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年我高考落榜 想去复读,哥嫂们集体沉默,残疾的弟弟说:我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9-11 17:25 1

摘要:我妈把秋天晒得发硬的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声音像窗台上那只裂了口子的搪瓷缸子,木木的,脆脆的。

“你别复读了吧,家里扛不住了。”

我妈把秋天晒得发硬的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声音像窗台上那只裂了口子的搪瓷缸子,木木的,脆脆的。

我抬头看一圈,兄弟姐妹都在,屋里炕沿上坐一排,像村口等班车的人,谁都低着头,谁都不先开口。

“我供你。”我右边忽然响起一句。

那是我弟,瘸着一条腿的老四。

他把那条拐杖往地上一杵,眼睛亮得像挂在门楣上的玻璃喜字。

这句话像一枚石子,掉进了我们家的冷井里,一圈一圈的水纹扩开,又悄悄沉下去。

我心里却像被烫了一下。

我那年十八岁,夏天过后就仿佛一天比一天老一岁。

高考成绩出来,差了几分,落榜。

整个屯子都知道了,没什么可遮掩的,做饭烧火的人都爱抬眼看你一眼,像看灶台上的锅是不是还剩一碗糊。

那年是八六年,村里第一台彩电才刚搬进供销社,大家晚上都去蹭电视,站着看新闻联播,等到《射雕英雄传》才把嗓子赶紧清了清,嘘声一片。

我站在人堆里,看着黄蓉一笑,心里的水泥就塌了一角。

我不服,我想复读。

那时候复读的意思,不只是多读一年书,更像把家里薄薄的一层面皮再擀一遍,擀到透光,擀到破。

我爸坐在炕角,抿着旱烟杆,没说话。

我妈的围裙上有两个补丁,都是我嫂子缝的,缝得齐齐整整,却挡不住一股旧味。

我二哥坐在门口的小凳上,脚后跟敲地,嗒嗒的,很快停住。

我大哥从来不爱说气话,偏偏那天吐出一句:“复读得钱,今年秋收卖了粮还不够买化肥。”

屋里就这么沉着。

只有我的心,在胸口里撞来撞去,像一只小猫急了,扒挠着,挠得周身发麻。

“我供你。”老四又说了一遍,像怕别人没听清,声音更稳了。

我下意识去看他。

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露出那条瘦到像玉米秆子的腿,另一条,短一些,膝盖以下有一道旧伤斜斜的疤,踩在自做的木托上,一站一坐都有点别扭。

那疤是一次夏天留下的。

那年我们兄弟几个去河套里捞鱼,老四跟着,拎着个铁罐头盒子,学我把蚯蚓挂在钩上,手指头抖得跟秧苗。

回来的路上,拖拉机主路上飘土,支路上有人快骑,堆垛绕得弯,吓马。

他被一辆飞快的自行车刮倒,车主没看清,就跑了。

磕在石头砬子上,伤到了骨头。

那时候,乡卫生院连止疼片都不一定够用,把两块板子一绑,嘱咐少动,伤就这么留住了。

我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疼得像咬到一个没煮烂的豆子,嘎牙又硌口。

“你供我啥?”我沙着嗓子问了一句。

他眼皮一抬:“我缝鞋。”

他伸过手来给我看。

他的指尖都厚了,硬茧一层一层,像老树的年轮。

我看着那些茧,想笑,笑不出来。

我妈轻声说:“就一条娃,咋供?”

我爸终于把烟杆吐出一口白气,道:“家里这几年,能省的都省了。”

大哥没吭声,嫂子们更不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头。

屋外有风吹进来,卷一股土腥味,混着煤烟,胳膊上的汗毛都起来了。

我忽然觉得那一刻,把我全家人都装进一只破旧的搪瓷盆里摇晃,斑驳的呢,底下露出黑铁。

“哥。”老四忽然叫我一声。

他把床头那只饭盒拿起来,打开。

里面没菜,只有三样东西。

一叠被油纸包着的旧票子,一只烧掉漆的铁皮铅笔盒,还有一块暗红色的木头,抛光得发亮,像是从什么老家具上拆下来的。

“钱,是我这两年缝鞋攒的。”他推过来,“不多。”

我看着那一叠钱,五块十块的,有两张一角的票子都攒得像宝贝,叠得齐齐整整,边角都被他抹得有些发黑。

铁皮铅笔盒里装着的是几根缝包的粗针,还有一枚铜扣子,背面刻了一个小小的“福”。

那块木头,我认得。

我小时候,我们家的柜子被老鼠咬了角,被我爸锯掉一截,留在炕洞边给我当玩具,光滑的那块就是这块。

老四一直留着。

“这是我的本钱。”他笑,又抿起来,嘴角不听话地抖了一下,“我供你。”

我被这句“我供你”砸得脑袋嗡的一下,又像被谁拎着领子往外头扯。

空气一下子冷了半分。

“别胡闹。”大哥终于开口,声音粗,“你这腿,跑东跑西就够呛。”

“坐着缝。”老四顶嘴,难得的顶,“手还能动。”

“缝鞋有啥赚头。”二哥叹气,像是对我,更多是对自己,“复读一年,书费、学费、住宿……你算算。”

屋里又静。

我觉得嗓子眼里有一块石头,一吞一咽都硌着。

“我供他。”老四第三遍说,嗓子也哑了。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城里读书的同学曾经说的一句话:“风大,话就大。”

我心里苦笑,那风真不小,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我妈把手在围裙上又蹭了蹭,像在那上面找个主意。

她抬眼看我,眼里有水,没掉出来。

“你们都出去了。”我爸忽然说。

他把烟锅往炕沿一磕,叮的一声,突兀。

我们都站起来,脚步乱,像有人在屋里撒了一把豆子。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老四一眼,他也看我,不笑了。

他手里攥着那块红木头,指头白了一圈。

屋外的土路干得像饼,裂了许多细纹,风一吹,皱纹里冒土,像老人的脸。

我从门口一直站到院子里那口破水缸旁边,缸上一圈碱花,白突突的。

天边像有人烧了纸,红得发乌。

那几年,粮食收成看天,人的心也看天。

谁都说城里好,唐山都重建起来了,南边都敢下海了,电视里经常冒出新词,叫“个体户”。

我们村口也摆了两张桌子,卖油条豆腐脑,早上嗞啦嗞啦响,吃一口油香,喝一口咸鲜,牙缝里卡下来的都值得回味一天。

可那不属于我家。

我家属于粮食属于砖瓦属于牛粪和玉米棒子。

我家属于老四那条腿和那只铁皮铅笔盒。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炕头那盏“飞马牌”煤油灯烧得发黑,灯芯调高了冒烟,调低了看不清字。

我手边放着一本《函数与方程》,封皮已经软得像湿布。

我妈从隔壁屋轻轻进来,坐在炕沿上,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

半夜的时候,院子里忽然猫叫,拖着长长的一声,像哭,又像笑。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妈也笑了一下。

这笑里头,有点苦,像喝到了一碗过期的酸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爸就叫我。

“去供销社买书。”他说。

我愣了一下,眼睛里像有人撒了一把米,眨了眨还剩几粒。

“你复读,”我爸说,“我们供。”

他没说“我供你”,也没说“老四供你”,他说“我们供”。

那一刻,屋里有一种清清的气,像开了窗子,不冷,但能醒人。

我点头,又摇头。

“爸……”我说了一句,就再说不下去。

老四在门口探头,眼睛亮堂堂的。

他把那个铁皮铅笔盒朝我扬了扬,像在说,别怕。

我揣起书,穿了件旧棉袄,绳子一系,出门。

供销社早上人多,买盐的,换煤油的,收蛋的,卖鸡毛掸子的,挤挤挨挨。

书不能直接买,是去镇上的书店订。

我去供销社的意思,是先去找于叔借自行车。

于叔是供销社管仓库的,家里一辆“永久”,擦得亮亮的。

他见着我,眉毛一挑:“又要书?”

我点头。

“落榜了?”他问得直。

“嗯。”我不避。

“复读?”他又问。

“嗯。”我抬头。

他盯了我两秒,看见我眼睛里啥都不装,像田里的水沟被秋风吹净了,只剩清底。

“行。”他把车推出来,拍拍车座,“拿去,别摔。”

我骑上车,脚一蹬,哗啦一声,链条上的油光都亮出一条缎子。

镇上的书店开在电影院旁边,三间门,黑木门框,镶着玻璃,小格子上贴着印“请随手关门”的纸。

我一脚跨进去,一股纸墨香扑鼻,像小时候掰开新练习本的味道。

我订了三本资料,一本练习册,算下来六块八。

我摸摸兜儿,只有一块七。

我脸上发烧,心里却像稳在水上。

“先记账。”书店的刘姐把头发往耳后一别,干脆利落,在一本厚账本上写下我名字。

“月底交。”她说,“你妈上次买布的账,还没结呢。”

“嗯。”我点头,心里又热了一把。

出了门,太阳出来了,街上白白亮亮的,鹅卵石反光刺眼。

我骑车往回拐,路过电影院门口,墙上贴着一张新海报,《芙蓉镇》。

女主角笑里带泪,我站住看了一会儿,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回到家,老四已经把他的小板凳摆在门口了。

他手里拿着一只鞋掌,用锥子在上面扎孔,锥子一抬一落,木头就“吱呀”一声,像一个人在跟你讲细话。

我靠着门框看他,他抬头,咧嘴笑。

“哥,你等着。”他说,“我这两天有两双活,做出来,能拿十块钱。”

“十块钱不多。”我故意逗他。

“不多也不嫌少。”他眨眨眼,“一口一口吃,肚子也能撑圆。”

我笑。

那一笑,像把心里一块硬石头掰开了,一半交给他,一半留给自己。

那一年,我复读的路,是从老四的“我供你”开始的。

日子紧得像小脚鞋,往里挤都疼。

我拿着那几本资料,坐进了镇上的复读班。

那是镇中学借出来的几间偏房,冬天里风从窗缝里钻,黑板是陈年的,粉笔一写,粉就四处飞。

老师大多是从县里高中的老教师请来的,车马费我们凑,伙食费自己搭。

我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户人家里,三间房,中间堂屋,两头靠屋,靠屋里摆着两张木板床。

我和另一个复读生挤一张床,夜里滚来滚去,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想醒着。

房东是个退了伍的解放军,姓白,腰里总是扎着一根麻绳,轴着嗓子喊他媳妇“哎——”。

他媳妇手脚飞快,一锅稀饭一锅菜,就把一屋子学生的胃填住了。

一碗米饭三分钱,菜一毛,咸菜不要钱。

我一边吃,一边算账,嘴里咀嚼,脑子里盘算,一碗饭和两筷子菜能兑换成几页做完的试卷。

我每周回家一次,背着一袋子脏衣服,换一袋子干粮。

穿村过巷,路边有一棵槐树,树下埋着我们小时候捡的一个铁圈,仍旧在那里,我路过,脚尖忍不住踢一踢,铁圈“当啷”一声,滚出一段,像跟人打招呼。

他和我的童年一起滚走。

我回家,总能看见老四坐在屋檐下。

他盆子放在脚边,一手拿鞋掌,一手拿锥,膝盖上铺了块旧布,挡泥。

我妈在一旁择菜,菜叶子里有泥,抖一抖,泥就落在脚面。

我爸爱往地里跑,打麦收了,打玉米,玉米收了,挑粪,把一年四季往一个圆里打,打累了抽烟,烟锅里烫出一股焦香。

大哥和二哥都外出做活,镇上的小工地,县里的砖厂,一个月回家一次,有时候顺手带点面粉,有时候带一条肥皂。

嫂子们在家里拉扯孩子,围裙上永远有水渍和米粒粘。

我每回看见这些,心里就像被温水泡过,又像被人用细针扎过。

爱和疼是一个味道,酸里有甜,甜里有涩。

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容易,老四的那句“我供你”,像一盏小灯,黄黄的,挂在我们家的门口,晚上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

我记得有一次是冬天,风呼啦啦刮,雪夹着沙往脸上拍,像砂纸。

我捂着耳朵往家跑,跑到家门口,推门,屋里冒出热气,裹着大白菜炖粉条的味道,香得像有人给你背上搭了一件毛衣。

我刚坐下,老四就把一只圆鼓鼓的布包放我膝盖上。

我一摸,硬东西。

打开,是一块小小的玻璃镜子,背面贴着红花纸,边角磨得圆圆的。

“你复读,得照照,别总蓬头垢面的。”他说,笑起来,腮帮子一揪一揪。

我心里像被人轻轻推了一下,推在一处柔软的地方。

我握着镜子,看见里面一个瘦人,眼窝有点深,嘴唇干裂,眼睛却亮。

镜子旁边放着一枚铜扣子,我拿起来看,背面刻着那个小小的“福”。

铜扣子在掌心里温乎乎的,像一只热过头的鸡蛋。

“扣子你拿着,别弄丢。”老四说,“考试的时候揣兜里,讨个吉利。”

“你也讲究这个?”我笑他。

“这叫心气儿。”他认真,“人不能只靠脑袋,也得靠口气。”

“啥口气?”

“我供你。”他又笑,一抬下巴,拐杖在旁边“咚”一声。

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塌了一块,又立起一块。

那年复读,日子很像绣鞋底,一针一线,扎下去,翻过来,再扎回去,针尖扎到指尖,疼一下,出一滴小血,弯腰拿唾沫一抹,继续。

每天早上六点,我从房东家往学校走,路边霜露白,草梢子上挂着小小的白珠,太阳一出来就没了。

我会把手放进棉袄兜里,握一握那枚铜扣子。

它在我手心滚,像一颗小行星,围着我那颗想往城里转的心转。

课间,我去水房接水,水龙头拉一下,先是“呲——”一声冷风,接下来才有水,“咚咚”落在旧铁桶里,溅起星星点点,打湿鞋尖。

黑板上写满了一行一行的公式,老师的背影在粉尘里模糊起来,像一个人在雪天里一路走,一路被雪落身上,落成一个白人。

我写题,错了就擦,擦得草纸上一个窟窿一个洞。

我想起村里人看我时的眼神,不是坏,是无奈。

“那谁家老三还要复读呢。”

“是啊,他家老四瘸着,还要供他。”

“唉,谁家不想出个大学生?”

“话是这么说,钱呢?”

这些碎碎的议论像冬天的梅花点在我的后背上,凉,但是不至于寒。

我在心里给每一句话都盖一个图章,红的,上面写“记下”。

每一次考试,我都会把那枚铜扣子放在桌角,老师看见了,笑话我:“你还迷信?”

我笑:“这不叫迷信,这叫给自己找个伴。”

老师也笑了,笑里有点酸。

到年根底下,镇上的大集热闹,卖春联的摊子前围满人,红纸晃眼。

我路过,忍不住停。

“来两副,学生考学的。”摊主看我,一眼就看出来,“考啥都中!”

我笑笑,挑了一副“不负春光不负志,且将书卷趁年华”。

回到家,把春联交给老四。

老四把桌子一清,拿出一碗糨糊,糨糊是他煮的,白面兑水,锅里搅,咕嘟咕嘟,像小火慢炖粥。

他把糨糊往春联背上抹,抹得薄薄的,我在旁边牵着纸角。

“你写字好。”我夸他。

“我写不好。”他固执,“这字要写到心上去,粘得牢。”

我们俩站在门口,呼出的白气直往天上飘。

春联贴上了,红光光,像给屋子穿了一件新衣裳。

我退一步,看见门楣上的玻璃喜字也被擦得清清亮。

“金句一条。”老四忽然冒一句,“人要做事,先要做人,做人不硬梆梆,也不能软塌塌。”

我哈哈笑。

“你从哪儿学的?”我问他。

“广播里。”他神气,“‘半截子电台’。”

我知道他说的是村里那台老广播喇叭,夏天烤得发烫,冬天冻得发亮,一开就是“乡亲们,注意啦——”。

春天来了,路上的冰化了。

我的心里也像化开了一条融水,清亮亮的。

复读班里有个女同学,爱穿灰色毛衣,袖口总是卷得仔细,留着一条薄薄的白边,她擦黑板的时候,总是踮一下脚,脚跟露出来一小截白袜子。

我看她的眼神比看公式时柔和不少。

她在操场上跟我说过一句:“加油。”

只有两个字,却在我心里住了一冬天。

我没敢说我能不能加油,我只把那两个字也刻在了那枚铜扣子背面,刻得歪歪扭扭。

铜扣子背面应有“福”,现在“福”旁边多了一个“加”,又多了一个“油”。

“福加油”,我笑自己,这叫啥话。

“爱要来,要人挑,运要来,要自己扛。”

这是老四说的。

他说话的时候不看我,看远处的地头,像在那里看见了什么,有风,有黄土,有一只鸟。

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天已经暗透。

屋里点着煤油灯,桌上摆着三碟菜,一碗汤。

大哥也回来了,坐在桌边,手里端碗,一口气把汤吹凉了喝。

他放下碗,看我一眼,眼神硬硬的,又软了一点。

“这年头,钱是不经花。”他说,“可人也不能只盯着钱。”

我抬起头。

“你读。”他低低地说,像是在发誓,又像是在自我安慰,“读出来,算我们家有个出息。”

嫂子在旁边忍不住插嘴:“出息这个词,听着就值钱。”

她笑,我也笑。

那笑里有一种小小的自嘲。

我们都知道,读不读出来,是另一码事。

读出来,也未必一生就风平浪静。

但那一刻,我们用笑把一个沉重的担子扛了一下,从左肩换到右肩。

老四没说话,他拿起那块红木头,搓了搓,木头在他掌心里像活的。

“这个木头,”他忽然说,“你小时候咬过一个口子。”

我一愣,接过来一看,真有一处小缺,月牙形儿。

我记不得了。

他记得。

“东西在,记忆就在。”他慢慢说,“你走多远,回头看,这木头还在,就像家还在。”

我点头。

那天晚上,我把那块木头和铜扣子都放在枕头底下,睡了一觉特别踏实。

日子往前挪,像被人推着走。

复读的日子不长不短,一年不到,像一棵树从春抽芽到秋落叶,明明白白。

到了夏天,考试的日子到了。

我瞒着所有人把铜扣子揣在兜里,走进考场,心里像有一只小鼓,“咚咚咚”。

考试的题,不偏不倚。

我像拿着一把旧锄头,垄沟里走,走到哪儿,锄头翻到哪儿,不慌,也不急。

交卷的时候,我把那枚铜扣子在手心里掂了一下,忽然觉得它有点烫。

那是一种“要翻身”的烫。

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只冰棍,三分钱,半路上就化了,滴得满手甜。

我把手伸给老四看,他哈哈笑,拿手巾给我擦。

“你这手以后要拿笔的。”他说,“别拿锄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耳根发烧。

分数下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屋里堆满了人,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有人问,有人唏嘘,有人啧啧。

我手心全是汗,铜扣子在里面滑来滑去。

我站在门口,远远看见邮差骑车过来,车把上挂着黑布包。

他一下车,掏出一叠信,一眼就把一封黄信封分出来,递给我。

“录取通知书。”他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牙。

我手抖了一下。

老四站在我身边,拐杖“咚”地一下,像替我定心。

我撕开信封,纸声清脆,像冬天撕一张冰。

我一行一行看,字一个一个跳出来,跳成一句话:“被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

屋里先是静了一秒,像有什么东西落地之前的悬着。

然后,“哗”的一声,像有人往锅里倒了油。

我妈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手指头抖,像秋天的枫叶。

我爸握住我的肩膀,捏得我疼,我咧嘴笑,不敢叫。

大哥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屋去,出来的时候眼圈红了,却笑:“走,买肉去。”

二哥把桌子拍得“咣”一声,笑骂:“哎呀妈呀,祖坟冒青烟了!”

嫂子们笑出声,笑里有泪光。

老四把那块红木头捧在掌心,像捧着一只热腾腾的馒头。

“我供你。”他低声说,鼻子发酸。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说。

我只伸手,把他搂进怀里。

他的肩膀瘦,硬。

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记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们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面条,白面是从供销社赊来的。

屋里暖和,窗户上有水气,我用指头在玻璃上写了一个字,“家”。

玻璃上水珠滚下来,把那个“家”拖成一条尾巴,像一只在空中飞的燕子。

我没有把铜扣子放回枕头底下。

我把它挂在了脖子上,用红绳穿起来,贴着皮肤。

它温热,像一只会呼吸的小动物。

我走的时候,是秋天。

院子里的枣树结了小小的红枣,一颗一颗,像红豆。

我背着一个帆布包,新的,是大哥去县里买的,从布匹上裁下来的那种,边上有细细的线头。

包里装着衣服,书,还有那块红木头。

我把木头也带走了。

老四把我送到村口。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是走。

路边有人晒玉米棒子,棒穗红红的,太阳底下亮得晃眼。

远处有火车的声音,隆隆的,像一只老牛在慢慢走。

到了村口,老四停住。

他拿出那只铁皮铅笔盒递给我。

“带着。”他说。

我摇头。

“放在家吧。”我说,“等我回来。”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供你。”他第四次说这句话,不像以前那样,“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而是轻轻飘起来,像一只小小的风筝。

“我知道。”我答。

我把帆布袋往肩上一甩,转身。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如果我回头,我会把那些眼泪都看见。

火车站不远,镇上的,站台低低的,白墙上写着“某某站”三个字,字有些掉皮。

我挤在人堆里,背上的汗把衣服湿了一小片。

火车进站,铁皮烫人,我抓着扶手,脚下一滑,又稳住。

窗外的村子,树,田地,路,像被人用手一拨,刷地往后退。

我坐在硬座上,手伸进衣领,摸那枚铜扣子。

它贴着皮肤,滚烫,像在替我紧张,替我兴奋。

上省城的那段日子,像被人扔进了另一个锅里,汤不一样,火不一样,味也不一样。

学校门口有梧桐树,叶子大,落下来的时候像扇子,我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簌簌”,像鼓点。

宿舍八个人一屋,架子床,我睡上铺,床板硌得背疼。

同学来自各地,口音五花八门,我说话带土音,他们笑我“东北里带南瓜味”。

我笑,笑里不自卑。

我去图书馆,一排一排的书架像田里的玉米,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

我想起我们家的玉米地,想起老四在地头坐着抽烟,烟雾绕着他,像给他画了一圈圈的圈。

我在食堂排队,端着一个搪瓷饭盆,盆底印着“公用”。

饭菜味道一般,但我吃得有滋味。

我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摸清每一条小路,像摸清自己心里每一条小路。

我晚上写信,给家里写,给老四写。

那时候电话不普及,只有办公室里有一部,排队打,三分钟两毛钱。

我不打,我写信。

信纸是学校发的,蓝色横格,我写得端正,一笔一划,像给过去的自己也写。

“老四,”我写,“我到了省城,看见了梧桐树和小吃摊,梧桐树比我们村的椿树还高,小吃摊比我们集市还杂。”

“老四,”我写,“我们老师说,文字这东西,像种地,要耕,要积,要耐心,我想起你缝鞋。”

“老四,”我写,“你的铜扣子我一直挂着,洗澡也不摘,洗得发亮。”

“老四,”我写,“我想家。”

每封信末尾,我都写上一句:“等我放寒假,我回去,给你带一副新针和一只锥。”

我每收到一封回信,都像在冬天的被窝里摸到一块热铁。

老四回信不多,一两页,字不算好,但写得直。

他写:“家里都好,爸妈也好,大哥二哥也好,嫂子们也好,侄子学会走路了,摔了也不哭。”

他写:“我这腿,最近又疼了点,天凉。”

他写:“鞋活多,忙,手上扎了几个口子,没事。”

他写:“我供你。”

这四个字总是出现。

像一个人站在远处举一面旗,风一吹,旗子“啪啪”响。

我攒钱,给老四寄过一件蓝色的棉布上衣。

他回信说:“像干部穿的。”

我乐了一个晚上。

我上课,老师讲鲁迅,讲巴金,讲《人到中年》,讲《平凡的世界》,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我记笔记,边上写一句:“人要做事,先要做人。”

这句话是老四的,我给老师讲的那些名家后边,夹了我家的话。

大二的时候,学校组织去郊区支教一周。

我报名了。

到了一个小村小学,三间教室,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欢迎同学”。

孩子们坐在木凳上,脚都沾不到地。

我站在讲台上,忽然想起老四。

我跟孩子们讲“人要做事,先要做人”,孩子们瞪圆了眼,笑。

我也笑。

回校之后,我收到了家里的信。

信封薄,里面的纸也薄,但内容沉。

“爸病了。”

二哥写的。

他说得不多,说:“你不用慌,先别回来,考试要紧,家里有我们。”

那晚我在宿舍的上铺坐了很久,灯关了,楼下有女生的笑声,远处传来留声机唱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我摸着胸前的铜扣子,眼睛里热。

那一刻,我心里一根线被人拉了一下,拉得绷。

我想回去。

我给家里回信,写得郑重:“等这周考试一过,我立刻回去。”

但老四的回信先到了。

他写:“别回来,爸看见你回来会生气,他说你是读书人,读书要紧。”

他写:“我供你,你放心。”

我笑着哭了一晚上。

那晚,我梦见了家里的槐树,树下的铁圈,老四的拐杖,拐杖“咚咚”,像打在我心上。

寒假我回到家,屋里人比以往少了两分声响。

我爸躺在炕上,脸色黄,嘴角有干裂的皮。

他看见我,笑了,嘴角裂的皮也笑了。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

他的掌心还是热的,像烧过的土。

“读。”他说。

他没说别的。

我点头,眼泪掉下来,掉在他掌心里,他手指一合,像要把我的眼泪收起来,放在口袋里。

老四站在门口,看我,看爸,眼睛红,鼻尖也红。

那天晚上,我又把铜扣子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他手心里。

“你拿着。”我说。

“你带着。”他推回来。

“你拿着。”我再推,他再推回来。

我们俩推来推去,像两个孩子抢一块糖。

最后,还是我挂回了脖子上。

老四笑,说:“你带着它,出去,看见世界,回来,给我说。”

我点头。

“说到底,外头啥样,都不如家。”他补一句。

我心里“嗯”了一声,重重的。

大三的时候,学校分配实习单位。

我被分到市广播电台做半年的实习记者。

我第一篇稿子写的是一个修鞋的。

那是一个午后,太阳热,街上的柏油路软了,鞋底陷进去一点热气。

修鞋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脸黑,手黑,指头上的茧像一层层小塔。

他坐在马路边一棵槐树下,树影斑驳落在他身上,他背后有一辆旧三轮车,上面挂着活计。

我坐下来,问他:“一天能修几双?”

他笑笑:“十来双。”

“累吗?”

“不累。”他摇头,“坐着。”

我笑,说:“我家有个修鞋的。”

他说:“那你懂。”

我写完稿,给它起名《一根锥子,一生活路》。

稿子播出去,有人打电话到电台,说:“听哭了。”

我也在播音室里抹眼泪,想起老四。

实习结束,我在市里找了一份工作。

那年,分配制度还在,单位要人,学校分人,也开始有单位自招的苗头。

我挤在公交车上,手举着扶杆,看着窗外过一站站的人,心里像被风一吹,轻飘飘。

我拿着第一份工资的那天,手抖了。

工资不多,可它像一个标志,告诉我:你能从另一条路走回家了。

我去市百货大楼,给老四买了那套针线,还有一把新的锥子,锥子不大,木柄上漆,摸起来滑。

我又给他买了一盏小台灯,塑料的,蓝色,灯头可以折。

我想,他在屋檐下缝鞋,到了晚上,光不够。

灯亮一点,他的眼睛就不那么累。

我把东西打包,周末坐车回家。

车上拥挤,有鸡,有鸭,咯咯哒,呱呱叫。

我抱着包坐在过道,身边一个老太太嘟囔:“城里人也坐这车?”

我笑:“我是村里人。”

到了村口,我远远看见老四。

他站在槐树下,拐杖斜着,像一根大写的“L”。

我冲他摆手,他也摆。

我们俩笑,笑得像两只刚捉到虫子的燕子。

回到家,我把那套针线和锥子递给他。

他一看,愣了两秒,忽然把锥子贴在脸上蹭,像小时候我贴新书本。

“哎呀呀,真好。”他嘴里连着冒这三个字,像一串糖葫芦。

他把灯也掰了掰,试试亮度,灯一亮,屋里白了半截。

“这回夜里缝鞋也不伤眼了。”他说。

我看着他的小心心样,心里像灌了蜜。

那盏蓝色的小台灯,从那以后就站在老四的桌上,像一朵小蓝花。

它的灯光照着他,也照着我们家的晚饭,也照着我回家的路。

我在市里上班,工作忙,回家的次数少了些。

老四的信也少了些。

我们都在绕着生活这口大锅转,锅里咕嘟咕嘟冒泡,谁都离不开。

我偶尔做稿子会引用一句话:“生活就是你低下头弯腰的那一刻突然看见的一粒米。”

这句话不是哪个大作家说的,是我妈说的。

她每次把米倒进锅的时候,总会用手指掐一掐,看看数量够不够,嘴里念叨:“人活一辈子,得掂量着过。”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雪厚,菜看不见了,屋檐下垂着冰棱,阳光一照,亮得扎眼。

我正要去单位,接到二哥的电话。

“回来一趟。”他只说了四个字。

我一瞬间知道要发生什么。

我踏着雪,往家的方向走。

雪咯吱咯吱响,像脚下踩着棉花,软,却沉。

到了家,我看见门口的春联还在,字已经褪了。

屋里很静。

我妈坐在炕沿上,手怕冷,握着一个铜暖手炉。

暖手炉里烧着木炭,红红的,像一颗心。

我爸不在了。

他走得安静。

我们把他的后事办了,亲戚来来往往,屋里一阵阵地热,一阵阵地凉。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盏蓝色的小台灯,从窗户里透出的光。

我想起老四说:“东西在,记忆就在。”

我知道,我们家的一些东西,从此永远变了。

我没有哭太多。

我把那枚铜扣子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了我爸的枕头边。

我又拿起来,犹豫,最后还是把它带回了胸前。

我对老四说:“等我以后,把它给你的孩子挂上。”

老四笑一下,笑得苦:“我先要有孩子。”

我们都沉默一下。

他偏过头看窗外,“这雪大的,来年庄稼能好。”

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像看得很远很远。

我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自己太容易落泪,太容易悲伤。

人活着,哪能只靠眼泪。

我擦擦脸,笑了一下:“那就等丰收。”

不久之后,我调回了省城,做了一份更忙的工作。

写稿,开会,采访,夜里加班,白天奔波。

我把老四的一句“我供你”贴在我的办公桌上,写成小条,夹在玻璃台板下面。

每当我想草率,想偷懒,想抱怨,我就看一眼。

那四个字像一根棍子,在我的背上轻轻点一下。

我总觉得,老四坐在屋檐下,拐杖在他身边,蓝色的灯光照着他的手,他在对我说:“我供你。”

这种供,不是钱,不是物,是一种看得见又看不见的气。

这个气在我软的时候托住我,在我硬的时候磨平我。

很多年以后,当我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学校,看着他背着书包,像一只小龟,我会忽然想起老四。

我会忽然在路边站一会儿,看着阳光照在孩子背上,照在校门口那两个字上:“学校”。

学校门口总有卖文具的小摊。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到一枚小小的铜扣子,笑了。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还有当年那一枚。

它已经磨得发亮,像一枚老硬币。

我把手放下。

我知道,外面卖的铜扣子再好,都不如我胸口这枚有力。

有一次,老四来省城看我。

他第一次坐火车,紧张得前一晚没睡。

他穿着他那件蓝布上衣,拿着一只旧帆布包,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车站。

他抬头,看见站前广场,眼睛眯起来,脸上全是光。

“我终于看见了。”他说。

我带他去吃面。

他看着菜单上的菜名,一脸认真,说:“贵。”

我笑,一边把菜单合上,一边说:“今天你别算账。”

我们吃了一碗牛肉面,面条筋道,汤浓,我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暖。

饭后我领他去我单位。

单位在一栋灰白色的楼里,楼道里贴着公告,墙上挂着照片。

他看得仔仔细细,像在看戏。

“你在这写字?”他问。

“嗯。”

“写字也能当饭吃?”他又问。

“能。”

“那我也写。”他说,认真得像个孩子。

我笑,拍拍他肩膀:“你写针脚。”

他也笑。

那天晚上,我把那枚铜扣子摘下来,放在桌上。

老四指着它,问:“还戴着?”

“戴着。”我说。

“那就好。”他叹气。

我知道他叹的不是这枚扣子,是这一路走来,我们家每个人在各自的路上叹过的气。

有时候,人叹气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走着走着就长长了。

老四住在我家三天。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到车站。

我们谁也没说“再见”,谁也没说“保重”。

我们只是看着彼此,眼睛里有话,有笑,有泪,有春风。

我知道,他回去还要坐在屋檐下,蓝色的台灯下,缝鞋。

我也知道,我要回到我的稿子前,敲字。

我们都知道,生活要继续,饭要吃,水要喝,锥子要磨,笔也要磨。

很多年后,我们家的老房子拆了,换成了新砖瓦房。

我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那个铁皮铅笔盒。

铅笔盒的漆几乎掉干净了,露出铁来,但它还在。

她用手指抚着,轻轻叹气。

“这东西跟了我们家好多年了。”她说。

我握着那块红木头,木头被我握得更亮了。

“东西在,记忆就在。”我重复老四的话。

我妈笑,说:“话在,人也在。”

那一年,老四的腿病发了。

天气变,骨头疼,疼得夜里睡不着。

我回家,给他拿药,带他去市里拍片子,医生说:“老伤。”

我们走出医院,阳光破云而出,照在大门口的大理石上,白晃晃。

他坐在台阶上,歇一歇。

我站在他旁边,心里像站在一口井边,往里看,看见水黑,心也有点发紧。

“疼吗?”我问。

“疼。”他坦白,“像有人拿钉子在里头捅。”

“咋办?”我问。

“忍着。”他笑,“人有时候就得忍。”

他把手伸出来,摸摸我的胸口:“铜扣子还在?”

“在。”

他点头。

“这就不怕。”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蓝色的小台灯还在。

它的灯头有点发黄,灯管里有小黑点,但一按,它还是亮。

老四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又把灯关了。

“你写吧。”他说,“我看着。”

我拿起笔,写了一段话。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枚小小的铜扣子,它不一定是扣子,也可以是一块木头,一把锥子,一盏灯,一句老话,它们把我们的日子扣得紧紧的,不松不散。”

我写完,把笔放下,抬头。

老四看着我,眼里有光。

“这话好。”他慢慢说,“像吃了一碗面,熬过半宿,胃里暖。”

我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孩子渐渐长大,开始写自己的作业。

有一次,他摔倒了,膝盖磕破,嚎啕大哭。

我去扶他,心疼得不行。

老四在旁边,拄着拐杖,笑着说:“不疼不长个儿。”

孩子止住哭,瞪着眼看他。

“你也摔过?”孩子问。

“我摔的多了。”他笑,摸摸那条旧疤,“摔坏了,就变成我现在的样子。”

孩子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像在把这句话塞进脑子里。

后来,有一天,孩子写作文,题目是“我的英雄”。

他写了“叔公”。

他写:“叔公有一条不太好的腿,但他走得比谁都稳。”

他写:“叔公的手上有很厚的茧,但他摸我的头的时候,比羽毛还轻。”

我看着这作文,眼睛又湿了。

我拿出那枚铜扣子给孩子看。

“这是叔公给我的。”我说,“它陪我走过了好多年。”

孩子伸手摸,摸完看着我,认真:“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有一枚自己的。”

“好。”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要有一枚铜扣子,但每个人都要有一个东西,提醒你:你为啥出发。”

我看着窗外,太阳从云里出来,光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那盏蓝色的小台灯还在桌角,灯头换了两茬灯泡,塑料也有一点旧,但它的形状没变。

红木头被我放在书架上,铜扣子挂在我胸前。

我忽然明白,所谓“供”,不是一笔钱,一顿饭,是一辈子的靠。

有人用拐杖敲地说“我供你”,有人用眼神说“我供你”,有人用沉默说“我供你”。

我们一生,总要把这句话从别人那儿接过来,在某一天,又递给另一个人。

这是怎么说呢。

这就是“传带”。

“带一代,传一代。”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奶奶常说的。

她识字不多,却看得透透的。

我重又拿起笔,写了这样一句话,夹进稿子里:“在人群里,最亮的不是天边的霓虹,不是商场的灯箱,是那一盏放在屋檐下的蓝色小台灯。”

又一年秋天,学校请我回去做一个小讲座。

我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其中之一。

我讲了很多话,最后说了一句:“希望你们有一枚属于你们的‘铜扣子’。”

讲完,我下台。

走到门口,阳光像一条温柔的河,流过走廊的地砖。

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听见了一阵遥远的声音。

“我供你。”

我睁眼。

那声音已经走远了。

它走远的同时,又贴得很近。

它在我的胸口,在我的笔下,在我心里。

我没有回头。

我往前走了一步。

鞋底踏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像一枚小小的铜扣子,扣上了。

来源:山谷藏野花的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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