人都成豆腐,你做儿子的不说一句话,你指望那口锅自己不漏。”
父亲红着眼睛,“你看你,说话能不能好好说。”
“好好是不是只有她老人家能用。”母亲指着奶奶,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她骂我生的讨嫌,骂我没出息,骂我赔钱货,我告诉你,我娘生的也许不值钱,但我做事自有我个的本分。我是女人,生男生女也不是我一人能做主,你们觉得我没用,那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没用的人怎么过日子!”
姑姑这时候插嘴:“这话怎么说的,你又不是对着我说。”
“我不光对她说,我还对着你门口说。”母亲指着地,“今天你们听个清楚。以后谁要是在背地里说我娃,谁要是在我面前摆弄什么香火,我就在谁门口骂。你们生的那点儿男儿威风,在我这不行。”
风从村口跑了来,带着地里稻草的味儿。母亲说完这番话,忽然就把手里的搪瓷盆重重砸在地上,盆口那处裂口在地上撞开,发出一声脆响,像唤醒了什么。
奶奶先是呆,随即眼睛一翻,“你,你要上天不成?”她的嗓子发哑,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发现儿媳有这样的唇齿。
父亲慌了,“妈,回家。回家去。”他一手一个拽着母亲和奶奶,像拉着两头牛,真是拉谁谁不动。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母亲身边,背挺起来一些,拍了拍母亲的背,“闺女,别喊了,回吧。”他手掌温热,有劲。母亲转头看爷爷,眼里的水像要落,又忍住了。
村里人散了,嘴角都有笑也有慨。走远一些的人还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像看一出戏,怕漏了最精彩的一句词。我跟着他们走在最后,心里却像被倒了一盆凉水,凉得牙齿打颤。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起夜去上厕所,经过堂屋,听见奶奶在抽泣,像悄悄溅在地上的水。我停在门口,没进去。爷爷低着嗓说:“你也别揪着她了,孩子是孩子。”
“你知道啥?你只知道抽烟。”奶奶擦鼻子,吸吸,“我这辈子就想看着老许家的香火,想看着孙子在炕上跳。我咋这么命贱。”
“命也不能这么认。”爷爷说,“你把话说重了。”
“我就是要说重。”
“你说重了,儿子不亲,孙女不亲。老了谁给你端口水?”
奶奶噎住,半晌,轻声说:“那丫头,打也打不怕,骂也骂不怕。”她不是在说我,她在说母亲。
我的手贴在门框上,木头的毛刺扎着皮,扎得微微疼。父亲也在屋里,他开口了,很轻:“妈,别逼了,行不。”
奶奶沉默了很久,发出一声很小的“嗯”。
接下去的日子,好像就此有了两条不同的河道。母亲不再在奶奶面前低头,她开始把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摆在手心里掂量,像掂一斤一两的米。父亲夹在两边,累,但也松了口气。这种松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就是终于有人把憋在屋里的闷气打开了窗户。至于别人家的眼光,母亲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任它们在外面游荡,进不来。
第3章 学校门前的砂石
村小学的门口一到秋天,就要堆起砂石,修操场,也修门口那条路。砂石堆上爬着孩子像小虫,我从不爬,怕衣服磨破,回家要挨奶奶眼光。我背着书包走过去,石头尖尖地咯脚,鞋底薄,嘎吱嘎吱作响,一声就往回响两声,像唱戏。
班主任姓宋,女人,三十出头,嗓门大,胳膊上有力量,夏天写字时手腕一拐一拐的,指节上起老茧。她很喜欢喊我的名字,“许雁,回答下,‘落红不是无情物’的下一句是什么?”我站起来,声音很小,但准确,“化作春泥更护花。”她点头,“坐。”
有一次放学,她叫住我,“你妈最近气势挺足。”她笑,笑里有赞也有担忧。
我不知道怎么接,呐呐地站着。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年轻我也这样,火大。但火大的人心里也软,回家多劝劝。你奶奶那种,碰硬就软,碰软就硬,不好弄。”
我点头。老师的手有汗,微微潮,像老屋的墙。她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像藏着些话,没有说出。后来我才知道,她嫁进城里时,也跟公婆过过几场硬仗。
那年冬天,家里冷得像剜骨头。北风从门缝里作响,我们把窗户缝塞上旧报纸,报纸上登着城里的新闻,说外资来了,说厂房开满,说哪个区要建新的中学。我盯着报纸上的字,觉得那字像一群蚂蚁,在我眼前凑成迷宫,好走也不好走。
学校里也冷,教室的玻璃裂了一条缝,用透明胶带贴着,风照样钻。男孩儿们搓着手,女孩儿们偷偷把脚放在书包里。我写字时指尖冰凉,一米长的水泥桌子上刻满了名字,针尖刻着我们的存在。我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又刻了一个字,刻“忍”。刻完了看着那一个字,心里有了奇怪的一点热,像杯底的茶,最后一口,浓。
冷的时候,人容易记住温。奶奶偶尔也会给我一碗糖水,还会把一个热烙饼塞在我兜里,“别在外人面前吃,难看。”
我接,心里酸,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奶奶不是彻底的硬心,她哭过,她骂完母亲也会自己抹眼泪。她只是被一重门槛困住了,那门槛是老规矩,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咒语,她信,信到骨头里哪一节都认为应该顺着它。
那年的初雪来得早,地里一夜白。爷爷摸了把雪,笑:“好,明年有收成。”奶奶也笑,站在门口看着天空,眼里有光。我和妹妹在院子里滚雪球,妹妹手套丢了,冻得手红,我把自己的脱下来套她的。她看着我,笑出小虎牙,“姐,你手也冷啊。”
“冷。”
“我给你哈气。”她呜呜地往我手上哈气,我觉得掌心被她的热气烫了一下,烫得我眼眶也热。
年关的时候,母亲坐在炕上做衣服,给我们姊妹俩一人做了一身新衣。她缝针的手特别稳,针脚密,衣服就结实。父亲忙着跑工地,回家总是捎点便宜的糖果,放在枕头底下。爷爷照旧抽他的旱烟,偶尔咳几声。奶奶在灶台前忙,手脚麻利,做豆腐,炸丸子,烧一锅焖肉。她做菜不放辣,说小孩子吃辣上火。我站在灶台边偷一块丸子,奶奶瞟我一眼,没说什么,把碟子往我面前放了些。
除夕夜的爆竹声已经从村头噼里啪啦地传来,红纸屑飞起来,落下来,像一场发小的雪。父亲把对联贴好,奶奶摆上祭品。我们围在炕上看春晚,电视里灯光明亮,人笑着笑着不累。我突然想,如果生活也能有导演,那该多好,坏的不要,好的常来。
就在这时候,堂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有人摔了东西,接着是一阵咳嗽,很重。我们全跳起来跑过去,爷爷坐在椅子上,脸发白,手发抖,嘴唇青。他捂着胸口,眼神涣散了一会儿,转过来对着我们笑,笑得疲惫,“没啥,抽烟呛到了。”
母亲赶紧倒了一杯温水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手更抖。我看着他,一种恐慌从脚底下往上爬,就像有水从地砖缝里渗出来,慢慢地漫过脚踝。
那晚我们谁都没再看电视,奶奶坐在爷爷旁边,眼睛盯着他,眼角皱得深,像刻了很多道字。
年过完了,爷爷开始少抽烟,奶奶也少骂。我在想,人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这样,吵着吵着,突然就没气力了。或者是,吵吧,该吵的都吵了,吵不过病。
第4章 挣钱的手
春天到了,父亲去了城里更远的工地。他临走时背着一个旧背包,母亲给他缝好裤子,缝口整齐。父亲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妹妹的,“听话。”
“你也别总把‘听话’挂嘴上。”母亲把他送到村口,风吹得她头发碎,贴在脸上,“说句‘爱你们’,也不死人。”
父亲脸红,憨厚地笑了一下,没说那句,但眼神本来总是滑的,滑不住了,停在我们身上,停得很专。
他走了,母亲开始找活,去镇上的缝纫小作坊,给人家缝衣,拿计件工资。她的手快,会偷工减料,但不损质量,老板喜欢她,她做的衣服做出来的线头少,布料用得合。家里的日子就像流水,冷的时候水冷,热的时候水热,但总能喝。奶奶开始卖鸡蛋,早上五点就起,揣着篮子去市场。她讨价还价的时候极有精神,嘴皮子利索,手脚也麻利,找零钱比谁都快。有一次她带回来一把菜心,抽了两根老筋,说:“我在小王她妈那里拣的,便宜。她家都是女儿,老天爷有眼。”
母亲没接话,低头把菜心也放进水里泡。
我坐在堂屋里做作业,脑子里总有父亲的影子。城市对我来说不再只是报纸上的字,它有了街道,有了灰尘,有了每天都跑忙的父亲,还有他在工地上被太阳晒得发亮的额头。母亲说,要是将来我们都考出去,她就去城里给我们洗衣做饭,给我们熬粥。我点头,想象母亲背着背篓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她一定笑得更温更宽。
家里渐渐有了宽余。奶奶不再动辄把“赔钱货”挂在嘴边,至少,在我和妹妹面前,她收着说。她还是会偷偷跟隔壁刘婶念叨,“姑娘好是好,就是要嫁人,啥都跟人家姓。”刘婶“唉”一声,“谁家不是?可咱也不能赖人家生。”我走过时,奶奶的眼神会飘一飘,像被风吹到了一下。我装作没看见,进屋,心里却软,又硬。软的是她毕竟是我奶奶,硬的是她曾在我小小的时候,把我当成了一件没用的东西。
爷爷身体时好时坏,时不时地咳嗽,咳得严重就去镇上的卫生院挂个水。母亲陪他,有时候奶奶也去,拎着鸡蛋,塞给护士,说:“给我老头打针轻点。”她说话的时候嘴角又下吊,但眼睛里有一片湿。我知道,她舍不得爷爷,她一直是在和这世界谈条件,谈不拢,就怼。只要有一点能抓住,她就抓。
学校里,我开始喜欢上写作文。我写爷爷的铡刀,写奶奶卖鸡蛋的手,写母亲晚上码好的布料,写父亲背影上的灰,我写我自己路过砂石堆时绕开的路。我把这些写进作文里,宋老师在我的作文后面画了很多红线,写“真”,写“稳”。我拿回家给母亲看,她把本子拿在手里看了很久,像看一个遥远的人,最后把书合上,摸摸我的头,“你写得真,真就不怕。”
“怕谁?”
“怕心里那个怕。”母亲说。
期末,我拿了年级第二,那个第一是镇上的孩子,父母都是老师。我站在领奖台上,拿着一支廉价的圆珠笔,手心出汗。我看见台下的父亲,他请了假赶回来,站在门边,笑。母亲站在他旁边,奶奶没来,说早市菜多。爷爷坐不动,也没来。他们都不在,站在台上的我却不孤单,那支笔握在手里,有点滑,我握紧,掌心的汗贴在笔身上,也把它粘住。
回家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桌菜。奶奶把鸡杀了,说“喜庆一下”。她夹给我一只鸡腿,“有出息。”她这句“有出息”,在我心里跑了两圈才落下来,落得并不重,却是有。
吃到一半,奶奶突然说:“要个弟弟就好了。”母亲放下筷子,喝了口汤,没搭话。父亲咳了一下,夹了块豆腐给奶奶,“妈,吃菜。”
“我又没说你。”奶奶别过脸,继续吃她的鸡。我低头扒饭,米粒在碗里滚,滚得我有点想笑——人一辈子会不会也就这么回事,滚来滚去,一口一口,消化完。
第5章 火车站的风
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那是我们镇上第一所能让人抬起头来的学校。我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指尖略抖,母亲把我抱进怀里,肩头颤了一下,她没有哭,她笑,笑得好像把过去所有的委屈都从口里吐出来,吐成了白汽。父亲在一旁站着,胸膛起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不错。”
奶奶拿着通知书看了看,念得出来“重点”两个字,笑着说:“争气。”她又看了看那一句话里写的“住宿”,脸色就变了一下,“住校?女娃儿住校,跟谁挤一屋?”母亲说:“学校有宿管阿姨呢,放心。”奶奶“哼”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去做饭。
开学那天,火车站的人多得像掉在地上的豆子,滚来滚去,站票难抢,母亲牵着我的手,手心暖,握得紧。父亲背着我的行李,走得稳。奶奶坚持要送,说是想看看城里的大火车。我知道她也是想在村里人面前说,自己的孙女到了城里读书。
候车厅里风很大,冷。我穿了新买的外套,母亲给我缝了一个布小袋子,里面装着针线、几粒止痛药、几块糖。我摸着袋子,心里稳。我站在检票口,回头看他们,父亲的眼睛红,母亲也红,奶奶站得直,眼睛里湿,我突然想,家庭是一根绳,谁都抓着,你走了,绳子就会拉长,但是它不舍得断。
我转身,过了检票口,走上站台,火车缓缓进站,像一条黑色的大蛇,喘着气。人群涌动,我的步子被人流带着往前,我手里握着那只布袋子,像握着家的角落。
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老头,他问我要去哪,我说市里,他说他以前也去过,说城里的灯亮,说那边的人走得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递给我,“女娃儿,读书争气。”我点头,指尖沾上了瓜子的油,味道熟悉,像家里年三十的那盘瓜子。
到了市里,宿舍的门口有校工登记,宿舍里都是新味,木头床散发着清香。我把被铺打开,铺在床上,床板硬,但我觉得稳。夜里,宿舍外头的路灯照在窗帘上,灯下有树影晃。我躺着,想起村里的榆树,想起爷爷的铡刀,想起奶奶的叹气,想起母亲站在姑姑门口那一声撂下的话。我告诉自己,我不许忘了;也告诉自己,我要走远些,不是为了离开,是为了带点东西回来。
那几年,学校里很忙,我忙着学习,忙着适应城市的节奏。城市的风和村里的风不一样,这里风里有汽油味,有快餐店的油烟味,有红绿灯换位的光,混在一起,像一锅粥,不好喝,但暖肚子。周末的时候,我在文具店打工,老板娘人挺好,知道我穷,按时给工资,有时候还会多塞我一支钢笔。我把钱攒起来,给家里寄,母亲接到钱总会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飘,像是随时要断。她说,家里都好,奶奶最近心疼爷爷,也心疼我们姊妹,说话边说边收口了。我听了,心里软。
父亲继续在工地,偶尔回一趟家,回来时会给我带一包城里的零食,里面有我在店里打过工看过却舍不得买的饼干。爷爷的身体更弱了,冬天经常躺着。奶奶不再念叨孙子,她每看见我一次,就会摸摸我的头,会说“你娘当年那一下子,骂得我没脸见人”,说完就叹。我笑笑,不接。我知道她这辈子不可能去给母亲道歉,她能承认一句就已经算很大的弯了。
高三那年,爷爷走了。走的时候很安静,像一盏灯慢慢地灭。他没受多少罪,晚上睡下去,第二天就没起来。我们接到电话,赶回家,奶奶坐在炕上,眼神失了魂,一直捶自己的腿,嘴里念:“我骂他,骂他抽烟,他也不听,他就是不听。”母亲扶着她,轻声:“妈,他走好了,也算没受罪。”
父亲跪在灵前,磕头磕得额头红肿。妹妹抱着我的胳膊,哭,哭得像丢了些什么。我站在爷爷的灵位前,想起他敲烟锅的声音,想起他摸我头的手,想起他背后微微佝偻的影子。我没有哭,我的眼睛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堵得疼。我在心里说,爷爷,走吧,别怕,天上没烟,清爽。
给爷爷送行那天,村里人都来了,抬棺材时几个壮汉喊着号子,棺材稳稳地出门槛。奶奶跟在后头,脚发虚,母亲搀着她。走到村口那棵榆树下,队伍停了一下,村里老人说:“让他看看。”爷爷一辈子在这树下和人聊天,打牌,我看着那树,心里有一块东西轻轻放下,又有一块重重压上。
爷爷走后,家里少了烟味,也少了那个随时会咳的声音。奶奶安静了很多,她把带着烟味的烟袋杆包起来,放在箱子底。她不再往外跑那么多,她在家里坐久了,会叹,又会到了厨房去擦灶台,擦得亮。母亲说,奶奶老了。
第6章 嫁与不嫁
大学,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每逢假期回家,奶奶都会问一句,“在外面有没有人看上你?”母亲一般会抢着回:“咋的,怕没人要啊?”奶奶咂咂嘴,“姑娘好看也得看门第,别乱来。”我笑笑,“我不急。”
不急,并不代表心里没一条河。我有过心动的男孩子,是我们学校文学院的,个子高,说话慢,笑起来有酒窝。我们一起去图书馆,他帮我拿书,问我家在哪里,我说,一个不大的村子,他说:“我外婆家也在乡里,乡下好,安稳。”我点头。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喜欢辣,我吃不了太辣,他就把自己的辣往碗里挑走。我们看了两场电影,他握过我的手,掌心干净。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里面写了我对家里的爱,也写了我对未来的想。他看了,笑,说:“你写字好看。”后来,他因为考试失利去外省了,我们慢慢少联系,像夏天过去了就不再穿那件小碎花的裙子。我想,这大概是我的第一个反光,又亮又短。
我毕业后回到市里的一所中学教语文。母亲很开心,父亲也开心,奶奶也开心——她开心的是我有了个“稳当”的工作。“你教书,就不会跑偏。”她说。她和我说话,有时候还是会夹刀子,但刀子少了许多,她好像也不那么爱用刀子了。
某年,村里又一个女孩结婚,嫁到了隔壁县。婚礼上,男方的亲戚把新娘拽来拽去,闹洞房,笑声粗,女孩眼里有几滴泪。我站在后面,心里有些厌恶。母亲不喜欢这套,她把我拉走,说:“别看。这不是乐子。”奶奶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嘴里说着“热闹”,但后来回家的路上,她叹气,“这种事不看也罢。”
母亲家里也有消息传来,她的小妹的女儿怀了二胎,是个儿子,婆家放炮了。母亲电话里笑了一下,“放就放吧。”挂了电话,她在灶台前沉沉地站了一会儿,油锅里吱吱响,她像没听见。我问她:“你是不是想起当年了?”
她看我,眼神穿过来,柔,“想,但也不过想了。”
妹妹长大了,读了中专,学护理,去了市医院当护工,忙得脚打后脑勺。有一次她深夜下班回家,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病房里一个老人走了,紧紧拽着她衣服的角,像拽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心里酸酸的。我揉揉她没擦干的头发,脖颈里有洗发水香,“你这工作,心要实。”
“嗯。”她撇撇嘴,“姐,我们家女的都挺硬的。”
“硬的是骨头,别硬到心里去。”我说。
我们的日子慢慢波澜不惊,像一杯温水,永远是温,不冷不热。有时候我会在夜里做梦,梦见奶奶那句“赔钱货”,那三个字像一把钥匙,在我的心里开开关关。我醒来,去阳台上站一会儿,城市的灯还亮,窗外的风微凉。我摸摸自己的心口,告诉自己,不要让恨长根,得让爱长根。爱长了根,土才不会被掀翻。
有一年,村里规定,生育政策放开了。村里本来就有偷生的,有被罚过也硬做的。有男人在村口打牌,笑,“现在好了,谁也不罚了。”另外一个说:“早放开,就不罚我那两万了。”我路过,听见这些话,心里在想,政策是一件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不一样。它能护住你,也能勒住你。
奶奶有一次在饭桌上突然说:“要是那时候放开,你妈也不至于被我骂成那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母亲,盯着自己的碗。母亲抬眼看她,半晌,笑了一下,那笑像一根柳条在风中轻轻弯,“妈,我早不记得了。”其实,我知道她记得,她怎会不记得。
第7章 倒过来的水
母亲五十岁那年,查出有高血压。医生说要少盐,少油,按时吃药。她一开始不习惯,偷偷咬咸菜,我看见了,没说破,只把咸菜罐往高处搁。她有时候会抱怨,“一辈子了,嘴才找着味儿,就不给吃了。”我有点心疼她,就学着做一些清淡又有味道的菜,放点蒜,放点姜,让她有口感。
奶奶年纪更大了,腰背更弯,耳朵也背。有一天她在院子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磨了皮,膝盖也磕青。她坐在地上哼哼,母亲赶紧把她扶起来,拍掉她身上的土。奶奶抬头看了看母亲,嘴巴抖了抖,没说话。我在一旁拿着红药水,给她擦上,她皱着眉,“辣。”我没敢笑,手轻。
这时候我才真真切切地觉得,水开始倒流了。小时候是我们仰着头等他们给一口,等他们决定天气;现在是我们扶着他们走,等着他们情绪好,等着他们愿意把手伸给我们。我心里说,别的倒也罢,就希望我们能把他们拉过这一段坑坑洼洼的路。
那年冬天,村里下了大雪,电线被压断,停电一天一夜。我们围在火炕上,母亲烙饼,奶奶在一旁帮着揭盖。父亲从城里回来,带了一个煤气罐,说是为了中午做饭不耽误。我看他们,心里有温。我突然想到,这场雪像是给我们洗了一次尘,把那些剩下的刺都盖住了,露出来的是土,土里有根,有缝,有泥。
我们真的像树,扎在一个地方,原地长,外头风来雨打,树还是树。树的年轮一层一层,不多说话,但哪一年干瘪,哪一年丰收,都写在里面。我害怕有一天树会倒,但我也知道,倒下去,木头还可以做椅子,做桌子,做柴,供别人坐,供别人吃饭,供别人取暖。木头从不白生。
春天的时候,村里修了路,砂石堆在路边,看着像我小时候那样。我站在旁边,心里空了一下,又又实了。那砂是新砂,路是新路,但我的脚掌能认出来,那咯脚的感觉并没变。我们去镇上坐车,回来走在新路上,母亲感叹:“真平。”奶奶也点头,“好,以后你爸回来不打滑。”
父亲这几年腰不太好,他时不时地捂着腰,脸色发青。我劝他少点活,他摇手,“不忙怎么有钱。”母亲说办不了,他也不听。男人,总爱把硬扛当本事。我想起爷爷年轻时候的劲头,也想起他后来咳嗽的样子。我对父亲说:“爸,你扛,也扛不过时间。”他笑,“我得试试。”
那一天晚上,母亲给父亲捏腰,奶奶坐在旁边看电视,里面播着一个新闻,说城里有座桥合龙了,主持人在台上挥手,旁边有人鼓掌。父亲看了一眼,叹,“那样的活,得多少人一辈子去扛。”他患的腰突然在我的眼里有了意义,不再只是痛,它是家里的一根撑子的负重,是城市一个角落里看不见的汗。这世界的人,都是靠这样的肩膀撑起来的。
第8章 传过去的火
时间走,走到我们渐渐习惯现在位置的时候,它忽然就变了速度。那年,妹妹谈了恋爱,男孩是她医院的一个同事,老实,家在城里,父母做小生意。男孩到我们家来,提了两盒饼干,一袋茶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说话细声。我看着妹妹,她笑,脸上的肉肉堆在一起,像小时候她哈气给我手掌心时的那种温。母亲满意,父亲也满意,奶奶点头,眼里有一点酸。我知道她酸的是想起了远去的爷爷。
婚礼很简单,所有人都笑。宴席上,奶奶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小口地喝,她喝得小心,怕醉,怕哭。她在台上说了几句话,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讲良心,讲勤快。你们年轻人,也这么做。”她说完,张张嘴,没有再说“生个儿子”,也没有说“香火”,她只说“良心”、“勤快”。台下的人鼓掌,我看着奶奶,她像一根老树干,在阳光下裂开,但还立着。
妹妹婚后不久,怀孕了。我们都开心,奶奶更开心。她握着我的手,像突然又回到了多年前,“你说是男是女?”她问完,自己笑,“都好都好。”我笑,她的退步走到了这一步,我不知道要不要为有点迟到的改变欢喜,但我知道,只要走到了,便行。
我来到学校教书有些年了。我的学生们一茬一茬像麦苗一样换,我看他们长,看他们毕业,看他们谈恋爱,看他们为父母吵架。我常常在课堂上讲屈原,讲杜甫,讲“安得广厦”,讲“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们不懂,他们的生活更多是短视频刷出来的,三十秒一段。但有时候,我看到其中某个孩子眼睛里闪过一小道光,我就知道,有东西过去了。火,火不是烧人的,火是拿来传的。我把我的火给他一点,他再给下一个一点。我们都是被火照着走过的人。
有一次,班上一个女孩在作文里写她父亲打她,因为她去学舞蹈,被说“不正经”。我把她叫来,跟她聊,她眼里有泪,泪在眼眶里转,我想起我小时候站在堂屋门口端着清粥的样子。我告诉她:“你要学会保护你自己,但也要学会保护你爸的面子。你告诉他你学舞是为了身体好,是为了参加学校活动,不是为了某些他不喜欢的东西。男人有时候要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她点头,回去跟她父亲谈了一次,她告诉我,她爸没再打她,虽然脸还是臭。我笑,“慢慢来。”
我带的一个男孩,母亲早逝,父亲是卖羊肉串的,一身油。我去家访,坐在他的小板凳上,父亲在灶前忙,满屋子油烟。他看见我,擦手,招呼我吃肉。我说不了,他笑,露出白牙,“老师,辛苦。”他问我:“我儿子出息不?”我看着那男孩,外向,心软,有点不爱读书,跑得快。我说:“出息的不是读书多的人,是知道自己要做啥的人。你儿子要是知道他要对得起你,就出息。”男孩看着我,眼里动了一下。我看见父亲的眼里也动了一下。我们说的那么多大的话,在那一刻落到了地上,像一块石头终于砸在地上,灰尘扬起来,又慢慢落下。
母亲的血压控制住了,父亲的腰也平稳一些。奶奶偶尔会坐在门口晒太阳,手上缝一些小布鞋,给妹妹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她用的针还算快,眼睛却要眯着。她缝的时候嘴里轻轻哼唱,是小时候我听她赶集回来哼的那种小调子,年代久远,词都忘了,她哼得只剩曲。她唱到一半,抬头看我,“雁雁,小时候我是不是太过?”这句话她说得轻,像怕风听见。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根树根动了一下。我说:“妈,人活着,总要过,过过去了,你问过去也不管用了。你现在对我们好,就够了。”她点点头,眼里有雾。她说:“我老哥说,我当年嘴太坏,怕折在我孙辈身上。我怕,夜里常做梦,梦见你小时候哭。”我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真过去了。”
妹妹生了个女孩。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婴儿,她的眼睛还不会看,但她嘴巴会找奶。我把她贴在我的胸口,听她轻轻的哼哼声,像一只小猫。我看着奶奶,奶奶笑,笑里有泪,她伸出手,想摸,又缩回去,手抖,“怕给她扎着。”母亲站在旁边,眼神温,世界一瞬间变得安静,安静得像一池水,一只小鱼在里面游,尾巴一摆一摆。
这一切,我能说它们不是生活吗?它们就是生活,是我们每一天吃下去的饭,是我们每一口呼出来的气,是我们每一声叹息,是我们每一个笑容,是屋顶瓦片上连着的青苔,是窗台上晒着的草药,是门口那条狗睡着了偶尔抽动两下的爪子。
有人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奶奶打骂你?我说,记得,不是忘,忘不掉。但它现在不刺我,它已经变成了一块磨过的石头,放在那里,偶尔我坐在上面,歇一歇。我在上面打一个盹,梦里有爷爷的铡刀,有父亲的背影,有母亲骂出的那几个狠话,有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阳光从缝隙里落下来,落在我的手心里,暖。
我把手心里的那点暖,握住,把它传给我的学生,传给我的孩子,传给我将来会遇见的陌生人。我知道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没有大旗,没有舞台,只有家,有一把椅子,一个碗,一口锅,一张吃饭的桌子。我们把良心放在桌上,我们把传承放在手里,我们把我们的技术,我们的勤快,我们的忍耐,我们的爱,放在每一件小事里。这就是我们的伟大。
在一个有风的傍晚,我走到村口的榆树下。榆树依旧在,树下的石凳换了新的。我坐下,抬头,看树冠。树冠在夕阳里红了一瞬。我想起了那晚院子里的月光,那三句被扔到姑姑门口的狠话。我笑了,很轻,我知道,那不是无理,那是一个普通女人在那个时候能做的所有。它像爷爷的铡刀,一下,一下,让草成了整齐的段,让我们走起来不再绊脚。
我知道,路还长。可只要我们走,只要我们握着手里的那点火,那点暖,走,就到了。
来源:朝雾拂面去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