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朝道光年间,岭南佛山镇的清晨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些。天刚蒙蒙亮,镇东头黄家大院里就传来“咚咚”的鼓点声。街坊们都知道,这是黄家又在练醒狮了。
清朝道光年间,岭南佛山镇的清晨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些。天刚蒙蒙亮,镇东头黄家大院里就传来“咚咚”的鼓点声。街坊们都知道,这是黄家又在练醒狮了。
“腰要沉!马步要稳!”黄麒英背着手,板着脸站在院中央。这位五十出头的汉子是佛山有名的武术教头,更是“黄氏醒狮”第四代传人。此刻他正盯着儿子黄飞鸿练基本功,眉头紧锁。
黄飞鸿二十出头,生得剑眉星目,一身短打装扮更显得精神抖擞。他举着狮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地上洇出深色水痕。听到父亲呵斥,他咬咬牙,又把腰往下沉了沉。
“爹,我都练了三个时辰了……”黄飞鸿喘着粗气说道。
“三个时辰?你爷爷当年每天练六个时辰!”黄麒英抄起藤条就往儿子小腿上抽,“黄家醒狮传到你这代,别给我断了传承!”
这话戳中了黄飞鸿的痛处。他武艺在佛山年轻一辈里数一数二,偏偏醒狮总是差那么点意思。去年重阳节比武,他输给了西关陈家的后生,害得黄家丢了佛山第一狮的名头。正说着,院门被推开,隔壁卖猪肉的朱婶探头进来:“黄师傅,西街来了伙卖艺的,有个后生舞狮舞得可神了!”
黄麒英冷哼一声:“江湖把式,能有什么真本事?”
黄飞鸿却眼睛一亮。他摘下狮头擦了把汗:“爹,我去瞧瞧,取长补短嘛。”没等父亲答应,黄飞鸿已经一溜烟跑出了门。黄麒英望着儿子背影直摇头:“这小子,练功没见这么积极。”
西街口围满了人。黄飞鸿挤进人群,只见场中央立着根两丈余高的竹竿,顶端挂着个红包。一个精瘦的少年正踩着同伴肩膀往上攀。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皮肤黝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各位乡亲,我林阿水今天要采这个‘青’!”少年话音未落,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他没戴狮头,却把醒狮的神态学了个十足十——眨眼是狮子的慵懒,甩头是狮子的威风,连抖毛的动作都惟妙惟肖。
黄飞鸿看得目不转睛。这少年分明没受过正规训练,可那身法、那神韵,竟比他这个世家子弟还要灵动。尤其是那招“狮子滚绣球”,少年在空中连翻三个跟头,最后用脚尖轻轻一勾,红包稳稳落入手中。
“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喝彩。铜钱像雨点般扔进场子。
表演结束,黄飞鸿拦住正要收摊的少年:“小兄弟,你这醒狮跟谁学的?”
林阿水警惕地打量着他:“自学的,怎么了?”
“自学的?”黄飞鸿更惊讶了,“我是黄家醒狮的黄飞鸿,想请小兄弟喝杯茶,不知……”
“黄家?”林阿水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啊,正好我饿了。”
两人在街边茶摊坐下。黄飞鸿要了壶铁观音,一笼虾饺。林阿水饿虎扑食般往嘴里塞点心,噎得直抻脖子。
“慢点吃,”黄飞鸿给他倒茶,“你从哪来?家里人呢?”
林阿水灌了口茶:“广西梧州来的。爹娘早没了,跟着杂耍班子混口饭吃。”他抹抹嘴,“黄少爷找我啥事?”
黄飞鸿沉吟片刻:“我看你天赋极好,想请你到黄家学正宗的醒狮功夫。”
林阿水愣住了,筷子上的虾饺掉在桌上。他忽然笑起来:“黄少爷说笑吧?我听说黄家醒狮传内不传外,连女婿都不教,何况我个外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黄飞鸿压低声音,“实不相瞒,黄家醒狮需要新鲜血液。我看你是块好料子,不想埋没了。”
林阿水盯着黄飞鸿看了半晌,突然起身行礼:“若蒙不弃,阿水愿效犬马之劳!”
黄飞鸿连忙扶他:“别急,这事还得跟我爹商量……”
“商量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怒喝。黄飞鸿回头,只见父亲黄麒英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脸色铁青。
茶摊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黄麒英一把揪住儿子耳朵:“跟我回家!”又瞪了林阿水一眼,“小叫花子,敢打我黄家主意?”
林阿水不卑不亢:“黄师傅,我是真心想学……”
“滚!”黄麒英一脚踢翻凳子,拽着黄飞鸿就走。
回到家,黄飞鸿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黄麒英举着家法,气得胡子直抖:“逆子!祖传的功夫能随便教外人?你忘了祖训了?”
“爹,醒狮要发扬光大,就不能固步自封……”黄飞鸿话没说完,背上就挨了一板子。
“放肆!当年林家偷学我黄家醒狮,差点砸了我们招牌!这事没商量!”
夜深人静,黄飞鸿趴在床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忽然,窗户“吱呀”一声响,林阿水像只猫似的翻了进来。
“黄少爷,我给你带了药。”少年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专治跌打损伤的。”
黄飞鸿又惊又喜:“你怎么进来的?”
“杂耍班子混的,没点本事早饿死了。”林阿水熟练地给黄飞鸿上药,手法比老郎中还专业。
“阿水啊,我爹那关不好过……”黄飞鸿叹气道。
林阿水眼睛一转:“黄少爷,要不您先指点我几招?我每天这个时辰来找您。”
黄飞鸿犹豫了。违背父命是大不孝,可看着少年期待的眼神,他又不忍拒绝。终于,他点点头:“行,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从此,每当月上中天,黄家大院的后院就会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林阿水学得极快,一个动作教三遍就能掌握。更难得的是他肯吃苦,为了练好“狮子望月”,能在梅花桩上站一整夜。
转眼三个月过去。这天夜里,黄飞鸿教完最后一式“醒狮三点头”,欣慰地说:“阿水,你已经青出于蓝了。明天佛山庙会,我想带你去见见世面。”林阿水却摇摇头:“黄少爷,我觉得还差得远呢。您看这个转身,总是不够利落……”
黄飞鸿拍拍他肩膀:“你小子,比我当年强多了。”说着从箱底取出个布包,“这个给你。”
林阿水打开一看,是个崭新的狮头,金红相间,威风凛凛。
“黄少爷,这太贵重了!”林阿水声音都抖了。醒狮行当里,狮头就是吃饭的家伙,好的要十几两银子。
“收着吧。”黄飞鸿笑道,“明天庙会,咱们好好露一手。”
谁知第二天一早,黄飞鸿刚起床,就听见前院吵吵嚷嚷。他跑出去一看,父亲正揪着林阿水的衣领,地上散落着狮头和一本发黄的书册。
“爹!怎么了?”黄飞鸿急忙上前。
黄麒英气得浑身发抖:“这小畜生偷看家传秘谱!我说怎么学得这么快,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林阿水脸色惨白:“黄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昨晚收拾狮头,这书从箱子里掉出来……”
黄飞鸿捡起书一看,顿时如遭雷击。那是黄家秘不外传的《醒狮真解》,记载着所有独门绝技。更让他震惊的是书末几页——那里记录着三十年前一桩旧事:林家先祖林大福被指偷学黄家醒狮,被发现后逐出师门,两家从此结怨。
“你……姓林?”黄飞鸿声音发颤。
林阿水低下头:“是,我是林大福的孙子。”他猛地抬头,眼中含泪,“但我真不知道这些恩怨!我爹临死前只说黄家醒狮最好,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学……”
黄麒英冷笑:“编,继续编!飞鸿,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小子接近你就是为了偷师!”
黄飞鸿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想起这三个月来他勤学苦练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别有用心。可祖训和父亲的怒火又像大山一样压着他。
“阿水,”他艰难地开口,“你走吧。从今往后,别再出现在佛山。”
林阿水浑身一震,重重磕了三个头:“黄少爷的教导之恩,阿水永世不忘。”说完起身就跑,连狮头都没拿。
黄飞鸿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黄麒英拍拍儿子肩膀:“做得对。林家没一个好东西,当年……”
“爹!”黄飞鸿突然打断父亲,“阿水若真有心偷师,为何要等三个月?又为何主动承认身世?”
黄麒英愣住了。
就在这时,朱婶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西街陈家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说要找黄家比试醒狮!”
佛山庙会这天,整个镇子比过年还热闹。大街小巷挂满红灯笼,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可黄家大院里却笼罩着一层阴云。
黄飞鸿机械地往狮头上贴着金箔,脑子里全是林阿水临走时含泪的眼睛。父亲说林家人都不可信,可那孩子掌心练功磨出的老茧做不得假啊……
“还愣着干啥?”黄麒英“啪”地把鼓槌拍在桌上,“陈家的人快到门口了!”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十几个精壮汉子拥着个穿绸缎马褂的中年人闯了进来,正是西关陈家的当家陈大富。这人肥头大耳,脖子上挂着个金算盘,走起路来叮当响。
“黄师傅,别来无恙啊!”陈大富拱拱手,眼睛却斜瞟着院里的摆设,“听说贵府上出了点事,特意带兄弟们来……关心关心。”
黄麒英脸色一变:“陈老板消息倒是灵通。”
“哪里哪里,”陈大富掏出手帕擦汗,“就是听说今早贵府……清理门户?”说着突然提高嗓门,“该不会是黄家醒狮没人了吧?”
他带来的汉子们哄堂大笑。街坊邻居都围在门口指指点点。
黄飞鸿气得攥紧拳头——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放屁!”黄麒英一脚踢翻凳子,“飞鸿,上狮头!”
黄飞鸿慌忙戴上狮头,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往日练习时林阿水总在旁边打鼓助威,现在突然少了那个灵动的身影,他心里空落落的。
“咚!咚!咚!”陈家的鼓点已经响起来了。对方派出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狮头耍得虎虎生风,一个“狮子摇头”就激起满场喝彩。
轮到黄飞鸿时,他刚使出一招“登山望月”,忽然瞥见人群中有个戴斗笠的瘦小身影。这一分神,脚下顿时乱了章法,差点从梅花桩上栽下来。
“黄家就这水平?”陈大富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去年赢你们不是侥幸啊!”
黄麒英脸上挂不住了,抄起鼓槌就要亲自上阵。
正在这时,场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不是醒狮常用的七星鼓点,而是带着沙场气势的战鼓节奏!
人群哗地分开,一道黑影凌空翻入场中。来者戴着一具乌黑发亮的狮头,狮口处露出两排雪白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黑狮?”有老人惊呼,“这是失传已久的林家黑狮啊!”
黄飞鸿心头一震。只见那黑狮一个箭步跃上高桩,朝他点了点头。虽然看不清对方面容,但那灵动的身姿,不是林阿水又是谁?
陈大富脸色变了:“哪来的野小子?给我上!”
陈家又派出两个好手。场上顿时变成二对二的局面。
黄飞鸿与黑狮背靠背站在桩上,耳边传来少年熟悉的声音:“黄少爷,跟着我的鼓点走!”
刹那间,奇妙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黑狮往左晃,黄飞鸿就往右摆;黑狮腾空,黄飞鸿就落地。最绝的是那招“双狮戏珠”——两只狮子绕着中央的红包旋转,狮尾几乎缠在一起,却始终差之毫厘。
“这是……双狮阵?”黄麒英手中的鼓槌掉在地上。这招需要配合多年才能练成,可飞鸿和阿水才认识三个月啊!
陈家的狮子被绕得头晕眼花,一个踉跄栽下桩子。黑狮趁机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连翻三个跟头,狮口精准地叼住红包。落地时狮头一甩,红包不偏不倚落在黄麒英脚下。
满场寂静。
突然,朱婶带头喊了声“好”,街坊们的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
陈大富脸色铁青,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黄飞鸿迫不及待地掀开狮头:“阿水,你……”
少年转过身,却“扑通”跪在黄麒英面前:“黄师傅,我有话说。”
他从怀里掏出本发黄的册子,正是早上那本《醒狮真解》。围观的乡亲们倒吸一口凉气——这后生不但没跑,还敢回来?
“今早我确实看了秘谱,”林阿水声音发颤,“但在最后一页发现了这个。”他翻到册子末尾,取出一张夹在其中的信笺。
黄麒英接过一看,手突然抖得像筛糠。那是他父亲——黄飞鸿爷爷的笔迹:“麒英吾儿:林大福临终道出实情。当年非其偷艺,实为救落水孩童延误比赛,致我黄家蒙羞。此人品性高洁,勿再为难林家后人……”
信纸飘落在地。黄麒英老泪纵横:“三十年……我错怪了林家三十年啊……”
原来当年林大福与黄麒英同门学艺。一次重要比赛前,林大福为救落水孩子耽误时辰,导致黄家输掉比赛。老黄师傅气急之下将其逐出师门,却不知其中隐情。等林大福临终托人送来这封信时,老黄师傅已经去世,信就被夹在秘谱里无人知晓。
“我爷爷临终前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堂堂正正地学全黄家醒狮。”林阿水磕了个头,“黄师傅,要打要罚我都认,只求别赶我走……”
黄飞鸿也跪了下来:“爹!”
围观的街坊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朱婶抹着眼泪说:“黄师傅,孩子一片诚心,您就……”
黄麒英长叹一声,弯腰扶起两个年轻人:“老了,糊涂了……”他拍拍林阿水的肩膀,“好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黄家子弟!”
三个月后,佛山狮王大会上,一头金狮和一头黑狮惊艳全场。两只狮子时而如双龙出海,时而如鸳鸯戏水,最后以一招前所未有的“醒狮望月”摘得锦标。评委们一致评定这是“岭南醒狮百年未见之绝技”。
赛后,黄家门口的招牌换了新——“黄林醒狮传习所”。每逢佳节,总能看到师徒三人在院子里教孩子们舞狮。黄飞鸿负责教基本功,林阿水专攻高难动作,黄麒英则坐在太师椅上监督,时不时喊一嗓子:
“腰要沉!马步要稳!”
至于那只乌黑发亮的狮头,后来被供在传习所正堂,与黄家金狮并排而立。有好奇的学徒问起它的来历,林阿水总是笑而不答。
只有黄飞鸿知道,那漆黑的底色下,藏着一颗赤诚如金的狮魂。
来源:四叶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