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像一把钝锉,磨着我的耳膜。这个不大不小的音量,是父亲陈建国听力的临界点,也是他在这个家里无声的权威。我刚想拿起遥控器调低,妻子林晓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膝盖,我便收回了手。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像一把钝锉,磨着我的耳膜。这个不大不小的音量,是父亲陈建国听力的临界点,也是他在这个家里无声的权威。我刚想拿起遥控器调低,妻子林晓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膝盖,我便收回了手。
抽屉的缝隙里,露出一角泛黄的老照片,那是我家唯一的全家福,在已经被大伯陈建军霸占了三十年的祖宅前拍的。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客厅里微妙的平衡。是老家的号码。
母亲王秀英的声音带着一丝惯常的讨好和试探:“小默啊,你大伯家的孙子,陈浩,大学毕业了,想去你那儿闯闯。你看,能不能给安排个工作?”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他总是这样,一提到大伯一家,就反常地沉默,用咳嗽来掩饰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
我握着手机,感觉它有千斤重。林晓的目光从电视屏幕挪到我脸上,眼神里写满了“我就知道”。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事……我得考虑考虑。”
“还考虑啥呀?”母亲的语调急切起来,“都是一家人,你现在出息了,拉扯一下自家人不是应该的嘛?你爸他……唉,算了,你看着办吧。”
电话挂断,客厅里只剩下电视的声音,音量35,每一个字都像在审判我。父亲的目光依然胶着在屏幕上,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我的幻觉。可他那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出卖了他。
三十年了,从1992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开始,祖宅这根刺,就深深扎在我们一家三代人的心里。
那年我十二岁,爷爷病危,家里乱成一锅粥。大伯陈建军以长子为名,说自己得留在老家给爷爷“送终”,又说他儿子,也就是我堂哥,是陈家长孙,必须守着祖宅的根。我爸是老二,嘴笨,心软,一辈子都在大哥的阴影下。在那个重男轻女,长幼尊卑大于天的村子里,我爸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认。
爷爷下葬那天,大伯当着全村人的面,拍着我爸的肩膀说:“建国,你放心去城里闯,家里有我。这老宅子,我先给你看着。”
这一“看”,就是三十年。
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城郊租的十平米小屋里,我爸蹬三轮,我妈去纺织厂,一分一毛地攒出了我的大学学费,攒出了这个家的第一套小两居。后来我毕业,创业,结婚,生子,生活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如今,我在这个城市拥有三套房,不大,但足以安身立命。
而大伯一家,守着那座据说风水极佳的祖宅,日子却越过越回头。堂哥早早辍学,一事无成,现在轮到他的儿子陈浩了。
“他想来就来吧,”我放下手机,声音有些干涩,“先住一阵子,工作的事再说。”
林晓没说话,起身去厨房洗碗,碗碟碰撞的声音,比平时清脆了许多。我知道,这是她无声的抗议。
我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他身上的烟草味和着岁月的味道,让我一阵鼻酸。
“爸,要不,我把电视声音调小点?”
他摆摆手,眼睛还是没离开电视:“不用,挺好。”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音量。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我以为是邻居,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染着黄毛、拉着行李箱、一脸桀骜的年轻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被烟熏黄的门牙:“二爷爷,二奶奶,叔,我就是陈浩。我爸说,以后就麻烦你们多照顾了。”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自顾自地挤了进来,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家。
我看着他,再看看客厅里僵住的父亲,突然明白了母亲电话里那句“你看着办吧”的深意。他们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们是在下达一个无法拒绝的通知。
【引子完】
第一章 尘封的伤疤与不速之客
陈浩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他大大咧咧地把行李箱往客厅中央一放,就陷进了沙发里,熟练地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什么破网,卡死了!”
我儿子陈乐乐,今年刚上小学,好奇地从房间里探出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哥哥”。
父亲站起身,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母亲跟了进去,我隐约听见她在低声劝慰着什么。
林晓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这副情景,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她将果盘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的声音让陈浩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
“婶儿,有喝的吗?可乐雪碧都行。”他毫不客气。
“没有。”林晓的回答言简意赅,然后转向我,“陈默,你过来一下。”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她关上门,压低声音,但怒火已经压不住了:“这就是你说的‘先住一阵子’?你看他那样子,有一点把自己当客人的自觉吗?一来就嫌网速,把这当网吧了?”
我疲惫地揉着眉心,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一遇到烦心事就这样。“他刚来,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他都二十二了,大学毕业了!陈默,我不是不通情达理,但这事儿不一样。当年他们家怎么对你们的,你忘了吗?现在倒好,祖宅占着,还要把子孙后代都塞到你这儿来吸血?”
“小声点,爸妈在里面。”我提醒她。
“你还在乎他们听见?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越是退让,他们就越是得寸进尺!”林晓的眼圈有点红了,“我们这个家,是靠我们俩一砖一瓦拼出来的,不是谁的扶贫站!”
我知道她说得都对。可是一想到父亲那沉默的背影,拒绝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个“孝”字,或者说,是对父亲根深蒂固的愧疚和补偿心理。我觉得我们家之所以能有今天,是以父亲牺牲了尊严和祖产为代价的。这种想法,让我面对老家的一切人和事,都硬气不起来。
这是我性格里的软肋,也是驱动我们家庭矛盾不断升级的根本原因。
晚饭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陈浩狼吞虎咽,一个人吃掉了大半盘红烧肉,还不停地抱怨菜太淡,不如他奶奶做的好吃。
乐乐小声问我:“爸爸,这个哥哥为什么吃饭吧唧嘴呀?”
我还没回答,陈浩就听见了,他瞪了乐乐一眼:“小屁孩懂什么,吃饭就得有声,香!”
乐乐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林晓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她放下筷子,对乐-乐说:“乐乐,吃饱了就回房间做作业。”
饭后,我把陈浩安排在次卧,那是乐乐的书房兼客房。他一进去就把乐乐的书推到一边,架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了。
夜深了,我处理完工作,走进客厅,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爸,怎么还不睡?”
他没回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小默,爸没用。”
“您别这么说。”我喉咙发紧。
“当年,我要是能硬气一点……”他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你大伯他……不容易。你堂哥不争气,现在就指望陈浩了。”
“爸,当年的事,不怪您。”我说。
“都是一家人。”他重复着这句说了半辈子的话,像一种自我催眠。这句口头禅,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含义。小时候,它意味着谦让和包容;长大后,它意味着妥协和牺牲;而今晚,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我只听到了无尽的苍凉和无奈。
我默默地陪他坐了一会儿,父子俩相对无言。我知道,陈浩的到来,重新揭开了那道尘封三十年的伤疤。
第二天一早,我被林晓推醒。
“你快去看看你那个好侄子!”
我走到次卧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烟雾缭绕。陈浩正光着膀子在电脑前打游戏,地上扔满了烟头和零食包装袋。乐乐的书本被他当成了鼠标垫,上面还有一块油渍。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陈浩!谁让你在房间里抽烟的!”
他吓了一跳,摘下耳机,不以为然地说:“叔,至于吗?开窗通通风不就行了。”
“这是我儿子的书房!你看你把这里搞成什么样子了!”
“一个破书房而已,回头我给你收拾了不就完了。”他嘟囔着,又戴上了耳机。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林晓拉住了我。她冷静地走进房间,拔掉了电脑的电源线。
“啊!我的游戏!”陈浩跳了起来,“婶儿你干嘛!”
“陈浩,”林晓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这个家里,有几条规矩。第一,不准在室内抽烟。第二,用别人的东西要经过允许。第三,自己的垃圾自己收拾。做不到,你就回你该去的地方。”
陈浩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林晓会这么强硬。他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再退了。“你婶儿说的,就是我的意思。”
陈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憋出一句:“行,算你们狠!”说完,摔门而出。
母亲闻声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场面,急忙说:“哎呀,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嘛。小浩还是个孩子。”
林(晓冷笑一声:“妈,他不是孩子了。我们家也不惯巨婴。”
这场小小的风波,暂时以我们的胜利告终。但我们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是陈默吧?我是你大伯。”电话那头,陈建军的声音热情得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伯,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问问,小浩在你那儿还习惯吧?年轻人不懂事,你多担待。对了,你不是在那个什么……互联网公司当总监吗?你看,能不能给小浩安排个职位?不用太好,清闲点,工资高点就行。”
我简直要被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话气笑了。
“大伯,公司招聘有流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耐着性子解释。
“哎,什么流程不流程的,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善良不是没底线的退让,小默,你可不能发达了就忘了本啊。咱们可是一家人。”
又是“一家人”。这个词像个紧箍咒,让我头疼欲裂。
我挂了电话,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回到家,发现气氛更加诡异。乐乐在房间里写作业,林晓在厨房忙碌,父母在看电视,音量依然是35。陈浩不见踪影。
“陈浩呢?”我问。
母亲小声说:“下午跟你大伯打完电话,就气冲冲地出去了,说要去见个朋友。”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晚饭时,陈浩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
“叔,婶儿,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王总。”陈浩得意洋洋地说,“王总对我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准备投资。”
我看着那个所谓的“王总”,一身的假名牌,眼神闪烁。
“什么项目?”我问。
“一个区块链游戏项目,稳赚不赔!”陈浩说得唾沫横飞,“王总说了,只要前期投入五十万,一年就能回本,三年就能财务自由!”
我心里一沉。
那个王总笑眯眯地看着我:“陈总监,久仰大名。小浩这孩子有冲劲,有想法,就是缺点启动资金。您看,作为他的亲叔叔,是不是应该支持一下?”
我看着陈浩,他眼里闪烁着贪婪和狂热。我突然明白,他来我家的真正目的,或许根本不是找一份安稳的工作。
而是来找一个“冤大D头”。
而这个局,从我大伯打来那个电话开始,就已经设好了。
第二章 科技的鸿沟与往事的尘埃
“五十万?”林晓的声音像冰碴子一样,“陈浩,你管你叔叔要五十万?”
陈浩被林晓的气场震慑住,但旁边的王总却一脸淡定,笑呵呵地打圆场:“哎,弟妹,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要’,这是投资。亲戚之间,互相帮衬嘛。再说了,以陈总监的实力,五十万也就是洒洒水啦。”
我死死盯着陈浩:“这个项目,你了解多少?风险评估做过吗?商业计划书给我看看。”
陈浩被我问得一愣,支支吾吾地说:“这……这都是商业机密。王总跟我说的,肯定靠谱!”
“靠谱?”我冷笑,“你连对方公司叫什么,在哪儿注册的都不知道,就敢张口要五十万?”
“我……”陈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个王总见势不妙,连忙给我递了张名片:“陈总监,这是我的名片。我们改天约个时间,我详细给您介绍一下项目前景。”
我接过名片,看也没看,直接当着他的面,撕成了两半。
“王总,是吧?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给陈浩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请你离开我家。”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总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悻悻地看了陈浩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默,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这么对客人!”母亲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满是责备。
“妈,那是个骗子!”我压着火气说。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骗子?万一是个机会呢?小浩也是想上进!”
“上进就是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妈,您不懂!”
“我是不懂!”母亲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只知道那是我亲侄孙!你现在有钱了,眼界高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我没有!”我感觉百口莫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了:“行了,都别吵了。”
他站起身,走到陈浩面前,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小浩,你想赚钱,想出人头地,这没错。但路要一步一步走。天上不会掉馅饼。”
说完,他转身回了房间。
陈浩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这场闹剧过后,家里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林晓和我陷入了冷战,她觉得我一开始的纵容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父母对我撕名片的行为也颇有微词,觉得我驳了亲戚的面子。
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过了两天,大伯的电话又来了,这次是兴师问罪。
“陈默!你什么意思?我儿子好不容易给小浩找个发财的机会,让你给搅黄了?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家好?”他在电话里咆哮。
“大伯,那是个骗局。”
“放屁!我看你就是嫉妒!你怕我们家也发财了,超过你!我告诉你,小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电话被狠狠挂断。我捏着手机,第一次对“亲情”这个词感到了深深的怀疑。
晚上,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是做金融风控的。我把王总和那个“区块链项目”的事跟他说了。
他听完就笑了:“哥们儿,你这侄子可以啊,精准踩雷。这个姓王的,圈子里有点名气,就是个‘杀猪盘’的头子,专门骗那些急于求成的年轻人和不懂行的老年人。幸亏你拦住了,不然五十万进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
挂了电话,我一阵后怕。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母亲听完,脸色发白,半天没说出话来。父亲则长长地叹了口气,标志性地用手指敲着膝盖,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爸,妈,你们看,不是我小题大做。”
母亲喃喃道:“那……那也不能把人得罪死啊……”
我无奈地发现,我们的逻辑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在他们看来,面子大于里子,关系重于事实。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新闻里插播了一条本地新闻:某区发布了最新的拆迁改造计划,其中一个地名让我心头一震——我们老家所在的“陈家村”。
我立刻拿起手机,上网查询相关文件。可是政府网站的文件格式很复杂,我爸妈根本看不懂。
“爸,我教您用手机查。”我把手机递给父亲。
父亲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眉头紧锁。我耐着性子,一步一步地教他如何点开链接,如何放大页面,如何找到关键信息。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总是点错地方。
“哎呀,太麻烦了!搞不懂!”他有些烦躁地把手机推给我。
“爸,您学学,以后自己也能看新闻,方便。”
“学不会了,老了,脑子不中用了。”他摆摆手,语气里满是落寞。
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我心里一阵酸楚。科技的鸿沟,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们和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他们努力地想要跟上我们的步伐,却总是力不从心。而我们,也常常因为缺乏耐心,而关上了沟通的大门。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把字体调到最大,用最慢的语速,又教了他一遍。
“您看,点这里……对……然后两个手指往外滑,就放大了……”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当那份盖着红章的拆迁公告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公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陈家村被列为整体拆迁范围,拆迁补偿标准非常优厚。按照祖宅的面积和位置,那笔补偿款,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依然是35,但此时此刻,新闻联播里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我们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这……这是真的?”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我点点头。
林晓从厨房里走出来,显然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走到我身边,看着手机屏幕,眼神里同样充满了震惊。
而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陈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拆……拆迁?”他结结巴巴地问,“我们家要发财了?”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看着我的父亲。
他缓缓地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至极的语气说:“过去的事,提它干啥。”
说完,他又一次,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心里猛地一沉。
父亲的反应太不正常了。面对如此巨大利好,他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逃避。
这不合常理。
除非……关于那栋祖宅,还有着我不知道的,更深的秘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是“大伯”两个字。
我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陈建军在那头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说:“小默啊,拆迁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哈哈哈,我们陈家要转运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一趟,咱们叔侄俩,好好商量一下这个补偿款怎么分。”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窦。
商量?如果祖宅完全属于他,他需要跟我商量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起。
第三章 虚伪的亲情与尘封的“协议”
我答应了大伯的“邀请”。
林晓一百个不同意:“陈默你疯了?这不明摆着是鸿门宴吗?他现在主动找你,肯定是心里有鬼。你这一回去,还不是任他拿捏?”
“我知道。”我看着她,眼神坚定,“但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而且,我也想知道,我爸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的执拗,源于我性格深处的缺陷——我总想把事情“摆平”,寻求一种表面的和谐,哪怕内心已经千疮百孔。我总觉得,只要我坐下来好好谈,就能解决问题。这是我的天真,也是我一次次陷入被动的原因。
周末,我独自一人开车回了老家。
三十年没回来,陈家村已经变了模样。记忆里泥泞的小路变成了水泥路,但路两旁的房子,大多都已破败不堪,墙上用红漆刷着大大的“拆”字。
祖宅还在。那座青瓦白墙的老房子,在周围的断壁残垣中,显得格外孤寂。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叶依然繁茂,只是树下再也没有等我放学的爷爷。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大伯一家,显然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约定的地点,是镇上的一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大伯陈建军和堂哥陈强已经在了。茶馆的包间很小,不足十平米,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茶叶和香烟混合的味道,让人胸闷。
大伯见了我,笑得满脸褶子:“哎呀,小默来了,快坐快坐!”
堂哥也跟着点头哈腰:“小默,现在是大老板了,跟我们都不一样了。”
这过分的热情,让我更加警惕。
寒暄了几句,大伯就切入了正题。
“小默啊,拆迁的事,你也知道了。这老宅子,虽然当年你爸做主给了我,但说到底,你也是陈家的根。大伯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这笔补偿款,我拿大头,给你留二十万。算是大伯的一点心意。”
二十万?
我差点笑出声。按照拆迁政策,祖宅的补偿款至少在三百万以上。他用二十万,就想打发我?
“大伯,”我平静地看着他,“当年我爸,真的是‘做主’把房子给你的吗?”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那当然!你爸亲口说的,他是老二,理应让着我这个大哥。再说了,我还要照顾你爷爷奶奶,他去城里享福了,这房子给我,合情合理!”
“是吗?”我拿出手机,点开录音键,放在桌上,“大伯,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否则,这笔补偿款,我们法庭上见。”
我的强硬,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堂哥陈强先沉不住气了:“陈默,你什么意思?你还想跟你大伯打官司?你忘了你小时候,谁背着你去看病的?谁给你买糖吃的?你这个白眼狼!”
“我只记得,我们一家三口在城里住十平米出租屋的时候,你们住着我家的祖宅。我爸蹬三轮供我上学的时候,你们把我家的地租出去收租金。这些,你们忘了吗?”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情绪越是激动,我的话反而越短。
“你!”堂哥气得站了起来。
大伯按住他,脸色阴沉地看着我:“陈默,你真要把事情做绝?”
“做绝的不是我。”
“好,好,好!”大伯连说三个“好”字,从随身的布包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既然你不认亲情,那我们就讲证据!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他把那张纸拍在桌上。
那是一份手写的“协议”。纸张边缘已经破损,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标题和落款却清晰可见。
标题是:房屋赠与协议。
内容大致是,本人陈建国,自愿将祖宅全权赠与长兄陈建军,永不反悔。
落款处,是我父亲陈建国的签名,还有一个鲜红的手指印。
日期是,1992年8月。
我看着那份协议,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爸……真的亲手签了这份协议?
“看到了吗?”大伯的语气里充满了胜利的快感,“白纸黑字!你爸亲手签的!现在,这房子跟你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给你二十万,是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拿起那份协议,仔细地看着。签名确实是我爸的笔迹。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爸……为什么要签这个?”我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大伯冷笑一声,“因为他孝顺!当时你爷爷病重,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你爸在城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是我!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东拼西凑,借钱给你爷爷治病!你爸心里有愧,就把房子给了我,作为补偿!这事,全村人都可以作证!”
“你个小瘪三,翅膀硬了!”堂哥在一旁用方言骂道,“还想回来分钱?做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大伯说的是真的,那我父亲这三十年的沉默,就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不是懦弱,而是愧疚。他因为没能在爷爷病重时出钱出力,而把祖宅作为了抵押品,抵押给了亲情和道义。
而我今天的行为,无疑是在撕开他最深的伤疤,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茶馆,连那份协议都忘了拿回来。
回到车里,我趴在方向盘上,久久不能动弹。车内狭小的空间,让我感到窒息。我以为我是来寻求真相的,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让我更加痛苦的“事实”。
我该怎么办?去质问我爸,逼他承认当年的“无能”吗?还是接受这二十万,让这件事彻底尘封?
陈默,你出息了,可不能忘了根啊。 大伯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我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是林晓。
“怎么样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我把协议的事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不信。”林晓的声音异常清晰,“你爸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可是有白纸黑字……”
“白纸黑字也可以作假!陈默,你现在立刻回家。我们不能就这么认了。”
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回到家,父母和乐乐已经睡了。林晓在客厅等我。她给我倒了杯热水,没有一句责备。
“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
我把茶馆里发生的一切,包括大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告诉了她。
林晓听完,眉头紧锁。“他说,当年是他借钱给爷爷治病的?”
“是。”
“那他有没有说,借了多少钱?钱从哪里来的?最后给医院交了多少?”
我一愣。这些细节,我当时根本没想过要去问。
“还有,”林晓继续说,“那份协议,为什么时隔三十年才拿出来?如果真有这份协议,这些年,他为什么还要一直跟你爸妈强调,他只是‘看着’房子?”
她的一连串问题,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啊,这中间有太多的疑点。
可是,父亲的签名和手印,又该如何解释?
我和林晓陷入了冷战后的第一次深入交谈,但话题却无比沉重。我们都睡不着,就这么在客厅坐着,直到天色微亮。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晚上回到家,推开门,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林晓坐在沙发上,眼圈红红的。乐乐坐在她旁边,小声地安慰她:“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林晓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张银行卡。
是陈浩留下的。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
“叔,婶儿,对不起,我走了。我爸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该给你们添麻烦。这张卡里有五千块钱,是我这几年攒的压岁钱,就当是我这段时间的食宿费了。工作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我愣住了。
这时,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小声说:“小浩下午走的。你大伯……好像把那份协议,寄到你爸单位去了。”
什么?!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爸在一个事业单位做后勤,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大伯把这份“卖”房的协议寄到他单位,这不等于是在所有同事面前,把他扒光了衣服,公开羞辱吗?
我立刻冲进父母的房间。
父亲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走过去,看到他手里,正捏着那张发黄的“赠与协议”。
“爸……”我艰难地开口。
他没有回头。
我看到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旁边还有一盒胃药。
林晓跟着我走进来,默默地把胃药打开,倒出两粒,递到父亲面前。
父亲颤抖着手,接过药,和着水吞了下去。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看着林晓无声的关怀,看着那份该死的协议,心中五味杂陈。
我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
它关乎一个男人三十年的尊严,一个家庭三十年的委屈。
而我,作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不能再退缩了。
第四章 孩子的“箴言”与妻子的决断
父亲单位的事,像一根引线,点燃了家里积压已久的火药桶。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按时上下班,按时吃饭,但眼神总是空洞的,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他不再看新闻联播,电视机也总是关着。那个曾经代表着他家庭地位的音量35,消失了。
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和林晓的冷战也因此升级。她认为大伯已经撕破脸,我们必须立刻采取法律手段。而我,却因为顾忌父亲的感受,迟迟下不了决心。
“你还在等什么?”一天晚上,林晓终于爆发了,“等他们把那份协议贴满你们家属院吗?陈默,你爸现在需要的不是你所谓的‘顾全大局’,是需要你为他讨回公道!”
“可我一旦起诉,就等于把当年的事彻底公开!你让我爸怎么面对那些同事和邻居?”我激动地反驳,句子又短又急。
“他现在就好过了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的争吵在密闭的车内空间里回响,每一次刹车,每一次鸣笛,都像在为我们的愤怒伴奏。
争吵最终不欢而散。我们各自睡在床的两边,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知道,我的软弱和犹豫正在伤害我们的夫妻关系。我爱林晓,我感激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但在“孝道”和“亲情”的枷锁面前,我却显得如此无力。
这种压抑的氛围,连年幼的乐乐都感受到了。
一天,他玩着积木,突然抬起头,用稚嫩的声音问我:“爸爸,你是不是不爱妈妈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愣住了,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晓正在阳台收衣服,听到这句话,身体也僵住了。
乐乐继续说:“老师说,爸爸妈妈吵架,就是不爱了。你们好几天都没一起笑过了。”
我心里一痛,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没有,爸爸爱妈妈,也爱乐乐。”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犹豫不决,伤害的不仅仅是父亲的尊严,还有我自己的小家庭。为了一个早已变质的“大家”,而毁掉我用心经营的“小家”,值得吗?
那天晚上,我和林晓终于打破了僵局。
凌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我睡不着,走到阳台上抽烟。没想到,林晓也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
“天凉。”她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远方的天空由灰变白,再染上一抹朝霞。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
林晓摇摇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是受委屈。我是心疼你,也心疼爸。陈默,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知道。”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也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林晓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有些脓包,必须挤掉,才能好起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回一趟老家吧。不是去找你大伯吵架,是去找真相。那份协议,我不信是真的。就算签名是真的,当时的情境也一定不是你大伯说的那样。”
妻子的决断,像一剂强心针,注入我几乎要放弃的心里。
是啊,我不能只听信大伯的一面之词。我必须找到真相。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我的父母家中。
母亲王秀英正在给父亲陈建国盛粥。
“老头子,你就跟小默说实话吧。你一个人扛着,有什么用?你看你这几天,人都瘦了一圈了。”王秀英的眼圈是红的。
陈建国接过粥碗,吹了吹,却没有喝。“说什么?说我当年没本事,被人骗了?让他跟着我一起丢人?”
“这怎么是丢人!你是为了救你爸!”
“救?”陈建国自嘲地笑了一声,“钱没借到,房子没了,爸也没留住。我就是个。”
“建国!”王秀英急了,“你别这么说自己。小默现在长大了,有能力了。你把事情告诉他,他能处理好。”
陈建国沉默了,只是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搅着碗里的粥。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让他自己处理,他长大了。我这张老脸,丢不起第二次了。”
王秀英看着丈夫固执的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眼泪掉了下来。她知道,丈夫心里的那道坎,比天还高。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周末,我和林晓把乐乐托付给岳母,踏上了回乡的路。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迷茫和痛苦,这次,是探寻和决心。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住进了镇上的旅馆。
第二天,我们开始在村里走访。村子不大,还住在村里的,大多是些老人。我们提着水果和点心,一家一家地拜访,只说是回来看看老邻居。
起初,大家都很热情,但一提到当年的事,就都变得讳莫如深。
“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记不清了。”
“你们家的事,我们外人不好说。”
很明显,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这个人,除了我大伯,不会有别人。
我和林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我们遇到了李大爷。李大爷是我爷爷的远房堂弟,也是村里为数不多还记得我的人。
“是小默吧?长这么大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我连忙递上一根烟,恭敬地喊了声:“李爷爷。”
我们聊了些家常,我状似无意地提起了祖宅的事。
李大爷抽着烟,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那片废墟,仿佛在看三十年前的时光。
“你爸那个人啊……”他缓缓开口,“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心里一紧,知道他有话要说。
“当年你爷爷的病,来得急。医生说,要动手术,得五千块钱。九二年,五千块钱,那是天大的数目啊。”李大爷弹了弹烟灰,“你爸那时候刚在城里落脚,哪里拿得出钱。你大伯,你那个大伯……”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他嘴上说得好听,要去借钱。可他转了一圈回来,一分钱没借到。反而天天在你爸耳边吹风,说你爷爷这病是治不好了,花钱也是白花。还说,村里的风水先生说了,是你爸常年在外,‘根’不稳,才冲撞了你爷爷。”
我听得手脚冰凉。
“后来,你大伯就拿出了那份‘协议’。他对你爸说,‘你把字签了,我就去想办法凑钱,砸锅卖铁也给你爷爷治病。你要是不签,就说明你这个儿子不孝,眼睁睁看着爹死!’你爸当时六神无主,又被他用孝道绑着,就……就签了。”
“那……那钱呢?”我颤抖着问,“他真的去借钱了吗?”
“借个屁!”李大爷啐了一口,“他拿着那份协议,就跟村里人说,你爸自愿把房子给他了。至于你爷爷的病,他拖着,一天拖一天,最后……人就没了。手术费,一分没花。”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不是赠与,是欺骗。
不是愧疚,是胁迫。
我爸不是因为无能而放弃了祖宅,他是在那个绝望的夏天,被自己的亲哥哥,用最恶毒的方式,骗走了他的一切。
而这份沉重的屈辱,他一个人,背负了整整三十年。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用力地吞咽,别过脸去,不想让李大爷看到我的失态。
林晓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
“李爷爷,”林晓的声音虽然也有些哽咽,但依然保持着镇定,“这件事,除了您,还有谁知道真相?”
李大爷想了想,说:“村里的老支书,陈德海。当年你大伯拿着协议去村委会盖章,想把房产证改了。德海叔觉得这事蹊D跷,就给压下来了。所以那房子的房产证,名字应该还是你爷爷的。德海叔住在村西头,你们可以去找找他。”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废墟中,重新燃起。
我们告别了李大爷,几乎是跑着,向村西头奔去。
在那个傍晚,我们终于在一间昏暗的老屋里,找到了已经退休多年的老支书,陈德海。
他听完我们的来意,沉默了很久,从一个上锁的旧木箱里,翻出了一本泛黄的工作笔记。
他指着其中一页,对我们说:“所有的事,我都记在这里了。”
第五章 真相的笔记与迟到的对决
陈德海老支书的屋子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像一颗疲惫的星。地下车库般的压抑感笼罩着我们。
他的工作笔记,纸张已经发脆,但上面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的,依然清晰有力。
他翻到1992年8月的那一页。
上面清楚地记录着:
“八月十二日,晴。建军来,持其弟建国签字协议,欲更祖宅户主。协议言辞恳切,然建国为人忠厚,此举反常。问及详情,建军言辞闪烁,只称建国自愿。事关重大,暂缓办理。”
“八月十五日,阴。闻建国父病重,急需用钱。建军称已筹款。然下午遇村东头王五,言建军向其借钱,分文未得,反劝其勿借,称是无底洞。”
“八月十九日,雨。建国父,殁。痛哉。建军大办丧事,收礼金颇丰。未闻其为岳父治病花费分文。”
短短几行字,却像一部惊心动魄的默片,在我眼前放映着三十年前那个悲凉的夏天。
“德海叔,”我声音沙哑地问,“那份协议,您当时就觉得有问题?”
老支书点点头,叹了口气:“你爸那个人,我了解。他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会占别人便宜的。把祖宅白送给你大伯?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把这事压下了。后来你大伯又来闹了几次,我也没松口。再后来,你们家搬走了,村里搞土地确权,这老宅子的户主,就一直还是你爷爷的名字。你大伯只是‘住’着,从法律上讲,那房子,他一分一毫都没有。”
真相大白。
我拿着手机,拍下了笔记上的内容。走出老支书家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和林晓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晚风吹来,带着泥土的腥气,我却觉得无比清爽。压在心头三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撬动了一角。
回到旅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爸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爸。”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爸,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爸,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误会您了。”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这一次,是心疼,是愧疚。
“……都过去了。”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过不去!”我打断他,“爸,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明天就回去,我们一家人,一起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来!”
挂了电话,我看着林晓,她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们驱车返回。
到家时,正是中午。我推开门,看见我爸妈,还有大伯陈建军、堂哥陈强,竟然都在我家的客厅里。
气氛剑拔弩张。
大伯手里拿着那份“协议”的复印件,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建国,我劝你识相点!白纸黑字在这儿,你别想耍赖!拆迁办的人已经联系我了,这笔钱,就是我的!”
我爸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妈在一旁抹眼泪。
看到我回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默,你回来得正好!”大伯像看到了救星,“你来评评理!你爸他现在想反悔,不认当年的协议了!”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我爸面前,蹲下身,看着他。
“爸,我们回家。”
我的“家”,指的是我们的房子,而不是这个充满争吵的客厅。
父亲缓缓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震惊,有疑惑,也有一丝微弱的光。
我站起身,转向陈建军,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
“大伯,那份协议,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
陈建军的脸色变了:“你……你胡说什么!”
“当年爷爷病重,你以治病为由,胁迫我爸签下这份协议。可你拿到协议后,一分钱没出,眼睁睁看着爷爷过世。这些,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你血口喷人!”陈建军的声音开始发虚。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清楚。村里的李大爷,陈德海老支书,都还健在。你那份协议,在村委会根本没有备案。从法律上讲,祖宅的继承人,是我爸和你,一人一半。你侵占我家的那一半,整整三十年。”
我拿出手机,把我拍下的老支书的笔记照片,展示给他看。
陈建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堂哥陈强冲了上来:“你少拿这些东西唬人!我爸说了,这房子就是我们的!”
“是吗?”林晓在一旁冷冷地开口,“那我们就法庭上见。侵占他人财产三十年,这笔账,我想法院会算得很清楚。”
“你……你们……”陈建军指着我们,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没想到,我们竟然真的去调查了。他更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弟弟,和这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侄子,会如此强硬。
客厅里陷入了对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陈建军,而是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小默,你长大了。”
然后,他转向他的亲哥哥,那个欺骗了他半辈子的男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死水般的绝望。
“哥,”他开口了,“当年,爸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说他想活。你说,只要我签字,你就去借钱。我签了。我在那张纸上按了手印,就等于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了。”
“我每天都在等,等你拿着钱回来。我等啊,等啊……等到爸的身体都凉了,我也没等到你。”
“你用那笔办丧事的礼金,翻新了房子,给陈强娶了媳-妇。我们一家三口,在城里,住的地方,没咱家猪圈大。”
“这三十年,我没回过一次家。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我怕看到那座房子,怕看到你。我怕我想起,我爸是怎么没的。”
“今天,当着孩子的面,我只问你一句。”
父亲的目光,像一把生锈的刀,直直地插进陈建军的眼睛里。
“哥,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客厅里每个人的心上。
陈建军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张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脸,此刻写满了心虚和恐惧。
他试图最后一次用亲情来绑架我,他转向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默,你看……这……都是误会。亲情不是你用来绑架别人的筹码,我们……我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打断他,第一次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对他说话,“从你骗我爸签下那份协议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一家人了。”
我的转变,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我的“面子软”和“顾全大局”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而现在,这根稻草断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母亲压抑不住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
第六章 尘埃的落定与无声的和解
那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对决,以我大伯的完败告终。
面对人证物证,面对我父亲泣血的控诉,他所有的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在我和林晓请来的社区调解员的见证下,一份新的协议诞生了。
祖宅的拆迁补偿款,按照法律规定,我父亲和陈建军一人一半。同时,陈建军需要为这三十年来侵占我家的部分,以及当年私吞的土地租金,做出相应的经济补偿。
签协议那天,陈建军仿佛老了十岁,全程低着头,不敢看我父亲一眼。堂哥陈强也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至于陈浩,从那次不告而别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工作,他的“宏图伟业”,都随着这场家庭风暴,烟消云散。
事情解决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父亲的话变多了。他开始主动和我们聊起单位的趣事,聊起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甚至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看新闻、刷短视频,虽然还是不太熟练,但他很努力在学。
家里的电视机,音量再也没有上过30。通常,它都维持在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舒适的22。我偶尔会想起那个执拗的“音量35”,感觉像上辈子的事。那曾是父亲无声的抗议和权威,而现在,他不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他的沉默,曾经像一台音量开到最大的电视,震耳欲聋,掩盖了所有的真相和情感。而如今,他平静的话语,却比任何噪音都来得清晰、有力。
我和父亲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也终于倒塌了。
一个周末的黄昏,我陪他去公园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们走在公园的小径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久都没有说话。
“爸,您怪我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把这些事都翻了出来。”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正在玩耍的孩子们,摇了摇头。
“不怪。”他说,“是我该谢谢你。你妈说得对,有些脓包,不挤掉,就得烂一辈子。”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曾经浑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
“小默,爸以前总觉得,男人就得把事扛在心里,不能说。现在我明白了,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是爸……对不起你和你妈。”
他没有说出那三个字,但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重量,都随着他这轻轻的一拍,烟消云散了。我们之间,不需要一句正式的“对不起”或“我原谅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足以完成一场跨越了半生的和解。
这天晚上,林晓做了一大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乐乐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相册。
“爸爸,妈妈,你们看!”
他翻开的,正是我家唯一的那张老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年幼的我,站在那座青瓦白墙的祖宅前,笑得一脸灿烂。
“这是爷爷的老房子吗?”乐乐指着照片问。
“是啊。”我笑着回答。
“那我们以后回去看看好不好?”
我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又看了看照片上那座承载了我们一家三代人悲欢离合的老宅。
它曾是我的“根”,后来成了我的“伤”,现在,它终于变回了一个单纯的,叫做“故乡”的地方。
我拿起筷子,给父亲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鱼。
“爸,尝尝这个。”
“嗯。”他点点头,脸上是久违的、舒展的笑容。
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
我知道,属于我们家的那段沉重历史,已经翻篇了。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未完的话语与新的起点
钱款到账的那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陪父母去银行办理手续。
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数字,母亲的手一直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则显得很平静,他只是反复地摩挲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像是在触摸那些逝去的岁月。
从银行出来,母亲提议去商场逛逛。
“给你爸买几件好衣服,他那几件外套,都穿了快十年了。”
父亲嘴上说着“不用不用,浪费钱”,但脚步却很诚实地跟着我们走进了商场。
我看着父母在服装店里互相参谋,为了一件衣服的颜色争论不休,像一对最平凡的老夫老妻。阳光透过商场的玻璃穹顶洒下来,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钱,很重要。它能改变生活,能带来安全感。但比钱更重要的,是它所换回的,父亲卸下的重担,母亲舒展的眉头,和我们这个家失而复得的安宁。
林晓说得对,家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把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委屈、误解和怨恨都清理干净,阳光才能照进来。
后来,我听老家的亲戚说,大伯一家拿到钱后,立刻在县城买了新房,搬走了。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仿佛想彻底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
陈浩也没有再来找过我。据说,他用他家分到的那笔钱,自己开了个小店,生意不好不坏,总算是安分了下来。
我们两家的关系,大概就此走到了尽头。没有怨恨,也没有原谅,只是变成了两条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生活,终究要向前看。
父亲用那笔钱,给自己和母亲报了一个去云南的旅行团。出发前一晚,他像个要出远门的孩子,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
“小默,我跟你妈这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呢。”他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跟我说。
“以后有的是机会。”我笑着帮他把一个充电宝放进包里。
他点点头,标志性地用手指敲了敲膝盖,但这一次,动作里没有了沉重和焦虑,只有轻松和期待。
送他们去机场那天,看着他们携手走过安检口的背影,我突然有些鼻酸。
我掏出手机,“老婆,爸妈上飞机了。”
很快,她回复道:“收到。晚上想吃什么?”
我笑了。
这就是生活。有波澜壮阔,但最终,都会回归到“晚上想吃什么”这样的平淡与温馨。
我回到家,乐乐正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他看到我,献宝似的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画。
画上,是一座青瓦白墙的房子,房子前,站着我们一家五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他。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大大的笑容。
“爸爸,这是我们的新家!”乐乐骄傲地说。
我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额头。“画得真好。”
晚上,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背景音有些嘈杂,听得出来是在机场。
“小默,我们到了,这边天气很好,你别担心。”
“知道了,爸。你们玩得开心点。”
“嗯。对了……”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又犹豫了。
“怎么了,爸?”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家里……有你,真好。”
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夜风微凉,城市的霓虹在我眼前闪烁。
我拿出那张被我珍藏起来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意气风发,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也在他心里压上了巨石。
如今,风霜犹在,但巨石,已经搬开了。
我拿起手机,准备给林晓回个电话,告诉她我晚饭想吃她做的糖醋排骨。
这时,乐乐又跑了过来,他手里还拿着那张老照片。
他仰着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再一次问道:“爸爸,这是爷爷的老房子吗?我们以后,回去看看好不好?”
我看着照片上那座已经消失在推土机下的祖宅,又看看儿子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张开嘴,想告诉他,好。
想告诉他,我们回去,不是为了追忆痛苦,而是为了连接过去,走向未来。
想告诉他,那里,有我们家的根。
……
【互动引导】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陈默一家终于解开了三十年的心结,走向了新的生活。
大家觉得,陈默父亲最后在电话里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会是什么呢?
如果你是陈默,在经历这一切后,未来会如何处理与老家亲戚的关系?
欢迎在评论区留下你的看法,和我们一起探讨亲情与人性的复杂。
来源:亭阁观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