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机械地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不高不低地钉在客厅的空气里,让每一句对白都带着嗡嗡作响的毛边。我女儿念念用抱枕捂住耳朵,皱着眉看我,嘴型无声地控诉:“妈,又来了。”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机械地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不高不低地钉在客厅的空气里,让每一句对白都带着嗡嗡作响的毛边。我女儿念念用抱枕捂住耳朵,皱着眉看我,嘴型无声地控诉:“妈,又来了。”
我拿起遥控器,正想往下按,坐在沙发主位的丈夫周诚却轻轻按住了我的手,朝我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越过我,投向阳台。那里,我妈赵秀兰正佝偻着背,给她的那几盆兰花浇水,对客厅里的一切恍若未闻。我心里一沉,那不是没听见,那是比争吵更伤人的沉默。
抽屉的角落里,藏着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一个女人身后,女人则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把大扫帚,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那是我,那是我妈。照片的背面,是我爸用钢笔写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一九九零年,夏。
我叹了口气,把遥控器放回原处。音量35,就像一个无法撼动的刻度,横亘在我的生活里,从一九九零年的那个夏天,一直延伸到今天。
手机震动了一下,“你妈今天又不怎么说话,你抽空打个电话回来劝劝。”
我回了个“好”,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劝什么?怎么劝?有些战争,从三十年前就已经打响,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不过是在漫长的余波里,学着如何不被淹死而已。
我拨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我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喂?”
“妈,是我,林然。”
“哦,然然啊,”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吃饭了吗?”
“吃了。您呢?”
“吃了。”
又是沉默。那种我从小就熟悉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她正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是她烦躁时的标志性动作。
“爸说您今天……”我小心翼翼地开了个头。
“你爸就是瞎操心,”她打断我,“我没事。你那边都好就行。念念呢?学习怎么样?”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把话题引开,像一个高明的舵手,不动声色地避开所有暗礁。
“挺好的。妈,上周末我跟周诚去看了一套房子,在念念学校旁边,就是有点……”
“钱不够就别硬撑,”她再次截断我的话,“我跟你爸这里还有点……”
“不是钱的事,”我急忙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我想告诉她,我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可我知道,我一开口,她就会拒绝。就像三十年前,她拒绝让我的命运被奶奶的一句话钉死一样。
“没事就行。挂了吧,我这边要收拾了。”她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仿佛又回到了1990年的那个夏天。空气里满是玉米拔节的声响和烧柴火的烟火气。我攥着那张盖着红章的县一中录取通知书,像攥着全世界的光,一路跑回家。
“妈!爸!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爸林建国正蹲在院子里编箩筐,闻言猛地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只说出一个字:“好。”
我妈赵秀兰从厨房里冲出来,满手的面粉都来不及擦,她一把抱住我,力气大得让我有点疼。“我闺女就是有出息!有出息!”她一遍遍地念叨着,眼圈红了。
那天中午,我家破天荒地割了半斤肉,炒了四个菜。饭桌上,我爸喝了半杯酒,脸红得像块红布,他说:“然然,你放心去读,学费的事,我跟你妈砸锅卖铁也给你凑上!”
我以为,我的未来就会像那张通知书一样,红得发亮。
直到奶奶拄着拐杖,从里屋走出来。
她看都没看那张通知书,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重重地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客厅里的喜悦,瞬间被这一声敲得粉碎。
“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是人家的人。读到初中毕业,认得几个字就行了。过两年找个好人家嫁了,比啥都强。”
奶奶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我心上。
我爸的脸瞬间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奶奶的注视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我妈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妈,时代不一样了。然然学习好,她得去上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
“考大学?考大学有啥用?能当饭吃?”奶奶冷笑一声,拐杖又是一顿,“我告诉你们,家里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花在这上面!我孙子明年也要上学了,那才是我们林家的根!”
我哥比我大三岁,学习一塌糊涂,初中复读了两年才勉强毕业。
“那是我闺女!她的前程,我说了算!”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
“你说了算?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奶奶的眼睛眯了起来,“我告诉你赵秀兰,你要是敢让她去上学,我就死给你们看!”
那晚的饭,谁也没再吃下去。
我躲在房间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恨奶奶的偏心,也怨我爸的懦弱。他只是坐在院子的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半夜,我妈悄悄推门进来。她没有开灯,只是坐在我的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我的头发。
“然然,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有妈在,天塌不下来。你想读书,妈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让你读下去。”
那一刻,我鼻头一酸,把头埋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她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硌人,但却是我唯一的港湾。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奶奶每天都坐在堂屋里,像一尊神像,监视着家里所有人的动静。我爸更加沉默了,每天早出晚归,见了奶奶就绕道走。
我妈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做饭、洗衣、喂猪。只是,她不再笑了,手里的活计也干得更快,仿佛在积攒着什么力气。
我知道,她在等,我也在等。
直到开学报名的前三天,我放在枕头下的录取通知书,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我爸妈藏在床底下那个铁皮盒子里的三百块钱。那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
我疯了一样地翻箱倒柜,最后在我妈的逼问下,我爸才垂着头,小声说:“妈……妈拿走了。她说,等报名时间过了,就还给我们。”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冲进了奶奶的房间。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只看见我妈站在奶奶床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红得吓人。
“妈,把通知书和钱还给我。”
奶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什么通知书,什么钱。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妈!”我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您不能这么对然然!她也是您的孙女啊!”
“孙女?”奶奶终于睁开了眼,眼神里满是刻薄,“孙女是泼出去的水!我只认我孙子!你今天就是说破天,那学也上不成!我说的!”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你还想打我这个老婆子不成?”奶奶有恃无恐地坐了起来,“来啊,你打!你今天动我一下,我明天就去村里嚷嚷,说你们两口子不孝,要逼死我!”
我妈死死地咬着嘴唇,嘴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有血丝渗了出来。
她盯着奶奶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然后,她猛地一转身,冲出了房间。
我以为她要放弃了。
我爸也这么以为,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然然,认命吧。”
认命。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妈却从厨房里抄起了一把扫帚。那把扫帚的竹枝已经磨秃了,是我家用了好几年的。
我爸吓了一跳,冲上去拉住她:“秀兰,你干啥!你别犯浑啊!”
我妈一把甩开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里屋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犯浑。我比谁都清醒。”
她说完,没有冲进里屋,而是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院子角落的粮仓。
“咣当”一声,粮仓的木门被她一把拉开。
里面,是五袋码得整整齐齐的麦子。那是我们家下半年的口粮,也是准备给我哥明年说媳妇用的彩礼。
我妈二话不说,弯下腰,用她瘦弱的肩膀,硬生生扛起了一袋一百多斤的麦子,踉踉跄跄地往院子外那辆破旧的板车上放。
一袋,两袋,三袋……
她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每放下一袋,都要扶着腰喘好半天的气。
我爸看呆了,我也看呆了。
奶奶听到动静,也拄着拐杖追了出来。当她看到我妈在搬粮食时,整个人都疯了。
“赵秀兰!你个!你敢动家里的粮食!那是给我孙子娶媳妇的!你敢!”她挥舞着拐杖,想上来阻止。
我妈把第五袋粮食重重地砸在板车上,板车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过身,用那把扫帚,在我奶奶面前,重重地划下了一道线。
“今天,谁敢过这条线,我就跟谁拼命!”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奶奶被她眼里的凶光震住了,举着拐杖,愣是没敢上前一步。
我妈不再看她,转身拉起板车。那辆满载着五百多斤粮食的板车,对于一个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女人来说,重如千钧。
车轮陷在泥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妈弓着背,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车把上,她的双腿在发抖,手臂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凸起。
她就那样,一步,一步,艰难地把车拉出了院子。
我哭着追了上去,想帮她推车。
她头也不回地说:“然然,回去!看好家!妈今天就是把这身骨头卖了,也得把你送进县一中!”
我站在村口,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越拉越远,越拉越小。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认命”。一个母亲的脊梁,能扛起一座山,也能扛起一个女儿的天。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由我妈用五袋粮食和一身力气,硬生生给我掰了过来。
粮站离我们村有十五里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妈拉着那车粮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没有听她的话回家,而是远远地跟在后面。我怕,我怕她会倒下。
到了粮站,过磅,算钱。粮站的主任是个胖子,他用笔在纸上划拉了半天,说:“今年的麦子行情不好,你这五百二十斤,一共是二百六十块钱。”
我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主任,不是说六毛一斤吗?怎么才五毛?”
“那是上个月的价了。现在都这个价,爱卖不卖。”胖主任一脸不耐烦。
二百六十块,加上家里东拼西凑的几十块,连三百块的学费都不够。
我妈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五袋粮食,像是看着五个死掉的孩子。
她不走,就那么站在粮站的院子里。太阳把水泥地烤得滚烫,她却像被钉在了那里。
粮站里人来人往,有来卖粮的,也有来拉货的。我妈就挨个上去问:“大哥,你家的麦子卖多少钱一斤?”
“大姐,你知不知道哪儿收麦子价钱高一点?”
大多数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我躲在粮站门口的大槐树下,看着她一次次地去问,一次次地被拒绝。她的背,好像比早上又驼了一点。
我心里难受得像是被猫抓一样。我走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说:“妈,要不……咱不读了吧。”
她回过头,眼睛通红,一巴掌就甩在了我的脸上。
“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是我妈第一次打我。不疼,但是很烫。
她打完就后悔了,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她的手,在发抖。
“然然,妈不是故意的。妈就是……心里急。”她别过脸去,用力地吞咽了一下,“你记住,什么都可以放弃,读书不行。这是你一辈子的事。”
成年人的崩溃,是从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而一个母亲的坚强,却是在一次次绝望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
就在我们母女俩相对无言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大妹子,你这粮食,是非卖不可吗?”
我们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师傅,正蹲在地上抽烟。
我妈点了点头。
老师傅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说:“我听你跟人打听半天了。是为了孩子上学吧?”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胡乱地点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老师傅叹了口气,站起来,掐灭了烟头。“这样吧,我家里正好要存点粮。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按五毛五一斤收了。比粮站多给你二十多块钱。”
我妈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您……您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个老婆子干啥。”老师傅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我也是当爹的人,知道不容易。”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与此同时,在十五里外的林家院子里,林建国正经历着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对峙。
他把家里仅剩的二十七块五毛钱,拍在了桌子上。
“妈,秀兰已经拉着粮食走了。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您把通知书拿出来吧,不然然然这学,真就耽误了。”
奶奶躺在床上,哼了一声:“走了好,走了就别回来!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大本事!”
“妈!”林建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陌生的强硬,“然然也是您的亲孙女!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林家好!”奶奶的口头禅脱口而出,“一个女娃子,花了那么多钱,将来嫁出去,不都是便宜了外人?你把钱都给她花了,你儿子怎么办?你将来怎么办?”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我闺女一辈子让人戳脊梁骨,说她有个不让她上学的爹!”林建国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搪瓷杯跳了起来。
奶奶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开始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哎哟我的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个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现在要为了一个赔钱货来逼死我这个老太婆了啊!”
林建国看着撒泼打滚的母亲,第一次没有选择退让。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字一顿地说:“妈,今天您要是不把通知书拿出来,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说完,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那位姓王的老师傅,真的用二百八十六块钱,买下了我们家的五袋粮食。
我妈攥着那笔钱,手抖得厉害。她对着王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哥,谢谢您。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王师傅摆了摆手:“快去给孩子报名吧,别耽误了。”
回家的路上,我妈没有再拉板车。她走得很快,像是脚下生了风。我的学费凑够了,我又能去上学了。
可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这二百八十六块钱,是我妈用尊严和血汗换来的。
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爸跪在堂屋中央,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奶奶坐在床上,脸色铁青。
看到我们回来,我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钱……够了吗?”
我妈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录取通知书,从奶奶的枕头底下抽了出来。然后,她把我爸从地上拉了起来。
“起来。你是个男人,不能随便下跪。”
她把钱和通知书一起塞到我爸手里。
“明天,你送然然去报名。”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烧火声和切菜声。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没有在堂屋吃饭,而是挤在小小的厨房里。我妈做了一锅白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一个给我,一个给我爸。她自己,只喝了点面汤。
没人说话,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可我却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1990年那个夏天之前的混沌和压抑,另一半,是那个夏天之后,被我妈用肩膀硬生生扛出来的,一片崭新的天空。
我顺利地上了高中,三年后,又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当了一名老师,嫁给了在设计院工作的周诚,生下了女儿念念。
我的人生,走上了一条和村里其他女孩完全不同的道路。我妈用她的方式,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只是,那件事留下的后遗症,却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奶奶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说:“然然,奶奶……对不住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流着泪点头。
我爸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对我妈,也多了一份说不清是敬畏还是愧疚的情绪。家里的事,他再也不敢做主,什么都听我妈的。他的口头禅从“这个事……”变成了“你问你妈”。
而我,则患上了一种病,一种叫做“害怕冲突”的病。
我害怕大声说话,害怕和人争吵。在学校,面对不讲理的家长,我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息事宁人。在家里,面对周诚偶尔的抱怨,我总是选择沉默和退让。
我的核心缺陷——这种病态的冲突回避,像一个潜伏的恶魔,终于在我婚后的第七年,引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那一年,周诚单位要评高级工程师,竞争异常激烈。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回家也总是愁眉不展。
一天晚上,他因为一个设计方案被领导驳回,心情很差。回家看到念念把玩具扔得满地都是,就吼了孩子一句。
念念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赶紧抱起念念,小声对周诚说:“你别冲孩子喊啊,她还小。”
“她小?她不小了!家里都快成垃圾场了你看不见吗?你整天在家都干了些什么?”周诚把一肚子的火气,都撒在了我身上。
换做平时,我可能就忍了。但那天,或许是因为他提到了“在家干了什么”,触动了我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我突然想起了我妈,想起了她是如何为了我,去跟全世界战斗。
而我呢?我只会退让。
“周诚,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白天也要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做饭带孩子,我容易吗?”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容易?我比你更不容易!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要受多少气吗?”
“受气?受气你就可以回家拿我和孩子当出气筒吗?”
我们的争吵,从客厅转移到了卧室。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如此激烈的争吵。
最后,我们吵到了车里。那个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让每一句指责都变得更加刺耳。
“林然,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没劲。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问你也不说。你就像个闷葫芦,我跟你根本没法沟通!”周诚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我没法沟通?是你从来没有真正想听我说什么!你只关心你的工作,你的前途!这个家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一个旅馆?”我哭着喊道。
婚姻里最难的,不是大风大浪,而是沉默里的刀光剑影。而我们,却把那些沉默里的刀光剑影,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对决。
那晚,我们冷战了。我睡在客房,他睡在主卧。
半夜,我渴得厉害,走出房间想去倒水。经过主卧门口时,发现门虚掩着。我鬼使神差地往里看了一眼。
周诚没有睡,他坐在床头,开着一盏小小的壁灯,正在看一张照片。
是我放在抽屉里的那张,我妈拿着扫帚,我躲在她身后的黑白照片。
他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我走近了都没有发现。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我走过去,才发现他在无声地流泪。
我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到我,像是被抓住了错处的孩子,慌忙擦掉眼泪。
“你……怎么还没睡?”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指着那张照片,问:“你看这个干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嗓子说:“然然,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
他又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跟别的女孩不一样。你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很怕给别人添麻烦。后来你跟我讲了你小时候的事,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一直觉得,我要对你好,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所以,我拼命工作,我想给你和念念最好的生活。但是,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我忘了,你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车子。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听你说话,能让你觉得安心的丈夫。”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锈的锁。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妈安慰我一样。
“然然,我知道你怕。你怕争吵,怕冲突,怕我们变成你父母那样。但是,我们不会的。有什么事,我们说出来,一起解决,好不好?”
我趴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和不安,都哭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从我的童年,聊到他的压力,从念念的教育,聊到我们未来的规划。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向他敞开心扉。也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理解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
和解,发生在清晨六点的阳台。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远方的天空一点点泛白。周诚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以后,家里的电视音量,我们说了算。”他说。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那次争吵,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我开始学着表达自己的想法,学着拒绝不合理的要求。周诚也变得更有耐心,他会主动分担家务,会花更多的时间陪我和念念。
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直到我妈的那通电话。
那天,我正在电脑上准备第二天的课件。我妈打来电话,说她学不会用我给她买的那个智能手机。
“然然啊,这个手机怎么回事啊?我想给你打个视频,怎么点都点不出来。”她的声音里满是挫败感。
我耐着性子,一步步地教她:“妈,您先点开那个绿色的软件,对,就是微信。然后找到我的头像,点进去。看到右下角那个加号了吗?点一下,然后选视频通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偶尔传来的,胡乱点击屏幕的声音。
“哎呀,不行不行,太复杂了,我学不会。”她放弃了。
“妈,不难的,您再试试。”
“不试了不试了。人老了,脑子不管用了。不像你们年轻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失落。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阵发酸。
我突然想起,我上大学那年,她为了给我凑生活费,去城里当保姆。她不认识路,就一遍遍地问。她不会用煤气灶,就把手烫了好几个泡。她为了我,学了那么多她原本不会的东西。
而现在,她只是想跟我视频聊聊天,却被一个小小的手机难住了。
我们总以为自己长大了,但在父母面前,却永远看不透他们最深的伪装。他们用“老了”、“学不会”当借口,掩饰的,其实是害怕给我们添麻烦的卑微。
那天晚上,念念拿着她的画,跑到我面前。
“妈妈,你看我画的。”
画上,是三个小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他们手拉着手,笑得很开心。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念念指着画说。
然后,她又指着画上那个女人的旁边,说:“妈妈,为什么你画的画里,总有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奶奶啊?”
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在念念面前画过画。
“念念,你从哪里看到的?”
“就上次啊,我在你电脑里看到的。你画了好多。那个老奶奶好凶,你好像很怕她。”
孩子是父母的镜子,照出了我们最不愿承认的样子。
念念无心的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真相。
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出那个夏天。那个拿着扫帚的奶奶,那个偏心的奶奶,一直都活在我的潜意识里,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关于“冲突”和“恐惧”的符号。
我害怕冲突,不仅仅是因为童年的阴影,更是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变成我妈那样,为了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不得不变得强硬、尖锐,甚至不近人情。
我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战士”。
可我忘了,我妈之所以成为战士,是因为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需要她保护的我。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打开电脑,订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我没有告诉周诚,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只想一个人回去,去面对那个我逃避了三十年的夏天。
回到老家,正是黄昏。
院子里种的丝瓜,爬满了整个架子。我爸坐在院子里,编着箩筐,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只是他的背,更驼了,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很多。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然然?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你们了,就回来了。”
“你妈在阳台呢。快去看看她。”
我走上二楼的阳台。我妈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侍弄着她的那些兰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我,她也愣住了。
“然然?”
“妈。”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阳台上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兰花叶子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我才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妈,谢谢你。”
她正在给兰花浇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谢啥。傻孩子。”她没有看我,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花。
“谢谢你,在1990年的那个夏天,没有放弃我。”
她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放下水壶,转过身,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都过去了。”她说。
“妈,对不起。”我又说。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一直活在过去。我害怕争吵,害怕让你们担心,所以我报喜不报忧。我以为这是孝顺,其实……是我的自私和懦弱。”
我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然,你长大了。”她缓缓地说。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拉到楼梯间,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你妈攒的钱,有五万块。她说,你们要是换房子,肯定用得上。”
我推了回去:“爸,我们钱够。这钱你们留着自己用。”
我爸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然然,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你妈她……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我心里一咯噔。
“去年开始的。有时候,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让我们多陪她说说话,多让她动动脑子。”
“所以……家里电视的音量开到35,不是因为她听不见,是为了让她能听清,能跟着剧情走,锻炼脑子?”
我爸点了点头,眼圈红了。“她不让我们告诉你。她总说,‘我都是为了你好’,怕你分心,怕给你添麻烦。她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别人活。”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终于明白,电话里她为什么总是急着挂断,为什么总是把话题引开。她不是在回避,她是在伪装。她害怕在我面前,暴露她的脆弱和无助。
她用一生的强悍,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如今,她老了,病了,却依然想用她日渐衰弱的肩膀,为我遮风挡雨。
第二天一早,我被厨房里传来的“笃笃”声吵醒。
我走过去,看到我妈正在切菜。她的背,在晨光中,显得那么单薄。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妈,以后,我来照顾你。”
她转过身,看着我。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张了张嘴,厨房里只有切菜的笃笃声。
来源:灾难左右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