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父亲陈国富用遥控器反复调试后,为这个家定下的听觉标准。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清晰而威严,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餐桌上我和妻子林慧之间无声的对峙。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父亲陈国富用遥控器反复调试后,为这个家定下的听觉标准。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清晰而威严,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餐桌上我和妻子林慧之间无声的对峙。
我刚把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干净,父亲就清了清嗓子,眼睛还盯着电视,话却是对全家人说的:“清明,都跟我回老家上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林慧捏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没作声。我五岁的儿子小宇则仰起头,好奇地问:“爷爷,老家好玩吗?有奥特曼吗?”
父亲难得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头,但那笑意没抵达眼底。他的目光扫过我,最后落在我书房的门上,像是透过那扇门看到了什么。我心里一沉,知道他又想起了三大爷。
我下意识地起身收拾碗筷,想借此逃避这个话题。父亲的书房,那个被他视为禁地的房间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我小时候无意中打开过一次,里面没有钱,没有房产证,只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漂亮姑娘并肩站着,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那个男人,就是年轻时的三大爷,陈国荣。
“今年……三大爷他也回去吗?”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那种熟悉的、不容置喙的沉默笼罩了他。他没回答,只是把电视音量又往上调了一格,到了36。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一句呵斥都更让人窒息。我妈立刻噤声,将一块苹果塞进小宇嘴里,堵住了他可能要问出的下一个问题。
这个家,总有些名字是不能轻易提的。三大爷就是其中最重的一个。
我知道,父亲的沉默背后,藏着一个快四十年的秘密。一个关于清明节,关于一句童言无忌,关于三大爷一生悲凉的秘密。而我,就是那个秘密的开端。
“爸,林慧单位忙,小宇也得上兴趣班,今年要不就……”我鼓起勇气,试图找个借口。
“都得回!”父亲猛地转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他盯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愧疚。他嘴唇动了动,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有些事,过去了就……”
他没说完,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压不住他心里的火。然后,他的手机响了。
父亲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背影,他接电话的姿态很僵硬,像一棵在寒风里死扛着的老树。
“他也去?……行,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闷闷的。挂了电话,他站在阳台没动,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烟头的红光在他苍老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我知道,那个“他”,就是三大爷。今年的清明,注定不会平静。
这个决定,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将我们一家三口打包,塞进了开往老家的高速公路。车里空间狭小,气氛比窗外拥堵的车流还要压抑。林慧从上车开始就戴着耳机听音乐,摆明了不想和我交流。小宇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一会儿问“到了吗”,一会儿嚷嚷着要看动画片。
父亲坐在副驾,一路无言,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车窗。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他心烦意乱或者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时,就会这样。
“爸,喝口水吧。”我把拧开瓶盖的水递过去。
他“嗯”了一声,没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飘回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飘回了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过去。
“陈明,你非要这样吗?每一年,都要陪你爸演这出戏。”林慧忽然摘下耳机,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你自己心里不累吗?”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什么叫演戏?回家上坟,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她冷笑一声,“天经地义就是把全家人的情绪都绑架上?你看看你爸那张脸,像是回家过节吗?倒像是去上刑场。还有三大爷,一个五十岁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每年清明被你们这样‘请’回去,戳一次伤疤,你们觉得合适吗?”
“林慧!”我压低声音吼了一句,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小宇。他正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们。
“你吼什么?我说错了吗?”林慧的火气也上来了,“这个家就是这样,永远有话不好好说,永远藏着掖着,靠一个人的威严和所有人的沉默来维持表面的和平。你不觉得畸形吗?”
“你懂个啥?”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是他那句口头禅。这句话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含义。此刻,它代表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车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就在这时,小宇奶声奶气地开口了:“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去看三大爷呀?三大爷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问着同样天真的问题。
那年我才六岁,也是清明。爷爷刚去世不久,父亲第一次以长子的身份,带着全家去上坟。三大爷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正和邻村一个叫“水仙”的姑娘热恋。水仙姐长得特别好看,眼睛像两汪清泉,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那天,她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了。
一路上,三大爷和水仙姐形影不离,他说的话,比一整年都多。我记得他给水仙姐摘了一朵野花别在耳边,水仙姐害羞地低下头,脸比那花还红。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到了坟地,大人们烧纸、磕头。我闲着无聊,就跑到三大爷身边,拉着他的衣角,仰头看着他和水仙姐,大声说了一句——
一句毁了他一生的话。
“爸爸,爸爸,你看,三大爷和他媳-妇儿长得真好看,跟画上的仙女一样,一点都不像咱们家人。”
我当时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级别的赞美。
然而,我话音刚落,正在烧纸的奶奶手一抖,纸钱一下子燎到了她的手背。而我父亲,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大人们的交谈声戛然而生。
三大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水仙姐的脸,也从绯红变成了煞白。
有些沉默,比最喧嚣的吵闹,还要震耳欲聋。
那天回去后,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水仙姐。三大爷也像变了个人,话越来越少,人越来越蔫,不久后就主动申请去了东北的林场,一去就是十几年。家里的那张合影,也被他自己悄悄收了起来,换成了一个空空的相框。
“陈明,想什么呢?前面路口该拐了。”林慧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猛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拐进了通往老家村子的土路。路两旁的白杨树,还是和记忆里一样,高大、挺拔,只是叶子,已经落了又发,发了又落,三十几轮了。
老宅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的荒草长得有一人高。父亲打开那把生锈的铜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尘土和腐木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们到的时候,三大爷已经在了。他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个空空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相框。那就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我见过无数次。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瘦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倒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
“哥。”他看到我父亲,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
父亲点点头,算是回应。兄弟俩之间,没有拥抱,没有寒暄,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沉默。
晚饭是母亲和我一起做的。饭桌上,气氛比在车里还要压抑。小宇大概也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乖巧地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电视机是老式的,雪花点很大,只有一个中央台。父亲习惯性地把音量调到他熟悉的数字,但这个老旧的电视,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滋滋”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电视里开始播放一个古装剧。一个穿着华丽戏服的女演员正在翩翩起舞。
小宇突然抬起头,指着电视,对他身边安静坐着的三大爷说:“三大爷,你看这个阿姨好漂亮!你以后找个这么漂亮的奶奶好不好?”
“啪!”
父亲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所有人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小宇“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三大爷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酒洒出来,湿了他半边衣襟。他没有去看发怒的父亲,也没有去安慰哭泣的小宇,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视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女演员,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悲恸。
那一刻,三十多年前那个清明节的下午,和我儿子现在这个天真烂漫的夜晚,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历史,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押着相同的韵脚,重演了。
小宇的哭声像一把锥子,刺破了这顿晚饭虚假的平静。林慧赶紧抱起儿子,一边哄一边狠狠地瞪了我父亲一眼。母亲则手忙脚乱地去拿毛巾,想给三大死爷擦拭衣襟。
“不用了。”三大爷哑着嗓子说了一句,站起身,默默地走回了他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西厢房。
父亲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三大爷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那句挂在嘴边的“你懂个啥?”,这一次,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更像是对自己说的。那里面,充满了无力与悔恨。
夜深了。我和林慧睡在东厢房,小宇睡在我们中间。老房子的隔音很差,我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父亲翻来覆去的声音,还有母亲低声的劝慰。
“你这又是何苦呢?国富。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你不懂……我过不去……”父亲的声音闷在被子里。
我心里烦躁,索性披上衣服,走到了院子里。月光如水,洒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西厢房的灯还亮着,窗户上糊的旧报纸已经发黄,隐约能看到三大爷孤单的剪影。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想跟他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道个歉,为了我儿子今晚的无心之失。
走到窗下,我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我退回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下,点了一根烟。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林慧的话,小宇的话,父亲的愤怒,三大爷的眼泪,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眼前闪回。
家,就是那个你守着一堆秘密,还假装一无所知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吵醒。我睁开眼,看到林慧正坐在床边,试图帮我父亲摆弄他那个新买的智能手机。
“爸,这个绿色的图标是微信,你点一下……对,点一下。然后你想找谁,就在这个放大镜这里,输入他的名字……”林慧难得地很有耐心。
父亲戴着老花镜,笨拙地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在小小的屏幕上戳着。他显得有些无助,像个第一次接触文明世界的原始人。“哎呀,怎么又没了?这玩意儿,还没个收音机好使!”他不耐烦地抱怨。
“爸,你得慢慢来。这个东西学会了,以后想小宇了,我给你开视频,就能看见他了。”林慧柔声说。
父亲听到“小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林慧,又看看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脆弱。“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和林慧都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疑问句,而不是他那标志性的、不容置喙的祈使句。
这个难得的温情时刻,让我鼓起了勇气。我凑过去,低声说:“爸,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水仙姐……为什么就和三大爷分了?就因为我那句话?”
父亲的脸瞬间又沉了下去。他一把推开手机,站起身,背对着我们。“小孩子家,别瞎打听。”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种熟悉的逃避。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爸!我都快四十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三大爷的人生都被毁了,就因为我小时候一句屁话?咱们家这个秘密,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
“住口!”父亲猛地回头,双眼赤红,“你懂个啥?!”
他的口头禅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这一次,我听出了里面的绝望和痛苦。
就在这时,母亲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陈明,你别逼你爸了。那事儿……不全怪你。”她把一碗粥递给我,压低声音说,“是你爷爷。你爷爷那个人,好面子,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截。你那天的话,正好戳在他心窝子上了。”
母亲说,那天从坟地回去,爷爷就把父亲和三大爷叫到屋里,关上门,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三大爷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第二天,爷爷就托人去水仙姐家,退了婚。理由是,水仙姐家是镇上的,他们是农村的,门不当户不对,怕以后委屈了人家姑娘。
“你爷爷说,‘咱家是泥腿子,攀不上城里的仙女’。这话,多伤人啊。”母亲摇着头,“你三大爷当时就跟你爷爷犟,说非水仙不娶。你爷爷就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后来,水仙姐托人带了信,你三大爷没收到,是你爷爷给烧了。再后来,水仙姐……就嫁到外地去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原来,我那句天真的赞美,被自卑又敏感的爷爷,翻译成了“嫌弃我们是农村人”。它成了一根导火索,点燃了爷爷心里那颗叫“门第之见”的炸药。而我的父亲,作为长子,他选择了顺从,选择了沉默。他的沉默,默许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曾在家里的旧书里,翻出过一封信。信封是粉色的,字迹娟秀。当时我不认字,只是觉得好看,后来就被母亲发现,收走了。
“妈,那封信……”我急切地问。
母亲的脸色变了,“什么信?没有的事。”
我知道她在撒谎。那个下午,我把整个老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柴房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里,我找到了那个粉色的信封。信纸已经脆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是水仙姐写给三大爷的。
“国荣哥:
我等了你三天,你没有来。我爹娘说,你哥托人来说,你们家看不上我,觉得我娇气,以后过不到一块儿。我不信。国-荣哥,你跟我说过的,要带我去东北看雪。我不怕吃苦,我只怕你不来。我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哥哥会那样说。我只问你一句,你若心里有我,初十之前,来村口的桥头等我。我跟你走。
水仙”
信的落款日期,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明之后。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样子。我终于明白了。三大爷不是不爱,他是被隔绝了。他不是懦弱,他是被至亲斩断了所有的希望。
人一辈子,说的最错的话,往往是童年那句最天真的话。
我拿着信,冲进了院子。父亲正坐在石磨上抽烟,眉头紧锁。三大爷在另一头,默默地劈着柴。
我把信摔在父亲面前的石磨上。“爸!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你当年要是把这封信给三大爷,他的人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父亲看着那封信,浑身一震。他伸出手,想要去拿,却又缩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他的手指,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石磨粗糙的表面上敲打起来,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重。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大爷听到了我的吼声,停下了手里的斧子,慢慢地走了过来。他看到那封信,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缓缓地蹲下身,用两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封信,就像捏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着信,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父亲,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哥,”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她看不上我,是她嫌弃我们家穷。我恨了她半辈子……”
他说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安静地流着,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我……我对不起你,国荣。”父亲终于崩溃了,他捂着脸,一个年近七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是爸……是爸糊涂……我没敢……我没敢违抗他……”
[第三人称视角]
陈国富的脑海里,全是四十年前那个下午。父亲(陈明爷爷)把他和弟弟国荣叫进屋。油灯下,父亲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把陈明在坟地说的那句话,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最后指着国荣的鼻子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还没过门呢,就让人家看扁了!‘不像咱们家人’,这话什么意思?就是嫌咱们是泥腿子!这种媳妇,娶进门也是个祸害!这门亲,退了!”国荣当时就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跟父亲顶撞。作为长子的陈国富,站在一旁,心里又怕又急。他知道弟弟和水仙的感情,也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想劝,可迎上父亲那双要吃人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选择了沉默。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把弟弟关起来,眼睁睁看着父亲烧了水仙的信。他觉得,只要熬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可他没想到,这一“熬”,就是一辈子。这份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压了四十年。他之所以对陈明严厉,之所以每年固执地要回老家,不过是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赎罪。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院子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呆呆地站着。
林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她轻轻地从我身后抱住了我。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
“都说出来就好了。”她在我耳边低语。
那天晚上,我和林慧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是我说,要不就让三大爷搬去城里跟我们一起住。
“陈明,你有没有脑子?”林慧在我们的房间里,压低声音,但怒火一点不少,“你以为把他接过去,给他一个住的地方,就能弥补他这四十年的痛苦了吗?你这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愧疚感,不是在为他着想!”
“那你说怎么办?就让他一个人在这破院子里烂掉吗?”我也火了。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问过他想不想要吗?你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决定!就像你爸一样!”
“我像我爸?林慧,你说话讲点道理!”
“我没讲道理?你看看这个家,从你爷爷到你爸,再到你,有谁真正问过别人想要什么吗?全都是‘我为你好’!结果呢?一个毁了弟弟一辈子,一个逼着全家陪他演戏,一个现在又想把三大爷当成宠物一样圈养起来!”
她的话,字字诛心。我们俩在小小的房间里,像两只困兽,互相撕咬,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对方。最后,我们都累了,陷入了冷战。
我抱着枕头去了外间的沙发。老房子的夜晚很冷,我只穿了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给我盖上了什么东西。我睁开眼,是林慧。她把她自己的被子抱了出来,轻轻地盖在我身上。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我,就转身回了房间。
我攥着被子的一角,鼻头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把涌到喉咙口的哽咽咽了回去。
夫妻,就是两个披着铠甲的刺猬,吵得最凶时,也想为对方挡住全世界的冷。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睡不着,走到院子里。林慧也站在东厢房的屋檐下,看着远方的天空。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转过身,看着我,“陈明,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解开这个结的人,不能是我们,只能是你爸,和三大爷自己。我们能做的,就是别再让这种沉默和误会,传到小宇身上。”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清晨的空气微凉,却让人头脑清醒。是啊,我不能再用我以为的“好”,去绑架别人的人生了。
清明节,终于到了。
我们一家人,加上三大爷,一起去了后山。爷爷奶奶的坟前,青草已经长得很茂盛。父亲熟练地点上香和纸钱,火光映着他苍老的脸,显得格外肃穆。
坟前的每一炷香,都烧着活人心里无法言说的过往。
他没有像往年一样,磕了头就走。而是站在坟前,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过身,看着站在几步外的三大爷。
“国荣……”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对不起你。爸……爸也对不起你。是我们……是我们耽误了你一辈子。”
他说完,对着三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大爷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小宇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问:“爸爸,爷爷在跟三大爷道歉吗?为什么呀?”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正想说点什么。
三大爷却突然开口了。他看着我,问:“陈明,你小时候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浑身一僵。
“你说,我媳妇长得像仙女,不像咱们家人。”他一字一句,复述着那句纠缠了他一生的谶语。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他那是我童年最真诚的赞美,想告诉他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嫌弃过水仙姐。
一句道歉,迟到了半生,比石头还重,轻轻放下,却砸碎了所有人的心。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任何解释,在被偷走的四十年光阴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三大爷没有等我的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父亲,然后转过身,走到爷爷坟墓旁边一块空着的、长满荒草的土地上。
那块地,按照村里的规矩,是留给他的。
他蹲下身,没有用工具,就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拔起了地上的杂草。
他拔得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草,而是他心里郁结了半生的荒芜。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父亲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母亲别过脸去,不停地揉着眼睛。林慧牵着小宇的手,安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看着三大爷的背影,喉咙发紧,想走上前去,帮他一把,或者,只是把那句迟到了四十年的解释说出口。
可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我想起家里的电视机,那个永远被定格在35的音量。或许,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一个无法调节的频道,反复播放着同一段无法释怀的旋律。三大爷的人生,就卡在了那个清明节,卡在了我那句天真的话上。
他没有原谅,也没有憎恨。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清理着那片本该繁花似锦,却荒芜了半生的土地。
而我,就这么站着,看着他。那句关于“赞美”的解释,最终,还是烂在了肚子里,没能说出口。
来源: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