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短视频、微短剧、短篇网络文学,三个“短”的文艺样式与免费阅读一起,现今被称为“三短一免”,成为冲击传统网文格局的新兴组合。“短”也因此变成了“成功密码”,尤以微短剧为最。微短剧的爆发态势仿佛还原了十年前短视频横扫全国的盛景,不到五年,微短剧的用户人数已达6.2
作者:王秋实(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助理研究员)
“短”不全然带来浮躁、碎片、单薄面向
短视频、微短剧、短篇网络文学,三个“短”的文艺样式与免费阅读一起,现今被称为“三短一免”,成为冲击传统网文格局的新兴组合。“短”也因此变成了“成功密码”,尤以微短剧为最。微短剧的爆发态势仿佛还原了十年前短视频横扫全国的盛景,不到五年,微短剧的用户人数已达6.26亿人,超越网络文学经过二十余年积累的用户总和,这样的扩张规模和速度确证了“短”的魔力。但也因此,“短”似乎也承载了短视频、微短剧这些规模庞大的网络文艺所呈现的某些碎片化、感官性特质。短篇网络文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微短剧几乎同时兴起的。相比微短剧,短篇的发生和发展稍显静默,但它给了我们一个契机讨论“短”的丰富性:短篇网络文学的特质是什么?它与微短剧的审美特征一致吗?
短篇网络文学与微短剧确有相似之处,如密集的情节和爆发的情绪,但二者的实现方式与审美指向不同。微短剧通常让感官刺激代替叙事和理解,挤满屏幕的视觉符号,精准地刺激我们的感官。受众无需再进一步思考、调动情感,便可得出情绪的结论:这是成功,那是失败;蒙羞让我愤慨,逆袭让我大笑。高度程式化的符号系统,促使受众形成即时满足的情绪反馈链路。它不再需要叙事的铺垫、情感的积蓄,而让视觉符号直接导向情绪的结果。
小说却是不同的。小说以文字为质料,缺乏这套视觉符号系统。无论如何,小说都难以逃脱叙事的束缚。小说有长度、容量和空间感,而短篇小说由于自限篇幅,对空间的取舍尤其讲究。在文学传统中,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更难写,天生需要精巧、藏匿和减省,高度依赖叙事技巧。短篇网络文学自然具有短篇小说的文体特质。因此在那些较为优秀的短篇网络文学作品中,我们体验到网络文学少见的叙事弹性和阅读滞涩感,信息藏于对白间隙,情绪埋于行文暗处,这对于历来追求速度和流利的网络文学而言,无疑是一次写作技法上的突破与拔升。而相应地,其阅读也呼唤着读者的“动脑”和“动情”。短篇网络文学的叙事往往是减省而完整的,需要我们主动思考来补全;情绪是隐秘积蓄的,需要我们进入文本之下的空间,理解复杂的人物动机与感情。
纵然被并称为搅动文艺格局的“三短”,但“短”在文学中并不全然带来浮躁、碎片、单薄的面向,反而让我们从感官刺激的惯性中重新回归理解、思考与同情。纵然当前短篇网络文学创作中仍有许多同质化作品,还有的作品过分追求情节的反转、结构的新奇、社会议题的热度与过于强烈的戏剧冲突,显示出急躁与浮泛,需要去引导,但这也是市场化过程与规模扩张期的自然现象,短篇网络文学这一文艺样式本身拥有极大的文学潜力和可能性,已经出现《沪上烟火》《行止晚》等一批饱受好评的作品。在网络文学二十余年近似欲望写作的发展历程中,短篇尤其是优秀短篇的出现显示出一种难得的对抗性,成为网络文学创作自觉的一个佐证。
阻绝行文的松软和拖沓,让小说更加注重结构设计、语言质感、叙事择取
短篇网络小说日渐成为影视改编的重要IP来源。图为根据网络小说《情人》改编的电视剧《春色寄情人》剧照。资料图片
超长篇一直是网络文学创作的代表性特征,那么,“短”篇为什么会在当下集中涌现?
可以先看看微短剧的兴起过程。微短剧实际萌发在2020年前后,那一年国家广电总局明确定义了“网络微短剧”制式标准。无独有偶,同年,《隐秘的角落》等短剧集成为最叫好叫座的剧目。尽管微短剧在后续发展过程中,呈现出与精品化“短剧集”迥异的风格和路径,但它们的发生动机也许有一定的同源性。其现象的背后,映射出的是大众在前些年的IP狂潮中,对“注水长剧”的厌烦和对“高效叙事”的青睐。所以,“短”的发展必然性在于“对效率的追求”。“短”所对抗的,不是“长叙事”或者“完整叙事”,而是“无效叙事”。
网络文学亦如是。近年的《道诡异仙》《十日终焉》等热门作品均在200万字上下,纵然仍显得“鸿篇巨制”,但相对上一个十年的作品而言,篇幅体量明显缩短,也少有重复性的叙事模块。如今,我们拒斥几百万字的“水章”来占据我们愈加珍贵的时间,甚至进一步选择“短”来强行割除“注水”,追求效率,这也映照着信息社会中大众对“信息获取速度”的某种焦虑。但需要说明的是,效率并不一定简单指向浮躁,也许我们可以用更熟悉的两个字指代——张力。
短篇网络文学的风格特征便鲜明呈现其追求效率的结果。目前,网文平台习惯将短篇网络文学称作“短篇故事”。从这一称呼中,我们可窥得其与传统短篇最大的差异:传统的短篇小说,是某个低密度叙事的情境切片,像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只是一段含义像冰山一样的男女对话,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表面上只是一次堵车。而短篇网络文学通常是一个高效、高密度叙事的完整故事,有起承转合、来龙去脉。其往往存在着明显的“讲述”行为,普遍采用在网络文学中几乎不可见的第一人称,在有限视角中,通过“我”的讲述,或者与“讲述人”的对谈,来展开故事或真相。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长叙事技巧。我们读古典小说会读到很多“讲述”痕迹,如“且听下回分解”就是对“讲述”的强调,实际上这是网络小说对“讲故事”行为的一种初级复刻。
短篇网络文学尽管也有非常现代的技法存在,如利用“讲述”天然具备的不可靠性,来进行多层反转,但其“故事”的底色仍然明显。颇具热度的作品如米花的《乌鸦铃铛》、恩养的《相术师》等,都类似长篇网络小说的精巧缩写,用“讲述”来呈现主人公“一生的故事”,在拥有叙事跳跃性和空间感的同时,也具备高度的故事完整性。因此,短篇网络文学选择用“短”的容量来“讲述完整故事”,是在追求叙事的效率,追求高效叙事所带来的充满空间和张力的行文,以及令大脑高度活跃的阅读快感。
“短”的另一重效率在于情感。短篇网络文学有强烈的情感张力,且到最后张力一定会“决口”,这是短篇网络文学较为独创的情感表达方式。在传统短篇小说中,创作惯性之一在于,作家似乎总是要将真正想说的东西藏于水面之下,甚至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但这往往成就佳作,如同美国作家理查德·福特评价海明威的小说,是“保守秘密”而非“揭示秘密”。文学在此意义上还原了生活本就无法清晰揭示的复杂面貌,也容纳了其无法辨明的丰盈感情。我们因此会评价好的短篇小说“暗流汹涌”,它的爆发是悄然的轰鸣。短篇网络文学并非如此,它的情感往往会冲破水面而产生“决口”的力量,并用这个力量“解决”或者“解释”水面下的复杂状况。其情感、人物固然也是复杂的,但小说最后会用“情感的爆发”来给出相对清晰的揭示,像网络作家核融炉的《祝福》中,刑场上的临终呐喊解答了陈渊纠缠一生的爱恨之问。短篇网络文学会用决口的力量“喊出秘密”,当下的读者不需再去细读水下的暗流,而用这清晰、高效的决口情感,来获得冲击庸常生活的力量。
短篇网络文学的高效叙事与高效情感表达,契合着熟谙类型经验且苛求更加精彩生活的当代读者,对于高能量、高密度作品的刺激性阅读需求。同时,这也迫使作者在窄小的篇幅内完成情节的安置和情绪的积累,这种“压缩”最终会生成文学表达的力度,一定程度上阻绝了行文的松软和拖沓,让小说更加注重结构的设计、语言的质感、叙事的择取,而这些“文学技术”的处理,往往都带着极强的作者性和天赋的灵光,从而让多年来长于公共性的网络文学,重新关注文学性与个人性的维度。
此外,“短”的篇幅与时效性,更适合表现现实题材,回应当下时代的关切。因此,大量短篇网络文学以社会热点为引子,用虚构与演绎的方式,对当下的社会议题与现实境遇作出迅速反应与思索。在这一文学功能上,短篇网络文学似乎回溯了“问题小说”的传统,填补了网络文学长久以来弱势的“现实”一面。同时,现实问题让读者更具参与度与切身性,现实的共鸣形成了情感决口的基础,让这个决口的冲力,不仅来源于作者的笔,更来源于我们生活的现实。
因此,短篇网络文学不仅是适应时代的一种文体变体,更昭示了网络文学的创作自觉。文学总是呼唤着人的主体性,需要我们“身心参与”,需要我们自己去决定翻书(翻屏)的速度与节奏,而非被进度条被动牵拉,需要我们主动投注想象和经验,让黑白的文字变成可感的世界。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13日 09版)
来源: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