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父亲陈建国耳背又能听清,而母亲张桂兰觉得吵闹的临界值。这个数字像一枚钉子,精准地钉在了一家三口微妙的平衡点上,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和平。而我,陈阳,习惯了在这和平的假象里,扮演着黏合剂的角色。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父亲陈建国耳背又能听清,而母亲张桂兰觉得吵闹的临界值。这个数字像一枚钉子,精准地钉在了一家三口微妙的平衡点上,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和平。而我,陈阳,习惯了在这和平的假象里,扮演着黏合剂的角色。
引子
“小曦,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父亲陈建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视线像探照灯一样从电视屏幕挪到我妹妹陈曦的脸上。
陈曦低着头,用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剩下的半块红烧肉,那块肉已经被她戳得稀烂。她没说话,沉默是她唯一的武器。
母亲张桂兰在厨房里洗碗,水流声开得很大,哗啦啦的,像是在掩盖客厅里的低气压。可我知道,她的耳朵一定像雷达一样竖着。过了一会儿,她擦着手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把一盘切好的苹果放在茶几上,打破了僵局:“来来来,吃水果。建国,你也真是,孩子刚下班回来,让她歇口气。”
她拿起一块苹果递给我,我接过来,却没吃。我看见母亲在放下果盘时,不经意地拉开了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里面。我知道那儿放着一本旧相册,相册里有几张陈曦小时候穿着公主裙的照片,那是母亲的“镇柜之宝”,每当她对陈曦的现状不满时,就会偷偷看上几眼,仿佛在确认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个“完美”的女儿。
“我没不让她歇,”父亲把遥控器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我问她,王局家的那个儿子,到底见不见?人家条件多好,市里机关的,有房有车,配你女儿,是我们高攀了!”
陈曦终于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爸,我说过了,我不想见。”
“你不想见?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想见?”父亲的火气上来了,“你二十六了,不是十六!工作干的是什么?一个月挣那点钱,天天画那些没人看的东西,能当饭吃吗?我跟你妈还能活几年?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爸!”我忍不住开口,试图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小曦的工作挺好的,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叫什么……插画师,很有前景的。”
父亲瞪了我一眼:“你闭嘴!就是你,从小到大惯着她!她现在这样,你有一半的责任!”
我无话可说。父亲说得对,我总是扮演和事佬,用暂时的妥协换取表面的和平,却让真正的问题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陈曦站了起来,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我吃饱了。”她转身回房。
“你这孩子就是……”父亲指着她的背影,那句他说了无数遍的“为你好”在嘴边转了转,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客厅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在响着,音量不大不小,还是35。
大约十分钟后,陈曦房间的门开了。她换了一身衣服,背着双肩包,手里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母亲“霍”地站起来:“小曦,你这是干什么?”
陈曦没看我们,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的鞋柜:“我出去住几天,散散心。”
“散心?你上哪儿散心?”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和愤怒,“你是不是又想去找那个没出息的画画的?”
陈曦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她没回头。“爸,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我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陈建国的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我告诉你陈曦,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这是父亲的杀手锏,以前每次都管用。
但今天,陈曦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母亲一下子慌了神,追到门口,却又不敢开门,只是拍着门板喊:“小曦!小曦你回来!外面天黑!”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让她走!走了就别回来!我陈建国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我夹在中间,头痛欲裂。我拿起手机,想给陈曦打电话,却被父亲一把夺过去:“不准打!让她自己想清楚!”
我看着父亲铁青的脸,又看看母亲焦急的泪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我的核心缺陷——那该死的、懦弱的“顾全大局”,又一次占了上风。
我想,她就是闹脾气,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在外面待一晚上,气消了,明天就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回来。
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带走的不仅是几件衣服,更是这个家最后一丝伪装的和平。而她的消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演变成吞噬一切的巨浪,让四个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一章:无声的涟漪
陈曦离开的第一个24小时,是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的。
父亲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还是35。他好像把昨天那句“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当了真,绝口不提陈曦的名字。只是他换台的频率明显高了,手里的遥控器被他按得咔咔作响,像是在发泄着无声的怒火。
母亲则陷入了另一种极端。她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地板被她擦得能照出人影,窗台上一尘不染。她那标志性的动作——用抹布不停地擦拭家具,频率快得惊人。她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仿佛要把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擦进那块湿漉漉的抹布里。
我夹在他们中间,如坐针毡。我给陈曦打了十几个电话,无一例外,全部转入了语音信箱。我给她发微信,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刺得我眼睛生疼。她把我拉黑了。
“家,有时候不是港湾,而是一张用爱织成的网,越想挣脱,勒得越紧。”
这句话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让我打了个冷战。这是陈曦曾经发在朋友圈的一句话,当时我只当是小女孩的无病呻吟,现在想来,字字泣血。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下了班。妻子李婧打来电话,问我晚上回不回家吃饭。李婧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我们结婚五年,感情一直很好。她对我家的事,总是点到为止,从不深究,给我留足了面子。
“今晚不回了,我爸妈这边有点事。”我疲惫地捏着眉心。
“小曦还没回来?”她一针见血。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她说:“别太担心,她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爸妈那边你多担待点。”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松快了些。李婧总是这样,能轻易地看穿我的伪装,又温柔地不拆穿。
我回到家,发现气氛比昨天更凝重了。父亲面前的茶几上,多了一个他很多年没碰过的老物件——一个刻着“劳动模范”的搪瓷杯。他正用一块麂皮,一遍遍地擦拭着杯身,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只有在他心烦意乱到极点时才会出现。
晚饭时,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筷子一放,眼圈红了:“老陈,我们……要不要报警?”
“报什么警?”父亲头也不抬,“她自己走的,又不是被人拐了!她就是存心要让我们着急,让我们丢人!你报警,跟警察怎么说?说我女儿因为我让她去相亲,就离家出走了?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可这都一天一夜了!”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心里一紧,立刻接通:“喂?是小曦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很陌生:“你是陈曦的哥哥?”
“我是!我妹妹呢?”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妹妹很好,在我这儿。”男人顿了顿,说,“她不想见你们,让我转告一声,别找她。过几天她想通了,自己会回去。”
“你到底是谁?让她听电话!”我吼道。
“嘟……嘟……嘟……”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我把电话内容告诉了父母。母亲的脸色瞬间煞白:“她……她跟个男的在一起?这可怎么办啊!”
父亲的脸则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这个男人是谁?是她之前交往的那个画画的男朋友吗?父亲一直看不起他,说他“穷酸”“没前途”,逼着他们分了手。难道他们旧情复燃了?
就在这时,我的女儿乐乐,被我们的争吵声惊醒,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今年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她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们在吵什么呀?”
我蹲下身,摸着她的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乐乐,大人在说话。”
母亲走过来,想抱起乐乐,却被她躲开了。乐乐指着空着的那个座位,好奇地问:“奶奶,姑姑去哪儿了?她答应了要教我画小兔子的。”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乐乐被吓到了,她看看哭泣的奶奶,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爷爷,最后把目光投向我,小声地说了一句,一句足以将我所有防线击溃的话:
“爸爸,是不是因为姑姑不听话,你们就不要她了?”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我试图维持的家庭和睦,在孩子清澈的眼睛里,不过是一个漏洞百出的笑话。
我抱起乐乐,走进她的房间,轻声哄她睡觉。等她睡着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拿出了藏在书柜深处的一个盒子。
盒子里是陈曦上锁的日记本。
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我尊重她的隐私,从没想过要打开它。
但现在,我犹豫了。
撬开它,或许能找到她离开的真相。但不撬开它,我良心上的谴责和对未知的恐惧,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的手在那个小小的锁扣上摩挲了很久。
最终,求知的欲望战胜了道德的束缚。我找来一根回形针,笨拙地捅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日记本,开了。
我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日期是半年前。
“5月12日,晴。今天又和爸爸吵架了,因为工作的事。他说画画没出息,让我去考公务员。哥哥又在旁边打圆场,他说‘爸,小曦还小’。我一点都不感激他。他的‘和稀泥’,比爸爸的专制更让我窒息。他好像永远都不明白,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调解员,而是一个战友。”
“6月3日,雨。妈妈又偷偷在我房间里放了补脑的核桃,她说我画画太费神。我知道她是爱我,可这种爱,像棉花一样,包裹得我喘不过气。她总说‘我这都是为你好’,可她从来没问过我,我到底好不好。”
“7月22日,阴。今天,哥劝我和阿哲分手。他说阿哲给不了我未来,他说爸爸心脏不好,不能再受刺激。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最依赖的哥哥,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为了他所谓的‘家庭和睦’,他让我牺牲我的爱情。我照做了。原来,我也是个懦夫。”
一页页翻下去,我的手在发抖。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父母和妹妹之间的润滑剂。可是在陈曦的笔下,我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帮凶,一个用“和平”的幌子,参与扼杀她梦想和爱情的共犯。
我的核心缺陷——那该死的“回避”,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第一次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被血淋淋地揭开。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她离开的前一晚。
“11月28日。王局的儿子,像一道最后的通牒。我看到了爸爸眼里的不容置喙,看到了妈妈眼里的期盼,也看到了哥哥眼里的为难和……劝说。我知道,明天他一定会找我谈话,用他那套‘顾全大局’的理论。我累了,真的累了。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也许,消失才是唯一的解脱。”
“消失才是唯一的解脱。”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冲出房间。
客厅里,父亲已经睡着了,电视还开着,音量依然是35。屏幕上闪烁的光,照亮他苍老的脸,和他紧锁的眉头。
母亲则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本旧相册,呆呆地看着陈曦小时候的照片,无声地流着泪。
我突然意识到,陈曦的离家出走,不是一场简单的负气,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亡。
而那个打来电话的神秘男人,让这场逃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个家,从根上,已经烂了。
而我,就是那个眼睁睁看着它腐烂,还试图用金玉其外的东西去粉饰它的人。
第二章:父亲的“死亡”
陈曦离开的第三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王局的妻子,那个父亲口中“我们高攀了”的未来亲家母。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笑得一脸热络。
“哎呀,张姐,建国大哥,我来看看你们。我们家那小子,听说要跟小曦见面,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非让我先来拜会一下。”
母亲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强撑着笑脸:“王嫂,快请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我躲在厨房里倒水,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曦呢?这孩子,是不是害羞,躲起来了?”王太太伸着脖子往里看。
父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沉默了。
“沉默是一个父亲最后的武器,当他挥起时,伤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碎了一地的心。”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那句话又在我脑海里响起。他一生要强,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女儿离家出走,相亲对象找上门来,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
最终,还是母亲用颤抖的声音,编造了一个谎言:“小曦……小曦她公司临时派她出差了,走得急,没来得及说。这孩子,就是事业心太强。”
“出差了啊?那敢情好,说明单位器重。”王太太信以为真,又寒暄了几句,放下东西就走了。
她走后,父亲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他没有发火,没有咆哮,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视机。
我走过去,小声说:“爸,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
他没理我。
我看见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劳动模范”的搪瓷杯,用袖子一遍遍地擦拭。他的手在抖,擦了半天,杯子“哐当”一声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磕掉了一大块瓷。
那声音,像是某种东西碎裂的预兆。
父亲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瓷,许久,他弯下腰,想去捡,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我赶紧过去扶他:“爸,您没事吧?”
他挥开我的手,自己撑着沙发扶手,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再去看那个杯子,而是径直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父亲就“死”了。
他不再说话,不再看报,不再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他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沙发上,从新闻联播看到午夜剧场。电视的音量,依旧是35,但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空洞的嘈杂。
他成了一个活着的影子,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我们家的第一个“死者”,诞生了。
父亲的崩溃,让母亲的焦虑达到了顶点。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她会像个侦探一样,把陈曦房间里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检查,试图找到一丝线索。
我偷偷藏起来的日记本,成了我心里最大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他们日记的内容,那只会让这个家彻底分崩离析。
我只能一边安慰濒临崩溃的母亲,一边照顾形同枯槁的父亲,一边还要应付那个神秘男人的威胁。
是的,他又打来电话了。
“你妹妹在我这儿过得很好,但我们最近手头有点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透着一股无赖的气息。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压着火。
“一万块。打到这个卡号上。不然,我可不保证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他报出一个卡号。
这是赤裸裸的勒索。
我第一反应是报警。但转念一想,陈曦在他手上,万一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我的懦弱再一次占了上风。我决定先妥协。
我偷偷从我和李婧的联名账户里,取了一万块钱,打给了他。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像个小偷。我不敢告诉李婧,我怕她质问,怕她追根究底,怕她看到我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我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把自己拖进了更深的泥潭。
钱打过去后,那个男人果然没再骚扰我。
家里暂时恢复了死一样的平静。
我开始尝试着修复这个家。我请了几天假,专门在家陪着父母。我试着跟父亲说话,他却毫无反应。我带母亲去公园散心,她却总是神情恍惚。
一天,我正在书房整理资料,准备第二天上班要用的东西。母亲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
“阿阳,你过来一下。”
我跟着她来到客厅。她打开了电脑,指着屏幕,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用这个东西,看看小曦的朋友圈?我听说上面能看到她在哪里。”
这是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冰冷的手,一步步教她如何注册微信,如何搜索。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一个简单的拼音要输半天。我很有耐心,就像小时候她教我写字一样。
屏幕上终于跳出了陈曦的微信头像,还是那张她最喜欢的侧脸照。
母亲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她点开陈曦的朋友圈,上面显示着一条灰色的横线。
“这……这是什么意思?”她茫然地问我。
我喉咙发紧,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方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而她三天内并没有发任何东西。我只能含糊其辞:“可能……可能是她设置了,不想让别人看。”
母亲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她喃喃自语:“她连我这个妈都不要了……”
那一刻,我心如刀割。我多想告诉她,陈曦不是不要她,只是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在保护自己。可我不能。
就在这时,乐乐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张画,献宝似的递给我:“爸爸,你看,我画的我们一家人。”
画纸上,用蜡笔画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李婧,一个是她自己。还有一个,孤零零地站在画纸的角落,脸上没有笑容。
“乐乐,这是谁呀?”我指着那个小人问。
“是姑姑呀。”乐乐理所当然地说,“姑姑不回家,她一个人,肯定不开心。”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再次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画纸上那个孤独的小人,再看看身边失魂落魄的母亲,和房间里那个活着的“死人”父亲。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的“顾全大局”,我的“粉饰太平”,并没有让任何人变得更好。相反,它像一种慢性毒药,侵蚀着我们每一个人。
这个家,病了。病入膏肓。
而我,是那个最该被问责的医生。
第三章:婚姻的裂痕
生活的齿轮,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伤而停止转动。
我销了假,回公司上班。巨大的工作压力和家庭的烂摊子,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整个人瘦了一圈。
李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再追问家里的事,只是默默地为我准备好每日的换洗衣物,在我深夜回家时,给我留一盏灯,端一碗热汤。
她的体贴,让我更加愧疚。
那个关于一万块钱的秘密,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这层膜,在一次堵车中,被彻底捅破了。
那天,我开车送她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晚宴。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车流像凝固的沥青。我心烦意乱,不停地按着喇叭。
“别按了,越按越堵。”李婧轻声说。
我没理她,又重重地按了一下。
“陈阳!”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你到底在烦什么?是公司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你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狭小的车内空间,让矛盾无处遁形。
“你懂什么!”我口不择言地吼了出去,“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李婧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我是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陈阳,我们是夫妻,不是合租的室友。”
我哑口无言。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疏离:“小曦离家出走,爸变得不爱说话,妈天天以泪洗面。这些我都知道。我给你空间,让你去处理,是因为我相信你。但你呢?你把自己锁起来,拒绝任何人的帮助。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外人?”她一字一句地问。
我无法回答。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有窗外嘈杂的鸣笛声,和我们之间震耳欲聋的沉默。
“夫妻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身体,而是两颗都以为在为对方着着想,却走向了不同方向的心。”
我以为我在保护她,让她远离我家的泥潭。却不知道,我的隐瞒和疏远,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那次争吵后,我们陷入了冷战。
回到家,我们分房睡。我常常在深夜醒来,走到她房间门口,站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开那扇门。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我以为她已经睡了,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准备将就一晚。
打开灯,我愣住了。
书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下面压着一张便签条。是李婧的字迹,清秀有力。
“爸妈那边,明天我请假陪你一起去看看。别一个人扛着。”
短短一句话,让我的眼眶瞬间湿润。
我端起牛奶,一饮而尽。牛奶的温度,顺着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我走到她房间门口,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她没有睡,正靠在床头看书。见我进来,她只是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我在床边坐下,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她合上书,看着我:“陈阳,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的坦白。”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疲惫和坚持。我知道,我不能再骗她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从陈曦的日记,到那个神秘的勒索电话,再到我偷偷取走的一万块钱。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说出了所有罪行。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我说完,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所以,你宁愿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骗子,也不愿意相信你的妻子?”
我无地自容。
“陈阳,你最大的问题,不是懦弱,是自大。”她一针见血,“你总以为你能掌控一切,能摆平所有事。你以为你的隐瞒是保护,其实是最大的自私。你剥夺了我们共同面对问题的权利。”
她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里是两万块钱。如果那个骗子再打电话来,告诉他,我们报警了。”
我没有接。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个家的。我不想看到你爸妈再这样下去了。”
我接过那个信封,感觉有千斤重。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
我看了李婧一眼,她对我点了点头。我按下了免提键。
“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耐心有限。”男人的声音依旧嚣张。
“你到底是谁?你把陈曦怎么样了?”我问。
“少废话!再给我两万,不然我就撕票!”他恶狠狠地说。
“撕票?”李婧突然冷笑一声,对着电话说,“你撕一个我看看。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吗?张哲。”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过了好几秒,那个男人才用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说:“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给陈阳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就查了那个号码。是网络虚拟号,查不到。但是你让他打钱的那个银行卡号,是实名的。”李婧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张哲,二十八岁,自由职业画家,陈曦的前男友。我说的对吗?”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你根本不知道陈曦在哪儿,对不对?”李婧继续说,“你只是看到她离家出走了,就想趁火打劫,敲一笔钱。张哲,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骗走的一万块钱还回来,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否则,我们现在就报警,告你敲诈勒索。”
“嘟……嘟……嘟……”对方再次挂断了电话。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婧。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平时温婉贤淑的妻子,竟然有如此雷厉风行的一面。
“你怎么……?”
“我让朋友查的。”她淡淡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宁愿被这么一个拙劣的骗子耍得团团转,也不肯跟我说一句实话。”
她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手里的信封,烫得像火。
我自以为是的保护,我费尽心机的隐瞒,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我不仅没能保护好我的家人,还亲手在我和李婧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这个家,在失去一个女儿,一个“死亡”的父亲之后,我的婚姻,也开始摇摇欲坠。
这是第三个“死者”。
第四章:母亲的崩溃
张哲的骗局被戳穿后,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解脱,反而将我们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因为这意味着,关于陈曦的下落,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条线索,断了。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这个残酷的事实,成了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开始出现幻觉。
她会指着窗外,惊恐地对我说:“阿阳,你快看!有个人一直在那儿盯着我们家!是不是他把小曦抓走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着树叶。
她会在半夜冲进我的房间,抓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我听到小曦在隔壁哭,她被人打了,快去救她!”
我打开陈曦的房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月光洒在地板上,一片清冷。
她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身边所有的人。楼下新搬来的邻居,小区里遛弯的大爷,甚至上门送水的工人,都成了她眼中的“嫌疑犯”。她会拦住人家,颠三倒四地盘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女孩。
邻居们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后来的躲避。每次看到我们家的人,都绕道走。
“一个母亲的爱,如果找不到出口,就会在心里发酵,最后变成毒害自己的酒。”
母亲喝下了这杯她亲手酿造的毒酒,彻底崩溃了。她的精神世界,成了一片废墟。
这是我们家第二个“死者”。
我带着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典型的急性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焦虑和强迫症,需要药物治疗和家人的悉心陪伴。
李婧承担起了照顾我母亲的重任。
她请了长假,每天耐心地陪着母亲,给她喂药,陪她说话,带她去楼下晒太阳。尽管母亲常常会把她错认成陈曦,抱着她哭,或者对她大发脾气,李婧都毫无怨言。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底的青黑,心里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感激和愧疚。
我们的关系,在共同面对这场灾难时,有了一种微妙的缓和。我们不再分房睡,但也很少交流。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一种疲惫的,却又相互支撑的沉默。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到李婧正坐在沙发上,帮母亲剪指甲。母亲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伸着手,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她们俩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岁月静好。
剪完指甲,李婧扶母亲回房休息。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谢谢你。”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沙哑。
她身体僵了一下,没有推开我。“我是这个家的儿媳妇,这是我应该做的。”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是我不好。”我说,“如果不是我……”
“别说了。”她打断我,“现在说这些没用。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小曦。”
是的,找到陈曦。
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
在李婧的坚持下,我们终于去派出所报了警。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王的年轻警官。他详细地询问了陈曦的体貌特征、离家时的情况,以及我们之后做的所有事情。
我把我撬开日记本、被张哲敲诈的事情,也一并坦白了。
王警官一边记录,一边皱起了眉头。“你们怎么不早点报警?离家出走超过48小时,就应该立刻报案。你们拖了快一个月,很多有用的线索可能都没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日记本带来了吗?”他问。
我把日记本递了过去。
王警官翻看了几页,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从日记内容看,她离家是有预谋的。我们需要对她的社交关系和近期活动进行排查。你们提供一下她的手机号、微信号、银行卡号。”
我们把所有知道的信息都告诉了他。
“好了,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有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王警官说。
走出派出所,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显得格外虚幻。
我心里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加沉重。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不知道它能不能撑到岸边。
回家的路上,我和李婧都没有说话。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地下车库,我停好车,却没有立刻熄火。
“婧婧,”我转头看她,“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
我想说“我们重新开始吧”,但“重新”两个字,我说不出口。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不可能再复原。
她好像知道我想说什么。她解开安全带,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陈阳,我们先找到小曦吧。”她说。
她没有给我任何承诺,也没有给我任何希望。
我明白,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找到陈曦,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找不到……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关掉引擎,车里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就在这时,李婧的手机响了。
是王警官打来的。
李婧按了免提,王警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冷静:
“陈先生,陈太太,我们刚刚通过技术手段,查到了一些情况。陈曦的手机,在半个月前,有过一次开机记录。”
我心里一紧:“在哪里?”
“信号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在城西的客运站。”王警官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消息,“同时,我们查到,她用自己的身份证,购买了一张去往云南大理的,长途汽车票。”
第五章:真相的代价
“云南大理?”
这个地名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立刻想起了陈曦日记里的一段话:“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大理开一间小小的画室,每天晒晒太阳,画画画,逗逗猫。没有争吵,没有期望,只有风和自由。”
原来,她不是消失了,她是去追寻她的“风和自由”了。
这个认知,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欣慰,反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脸上。
我们全家为了她的“失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我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而她,却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的苍山洱海,享受着她的诗和远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荒谬感,瞬间席卷了我。
“她……她怎么能这样!”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李婧比我冷静。她对着电话问:“王警官,那她现在人安全吗?”
“从目前的线索看,应该是安全的。她是用自己的身份证买票,主动离开的。我们查了她的银行卡,在一个星期前,还有一笔在便利店的消费记录,地点就在大理古城。”王警官的声音很平静,“这种情况,严格来说,不属于失踪案件。她是一个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我建议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她既然选择了不告而别,说明她现在不想面对你们。你们如果贸然找过去,可能会激化矛盾。”王警官建议道,“我们可以通过当地派出所协助,确认一下她的具体住址和近况。等她情绪稳定了,再尝试沟通。”
挂了电话,车库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是愤怒,是委屈,是失望,更是对自己深深的无力感。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过一次,就算抚平了,也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我对陈曦的信任,在这一刻,被彻底揉碎了。
李婧没有安慰我。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等我情绪平复。
过了很久,我才抬起头,声音沙哑:“我们……要告诉爸妈吗?”
“告诉他们吧。”李婧说,“至少,让他们知道,小曦还活着,而且很安全。这对妈的病情有好处。”
她总是这么理智,这么清醒。
我们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
母亲听完,先是愣住了,然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像是突然断了线,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不是之前那种焦虑恐惧的哭,而是宣泄,是释放。她抱着李婧,哭了很久很久,像要把这一个月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哭完之后,她睡了一个月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而父亲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听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回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我父亲哭。
这个要强了一辈子,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在得知女儿并非遭遇不测,而是主动抛弃了这个家之后,他最后的防线,彻底崩塌了。
他的“死亡”,不是因为担心和恐惧,而是因为失望和心碎。
第二天,李婧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这是干什么?”
“我累了。”她平静地看着我,“陈阳,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我知道,她说的“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等妈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就搬出去住。”她像是宣布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挽留。
这个家,被我搞得一团糟。她已经做得够多了。
几天后,王警官打来电话,说大理那边已经找到了陈曦。她租了一个小院子,开了个画室,过得很平静。当地的民警和她谈过,她表示自己很好,只是暂时不想和家人联系。
王警官在电话里,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是陈述事实的第三人称视角,向我们描述了陈曦的现状: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目标对象陈曦,女性,26岁,目前居住于大理市古城区人民路XX巷。据当地社区民警反馈,该对象于一个月前抵达大理,租赁了民房并进行了简单装修,用于开设个人画室。其日常生活规律,无不良嗜好,未与任何可疑人员接触。我们同事上门核实情况时,她表现得很平静,逻辑清晰。她承认自己是不告而别,并表示此举是个人选择,希望家人不要担心,也希望家人能够尊重她的决定。她强调,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来处理个人问题,时机成熟后会主动联系家人。从法律层面看,她的行为不构成任何违法要素。我们的协查工作,到此结束。”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听着王警官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叙述,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原来,我们这一个月经历的一切,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场“家庭内部矛盾”。
我问王警官:“她……她有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没有了。”王警官说,“对了,她让我转告你们,特别是你父亲,不要再试图用你们的方式来‘爱’她了。”
挂了电话,我把这句话转述给了父亲。
父亲坐在沙发上,背影佝偻。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了关机键。
那台从早响到晚,音量永远固定在35的电视机,终于黑了屏。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结束了。
第六章:废墟上的“和解”
母亲的病情,在得知陈曦平安后,奇迹般地好转了。
她不再失眠,不再胡言乱语。只是变得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陈曦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她那标志性的擦拭动作也停了,仿佛失去了目标。
李婧没有食言。在母亲情况稳定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地帮她把行李箱搬到楼下。
地下车库,还是那个我们曾经爆发过激烈争吵的地方。冰冷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搬去我妈那儿住,乐乐先跟着我。”她说。
“好。”我点点头。
“周末你可以来看她。”
“好。”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种简短的、事务性的对话。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车子前,她摇下车窗,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陈阳,你爸妈……其实很爱你。”
我愣住了。
“你爸的专制,你妈的唠叨,其实都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全感。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们身上,所以才会用那种笨拙的方式来控制你们。他们不懂得怎么去爱,但那份爱,是真的。”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
“你也是。”她继续说,“你太想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你把所有人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结果压垮了自己,也伤害了所有人。”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车库。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直到车灯消失在拐角,才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
原来,看得最清楚的,一直是她这个“局外人”。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往往没有快感,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平静,原来我们所有人,都败给了自己的想象。”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想象的家庭角色里,演得筋疲力尽,却感动了自己,伤害了彼此。
我开始尝试着去改变。
我不再试图去“粘合”什么,而是学着去“面对”。
我把陈曦的日记,拿给了父亲。
他戴上老花镜,在灯下看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眼眶是红的。
他没有跟我讨论日记的内容,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阿阳,是我错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他说“我错了”。
然后,他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笨拙地学着做早饭。那是母亲嫁给他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进厨房。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照在他斑白的两鬓上。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死”去的父亲,好像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慢慢活过来。
我和李婧约定,每周六的黄昏,在公园见面,让她和乐乐,还有我父母一起吃顿饭。
我们见面的地点,总是在公园湖边的那条长椅上。
我们聊乐乐在幼儿园的趣事,聊我父母的身体状况,却绝口不提我们自己的未来。
有一次,乐乐指着湖里的野鸭子,问李婧:“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家住啊?”
李婧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等爸爸学会了怎么爱我们的时候。”
我站在旁边,心如针扎。
我知道,她在等。等我真正地成长,等我真正地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我开始尝试着和陈曦联系。我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微信,而是学着她以前的方式,给她写信。
我在信里,没有劝她回来,没有指责她,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跟她分享家里的近况:父亲开始学做菜了,母亲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乐乐长高了,李婧……很好。
我告诉她,我看了她的日记,我向她道歉。为我过去的懦弱、自私和自以为是道歉。
我在信的结尾写道:“小曦,我们都在学着重新生活。如果你准备好了,随时欢迎你回家。如果你还没有,那就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信。
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做的。
这是我的赎罪,也是我的修行。
第七章:未完的话
一年后。
初夏的清晨,阳光正好。
我正在阳台给父亲种的兰花浇水。这一年来,他迷上了养花,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生机盎然。
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现在是社区书法班的积极分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开朗了许多。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婧打来的。
“陈阳,我妈让我问你,今天乐乐的家长会,你去还是我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去吧,你昨天加班,多睡会儿。”我说。
“行。那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
我们之间的对话,依旧简短,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默契和暖意。
这一年,我们没有复合,但也没有走远。我们像两只受伤后相互舔舐伤口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着彼此的温度。
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一个家,碎了之后,重要的不是把它拼回原样,而是在废墟上,重新盖一座房子,一砖一瓦,用理解和耐心。”
这是我写给陈曦的最后一封信里的话。
挂了电话,我看到父亲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快递包裹。
“你的。”他递给我。
包裹很轻,寄件人地址是云南大理,没有写姓名。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颤抖着手,撕开包裹。里面,是一幅画。
画上,是清晨的阳台。一个男人正在给兰花浇水,一个老人在旁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厨房里,一个女人的身影若隐隐现。画面的光线温暖而柔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画的右下角,签着两个字:陈曦。
画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哥,我在学着原谅,也在学着被原谅。”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鼻腔一酸,我赶紧别过脸去,用力地吞咽了一下。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
我拿着画,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心里却像是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冲刷掉了所有积压的尘埃和伤痛。
我知道,这不是结局,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是那个懦弱的、自以为是的“旧我”的彻底死亡,是这个家,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重生。
晚上,我回到父母家吃饭。
饭后,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打开电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客厅里很安静,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一种平和的、安宁的静。
我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
我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这个我怨过、怕过、也爱过的父亲。这一年,他老了很多,背也更驼了,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跟他说声对不起,也想跟他说声谢谢。想告诉他,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被他收在柜子里,已经碎了一角的“劳动模范”搪瓷杯,放在了他手边。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杯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光在闪动。
他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地,将整个城市拥入怀中。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在沉默里,已然抵达。
来源:淡泊的松鼠R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