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防汛都到最关键的半个月了,他明明知道南郊江河都快撑不住,却还是带着秘书、坐着行署的马自达,回中部平原老家给儿子办婚礼去了。
本文解读《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三十一章至三十三章。
大多读者公认为最不愿接受的情节还是来了。
南部那座城赶上了大洪水,可本该牵头防汛的地区行署专员高凤阁,早把百姓安危抛到了脑后。
防汛都到最关键的半个月了,他明明知道南郊江河都快撑不住,却还是带着秘书、坐着行署的马自达,回中部平原老家给儿子办婚礼去了。
当晚地市领导们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抗洪的事急得团团转,高凤阁倒在老家县城的招待所里,喜气洋洋地大宴宾朋。
在他那样的干部心里,什么都比不上面子重要。
在《平凡的世界》里,高凤阁主要就是用来反衬田福军的。不过也不能认为他就是个工具人,现实中这样的干部并非没有。
幸好世上也并不是少了一个人就干不成事了。
问题是那年月的条件太差了,传讯靠高音喇叭,而当时大雨滂沱、车辆轰鸣,城里那几个高音喇叭的声音早被压得没影,好多单位和家属院连有线广播都没装,听见通知的人还以为是吓人的话,没几个人当真。
大伙儿舍不得家里的盆盆罐罐,就算开始撤,也磨磨蹭蹭的。江水跟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似的一点点吞掉城堤,一场劫难眼看着躲不过了。
关键时刻,还是有人担当的。
你看省委书记乔伯年,半夜被电话惊醒,尽管自己已是病弱之身,仍然立即决定乘坐省军区的直升飞机赶赴现场。
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的儿子吴仲平(记得吧?就是孙家小妹的男朋友)很有政治敏感性,觉得这事新闻价值太高了,就想起省报的朋友高朗(就是追求田晓霞的那位年轻人,中纪委常委高老的孙子)。
吴仲平想让高朗搭领导的飞机去采访,就冒雨开车去省报找高朗,结果高朗出差了,动静让住他旁边屋子的田晓霞听到了。
田晓霞一问清情况,立马决定去现场,没等吴仲平反应过来,她两分钟穿好衣服、挂上黄书包,跟副总编打了招呼,就跟着吴仲平往机场冲。
到了机场候机厅,田晓霞直接跟省领导说自己是省报记者,要去灾区。副秘书长张生民不客气地说飞机上没座位了,她硬气地顶回去:报道这次洪水是我们的职责,误了事你负不了这个责任!
乔伯年看她这股劲儿,就让人给她挤出个位置。
应该说,路遥在设计这个情节时有点用力过猛,且不说现实中恐怕不太可能出现记者自主的情况,省报作为党政喉舌恐怕没这样的独立性。不过田晓霞的人物塑造倒并未因此受什么影响,她就该是这样一个人,也因此使她的牺牲更具悲剧性。
直升飞机在漆黑的雨夜里往南飞,黎明时分到了灾区上空,往下一看全是茫茫黄水,房屋半淹半露,惨得让人揪心,乔伯年眼里都闪着泪。
飞机降在地区师专的操场,田晓霞没跟着领导去建指挥中心,反而豁开哭闹的人群,单枪匹马往淹水的城里跑。
她浑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裂了,脚趾都露在外面,看见东堤上三千多人不听民警劝,连敬老院的老人还在打扑克扯闲篇,说民国、清朝都没这么大水,急得她找见公安局副局长,亮开记者证跟亮黄牌似的,要求他命令民警端枪上刺刀,强迫群众撤离。
多亏她这股狠劲,半小时后那地方就成了汪洋,除了个疯子,所有人都保住了命。
但是没等喘口气,田晓霞就看见洪水里有个小女孩抱着电线杆哭,眼看要被冲走。她啥也没想就跳进水里。
虽说在学校会游泳,可那是游泳池,洪水根本不由人控制。她好不容易抓住块木板推给小女孩,刚看见女孩抓住木板,一个浪头就盖了过来。
最后一刻,晓霞眼前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她伸手想抓住爱人的手,接着就没入了洪水里。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把这个镜头拍得叫人泪水直流。
后来乔伯年他们才知道,这姑娘竟是田福军的女儿。于是,田福军接到了那个把他震得心碎的电话。
而这时候的孙少平,却还在大牙湾煤矿盼着跟晓霞的约定。
再过几天,就是他俩两年前在黄原古塔山杜梨树下定好的日子,晓霞还特意说过,当时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到时候要准时见。
之前晓霞还专门又来了一趟煤矿,跟他解释她跟高朗只是朋友,心里只爱他,俩人抱着哭了一场,还聊到结婚、回双水村。
晓霞说了,这次她要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回去。孙少平都能想到双水村人惊讶的样子,还有爸妈合不拢嘴的笑。
我太能理解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了。
几乎从来不缺勤的少平,早请好假,就等着去黄原赴晓霞的约,再一起回村去。
然而命运却以让他绝无防备的方式给了他极沉重的一击。
这天孙少平准备去铜城给家里买衣料,路过矿部的阅报栏,想着反正离火车到站还有会儿,就停下来看报纸。
别忘了,读书看报,是他在读高中时由晓霞带领着培养起来的习惯。
他先扫了《人民日报》,再看省报,头版头条的黑体字吓了他一跳——“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没了!更让他心跳的是,电头写着记者田晓霞
他一边看消息,一边琢磨她在那儿,还能准时去黄原吗?可没等想完,下面几行字跟炸雷似的劈过来: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
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动得无法控制的孙少平,右手四个指头直接塞进嘴里,用牙狠狠咬着,脸抽得不成样子。
他在大雨里疯了似的往铁道跑,越过选煤楼、跑出矿区,直到跑不动,一头倒在铁道边的泥水洼里。东面来的运煤车喷着白雾过去,他跟着汽笛发出一声长嚎,绝望地在泥水里呻吟,整个大地好像都在往深渊里滚。
回宿舍后,孙少平跟个疯子似的,同宿舍的人都不敢问。
下午他收到了田福军给他发的电报,让他速去省城见他。田福军已经从晓霞留下来的日记本里发现了他的存在。
少平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这封电报等于确认了晓霞的死。
他辗转来到了省城,可是到了省城,他并没先找田福军,而是直奔省报。因为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确认是不是报纸写错了。
门房老头探出头,听他说找田晓霞,叹了口气:这娃娃已经死了,唉,实在是个好娃娃!连个尸首也没找见孙少平两眼一黑,腿软得跟抽了筋骨似的,小便都忍不住流在了裤子里。
少平失魂落魄地打听着找到了市委,在田福军的住处见到了晓霞。
里间的小桌上放着晓霞的遗像,头稍稍歪着,笑得多灿烂,跟春天的花、夏日的太阳似的,眼睛还跟以前一样,好像在说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孙少平咚地跪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声痛哭。他不能接受,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怎么就这么早没了呢?
田福军哽咽着安慰少平:“她是个好孩子……她用自己的死换了另一个孩子的命,我们该为她骄傲。孩子,我从她日记里知道你,也知道她活着的时候,你给了她爱情的满足,这是最能安慰我的事。”
田福军还把三本彩色塑料皮的日记本给了少平。这三本记着他俩的感情,读她的日记,就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下面是其中的一段日记:
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想念像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
田晓晨想留他吃饭,孙少平谢绝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立即出发,去黄原,去古塔山,跟晓霞赴约。
第二天天黑时分他才到了黄原。住到东关以前的旅馆,没去找朋友金波,一个人走到黄原河老桥,趴在栏杆上看古塔山。
山还是那座山,九级古塔也没变化,可他心里的山和塔早就塌了,只剩一抔黄土、一片瓦砾。
他望着远处的山,泪水被晚风吹落在桥头。想起几年前刚到黄原时,自己还是个胆怯的乡下青年,在这里熬了多少苦才敢面对生活,还与晓霞重逢,可现在,却只剩他一个人回来了。
第二天中午刚过,孙少平就往古塔山走。半山腰修了新亭子,他在亭子里坐了会儿,看手表离一点四十五分还有二十分钟,才继续往上走。
路过杏树林,看见情侣们依偎着说话,他在路边采了束野花。到了小土梁,看见小山湾里绿草如茵,蝴蝶在花间飞,杜梨树枝繁叶茂,青果闪着翡翠似的光。
他走过去,把野花放在他俩当年坐的地方,手表指针正好指向一点四十五分。
可时间并未就此停止,而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刻了。
孙少平在树下站了会儿,就悄悄下了山,直接去长途汽车站买了第二天去铜城的票。
他不打算回双水村了,只想回大牙湾煤矿。对他来说,如此深重的精神创伤,也许仍然得用牛马般的体力劳动来医治。
没有那里的劳动,他很难想象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只有踏进那块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唤起生活的信念。是的,要活下去,就得再一次鼓起勇气。
这很难,但这是必须的。人终究还得活下去。
来源:陈想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