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应西柏坡纪念馆之邀,让我回忆一段吴冠中先生一行在西柏坡作画的往事,瞬间回到了五十年前西柏坡的那个金秋,也回到了故事起始的地方——我的老家河北平山县x家庄。
本文刊载于由中国国家博物馆、西柏坡纪念馆编著,河北出版传媒集团出版的《守护丹青》一书
守护丹青
应西柏坡纪念馆之邀,让我回忆一段吴冠中先生一行在西柏坡作画的往事,瞬间回到了五十年前西柏坡的那个金秋,也回到了故事起始的地方——我的老家河北平山县x家庄。
谈及那段难忘时光,得先提到我的父亲刘富才,他是县文化馆的美术工作者,我从小受其影响酷爱画画。父亲有时带回家里几本画集,其中有一本很厚,不记得画集书名了,但里面都是知名画家们的作品,看到吴冠中、靳尚宜、李天祥等画家们的大作让我敬佩不已。那时的画集很少,往往摁住一本反复翻看,所以,画家们的大名就深深地刻在了少年的记忆里。
农村里都讲虚岁,1972年我15岁,正在高中读书,也算半大小伙子了。8月上旬左右,父亲回到家里说,县里安排他要陪同几位中央工艺美院的教授和学生到西柏坡作画,并告诉我有吴冠中先生。这可把我乐坏了,久闻其作其名,心想绝不能失去机会,一定得跟父亲到西柏坡。过去农村里是秋假,没有暑假,只能随后请假再去了。
我是二十天之后到的,当时西柏坡纪念地正在筹建,各方面都在施工。在三面环坡的低洼处,有个比较简易的招待所,是一排坐北朝南的砖墙结构平房,木制门窗都刷了蓝漆,具有那个年代的典型特征。吴冠中先生一行和陪同人员就住在这里作画、工作,在建设指挥部的食堂里就餐。工艺美院有吴冠中、谷霖先生和两名学生,记忆中,学生为一名姓蒋,另一名姓周,县里的工作人员,有我父亲和另一位文化馆的史德明同志,还有一位从县城带来的名叫刘六堂的木匠,负责油画框和画板的制作。我和父亲、史德明住在一个房间,与吴冠中先生是隔壁。
从小就对大人物有崇敬之心的我,梦想着如果有一天能见到明星或大画家们,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按现代的词汇就是追星族,当我见到吴冠中先生他们后激动得无以言表。
虽然吴冠中先生那时才五十出头,但在我的眼里已是尊贵的老辈,也因多年来习惯了尊称为吴老,本文也即如此。
吴老他们已经写生了一些素材,有的已经在创作正式稿。其中蒋、周两位学生叔叔正在落成一幅大画,画幅应该有两米宽,画面里群山在阳光照射下令人神往,那种感染力和代入感让我沉醉其中。这种感觉映射到每天的清晨,当朝霞染红山边,高音喇叭都会响起《东方红》的开播歌声,此情此景音画交融,渲染出一抹浓浓的情调,激起了我对油画美的向往。过去看到的只是印刷品,而眼前可是散发着油香的真正油画,并且还能亲眼目睹顶级画家们作画,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深感自己非常幸运。
父亲也没让我闲着,给我安排了个任务,因吴老多是独自外出写生,就让我为吴老背画架画箱一同出去,这样一是减轻他的劳累,二是还有个照应,主要也让我去学习吴老画画。
第一次出去,是到七届二中全会的会址写生,他是用铅笔很认真地把门窗的结构记录了下来,这对我后来的写生观念产生了很大影响,原始的细节不能忽视,后边的创作就会有很大的空间。
后来就隔三差五地出去,我们出去要往北走一条山路,阳光很明媚,空气很香甜。吴老身穿浅土黄色的半袖上衣,应该是丝织布料,灰色的裤子,山风不时地把他轻爽的上衣和浓密的头发拂起,更显得风采翩翩。吴老的话不多,往往是在寻找写生点,有时也问我家长里短,比如在哪上学、上几年级了,长大后想做什么等。我干脆地回答:“长大后也要像伯伯您一样当画家”,吴老就乐了:“好,好,但是画画可是很苦的,你看咱俩得爬半天山,风吹日头晒的”。我说:“俺农村的孩子不怕这些,俺比着画册里也画了不少水粉了,在学校是宣传组的,写标语出黑板报画宣传画什么的”。吴老说:“那就好好学,将来考美术学院”。吴老的一句嘱托,使我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考上艺术院校。
吴老主要是有针对性地为纪念馆的任务作品积累素材,画些村落远山以及酸枣树、鸡冠花、紫荆野草等,在留给纪念馆的那幅作品中都有体现。其次就是自由写生,画了不少有浓郁太行风情的作品。
我还没到西柏坡之前,父亲回来说吴老他们画画,都是轮着胳膊往画布上甩颜色,当看到吴老写生时,并没有那样夸张。后来父亲说,你真是棒槌啊,逗你呢,怎么可能是那样的,是说很带劲,很有激情。
吴老用笔的确很给力,笔触极具特点,需要厚的地方颜料堆得很厚。画天空时,在蓝色中不时地调上一些赭石等色彩,在以前自己画时,只是简单地用天蓝加白,这也改变了自己对色彩的认知。
吴老的构图和着眼点也让我大开眼界,他常常画些不起眼的土丘杂树,在一片杂丛中突出几枝树枝,点上几片小花,在整体调子里色彩丰富,变幻莫测。其笔触都是有机地摆出来的,并且交错得耐人寻味。也善于用画刀刮出一些树枝或小草,刮出一种有钢丝般弹性的小细线,整个画面点线面相互交织,那时就感觉吴老的画与别人的大不相同。
父亲了解到吴老喜欢吃面包,就时常从二十多公里外岗南的县招待所定制一些面包和蛋糕。正好,吴老常常中午不回来,那就带上些点心,军用水壶装上水,一画就是一天。我呢,有时也带些吃的,有时就不吃了,小伙子经饿。吴老每次都让我一起吃,但父亲有言在先,不能吃吴老的点心,吴老也是像征性地填补一下,实则就是风尘仆仆的累一天。另外,后来得知吴老早就患有一种很缠人的某病,作画与病痛并行,那种坚韧执着的精神着实影响我一生。
父亲还有言在先,不能捣乱,不能干扰吴老作画。所以,有时我就离远了看,不敢出声,也有时去采摘酸枣和野花,毕竟还小,不可能完全看懂大师作画。
几次的出去,自我感觉与吴老已经很熟了,一口一个伯伯地叫,不出去的时候,时常到隔壁看吴老的画。有次,他正画一幅稍小一点的西柏坡旧址全貌,应该是正式创作大幅作品前的小稿或是另一版本,据我了解,这个构图起码画了三个版本(下图)。
吴冠中先生作品《西柏坡旧址》全貌之一(独家原始底片扫描)
吴冠中先生作品《西柏坡旧址》全貌之二(独家原始底片扫描)
那时,屋里的蚊子很多,不时地飞到画面上,吴老就用镊子把蚊子捏下来,嘴里还嘟囔着真讨厌,并且让我用扇子往外轰。轰得差不多了,吴老就指着画面问我:你说为什么山头上有七棵松树,右下方还有两棵?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这是有含义的,这九棵树是七和二,是代表七届二中全会的意思。当然,那是建设指挥部种植的树,但画家这样透彻的理解和创作思路在我年少的心里扎下了根。
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吴老用的颜料和画具有什么不同,父亲给我的颜料是中文字,因为挤颜色时还要看标的什么名称,后来发现吴老用的却是英文的。高中里有英语课,虽不完全认识,但起码知道那是英文。我就问,这颜色不是咱中国的吗?他说是法国的颜料,再细看,画具也都是国外的,包括调色板、油壶,笔也很特殊,不是国产的常规油画笔,笔毫较宽,像小板刷。至于这些是法国留学带回来的还是后来从法国买的,因年少没想那么多也没多问。后来想到这事不那么简单,在那个年代,肯定地说这些都来之不易,用一点就会少一点,笔也会损耗的。从这细节中体现出吴老对那次任务的重视程度,他不惜代价用自己的颜料为西柏坡作画,确保画作得以长久保存。其实,吴老不用那样做,所有画材都是父亲他们到北京购买的,完全满足供应,但吴老这样的责任感和境界令人敬重。
房间的墙边摆放着很多写生作品,我就翻看,吴老问,喜欢哪个呢?我说都喜欢,那些应该是创作用的素材。
一段的熏陶,我也有了动手画的冲动,就在屋里写生了一幅竹皮水壶。晚饭前,吴老一边揉洗着画笔就进来了,看到我的写生说:“不错不错,调子不错,但透视不对”,拿起我的笔就勾画了几下,并简单讲了一下透视规律。那次的指导,让我对透视和调子有了初步的理解,后来深知,吴老非常讲究色彩的调子,这个问题我也牢牢地记住了。
我除了配合吴老外,还和谷霖先生一起出去,下边这幅作品就是目睹谷老现场完成的。他的作品与吴老有所不同,吴老不画光影,而谷老的画作里少不了光影的表现。另外,他们的画面中都会点缀些人物,这个启发在我后来的作品中也都有体现。
谷霖先生作品《七届二中全会会堂》(独家原始底片扫描)
父亲他们一项基本工作就是画板画框的制作,院子里摆了好些三合板和木头,同去的刘师傅是文化馆的常用木工,解木条绷画布、往三合板上滚涂层就是他的任务了。涂层是用硬脂酸和亚麻油掺和起来,用油印机上的辊子,在板子上辊出有颗粒的涂层。这个我必须学会,后边学画画也还要做画板呢,所以,下手滚了几次就学会了。父亲让刘师傅也给我做了个油画箱,画不画的背着到处转悠,自我感觉很是神气。
有时吃罢晚饭,辛苦一天了,大家在小院子里享受一下晚风的抚慰。吴老曾讲起艺术规律,比如构图要抱,要转,各元素的组合要体现密不通风疏可走马,要突出点线面。这些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都能找到其明显特征,也作为了我绘画的座右铭。
与大师们朝夕相处近二个月时间,我不能长时间请假,可又舍不得叔叔伯伯们,舍不得那样的艺术氛围,也舍不得仰慕的圣地西柏坡,在分别的时候,不由地掉下了热泪。那段时光,是我岁月中最幸运的一段,是我值得荣耀的宝贵财富,每每提及,大师们的音容笑貌和艺术风采历历在目。
从此,学画的渴望已经刹不住车了。我回到村里后,就背着画箱到处取景,貌似也成了一位画家似的。其中,写生了一幅村南边的山,一招一式也学着吴老那样,并且颜料堆得也挺厚,还没干就贴到了墙上。一位叔叔来家里商量收庄稼的事,不注意就靠在了画上,那厚厚的油色沾满了后背。颜料很难洗下来,那个年月人们还不富裕,这弄得毁了人家一件衣服,同时,我的画也废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多少年过后我回到村里时,那位叔叔还开玩笑地让我赔他衣服呢。
我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由于他带队协调和配合,相互间结下了很深的友情,我在那的时候就看到他们说说笑笑好不欢畅。父亲也知道吴老他们是在部队劳动学习,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仍毫无顾忌地为他们提供了轻松愉快的创作空间和条件。任务结束时,吴老为父亲精心画了一幅油画和一幅国画表示感谢(下图)。听父亲说,因主要是画油画没带章,在兰竹那幅作品中画了一个章,感觉不满意就抠掉了。这两幅都有他的落款,成为我们家的传家之宝,也是我学习的珍贵范本。
吴冠中先生给我父亲的油画
吴冠中先生给我父亲的国画兰竹
吴老的启蒙给了我强劲的动力,学画画比吃饭睡觉都重要。高中毕业后在我们公社做了放映员,白天有些空余时间,自己定下了每天必画一幅素描的任务。时隔6年之后的1978年,考上了河北师大艺术系美术专业,是恢复高考后平山本土第一位走入艺术门类的大学生。吴老得知后,将以他作品出版的贺年片寄到了学校,带来了问候和鼓励(下图)。当系里看到是吴老寄给我的信件,都惊讶并羡慕地问,你怎么和吴冠中有关系了?我说有一段不寻常的渊源。信件我一直珍藏至今,字字如金,让我暖流在心头。
吴冠中先生给我的贺年片
文化艺术刚开放不久的1979年和1980年,最权威的《美术》杂志相续推出了吴老《绘画的形式美》和《关于抽象美》的理论文章,在整个美术界引起了大讨论,我们系也热闹非凡,都说这是美术的灯塔,点亮了学习的方向,自己也真心为吴老的成就感到骄傲。
纵观吴冠中先生的艺术脉络,在西柏坡作画是一个重要节点,因之前他的理念和风骨,导致被苏派画家们的排挤,加上特殊因素,好长一段不能正常出去写生。而在西柏坡,有县里和纪念馆的鼎力支持,也有工作人员的得力配合,吴老他们能彻底放开手脚,直面生活,直面太行,把埋在心底的艺术呐喊彻底释放了出来。可以说,吴老后边的辉煌就是从西柏坡拉开的帷幕,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在李村建立的纪念馆,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至于西柏坡建设指挥部是如何得知吴老他们的信息,又是如何邀请他们作画,我之前并不了解,会有其他同志来阐述。现在来看,指挥部很有远见,把吴冠中先生一行作画作为纪念馆建设的一部分,浓重地留下了一笔难得的文史财富。
我以近距离的亲历者和艺术的角度,回忆了那段难忘岁月,分享给大家以示纪念吧。
来源:山水画家刘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