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从红星机械厂那几扇终年敞开,却永远也吹不散闷热的大铁门里漏出来的。
1996年的风,好像总是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是从红星机械厂那几扇终年敞开,却永远也吹不散闷热的大铁门里漏出来的。
也是从我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起了毛边的蓝色工服上散发出来的。
那年夏天,蝉鸣得格外声嘶力竭,仿佛预感到一场大雨将至。
厂里的扩音喇叭,就是那场雨的序曲。
往常,它要么是播报表彰,要么是放些慷慨激昂的老歌。
但那天下午,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三车间所有人的后背上。
「……根据上级精神,结合本厂实际情况,为提高生产效益,进行人员结构优化调整……」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像是有上百只蝉在我脑袋里开会。
我只看到车间主任,那个平时总爱背着手、挺着啤酒肚巡视的胖子,此刻脸上的肉都耷拉着,手里捏着一张纸。
一张很薄的纸。
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枯叶,却能决定我们几十号人的死活。
他的目光在车间里游移,像探照灯一样,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最后,那道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
我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老师傅退休前,是手把手把那台德产的老旧车床教给我的。整个厂里,能把误差控制在头发丝三分之一的,除了我,找不出第二个。
主任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
「名单……念到名字的,明天去人事科办手续。」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几个名字。
都是些平日里爱偷懒的,或者年纪大了跟不上节奏的。
我稍微松了口气,手心里的汗已经把扳手浸得又湿又滑。
然而,就在我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主任顿了顿,似乎是看了一眼名单的末尾。
然后,他念出了我的名字。
很轻,但很清晰。
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我赖以生存的气球。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台我擦拭了无数遍的老车床,在惯性下发出的轻微「呜呜」声,像是在为我哭泣。
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同情,有惊诧,还有一丝,我看得分明,是庆幸。
幸好不是我。
我没动,像一尊雕像,手里还攥着那把冰冷的扳手。
那是我的武器,我的饭碗,我的骄傲。
可现在,它好像有千斤重。
那天我是怎么走出厂门的,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抽空。
空气里的铁锈味,第一次让我感到恶心。
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里忙活,饭菜的香气从门缝里挤出来,试图温暖我冰冷的身躯。
女儿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积木,看到我,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爸爸」。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妻子端着一盘炒青菜出来,看到我的脸色,手里的盘子晃了一下。
「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我只是把那张写着「离岗通知」的薄纸,放在了饭桌上。
那张纸,比盘子里的青菜还要绿,绿得发慌。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只有女儿的勺子碰到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妻子什么也没问,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堆得像一座小山。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别怕,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可我怕。
我怕得要命。
我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在这之前,我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骨"尖子",每个月能拿三百多块的工资,是家里的顶梁柱。
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
那晚,我一夜没睡。
窗外的月光,像水银一样,凉飕飕地洒在地上。
我看着妻子的侧脸,和女儿熟睡时微微嘟起的小嘴,心里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
第二天,我去厂里办手续。
曾经熟悉的门卫大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例行公事地在我的出门条上盖了章。
人事科的干事,把我的档案袋和几十块钱的遣散费推到我面前,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我抱着那个牛皮纸袋,走出办公楼。
院子里,厂长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擦得锃亮,停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站住了。
我想不通。
为什么是我?
我去找了车间主任。
他正躲在办公室里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
看到我,他猛地站起来,又尴尬地坐下。
「主任,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我的手指在抖。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
我摇了摇头。
「是厂里的决定……」他含糊其辞,「你……你还年轻,到哪儿不能吃饭?」
「厂里决定?」我往前走了一步,「我的技术评级,年年都是优秀。上个月为了赶那批出口的单子,我连着加了半个月的班,眼睛都熬红了。这些,厂里都看不见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模糊。
过了很久,他才掐灭烟头,低声说了一句。
「是许副厂长的外甥,要顶你的位置。」
许副厂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个总是笑眯眯,见谁都拍肩膀的男人。
我想起来了。
上个星期,他在车间巡视,看到我操作那台德产车床,眼睛里放着光。
他说:「小伙子,手艺不错啊。」
当时我只觉得是领导的鼓励,还挺高兴。
现在想来,那眼神,哪是欣赏,分明是屠夫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不是我不好,而是我的位置太好。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那一刻,心里的那点不甘、委屈,全都变成了一股冷冰冰的硬气。
世界是现实的。
靠人,不如靠己。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工作。
可96年,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下岗的恐慌。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大部分都是和我一样,从各个厂里出来的工人。
我们有一身的技术,却发现,这个正在飞速变化的时代,好像已经不太需要我们这身「过时」的技术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
家里的积蓄,在女儿的奶粉和日常开销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妻子的眉头,也越锁越紧。
有一天晚上,我路过一个夜市。
一个卖生煎包的摊子前,围满了人。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白背心,胳膊上全是肌肉。他手脚麻利地把一锅锅生煎包起锅,金黄色的底,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我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看到他收钱时脸上的笑容。
那笑容,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那一刻,我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点亮了。
我也是有手艺的。
我的手,能操作精密的机床,难道还揉不好一团面吗?
回到家,我把这个想法跟妻子说了。
她愣住了。
「摆摊?」
「嗯,卖生煎包。」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信,我一个八级工的手,会养不活你们娘俩。」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没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一起。」
第二天,我们拿出了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
我去找了一个老师傅,学做生煎包。
我这辈子,跟钢铁打了十年交道,没想到有一天,会跟面粉打交道。
发面、揉面、调馅、包褶子、上锅煎。
每一步,我都像当初学习操作车床一样,反复练习,精确计算。
面要发到什么程度,手感才最对。
馅料里,肉、葱、姜的比例是多少,味道才最好。
火候要多大,时间要多长,底才能煎得金黄酥脆,又不焦。
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新的茧子。
旧的,是握扳手留下的。
新的,是揉面团烫的。
一个月后,在那个夜市的拐角,多了一个小小的摊子。
一块木板,一口平底锅,一辆三轮车。
这就是我的新「车间」。
第一天出摊,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习惯了机器的轰鸣,却不习惯大声吆喝。
妻子看出了我的窘迫,她清了清嗓子,用她那有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脆生生地喊出了第一声。
「生煎包,刚出锅的生煎包,皮薄馅大,底子脆!」
她的脸有些红,但眼神很亮。
陆陆续续地,有人过来买。
一块钱,四个。
当第一张带着体温的钞票递到我手里时,我的手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和领工资完全不同的感觉。
踏实。
滚烫。
生意比想象中要好。
我的生煎包,用料足,味道好,很快就有了回头客。
每天凌晨四点,我和妻子就要起床。
和面,调馅。
天蒙蒙亮,我就蹬着三轮车去占位置。
妻子在家带女儿,等女儿睡了午觉,再过来帮我。
日子很苦,很累。
夏天,守着火炉,汗水像小溪一样往下淌。
冬天,顶着寒风,手脚冻得像冰棍。
但看着存钱罐里的钱,一点点多起来,心里是热的。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虽然辛苦,但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她叫陈丽,是厂长王海的老婆。
以前在厂里,她是众人巴结的对象,总是穿着时髦的衣服,烫着流行的卷发,下巴抬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和她的朋友们,说说笑笑地从我的摊子前路过。
其中一个人,指着我,对陈丽说:「哎,那不是你们厂的小张吗?怎么在这儿卖包子了?」
陈丽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像两把锥子,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鄙夷。
仿佛我不是在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而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哟,真是你啊。」
她踩着高跟鞋,走到我摊前,捏着鼻子,夸张地扇了扇风。
「多大的油烟味儿啊。」
她的朋友们都笑了起来。
我低着头,继续给锅里的生煎包浇水。
油锅发出「刺啦」一声响,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怎么不说话?不认识老领导家属了?」陈丽的声音尖锐而刻薄。
「在厂里当技术骨干多威风啊,怎么混到这份上了?」
「听说你那活儿,现在是许副厂长的外甥在干,人家干得可比你好多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最敏感的地方。
我抬起头,看着她。
「厂长夫人,要来几个?」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她从她那精致的皮包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
那张钱,很新,很挺。
她没有递给我,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轻飘飘地往我那装零钱的铁盒子里一扔。
动作充满了嫌弃,仿佛那铁盒子是什么垃圾桶。
然后,她指了指锅里即将出锅的生煎包。
「那一锅,我全要了。」
我看了看锅,那一锅,至少有四十个。
「十块钱,不够。」我说。
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不够?我赏你十块钱,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让我无处遁形。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在发烧,血液在往上涌。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
我不能发作。
我身后,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家。
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砸了自己的饭碗。
我从钱盒子里,拿出那张十块钱,递还给她。
「厂长夫人,我的包子,只卖给想吃它的人。您这钱,我收不起。」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而且,我的手虽然沾满了油烟,但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陈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说什么!」她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她眼中的「下岗工人」,敢这么跟她说话。
「我说,请您离开,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说完,踩着高跟鞋,恨恨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场了。
可我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那天晚上,收摊回家,我一句话也没说。
妻子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给我打来热水泡脚。
热水氤氲的雾气里,我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
就是这双手,曾经能打磨出最精密的零件。
现在,却只能在油烟和面粉里讨生活,还要忍受别人的羞辱。
值吗?
我问自己。
女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她最喜欢的一块水果糖,塞到我嘴里。
「爸爸,甜。」
糖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化开。
我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和妻子温柔的目光,心里的那点委屈和不甘,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值。
为了她们,一切都值。
从那天起,我心里憋了一股劲。
一股不服输的劲。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小摊贩。
我要做大,做强。
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我,一个下岗工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我开始研究我的生煎包。
我跑遍了城里所有卖生煎包的店,一家家地吃,一家家地看。
我发现,大部分的生煎包,都存在一个问题:要么底不够脆,要么皮太厚,要么馅料太油腻。
回到家,我就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试验。
我把我在厂里搞技术的那股钻研劲,全都用在了这小小的生fen煎包上。
为了让面皮更有韧性,我尝试了不同的面粉,不同的和面水温,不同的发酵时间。
为了让馅料鲜美多汁又不油腻,我调整了肥瘦肉的比例,加入了自己用十几种香料熬制的秘制酱油。
为了让底壳酥脆金黄,我甚至自己动手,改装了我的平底锅,让它受热更均匀。
那段时间,我和妻子,几乎每天都要试吃几十个包子。
吃到后来,闻到那味儿都想吐。
但我们都坚持了下来。
终于,我做出了我最满意的生煎包。
皮薄如纸,吹弹可破。
馅料饱满,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在嘴里爆开。
底壳金黄,像一层薄薄的锅巴,咬起来「咔嚓」作响。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匠心生煎」。
匠人匠心。
这是我作为一个老技术工,最后的坚守和骄傲。
新的生煎包一推出,立刻就火了。
我的小摊前,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伍。
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甚至有人从别的城区,专门开车过来买。
生意越来越好,我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找到了我在厂里最好的兄弟,老马。
他也被下岗了,一直在家待着,人消沉了不少。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用一块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一个生锈的零件。
那是他以前工作时,留下来的废品。
「老马,别磨了。」我说,「跟我干吧。」
他抬起头,眼睛里没什么神采。
「干什么?去你那儿和面?」
「对。」我把一个还热乎的生煎包递给他,「你尝尝。」
他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
眼睛,瞬间就亮了。
「你小子……」他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行,我跟你干。」
有了老马的加入,我如虎添翼。
我们租下了一个小门面,告别了风吹日晒的摊贩生活。
店名,就叫「匠心生煎」。
开业那天,鞭炮齐鸣。
我看着那块红色的招牌,心里感慨万千。
从一个三轮车的小摊,到一个像模像样的店铺,我用了一年。
店铺的生意,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和老马,两个人还是忙不过来。
我们又陆续招了几个下岗的工友。
他们都是实在人,干活肯卖力气。
大家聚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以前在厂里的日子,有说有笑,浑身都是干劲。
我们的店,也成了附近下岗工人的一个小小据点。
大家过来,不光是吃包子,也是来聊聊天,互相打打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用赚来的钱,给女儿报了最好的幼儿园,给妻子买了她一直舍不得买的金项链。
我们搬了家,从那个阴暗潮湿的筒子楼,搬进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小区。
我以为,我和红星机械厂,和那些人,再也不会有交集。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三年后的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店里。
是王海,前红星机械厂的厂长。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领导,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夹克。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走进来。
店里人很多,他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轮到他的时候,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要几个?」我先开了口,语气很平静。
「四个。」他低声说。
我麻利地给他装好,递给他。
他接过,付了钱,没有马上走,而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
一个包子,他能吃上好几分钟。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红星机械厂的日子,不好过了。
这几年,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城市。
很多老国企,因为体制僵化,技术落后,跟不上时代,都倒下了。
红星机械厂,也没能幸免。
我听工友们说,厂里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全靠银行贷款撑着。
王海,也因为经营不善,被免了职。
一个时代,就这么落幕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们都曾是那台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只不过,他比我大一些而已。
当机器停止运转的时候,所有的螺丝钉,都会被无情地抛弃。
又过了两年,我的「匠心生煎」,已经开遍了全城。
我成立了自己的餐饮公司,有了中央厨房,有了配送车队,有了专业的管理团队。
我不再需要每天守在炉子前,但我还是会每周都去店里,亲手煎上一锅。
我怕忘了。
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忘了那段在油烟和汗水里,咬着牙挺过来的日子。
有一天,我的秘书告诉我,有一家老牌机械厂要破产拍卖,问我有没有兴趣。
她说,那家厂子,地段不错,厂房也还结实,买下来,可以改建成我们新的中央厨房和食品加工厂。
她把资料递给我。
我看到封面上那几个字的时候,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红星机械厂。
时隔七年,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去了。
我一个人,开着车,回到了那个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厂门口的红色五角星,已经褪色,剥落。
看门的大爷,换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
我走进厂区。
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和随风飘散的落叶。
车间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我走到三车间的窗户前,踮起脚,往里看。
里面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那台我曾经擦拭了无数遍的德产车床,静静地立在角落里,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它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仿佛又听到了它熟悉的轰鸣声。
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我站了很久很久。
拍卖会那天,我去了。
会场里,人不多。
大部分都是想来捡便宜的。
红星机械厂,这个曾经的纳税大户,城市的骄傲,如今,像一件无人问津的旧货,被摆上了货架。
起拍价,很低。
低得让人心酸。
拍卖师举起锤子,开始报价。
零零星星的,有人举牌。
价格,缓慢地往上爬。
我一直没有动。
我在等。
等到价格攀升到一个微妙的节点,场面开始冷下来的时候。
我举起了我的牌子。
我报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我的价格。
一个远高于市场预估,但又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的价格。
全场一片寂静。
拍卖师的眼睛亮了,他用一种夸张的语调,重复着我的报价。
「一次。」
「两次。」
没有人再举牌。
「成交!」
锤子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像一个句号。
为我和红星机械厂的过去,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像一个冒号。
为我和它的未来,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
办完手续,我拿到了厂区所有建筑的钥匙。
一大串,沉甸甸的。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规划什么中央厨房,而是找到了当年厂里的那份下岗名单。
那张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在上面,找到了我的名字。
也找到了老马,和其他很多熟悉的名字。
我让我的助理,按照名单上的地址,一个个地去找。
我告诉他们,只要还愿意回来,还干得动,红星,就要他们。
消息传开,整个老厂区都沸腾了。
很多人,接到电话的时候,都不敢相信。
当我站在厂区的大礼堂,面对着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们都老了。
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但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一种失而复得的光。
「我回来,不是为了做什么救世主。」
我对着话筒,缓缓开口。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也告诉自己,我们这代人,这双手,不光能造出机器,也能做出包子。我们倒下过,但我们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来。」
「从今天起,这里,不再叫红星机械厂。它将是我们新的开始。」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经久不息。
厂区的改造,很快就开始了。
我没有把所有的车间都拆掉。
我保留了三车间。
保留了那台德产的老旧车床。
我让人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像新的一样。
有时候,我忙完了,会一个人去那里坐坐。
摸一摸那冰冷的钢铁,就像在触摸我逝去的青春。
新的食品加工厂,很快就建成了。
现代化的流水线,干净整洁的车间,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工人。
他们中,有很多,都是原来红星厂的老员工。
他们学习得很快,干活也很认真。
因为他们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报表。
我的助理敲门进来。
「老板,外面有两个人,想见您。」
「谁?」
「他们说,是您以前的……领导。」
我愣了一下。
我走到会客室。
看到了王海,和他的妻子,陈丽。
十年了。
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
王海的背,更驼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而陈丽,那个曾经那么光鲜亮丽的女人,如今,穿着朴素,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神里,也没有了当年的盛气凌人。
看到我,他们局促地站了起来。
「坐吧。」我说。
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王海先开了口。
「我们……是从报纸上,看到你收购了厂子的消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他一连说了两个「没想到」。
我笑了笑,没接话。
陈丽一直低着头,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
「小张……不,张总。」她开口了,声音很小,还带着一丝颤抖。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她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你。」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深深弯下的腰,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那道在我心里,存在了十年的坎,好像就这么,被抚平了。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伤害,确实发生过。
我只是说:「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当年的羞辱,是刺在我心头的一根针。
它疼过,但它也逼着我,长出了一身坚硬的铠甲。
如果没有她,或许,我还在那个夜市的拐角,守着我的小摊,做一个安于现状的小老板。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甚至应该「感谢」她。
「你们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王海搓着手,一脸的为难。
「我儿子……大学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听说你这里……」
我明白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决定我命运的人,如今,却在为了儿子的工作,向我低头。
世事,就是这么无常。
我想了想,说:「厂里正好缺一个车间统计员,让他来试试吧。不过,要从基层做起,能不能干好,看他自己。」
王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谢谢,谢谢你,张总!」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摇了摇头。
「不用谢我。我只是,给了他一个和我当年,一样的位置。」
他们走了。
我一个人,在会客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新厂区的汽笛,长鸣一声。
响亮,而有力。
我知道,一个属于我的时代,真正开始了。
但我也知道,我永远,都回不去那个穿着蓝色工服,手上沾满机油,却能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熬上一个通宵的,年轻的自己了。
那是我逝去的,也是我永远珍藏的,匠心。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