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大,快点,迎亲的自行车队该到楼下了!”妈在厨房里喊,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焦急。
引子
我把最后一口玉米糊糊喝完,碗底刮得当当响。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可我心里,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着,喘不过气。
“老大,快点,迎亲的自行车队该到楼下了!”妈在厨房里喊,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焦急。
我应了一声,把豁了个口的搪瓷碗放下。墙上那面灰蒙蒙的镜子里,映出我穿着半旧不新蓝布褂子的身影。褂子是借的三叔的,为了今天,特意用肥皂水洗了三遍,领口还是有点发黄。
这栋五十年代建的工人筒子楼,隔音差得像纸糊的。我能听见隔壁王婶家收音机里正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楼道里传来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还有谁家炒菜的刺啦声。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搅得我脑仁疼。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一共二百块钱。这是我攒了三年的工资,也是今天婚礼的全部家当。
“卫军呢?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让他去买挂鞭炮,半天没影儿了!”妈端着一盘撒了白糖的煮鸡蛋从厨房出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二弟陈卫军,从早上起就没见着人。
我以为他跟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江边跑步了。可现在都快八点了,还没回来。
“妈,您别急,估计是碰上同学,多聊了两句。”我安慰道,但自己心里也没底。卫军性子倔,平时话不多,可心里有主意。
“这孩子,越来越不晓得轻重了!”妈把盘子重重地搁在桌上,鸡蛋滚了两圈,差点掉下来。
我正想出去找找,五妹卫红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进来,脸蛋跑得通红,手里捏着一张叠起来的信纸。
“大哥,妈,不好了!”她喘着粗气,把信纸递给我,“在二哥枕头底下发现的!”
我的手猛地一抖。
信纸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是卫军那手刚劲有力的字。
“爸,妈,大哥:
我走了。别找我。家里孩子多,少我一张嘴,大家也能松快点。大哥结婚,我这个做弟弟的,没啥能耐,帮不上忙,反倒成了累赘。与其在厂里熬一辈子,不如出去闯闯。我不想再看着爸妈为了一毛钱跟人吵半天,也不想看着大哥为了娶媳"
信还没看完,妈已经凑了过来,她不识字,只是一个劲地问:“写的啥?卫军写的啥?”
我看着信上最后那句没写完的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跟我的心一样。
楼下,隐约传来了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和一阵阵的哄笑。
是林惠,我的新娘子,和她的迎亲队伍到了。
第一章 那通电话
“咋回事啊?老大,你倒是说话啊!”妈急得直拍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信纸死死攥在手心,纸张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妈,卫军……他说厂里有急事,去外地出差了。走得急,就留了张条子。”我撒了谎,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
我不敢说实话。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是陈家天大的喜事。我不能让这盆冷水,在喜宴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浇下来。
妈的眼神里全是怀疑,她想拿过那张纸条,我却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快速塞进了口袋。
“出差?啥差这么急?连你结婚都不等了?”妈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引得在里屋准备红包的几个妹妹都探出了头。
“是厂里的紧急任务,点名让他去的。他也是没办法。”我硬着头皮解释,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内心独白】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卫军这小子,偏偏挑今天!他信上说不想当累赘,可他这么一走,不是把更大的担子甩给了我吗?外面是来接我的新娘子,屋里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妈,我这个长子,就像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行了,都别在这杵着了!”爸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出来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手里拿着个扳手,上面还沾着黑色的油污。他是我们这片红旗机械厂的老钳工,厂里都喊他“陈一刀”,意思是手艺精湛,一刀下去分毫不差。
他没看我,也没看妈,只是沉声说:“老大,接媳妇去。家里的事,回来再说。”
爸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他平时沉默寡言,但在家里,他说一不二。
妈还想说什么,被爸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只好转过身去抹眼泪。
我点点头,整了整衣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步跨出了家门。
楼道里,邻居们都探出头来,七嘴八舌地道着喜。
“卫国,恭喜啊!”
“新郎官今天真精神!”
我强撑着笑脸,一一回应。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口袋里的那封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慌。
楼下,林惠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得像朵花。她身边围着一群她的同事和朋友,十几辆“永久”牌自行车排成一排,车把上都系着红绸子,在这片灰扑扑的旧楼区里,显得格外扎眼。
看到我下来,林惠的脸更红了,她轻轻喊了一声:“卫国。”
我的心猛地一颤,所有的烦躁和焦虑,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好像都暂时被抚平了。我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一个小包袱,低声说:“让你久等了。”
“没事。”她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没休息好?”
我摇摇头:“没,就是有点激动。”
回去的路上,我骑着车,林惠坐在后面,轻轻扶着我的腰。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后背,却一直在冒冷汗。
婚礼就在我们家那个二十平米的客厅里举行。屋里挤满了亲戚邻居,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爸妈把家里最大的一张桌子摆在中间,上面放着糖果、瓜子和几瓶廉价的橘子汽水。
司仪是厂工会的一个干事,照着稿子念了一通祝福词,然后就是交换礼物。我把那块准备了半年的“上海”牌手表戴在林惠手腕上,她则回赠给我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我看着林惠,她也在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可我从她的笑容里,读出了一丝勉强。我知道,她娘家那边,一直对我们家的条件不太满意。她爸是市里中学的教导主任,她妈是医生,跟我们这种工人家庭,算是门不当户不对。
【内心独白】
看着林惠手腕上的表,再看看屋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亲戚,我心里五味杂陈。我觉得对不住她。人家姑娘嫁给我,没要彩礼,没要新房,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我这个男人,当得真窝囊。卫军啊卫军,你这一走,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正想着,里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心里一紧,赶紧拨开人群走过去。
只见妈脸色煞白地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这是我们陈家的第八个孩子。
“妈,您怎么了?”我慌了。
“肚子……肚子疼……”妈的声音微弱,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爸闻声也挤了进来,他摸了摸妈的额头,当机立断:“快,送医院!可能要生了!”
一句话,让整个屋子瞬间炸开了锅。
结婚的大喜日子,弟弟离家出走,妈又要生了。
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桌上的那部黑色老式电话机,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尖锐得刺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那部电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是谁打来的电话?
第二章 红双喜与白药瓶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催命。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部黑色的老古董上。我爸离得最近,他皱着眉头,一把抓起了听筒。
“喂,哪位?”爸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看见爸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那张常年被机油和铁屑磨砺得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一丝……慌乱。
“你说什么?在哪个站?”爸的音量陡然提高。
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我扶着妈,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好,好,我知道了。”爸挂了电话,动作有些僵硬。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我和妈,最后落在我身上。
“是长途汽车站打来的。”爸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他们说,卫装……卫军在候车室晕倒了,被人送到了车站医务室。”
“什么?”妈尖叫一声,差点软倒在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晕倒了?他不是去闯世界吗?怎么会在汽车站晕倒?
“他……他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电话里没细说,让家属赶紧过去。”爸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汗浸得有些潮湿的毛票,塞给我,“老大,你和你媳妇先过去看看。家里我来安排。”
他看了一眼满屋子的宾客,又看了一眼疼得直不起腰的妈,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林惠一直站在我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爸,妈这边……”我不放心。
“我让你三叔借个板车,马上送她去医院。你快去!”爸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来不及多想,拉着林惠就往外跑。身后,是亲戚们的议论声,是妹妹们的哭声,还有妈压抑的呻吟声。
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缠得我几乎窒息。
我们俩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飞驰。风灌进我的喉咙,又冷又硬。
到了长途汽车站,一股劣质汽油和汗液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才在候车室角落里找到了医务室。
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得我直咳嗽。
卫军就躺在唯一的一张病床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旁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一个戴着白口罩的医生正在给他量血压。
“二弟!”我冲了过去。
卫军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和林惠,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医生按住他,“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低血糖加上急性肠胃炎,再晚来一会儿就休克了!”
我愣住了。
医生从桌上拿起一个空了的小药瓶,还有一个啃了一半的、已经发黑的馒头,扔在我面前。
“你们看看,这是在他包里找到的。空腹吃这么多止痛片,就着凉水啃干馒头,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
我拿起那个白色的小药瓶,上面“止痛片”三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再看看那个干硬的黑馒头,上面甚至还有一点绿色的霉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为什么要吃止痛片?
“他……他胃一直不好吗?”我问医生,声音都在发颤。
“不是胃不好,是饿的!加上着凉和紧张,引起的肠胃痉挛。”医生摘下口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你们是家属吧?这孩子,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嘴硬得很。你们当哥哥嫂子的,也多关心一下弟弟。”
林惠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水,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卫军嘴边:“喝点水吧。”
卫军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小口小口地喝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倔强的脸,心里又气又疼。
“你到底想干啥?啊?”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就是你说的出去闯闯?把自己折腾进医院,这就是你的能耐?”
卫军把头扭向一边,不看我,也不说话。他那副样子,就像一头犟牛。
【内心独白】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火怎么也压不住。我气他不懂事,气他瞎折腾。可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和那个发霉的馒头,我的火气又瞬间被心疼浇灭了。他才十九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为什么要受这份罪?我们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了吗?
“行了,卫国,别说他了。”林惠拉了拉我的衣角,轻声说,“他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红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喜糖和两个煮鸡蛋。这是按规矩,新娘子要带在身上讨吉利的东西。
她剥开一个鸡蛋,递给卫住。
“嫂子……我……”卫军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快吃吧,热乎的。”林惠把鸡蛋塞到他手里,语气温柔得像水。
卫军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那个鸡蛋,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了被子上。
医务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色的“双喜”剪纸,大概是哪个新婚的职工贴的。那鲜艳的红色,和卫军手中那个白色的药瓶,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我的婚礼,我弟弟的病床。
红双喜和白药瓶,喜庆和苦难,就这么硬生生地搅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人,让我和卫军都愣在了当场。
是爸。
他身后,还跟着厂里的李主任。
第三章 父亲的巴掌
爸一进门,那双常年和机器零件打交道的、锐利的眼睛就死死地锁在了卫军身上。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像是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陈建业同志,你看看,这就是你家老二!”跟在后面的李主任是个矮胖子,挺着个啤酒肚,一开口就是官腔,“大清早的,车间王师傅就来找我,说工具箱里少了套进口的锉刀。查来查去,最后有人看见你儿子天不亮就鬼鬼祟祟地出了厂。我们一合计,这事不对劲啊!”
我心里猛地一沉。锉刀?卫军偷了厂里的工具?
“没有!我没偷!”卫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激动地反驳,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胃,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李主任冷笑一声,指着卫军床边的帆布包:“没偷?那敢不敢让我们看看你包里装了什么?”
卫军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下意识地把包往身后藏。
这个动作,在所有人看来,都像是做贼心虚。
我爸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把包拿出来。”爸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得像冰。
“爸,我……”卫军的嘴唇哆嗦着,眼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我让你拿出来!”爸的吼声,震得整个医务室嗡嗡作响。
卫军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递了过去。
爸一把抢过包,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病床上。
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本磨破了角的《机械原理》,那个啃了一半的黑馒头……以及,一套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崭新的锉刀。
那套锉刀在灯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
我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
“你看看!人赃并获!”李主任得意地拍了拍手,“陈建业,你可是厂里的老先进,劳动模范,怎么教出这么个儿子?手脚不干净,这可是原则问题!这事必须严肃处理,要上报保卫科的!”
爸没有理会李主任。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套锉刀,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突然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卫军的脸上。
卫军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丝。他脸上迅速浮起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爸!”我惊叫一声,想上去拦,却被爸那凶狠的眼神逼退了。
“你这个!”爸的声音都在抖,“我们陈家的人,再穷,再苦,也没出过一个偷鸡摸狗的东西!我这张老脸,今天全让你给丢尽了!”
他说着,又扬起了手。
“别打了!”林惠突然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了卫军身前。
“叔叔,您别打了!卫军他肯定不是故意的,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林惠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爸举在半空中的手,停住了。他看着这个刚刚过门的新儿媳,眼神复杂。
李主任在一旁煽风点火:“误会?陈家大儿媳,你可别被他骗了。这套锉刀是德国进口的,值一百多块钱呢!这可不是小事!”
一百多块!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相当于我三个月的工资。
卫军捂着脸,眼泪混着血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自己的婚礼被搅得一塌糊涂,弟弟又成了小偷,被人家当场抓住。我这个大哥,这个新郎官,站在那里,像个傻子。我甚至开始怀疑,卫军是不是真的变坏了?为了出去闯,就偷厂里的东西去卖钱?
“李主任,”我爸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沙哑,“这事,是我没管教好儿子。您放心,厂里的规矩我懂。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套工具,多少钱,我们家赔。”
“赔?”李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说,“陈师傅,这不是赔钱的事。这是性质问题。你儿子这行为,够得上盗窃国家财产了。”
爸的腰,在那一瞬间,好像弯了一下。
我认识我爸这么多年,他永远都是挺直了腰杆做人。在车间,他是技术权威,没人敢不服;在家里,他是顶梁柱,再大的困难他都扛着。
可现在,为了卫军,他那钢铁一样的脊梁,似乎有了裂痕。
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主任,您看……”爸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孩子还小,不懂事。您高抬贵手,给他一个机会。钱,我砸锅卖铁也赔给厂里。”
我看着爸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手,捧着那点钱,递向李主任。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是我们家的尊严。我爸一辈子的尊严。
就在这时,卫军突然疯了一样,一把推开林惠,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没偷!这不是我偷的!”他嘶吼着,眼睛通红,“这是……这是我爸给我的!”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主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说什么?陈建业给他的?陈建业,你监守自盗啊?”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第四章 存折上的秘密
“你胡说什么!”我爸厉声喝斥,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胡说!”卫军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你给我的!你跟我说,让我拿着这个,出去学门手艺,别在咱家这个穷窝里耗着了!你还说……”
“你给我闭嘴!”爸的吼声打断了卫军,他一个箭步上前,似乎想再给卫军一巴掌,但看到挡在前面的林惠,和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他硬生生忍住了。
李主任抱着胳膊,在一旁看好戏:“有意思,真有意思。父子俩演双簧呢?陈建业,我可提醒你,这事要是闹大了,你这个劳动模范的牌子,可就保不住了。”
我爸的身体晃了一下。那个“劳动模范”的荣誉,是他这辈子最看重的东西。每年厂里开表彰大会,他都把那张大红奖状擦了又擦,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不是的,李主任,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赶紧上前打圆场,脑子飞速地转着,“我二弟他……他脑子有点不清醒,刚晕倒过,说胡话呢。”
“胡话?”李主任冷笑,“我看他清醒得很。行了,陈建业,你也别演了。跟我去保卫科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吧。”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拉我爸。
“等一下!”
一个清脆但坚定的声音响起。
是林惠。
所有人都看向她。这个刚刚过门不到三个小时的新娘子,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的胆怯。
她走到李主任面前,不卑不亢地说:“李主任,我相信我爸和我弟弟。他们不是那样的人。您说这套工具值一百多块钱,对吗?”
李主任愣了一下,点点头:“没错,德国货,金贵着呢。”
“好。”林惠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她撸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那是我刚刚在婚礼上,当着所有亲戚的面,亲手给她戴上的。
“这块表,是我结婚的礼物,新的,值一百二十块钱。”她把手表摘下来,递到李主任面前,“我们先把这个押在您这儿。请您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一定会把事情查清楚。如果真是我弟弟的错,我们认罚。如果不是,也请厂里还我们一个清白。”
屋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林惠,看着她手里的那块表,心里翻江倒海。
那块表,是我省吃俭用了一整年才买下的。它不仅仅是一块表,它是我对她全部的承诺,是我这个穷小子能拿出的、最体面的东西。
而现在,她为了我的家人,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窝囊”、“对不住她”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和狭隘。我娶到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她没有被我们家的烂摊子吓跑,反而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出来,用她柔弱的肩膀,帮我扛起了一片天。我陈卫国,何德何能?
爸也怔住了,他看着林惠,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军更是呆呆地看着林惠,这个他刚刚才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嫂子”。
李主任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他看着那块亮闪闪的手表,又看看我们一家人,眼神有些犹豫。他今天来,本意是想拿捏一下陈建业,显显自己的威风,没想到碰上个这么刚烈的儿媳妇。
“行……行吧。”他最终接过了手表,语气缓和了不少,“看在陈师傅老同事的面子上,也看在新媳妇这么明事理的份上,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要是没个说法,我可就公事公办了!”
说完,他拿着手表,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爸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一言不发。
我走到林惠身边,拿起她空空的手腕,心里又酸又暖。
“林惠,谢谢你。”我低声说。
她摇摇头,对我笑了笑:“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一家人。
这三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转头看向卫军,压抑了一早上的火气和委屈,此刻都化作了严厉的质问。
“卫军,你现在可以说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套锉刀,真的是爸给你的?”
卫军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父亲,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爸怎么会让你拿厂里的东西?他最恨这个!”
“是真的!”卫军急了,“爸说……他说这是他跟车间王师傅借的,说过几天就还回去。他还给了我钱,让我出去。”
他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磨掉了漆的铁皮盒子。盒子里,不是钱,而是一本银行存折。
我拿过那本存折,打开。
上面的名字,是父亲陈建业的。
而存折的第一页,清清楚楚地写着开户日期和第一笔存款。
开户日期,是八年前。
第一笔存款,五十块钱。
后面,是每个月或者每两个月,存入的五块、八块、十块……最大的一笔,也不过二十块。每一笔,都像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存折的最后一页,显示着余额: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而在最后一笔记录的旁边,有一行取款记录,就发生在昨天。
取款金额:三百元整。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手却抖得厉害。
这三百块钱……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爸。
而他,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们的对话,只是捂着脸,肩膀在无声地耸动。
就在这时,医院的走廊外,突然传来我五妹卫红惊慌的哭喊声:
“大哥!爸!不好了!妈她……妈她大出血了!”
第五章 手术室外的等待
五妹卫红的声音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医务室里凝滞的空气。
“大出血?”我爸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医生说……说妈情况很危险,让……让家属赶紧过去签字!”卫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完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锉刀,什么存折,一瞬间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知道,我妈有危险。
“快走!”爸嘶吼一声,第一个冲了出去。
我紧随其后,拉着林惠的手,也跟着往外跑。卫军也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自责。
我们一路狂奔到妇产科。手术室门口那盏红色的“手术中”的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我们。
三叔和几个妹妹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我们,都围了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爸抓住一个护士,急切地问。
“产妇是高龄产妇,本身就有风险,加上之前情绪激动,引起了胎盘早剥,造成大出血。现在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手术,不然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护士的语气很严肃,“你们是家属吧?赶紧决定,保大还是保小?签了字我们马上手术!”
保大还是保小?
这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爸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保哪个?一个是跟他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婆,一个是他未出世的亲骨肉。这道选择题,太残忍了。
“保大人!一定要保住大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在这个家里,妈就是天。天塌了,这个家就散了。
“对,保大人!”妹妹们也哭着喊。
护士点点头,拿出一张手术同意书和一支笔,递给我爸:“那就赶紧签字吧。”
爸的手抖得厉害,那支笔在他手里,重若千斤。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一把拿过笔,在“家属”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下了我的名字:陈卫国。
写完,我才发现,我的手也在抖。
护士拿着签好字的单子,匆匆走进了手术室。厚重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走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所有人都靠在冰冷的墙上,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囚犯。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爸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妹妹们抱在一起,低声地啜泣着。
卫军靠在离我们最远的一根柱子上,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愧疚和绝望。
【内心独白】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充满了无力感。我以为我长大了,可以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了。可真到了事上,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我连我妈的命都决定不了,只能在这里傻等着。如果妈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更不会原谅卫军。
林惠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她的手心,传来持续不断的温暖,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让我在快要溺毙的绝望中,还能抓住一丝依靠。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我感觉自己的腿都站麻了。
手术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我们所有人都像被按了启动键的机器,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医生,我老婆怎么样了?”
“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医生抬起手,示意我们安静。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手术很成功。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听到这句话,我爸“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这个像钢铁一样坚强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所有人都哭了,喜极而泣。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医生补充道。
男孩。
我们陈家,有了第八个孩子。在我结婚的这一天,在我弟弟离家出走的这一天,在我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这一天。
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们所有人心中最阴暗的角落。
混乱和悲伤之中,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和喜悦。
护士把妈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她还处于麻醉状态,安静地睡着,脸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平稳。
随后,另一个护士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婴儿走了出来。
“谁是陈建业?来看看你家大胖小子。”
爸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他伸出那双粗糙的、布满油污的手,想要去抱,却又不敢,生怕弄疼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他只是凑过去,痴痴地看着。
婴儿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发出了微弱的啼哭声。
那哭声,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也像是在宣告,我们陈家,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将继续走下去。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转过头,想跟林惠分享这份复杂的心情,却发现,她正看着另一个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卫军。
他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尽头,没有上前来。他看着我们这边,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痛苦和自责。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又要走!
我心里一急,正要喊住他。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却突然开口了。
“卫军。”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卫军的脚步,停住了。
第六章 一碗阳春面
卫军停下脚步,身子僵硬,却没有回头。
“过来。”爸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卫军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挪了回来。他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父亲的审判。
爸把目光从刚出生的老八身上移开,落在了卫军脸上。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有失望,有心疼,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疲惫。
“跟我来。”爸丢下这句话,转身朝着医院外走去。
我心里一紧,生怕爸再动手。我看了看林惠,她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别跟去。
我只好留下来,帮着三叔和妹妹们,把妈和刚出生的弟弟安顿到病房里。
病房是六人间,很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饭菜混合的味道。妈睡得很沉,林惠细心地帮她掖好被角,又用热毛巾帮她擦了擦脸。
安顿好一切,我走出病房,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我来到医院门口,看到爸和卫军就蹲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
爸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卫军。
卫军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爸没说什么,自己点上,猛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苍老和模糊。
“那三百块钱,你装好了吗?”爸突然问。
卫军点点头。
“那套锉刀,不是我让你偷的。”爸的声音很低,“是我……跟王师傅借的。我想着,你出去,没个吃饭的家伙不行。你脑子活,手也巧,学钳工是块好料。这套德国货,是厂里最好的,我让你拿着,是希望你到哪儿都能有个傍身的本事。”
卫军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
“那你……那你刚才为什么打我?为什么不跟李主任解释?”
爸又吸了一口烟,烟灰掉在了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旧解放鞋上。
“解释?怎么解释?”爸苦笑一声,“我说我一个劳动模范,为了让儿子有出息,就私自把厂里的宝贝疙瘩拿出来给他?这话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厂里的规矩怎么办?王师傅也要跟着受处分。”
“所以你就认了?就让我背着小偷的名声?”卫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名声能当饭吃吗?”爸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碾灭,“我打你,是打你没脑子!我让你走,是让你悄悄地走,去学本事,等混出个人样再回来!你倒好,在汽车站把自己折腾进医院,还闹得全厂都知道!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卫"我……"卫军被说得哑口无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就是……就是胃疼得厉害,想在车站买点药,没想到……”
“你胃疼多久了?”爸问。
“断断续续……有小半年了。吃饭不规律,有时候一天就啃个干馒头。”
爸沉默了。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家里人多,粮食总是不够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是我……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听到这句话,卫军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我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严厉、刻板、只认死理的老工人。我从不知道,在他那沉默的外表下,藏着这样一份深沉而笨拙的父爱。
他知道这个家太穷,给不了卫军想要的未来,所以他宁愿自己背上“监守自盗”的风险,也要给儿子铺一条路。
他打卫军,不是因为他偷东西,而是气他不懂得保护自己,气他把事情闹大,毁了他的一片苦心。
【内心独白】
我突然明白了那本存折。那三百二十七块五毛,是爸一分一分攒下的血汗钱。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卫军,让他去远方。而我,我这个长子,我结婚,他一分钱没给,我心里甚至还有过一丝怨言。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爸站起身,拍了拍卫军的肩膀。
“行了,别哭了。像个爷们儿一样,把眼泪擦干。”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本被我拿走的存折,塞回卫军手里。
“这钱,你拿着。手表的事,你别管,我去跟李主任说。那一百二十块钱,我来想办法。”
“爸,这钱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爸的语气又硬了起来,“但是,你现在不能走了。你妈刚生完,家里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大哥刚结婚,一堆事。你得留下来,帮你大哥一把,把这个家撑起来。”
卫"可是我的名声……"
“名声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爸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留在厂里,好好干活,用你的手艺告诉所有人,你陈卫军不是小偷。这比你跑到天涯海角去,都管用。”
卫军看着父亲坚毅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林惠没有回娘家,而是留在了医院照顾我妈。
我带着卫军,回到了那个已经闹腾了一天的家。
屋里一片狼藉,桌上还摆着没来得及收拾的喜糖和瓜子壳。那张大红的“喜”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我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收拾着屋子。
收拾完,我走进厨房,看到锅里还剩下一点白面。
我想了想,烧了水,下了面,又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把面端到卫军面前:“吃吧。今天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
那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没有一点油花。
卫军看着那碗面,看着面上的两个荷包蛋,愣住了。
“大哥……”他抬起头,眼圈又红了。
“吃吧。”我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吃了面,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好好干。”
卫军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很香,像是要把一整天的委屈和饥饿,都吞进肚子里。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安宁。
家,还在。
只要家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第七章 父亲的匠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
我睁开眼,看见爸已经穿好了他那身油迹斑斑的工装,正坐在小马扎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修理着一个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台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是隔壁王婶家的。
“爸,这么早?”
“睡不着。”他头也没抬,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螺丝刀,专注地拧着一颗螺丝,“王婶家的收音机坏了半个月了,答应了帮她修,一直没腾出空。”
他的动作很慢,但很稳。每一颗螺丝,每一根电线,他都处理得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台破收音机,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突然想起了李主任说的那句话——“陈一刀”。
我以前总觉得,一个钳工,手艺再好,也不过是个工人。可现在,看着父亲专注的神情,我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古代的剑客,而他手中的工具,就是他的剑。
他用这把“剑”,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
“卫军呢?”我问。
“跟他王师傅,去车间还东西去了。”爸说。
我心里一惊:“他一个人去?”
“嗯。”爸点点头,拿起一旁的烙铁,在一小块焊锡上轻轻一点,一缕青烟升起,伴随着一股松香的味道,“我让他去的。自己的事,自己扛。躲是躲不掉的。”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卫军会面对怎样的场面,车间里的工友会怎么议论他。
过了一会儿,爸放下了烙铁,把收音机的后盖合上,拧好最后一颗螺丝。他把旋钮一转,一阵“滋啦”的电流声后,收音机里传出了清晰的播音员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修好了。
爸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那是一种创造者完成作品后的、纯粹的喜悦。
他把收音机擦拭干净,对我说:“老大,你去把这个给王婶送过去。然后,去菜市场,买条鲫鱼,再买两斤小米。你妈刚生完,得补补。”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捏得发软的毛票,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手里的钱,心里一酸。我知道,这是家里仅剩的钱了。为了给林惠买那块表,为了给卫军凑那三百块钱,这个家,已经被掏空了。
“爸,那块表的钱……”我忍不住问。
“我去找李主任了。”爸淡淡地说,“我跟他说,那套锉刀,是我私下借给卫军练手的,是我违反了厂里的规定。我写了检讨,这个月的奖金和先进评选,都取消了。至于那块表,他已经还给我了。”
我的心,像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为了保住卫军,他牺牲了自己的荣誉和利益。那个他看了一辈子的“劳动模范”的牌子,就这么没了。
“爸……”我喉咙哽咽。
“行了,一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爸摆摆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去做你的事吧。这个家,以后要靠你了。”
我拿着钱,走出家门。
清晨的阳光,透过筒子楼狭窄的过道,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的父亲。
他沉默,刻板,不善言辞。但他用自己的方式,撑起了这个家。他就像厂里那台老旧的车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地旋转,磨掉的是自己的年华,锻造出的,是我们的生活。
这,就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匠心”。不为什么宏大的理"
我把鲫鱼和小米买回来,林惠也从医院回来了。她要回家一趟,跟她父母说一下这边的情况。
临走前,她把那块“上海”牌手表,又戴回了我的手腕上。
“卫国,这个,你拿着。”她把手表推给我,“你爸那边,肯定要用钱。你把这个拿去卖了,先应应急。”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又亲手把表给她戴了回去。
“不用。这是我给你的。再难,也不能动它。”我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说,“林惠,以前我觉得,让你嫁到我们家,是委屈你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们家虽然穷,但我们是一家人。有你在,有爸妈在,有弟弟妹妹们在,多大的坎,我们都能迈过去。”
林惠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送走林惠,我回到家,看见卫军已经回来了。
他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擦拭着一套工具。那不是德国锉刀,而是我爸用了二十多年的、一套国产的老工具。
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就像我爸修理收音机时一样。
“哥。”他看到我,站了起来。
“怎么样?”我问。
“王师傅没说啥,就把东西收回去了。李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让我写了一份深刻检查。”他说得很平静,“车间里的人……都在看我。不过,没关系。”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迷茫和脆弱,多了一份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爸说得对,名声是自己挣的。从今天起,我要跟着爸,好好学手艺。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看看,我陈卫军不是废物,更不是小偷。”
我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我走到厨房,开始炖鱼汤。
鲫鱼在锅里,慢慢地熬煮着,汤色渐渐变得奶白。小米的香气,和鱼汤的鲜气,混合在一起,飘满了整个狭小的屋子。
这是贫穷生活里,最朴素,也最温暖的味道。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穿过油腻的窗户,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墙上那张大红的“喜”字,不再刺眼,反而显得格外温暖。
我知道,我们陈家的日子,还会有很多艰难。老八的出生,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卫军要重拾名声,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而我,作为这个家的长子,作为林惠的丈夫,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明白了,什么是家。
家不是一所房子,不是多少存款。家是那碗阳-春-面,是手术室外的等待,是父亲那双粗糙的手,是妻子无言的支持,是兄弟间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家,是所有人的心,都朝着一个方向使劲。
我盛好一碗鱼汤,用饭盒装起来。
“卫军,你跟我一起,去给妈送汤。”
“好。”
我们兄弟俩,并肩走在阳光里。
新的生活,开始了。
来源:富足苹果Il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