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在我每一根疲惫的神经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被放大到失真,在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冲撞回响,仿佛要将墙壁震出裂纹。
女子本弱(3)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在我每一根疲惫的神经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被放大到失真,在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冲撞回响,仿佛要将墙壁震出裂纹。
我妈坐在沙发正中央,那是原来我爸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
我叫林岚,今年三十六岁。半年前,父亲心梗猝然离世,我把母亲接了过来。我以为这是孝顺,是责任,是女儿应尽的本分。我以为我能照顾好她,就像小时候她照顾我一样。
我错了。
我悄悄拿起遥控器,将音量从35调到28。嗡嗡作响的世界瞬间清静了些。
“哎,怎么没声了?”我妈立刻回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警惕。
“妈,太响了,豆豆要写作业。”我指了指女儿的房间。
“哦。”她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身体却坐得更直了。没过两分钟,我听见那熟悉的、被放大的声音再次充斥了整个客厅。我瞥了一眼电视屏幕,右下角的绿色数字,又回到了35。
丈夫建川从书房走出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妈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习惯性地揉了揉后颈,转身进了厨房。那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们三个人牢牢罩住。
我打开客厅角落的五斗橱,想找一找降压药。手指划过一堆杂物,碰到一个冰凉的硬角。我把它拿出来,是一个旧相框。照片上,是二十几岁的母亲,穿着碎花连衣裙,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笑得比身后的向日葵还要灿烂。照片里的她,眼神明亮,好像整个世界都铺在她脚下。
我看着照片,又回头看看沙发上那个干瘦、执拗、连电视音量都要固守在35的老人,鼻头猛地一酸。
建川端着切好的水果走出来,放到茶几上,刻意弄出了些声响。“妈,吃水果。”
我妈“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
建川挨着我坐下,用牙签扎起一块苹果递给我,压低声音说:“别跟妈置气,她耳朵可能……”
“她耳朵好得很。”我打断他,声音不大,但很硬,“她就是故意的。”
建川叹了口气,收回了手。我们俩之间,隔着一个苹果的距离,也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沉默。
晚上临睡前,我妈站在我房门口,手里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欲言又止。“小岚……”
“妈,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眼神闪烁,最后却只是摇摇头,“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你爸他……唉,算了,早点睡吧。”
她转身回房的背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每次她提起爸爸,话头总是这样被硬生生掐断。那未说完的话,像一根鱼刺,梗在我们母女之间,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引子
一切的引爆,源于一次摔倒。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手机在会议模式下无声地震动着。我瞥了一眼,是建川打来的。我掐断,他立刻又打了过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跟领导告了个假,冲出会议室回拨过去。“怎么了?”
“妈在洗手间摔了。”建川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沉,“你快回来,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等我疯了似的赶到医院,妈已经做完了检查,所幸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骨头。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医生是个年轻的姑娘,拿着片子对我说:“阿姨问题不大,但年纪大了,骨质疏松,以后一定要注意防滑。家里洗手间最好装个扶手,铺上防滑垫。”
我连连点头,不住地道谢。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我妈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屈辱的倔强。
“妈,明天我找人来装扶手。”我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用。”她回答得很快,很干脆。
“需要,医生都说了。”
“我说不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没老到那个份上!装那些东西,是怕我死得不够快吗?”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气急了,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刺响,停在路边。
建川也被吓到了,连忙打圆场:“妈,小岚也是为你好。咱们不是怕,是防患于未然。”
“为我好?”我妈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眼睛通红地看着我,“你就是嫌我累赘!嫌我麻烦!我一来,你们家就没安生过!电视声音大了不行,洗澡时间长了不行,现在我连摔一跤都不行!林岚,你要是觉得我碍眼,你就直说,我回老房子去,我就是死在那,也不在这儿看你们的脸色!”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扎在我心上最软的地方。我所有的委屈、疲惫、压抑,在这一刻瞬间决堤。
“对!我就是嫌你麻烦!”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嫌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客厅走来走去!我嫌你把电视开得像打雷!我嫌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们!爸走了,你难过,我难道不难过吗?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管孩子,回家还要看你的脸色!我也是人,我也会累!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说完,车里陷入了更可怕的死寂。
我妈愣住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建川重重地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吃饭。豆豆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自己默默地写完作业,早早地睡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耳边反复回响着我妈那句“嫌我累赘”。我真的嫌她吗?不,我只是……太累了。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是一种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让所有人满意的无力感。
我起身,走到客厅。那台巨大的电视机黑着屏,像一只沉默的怪兽。我拿起遥-控器,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右下角的音量显示:35。
原来,她一直没有改过。这固执的35,是她在这个家里,为自己划定的最后一寸领地。
第一章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我妈之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她不再主动跟我说话,吃饭的时候也只是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她看电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会看到深夜。
我妥协了。我没有再提装扶手的事,只是默默地在网上买了一张最贵的防滑垫,趁她午睡的时候铺在了洗手间。她发现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路的时候,会有意地绕开那块垫子。
我的“孝顺”成了一场吃力不讨好的独角戏。我开始怀疑,我把她接来,到底是对是错。
周末,我决定做点什么来缓和气氛。我买了一部最新款的老人智能手机,想教她用微信视频,这样她就可以随时和老家的亲戚朋友聊聊天。
我坐在她身边,耐心地指着屏幕上的图标。“妈,你看,这个绿色的,就是微信。点一下,就能跟二姨视频了。”
她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眉头紧锁,像是在研究什么精密仪器。“哪个?这个?”她的手指又粗又干,点在屏幕上总是没反应。
“不是,是这个,您得用指腹,轻轻碰一下。”我握着她的手,引导她操作。
试了七八次,她总算点开了微信。我帮她找到了二姨的账号,按下了视频通话键。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二姨那张熟悉的笑脸。
“姐!你能看见我吗?”二姨在那头高兴地喊。
我妈愣愣地看着屏幕,半天没反应过来。她把手机拿远,又拿近,好像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这……这是你二姨?”
“是啊,妈,你跟她说话呀。”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姐,你咋不说话?是不是信号不好?”二姨在那头问。
我妈突然把手机塞给我,猛地站了起来,转身进了房间。“我……我不会弄,你们聊吧。”
“妈!”我追了过去,看见她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过了一会,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老了,没用了……连个手机都不会用……我就是个废物……”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我一直以为,她的固执、她的沉默,是对我的不满和抗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层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多么深的恐惧和无助。她害怕被时代抛弃,害怕自己变得“没用”,害怕成为我们的累赘。而我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却一次次地验证了她的恐惧。
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可我们的情,好像都磨没了。
我从身后抱住她,就像小时候她抱我一样。“妈,你不是废物。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我陪你,我慢慢教你,好不好?”
她在我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晚之后,我妈开始尝试着使用那部新手机。她学得很慢,一个功能要教上十几遍,但她没有再说过“我不会”。有时候深夜我起床喝水,还能看到她房间里亮着灯,她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用手指笨拙地戳着屏幕。
家里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但我和建川之间的问题,却像水下的冰山,慢慢浮现出来。
他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他回来,我们都已经睡了。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洗漱,然后躺在我身边,背对着我。我们同床共枕,却像是隔着一个时区。
我发现他开始抽烟了,躲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我问他公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总是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他的标志性动作——揉后颈,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看到他手机亮了一下,屏幕上弹出来一条微信消息,来自一个我没见过的头像:“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没有问他。我不敢。我怕得到的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
几天后,我帮我妈整理她带来的旧物。在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我找到了一本日记,是我爸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买了什么菜,邻居家吵架了,小岚考试得了第一名……可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我爸去世前三天,上面只有一句话:
“今天,阿琴又把电视开到了35。我知道,她不是耳朵听不见,是心里太吵了。”
我拿着那本日记,呆呆地坐了很久。原来,我以为的矛盾,只是冰山一角。我爸看懂了,而我,却一直蒙在鼓里。
我妈心里的吵,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找个机会,和我妈好好谈一次。但这个机会还没来,一个更大的风暴,已经悄然向我的小家庭袭来。我找到了我妈藏起来的半张医院化验单,上面的几个指标异常得触目惊心。
第二章
我拿着那张化验单,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上面的专业术语我看不懂,但那几个朝上的箭头,像一把把利剑,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立刻上网查了那几个指标的含义。每一个搜索结果,都指向一个我最不愿看到的名词: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症状。
大脑一片空白。怪不得,怪不得她那么健忘,怪不得她情绪那么不稳定,怪不得她固执地守着电视音量35……那不是执拗,那是她对抗世界秩序崩塌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冲进她的房间,她正在戴着老花镜,费力地看手机里豆豆的照片。
“妈,这是怎么回事?”我把化验单拍在她面前。
她吓了一跳,看到化验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慌乱地想把单子收起来,“没什么,就是……就是老毛病。”
“老毛病?”我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去检查的?”
她看瞒不住了,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就是……你爸刚走那会儿,总觉得记性不好,就自己去查了查。医生说……说可能有点前兆,让定期观察。”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崩溃地喊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告诉你有用吗?”她也激动起来,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告诉你,让你跟我一起愁?让你觉得我是个更大的累赘?林岚,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她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每天那么累,建川也整天不着家,你们俩为我的事吵了多少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宁可自己一个人烂掉,也不想拖累你们!”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把一个完好无损的橘子,一点点剥开,再一片片吃掉,全程面无表情。而那一刻,我连维持面无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汹涌而出,我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原来,我们都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对方,却把彼此都弄得遍体鳞伤。
那晚,我和我妈谈了很久。她告诉我,她害怕,怕有一天会不记得我,不记得豆豆,甚至不记得我爸。她每天努力地看新闻,看那些冗长乏味的电视剧,把声音开到最大,就是想让自己的脑子不停地转,想抓住那些正在飞速流逝的记忆。
我抱着她,一遍遍地说:“妈,别怕,有我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是你女儿。”
第二天,我请了假,带我妈去全市最好的神经内科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和之前的诊断差不多,医生建议药物干预,同时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和社交活动。
我给她报了社区的老年大学,书法班、合唱团,把她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开始研究各种健脑食谱,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把时间老人前行的脚步拖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母亲这件事上,却忽略了身边另一个重要的人。
建川回来的时间更晚了。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和我妈、豆豆说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落寞。
一天夜里,我被渴醒,去厨房喝水。路过书房,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手机屏幕光。我听到建川在用极低的声音打电话。
“……我知道,都安排好了。这边……我再想想办法。”
“你放心,小岚那边,我会处理的。”
“嗯,先这样。”
他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小岚那边,我会处理的。
他要处理我什么?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是那个陌生的微信头像吗?
我悄悄退回卧室,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各种可怕的猜测在我脑子里疯狂滋长。我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我趁建川上班后,打开了他的电脑。我没有登录他的微信,那是我最后的底线。但我看到了他的浏览器历史记录。
满满的,全是关于苏州的搜索。
“苏州园区房价”、“苏州重点小学排名”、“跨省调动工作社保问题”……
一条条记录,像一个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原来,他不是加班,不是累了。他是在为他的离开,做准备。他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带着他的秘密,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我坐在他的书桌前,看着窗外,天那么蓝,阳光那么好,可我的世界,却在一瞬间,天崩地D陷。
晚上,建川回来了,手里还提着我最爱吃的那家店的蛋糕。
“今天发了奖金,庆祝一下。”他笑着说,把蛋糕放在餐桌上。
我妈和豆豆都很高兴。只有我,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觉得无比陌生。
饭后,我把他叫到储物间。这个不到五平米的狭小空间,是我们家唯一可以隔绝声音的地方。
“你要去苏州?”我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冰。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习惯性地揉了揉后颈。这个我看了十年的动作,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刺眼。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是不是?”
他沉默了。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是连吵都懒得吵的沉默。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公司有个外派苏州分公司的机会,负责人,待遇很好。我……申请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疲惫,“林岚,你问我为什么?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眼睛里除了你妈,还有谁?还有我吗?还有这个家吗?”
“我妈病了!我照顾她有错吗?”
“你没有错!”他吼道,“错的是我!我受不了了!我每天下班,最怕的就是开门。一开门,就是震耳欲聋的电视声,就是你妈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是你小心翼翼、筋疲力尽的样子!这个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逃,我想换个地方呼吸,这有错吗?”
“所以你就要抛弃我们?”
“我没有要抛弃你们!”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我想的是,等我那边稳定了,就把你们接过去!换个环境,对妈的病也好!对我们……也好!”
“行,都听你的。”我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建川,你这句话说了多少年了?什么都听我的,然后呢?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然后自己找一条退路?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我想不想要你安排的这条‘退路’?”
我们吵得很大声,以至于没有听到储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豆豆站在门口,小脸上挂着泪,怯生生地问:“爸爸,妈妈,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第三章
豆豆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我们瞬间熄了火。
我冲过去抱住女儿,心疼得无以复加。“没有,宝宝,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建川也蹲下来,想摸摸豆豆的头,手伸到一半,又颓然放下。他的脸上,是深深的无力和懊悔。
那天晚上,我和建川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第一次。我抱着豆豆,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冷战开始了。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不说话,不争吵,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他会按时把工资卡交给我,我会在他晚归时给他留一盏灯、一碗汤。我们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履行着夫妻和父母的职责,却没有任何情感的温度。
我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看电视的时间少了,有时候会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开始主动做一些家务,擦桌子,择菜。她的标志性动作——不停地用抹布擦拭已经很干净的桌面,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客厅里异常安静。我走到电视机前,看到音量显示是28。
我的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病了,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那天晚上,我浑身滚烫,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妈给我熬了姜汤,豆豆给我贴了退热贴。建川没进我的房间,我听到他在客厅打电话,应该是帮我跟公司请假。
半夜,我被渴醒,挣扎着想去倒水。刚坐起来,就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还有一盒退烧药和一张纸条。
字是建川写的,龙飞凤舞,一如当年他给我写情书时的模样。
“水温正好,记得吃药。”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问候,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我握着那杯水,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到心里。视线开始模糊,我用力吞咽,喉咙发紧,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
我们都想成为对方的港湾,却没想到,两个港湾撞在一起,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病好后,我们的关系依旧僵着。苏州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提,它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中间,谁也不敢碰。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我妈身上。我带她去参加社区活动,鼓励她多跟同龄人交流。她的状态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甚至学会了用微信给我发语音,虽然每次都说得颠三倒四。
“小岚……今天……天气好……那个……李阿姨……她说……你瘦了。”
我听着那断断续续的语音,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不好不坏地继续下去。
直到我妈失踪了。
那天是周六,我带豆豆去上兴趣班,建川公司有事,一早就出门了。我妈说她要去社区合唱团排练。
中午我回到家,发现家里冷锅冷灶,我妈还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关机。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给合唱团的张阿姨打电话。
张阿姨说:“林岚啊,你妈妈今天根本没来啊。我们都排练一上午了,没见着她人。”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我疯了似的冲出家门,沿着我妈平时可能会走的路线,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我问遍了小区的保安,附近的商铺,都没有人见过她。
我给建川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建川,妈……妈不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果断而镇定的声音:“你别慌,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我们先去查监控。”
二十分钟后,建川赶了回来。我们一起去了小区监控室。监控显示,我妈早上八点钟出了小区,但没有往社区中心的方向走,而是上了一辆去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
长途汽车站?她要去哪?
我和建川立刻驱车赶往车站。在车站的监控里,我们看到了我妈的身影。她买了一张票,目的地——我们家的老县城。
我瘫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回老家了。一个人,没有告诉任何人。
建川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很有力。“别怕,我们现在就过去。肯定能找到她。”
我们连夜开车往老家赶。几百公里的路,建川一言不发,只是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你千万不要有事。
人总是要走很远的路,才明白最想回到的,是出发的地方。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老县城。老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我们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远方的天空。
是我妈。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我一步步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声音哽咽:“妈,我们回家吧。”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到我,又看到我身后的建川,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小岚,”她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妈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第四章
老房子的阳台上,清晨六点的阳光,柔和而不刺眼。我和我妈并排坐着,像小时候一样。
“我听到你们吵架了。”我妈看着远处的山,轻声说,“那天,在储物间门口。”
我的心一紧。
“妈知道,妈是这个家的累赘。”她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建川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他了。他想去苏州,是好事,有奔头。不能因为我这个老婆子,耽误了他,也拖垮了你。”
“妈,不是的……”
她摆摆手,打断我。“你听我说完。那天听你们吵完,我就想,我得走。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留了张字条,就放在你床头柜上,你看到了吗?”
我摇摇头。我走得太急,根本没注意。
“我本来想,回老家,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死了,就埋在你爸旁边。”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透了的淡然,“可我坐了一晚上,想了很多。我想起你爸,想起你小时候,想起豆豆。我舍不得。”
她转过头,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干枯而温暖。“小岚,妈病了,脑子不好使了。妈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会发脾气,会做傻事。妈怕,怕有一天,会把你折磨疯了。”
“不会的,妈,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负担。”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
所谓的‘为你好’,可能是最温柔的枷锁。我们每个人,都戴着这副枷锁,互相捆绑,互相伤害。
“妈不想回去了。”她说,“城里住不惯,到处都是高楼,憋得慌。我想住老年公寓,就县城这家,我昨天去看过了,里面好多老姐妹,能一起打牌,聊天。”
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选项。我一直觉得,把父母送去养老院,就是不孝。
“妈,你……”
“我想好了。”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你们有你们的日子要过,我也有我的。我们离得不远,你想我了,就带豆豆回来看我。这样,对谁都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所谓的孝顺,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式的控制。我把她圈禁在我划定的“安全范围”里,却从未真正问过她想要什么。她需要的不是一个24小时的保姆,而是一个有尊严、有选择的晚年。
建川走过来,给我们披上外套。“妈,你想好了就行。无论您在哪,我们都支持您。”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歉意,有心疼,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们回城后,我从床头柜上找到了那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小岚,妈走了。电视遥控器在抽屉里,记得把音量调小点,别吵到豆豆。”
我拿着那张字条,泪如雨下。
第五章
生活,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震荡后,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找到了平衡。
我妈住进了县城的老年公寓。出乎我的意料,她适应得很好。那里有她的老朋友,有规律的作息,有丰富的活动。她不用再为电视音量而焦虑,也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成为我们的麻烦。
每个周末,我和建川都会带着豆豆回去看她。她气色好了很多,甚至还胖了一点。她拉着我的手,给我讲老年公寓里的趣事,谁打牌耍赖了,谁唱歌又跑调了。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我和建川的关系,也开始解冻。
苏州调动的事情,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厨房一起准备早餐。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对不起。”他突然说。
我正在打鸡蛋的手顿了一下。“嗯?”
“之前……是我太自私了。”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我只想着逃避,却没想过怎么一起面对。行,都听你的——这句话,以后我不会再说了。我想听你说,‘我们商量一下’。”
我笑了,眼眶有点热。“好,我们商量一下。”
我们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做夫妻。我们约定,每周要有一个“二人世界”的时间,可以是一起看场电影,或者只是在楼下公园散散步。我们开始交流,谈工作,谈孩子,谈彼此的烦恼和喜悦。
那些曾经被柴米油盐磨损掉的温情,一点点地,又回来了。
标志性的揉后颈动作,建川还是会有,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思考工作难题,而不是因为家庭的压力。
那个陌生的微信头像,我后来才知道,是建川的一个老同学,在苏州做猎头。是他一直在帮建川咨询调动的事。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我的核心缺陷,那份想要“掌控一切、解决一切”的执念,也在慢慢改变。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我无能为力。我无法阻止母亲老去,也无法替丈夫承担他所有的压力。我能做的,只是陪伴,倾听,和支持。
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第六章
一年后,我妈的记忆力衰退得更明显了。有时候她会对着我,喊我姐姐的名字。有时候,她会把豆豆当成小时候的我。
但她很快乐。
老年公寓的护工说,她现在是合唱团的“领唱”,虽然总是忘词,但声音最大,情绪最饱满。
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神秘兮兮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给我。
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梳着麻花辫,笑得像向日葵。
“你看,这是我妹妹。”她指着照片上的自己,骄傲地对我说,“长得好看吧?她嫁到城里去了,过得可好了。”
我没有纠正她。在她的世界里,那个年轻、漂亮、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姑娘,永远活在灿烂的阳光下。这样,也很好。
那天,我们一起看电视。老年公寓的电视,音量被统一设置在25。
我觉得声音有点小,拿起遥控器,想给她调大一点。
她却按住了我的手。
“这样正好。”她看着我,眼神清明了片刻,“能听见你说话。”
第七章
又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我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豆豆在客厅里弹着新学的曲子,琴声断断续续,却充满了生机。
建川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今天跟妈视频了。”他说,“她给我唱了新学的歌,一句都不在调上。”
我笑着,颠了颠锅里的菜。“她高兴就好。”
“嗯。”他应了一声,抱得更紧了。锅里发出“滋啦”的声响,满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词句。
“小岚,关于那个工作……”他开口,声音有些犹豫,“苏州分公司那边,最近又有一个机会……”
我关掉火,转过身,用沾着油烟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阻止了他未完的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探寻,有期待,也有一丝不安。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先吃饭。”
【互动引导】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生活没有完美的结局,只有不断的选择和前行。
你觉得,如果建川再次提出去苏州的机会,林岚应该同意吗?
A. 应该,换个环境对大家都好。
B. 不应该,好不容易建立的平衡不能打破。
C. 应该先去考察,再做决定。
欢迎在评论区留下你的看法,分享你对“家”的理解。
来源:二路动漫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