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这一辈子,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还难受。尤其是在四面高墙里,白天黑夜就那么长,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年轻时那些对不住人的事。
人这一辈子,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还难受。尤其是在四面高墙里,白天黑夜就那么长,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年轻时那些对不住人的事。
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张脸,有时候,只是一首歌,一个名字,就能把那个尘封多年的匣子撬开一条缝。里面的五味杂陈,够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品上一辈子了。
01
二零一二年的闽南,夏天来得又早又凶。太阳像个大火球,把监狱操场的水泥地烤得能烫熟鸡蛋。穿着蓝白条纹囚服的犯人们,一个个蔫头耷脑,像霜打的茄子,在放风的哨声里慢吞吞地挪动。墙角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念想,此刻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一个怀旧金曲节目。
赖昌星找了个阴凉的墙根蹲下,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他快六十岁了,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是那种被岁月和风霜反复冲刷后的平静,再也找不到当年叱咤风云的“星哥”的半点影子。他就像一块被扔在路边的石头,不起眼,也没人多看一眼。
同囚室的马晓军凑了过来,他才二十出头,因为在网上搞电信诈骗进来的,脑子活,嘴也甜。他对眼前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充满了小市民式的好奇。监狱里的人,都敬着赖昌星,却也怕他,没人敢问那些旧事。
就在这时,电视机里传来一阵熟悉又悠扬的前奏,一个女声清澈地唱起来:“望月亮的时候,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时候,月亮在心里……”是董文华的《望月》。
整个操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许多人都停下了脚步,或站或蹲,朝着那个小小的屏幕望过去。歌声里有故乡,有亲人,有回不去的过往。
赖昌星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马晓军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看到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拳头。年轻人的好奇心,终究压过了对这个老头子的敬畏。
“星哥,”马晓军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一样凑到他耳边,“外面……外面那些报纸杂志都说,当年董文华大歌星,是……是你的女人。后来你出事,她才被封杀的。这事儿,是真的不?”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死水一般的深潭。赖昌星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盯着马晓军那张年轻又充满探寻欲的脸,看了很久。操场上的歌声还在继续,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每个囚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半晌,赖昌星终于开口了,嗓子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
“这首歌,我第一次听她现场唱,是在我的‘红楼’里。”他顿了顿,转过头,望向电视机里那个穿着军装的身影,缓缓地说,“但故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02
故事要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说起。那是一个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的年代。在闽南那片热土上,赖昌星的“远华集团”,就是一个谁也绕不开的名字。那时候的他,还不到四十岁,人长得敦实,总是一脸笑呵呵的,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可整个闽南,没人敢小瞧这个小学都没毕业的男人。
他的钱,多得像海边的沙子,数不清。他的朋友,从市井小贩到各路名流,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人们不叫他赖总,都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星哥”。这一声“星哥”,在当时的厦门,比什么红头文件都管用。
为了招待朋友,也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赖昌星花了血本,盖了一栋七层小楼。这楼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红砖墙,没什么特别。可一走进去,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从地板到天花板,从桌椅到酒杯,没有一样不是从国外运回来的顶级货。这就是后来让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红楼”。
“红楼”不是谁都能进的。能成为赖昌星的座上宾,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赖昌星也好客,喜欢热闹,尤其喜欢结交文化界的名人。他觉得,商人身上有铜臭味,多跟有文化的人待在一起,能沾点文气。这其实是他内心深处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一种对知识和“干净”身份的向往。
他见过很多明星,男的女的,唱歌的演戏的,大腕小腕,数都数不过来。那些人到了他面前,多半都带着几分谄媚和讨好。赖昌星对他们客气,给足了钱,也给足了面子,但心里,其实是有点瞧不上的。他觉得,这些人跟他的那些生意伙伴没什么两样,都是冲着他的钱和势来的。
直到那一次,他见到了董文华。
那是在远华集团赞助的一场大型慈善晚会上。董文华是压轴嘉宾。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军装,没化妆,素面朝天,安安静静地等在后台。轮到她上场时,她没有多余的废话,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开始唱歌。
她的歌声,像山泉一样,清澈,干净,一下子就流进了人的心里。赖昌星坐在第一排,他听过无数的歌,靡靡之音,江湖小调,可没有一首歌像这样,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洗了一遍。他看着台上的董文华,她身上有一种气质,端庄,正直,不容侵犯。那种气质,是“红楼”里所有金碧辉煌都堆砌不出来的。
晚会结束后的宴席上,各路人马都围着赖昌星敬酒,说着奉承话。董文华和她的助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吃着饭,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赖昌星端着酒杯走了过去。
“董老师,今天辛苦您了。我敬您一杯。”赖昌星把自己的杯子放得很低。
董文华站了起来,举起面前的茶杯,不卑不亢地说:“赖先生客气了,为慈善出力是应该的。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您随意。”
说完,她抿了一口茶,就再没多余的话。
赖昌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心里对这个女歌唱家,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是“角儿”。
03
从那以后,赖昌星对董文华,就存了一份特殊的心思。这不是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种追星,一种对自己无法企及的那个“干净”世界的仰望和靠近。
他开始以远华集团的名义,用市场上最高的价钱,邀请董文华来厦门参加公司的年会、庆典,有时候甚至就是一场普通的内部联谊会。每一次,他都亲自出面接待,毕恭毕敬,全程称呼“董老师”。
他送的礼物,也跟送给别人不一样。他打听到董文华喜欢书法,就托人从北京弄来一套顶级的湖笔徽墨。知道她爱听古典音乐,就派人去香港搜罗绝版的黑胶唱片。茶叶,也总是送最好的武夷山大红袍。他从没送过珠宝、名牌包这些俗气的东西。他觉得,用那些东西去碰董文华,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董文华对他,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又疏离的距离。她拿该拿的演出费,唱该唱的歌,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参加“红楼”里那些乌烟瘴气的饭局和牌局。演出一结束,她立刻就带着助理回酒店。
赖昌星的这种“特殊对待”,在旁人眼里,渐渐就变了味。
在“红楼”那个名利场里,人们习惯了用权力和金钱来衡量一切。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对一个女歌星如此“上心”,除了那种关系,还能是什么?那些商界对手,那些想巴结赖昌星的人,还有那些八卦小报的记者,都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开始捕风捉影。
“听说了吗?董文华又来厦门了,赖老板亲自去机场接的。”
“可不是嘛,上次年会就给了七位数的出场费,就唱两首歌。”
“嗨,这哪是听歌的钱,这是‘过夜费’吧!”
流言蜚语,就像野草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疯狂地生长起来。很快,“董文华被赖昌星包养”的传闻,就从厦门传到了北京,从商界传到了文艺界。
赖昌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起初,他有些恼火,觉得这是对董老师的亵渎。可转念一想,他非但没有澄清,心里反而升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窃喜和虚荣。
他心里清楚,他和董文华之间,比蒸馏水还干净。他为什么不解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让外面的人觉得自己有那么大本事,能让天上的“仙女”为自己折腰,本身就是一种排面,比赚多少钱都更能证明他的成功。
他享受这种由误解带来的“尊荣”,享受别人提起董文华时,向他投来的那种既嫉妒又佩服的复杂眼神。他觉得,这绯闻,就像一件华丽的袍子,披在身上,让他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商人,也显得高贵了许多。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行苟且之事,给足了钱,保持了尊敬,就算是对得起董文华了。他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满足感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脏水,会给那个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女人,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04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天气异常闷热,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远华集团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商业航母,实际上早已千疮百孔。赖昌星靠走私起家,用金钱和关系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给他带来了泼天的富贵,也注定了他最终的结局。
当调查组秘密进驻闽南的消息传来时,赖昌星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慌。他开始疯狂地变卖家产,疏通关系,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自己全部的筹码,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红楼”里彻夜不熄的灯光,再也不是为了歌舞升平,而是充满了末日来临前的惶恐和密谋。赖昌星焦头烂额,每天都在见各种各样的人,打无数个电话。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事情了,他的人生,只剩下“活下去”这一个念头。
就在这个时候,舆论的屠刀,悄无声息地砍向了董文华。
随着调查的深入,远华案的内幕开始被媒体一点点揭开。为了博取眼球,吸引读者,一些媒体把赖昌星和董文华的“桃色绯闻”,当成了一枚重磅炸弹,添油加醋地抛了出来。
一时间,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报纸和杂志上。“一代歌后沦为走私大亨情妇”、“红楼绝唱,揭秘董文华与赖昌星的不伦之恋”、“赖昌星赠送董文华豪宅豪车内幕”……
这些文章写得有鼻子有眼,细节丰富,仿佛作者亲眼所见。他们把赖昌星对董文华的敬重,描绘成金屋藏娇的手段;把高额的演出费,说成是包养的价码;把两人正常的交往,扭曲成不堪入目的权色交易。
在那个信息相对闭塞,人们还普遍相信报纸上写的都是事实的年代,这样的报道,是致命的。
董文华的形象,一夜之间从受人尊敬的艺术家,变成了一个贪慕虚荣、攀附权贵的“污点艺人”。巨大的舆论压力,让她的单位也无法承受。她被停止了一切演出,所有录制好的节目被撤下,整个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开始接受内部调查。
昔日那些对她笑脸相迎的朋友、同事,纷纷与她划清界限,生怕被牵连。她从云端,重重地摔进了泥潭。
面对这一切,董文华自始至终,没有对外界做过任何一句辩解。她的沉默,在公众眼中,成了默认。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独自一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承受了什么。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赖昌星,当时已经像一只丧家之犬,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带着家人,通过非法途径,逃到了加拿大。
在异国他乡,他从报纸的角落里,看到了董文华销声匿迹的消息。
05
温哥华的冬天,阴冷潮湿,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赖昌星躲在一栋不起眼的公寓里,像一只惊弓之鸟,不敢见任何生人。他失去了往日的一切,财富、地位、朋友,都成了过眼云烟。
有一天,他在一家华人超市买东西,顺手拿起一份中文报纸。报纸的娱乐版上,有一篇很小的文章,标题是《那些年,我们追过的歌星今何在?》。文章盘点了一些淡出人们视线的歌手,其中就有董文华。
文章里写道,董文华因为卷入“远华案”,形象受损,已被军队内部处理,艺术生涯基本宣告结束。配图是一张她多年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眼神里充满了光芒。
赖昌星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那是一种迟来的愧疚。他想起她清澈的歌声,想起她不卑不亢的眼神,想起自己当年为了那点可怜的虚荣心,默许了那些肮脏的谣言。
他知道,是自己毁了她。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应该还站在最高的舞台上,接受万众的鲜花和掌声。
这股愧疚,在他的心里盘旋了一阵,但很快,就被对自身难保的巨大恐惧给淹没了。他当时面临着被引渡回国的风险,每天都活在噩梦里。他自己的命运都朝不保夕,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
他把那份报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他不知道,他这一扔,扔掉的,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可以说清楚真相,还人家一个清白的机会。而董文华的命运,就这样,被他连同那团废纸,一起丢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以为,他和她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错了,这仅仅是另一个开始。
06
时间回到二零一二年的监狱。
赖昌星讲完了他的发家史,讲完了他的逃亡和被捕。他的语调很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马晓军听得入了迷,仿佛在听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
“星哥,那……那你和董文华,到底……”马晓军还是不死心,把话题又绕了回来。
赖昌星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马晓军的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两把锥子,要扎进人的心里。
他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问我,她是不是我的女人。我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不是。一次也不是,一分钟也不是。”
马晓军愣住了。这个答案,和他想象的,和外面流传的所有版本,都完全不一样。
“那……那为什么外面都那么说?她也因为这个,十几年没出来唱歌。”
“为什么?”赖昌星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因为我。因为我当年的虚荣,因为我这个烂人,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笑的‘大哥’排面,把人家的清白,当成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块金牌。”
他坦白了自己当年的所有心思。他承认,他利用了和一个正直艺术家的正常交往,默许甚至享受了谣言的发酵。
“我那时候就是个农民,发了点财,就想让所有人都高看我一眼。我觉得,请得动董文华,再让外面的人都以为她跟我不一般,我就成了人上人了。”
“我以为,我只要给足了钱,待她足够尊敬,就两不相欠。我从来没想过,名声对她那样的人来说,比命还重要。我犯的法,有国家的法律来判我。可我欠她的债,谁来判?拿什么还?”
赖昌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他告诉马晓军,从被引渡回国,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最怕的,就是在电视里看到董文华。她的歌声,她的影像,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时时刻刻扎着他的良心。
他犯下的那些滔天大罪,自有法律来制裁,他认。但对董文华造成的这种伤害,却成了一种无法偿还、无法救赎的罪孽,像一个鬼魂,缠绕着他,成了伴随他余生的精神刑罚。
他以为,这份沉重的愧疚,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07
“故事还没完。”赖昌星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看着一脸错愕的马晓军,接着说,“我以为我对她的愧疚,就是全部的真相了。直到后来,我收到一个东西。”
他陷入了更深的回忆。那是他还在加拿大被拘押的时候,大概是入狱的第五年。当时他的处境很艰难,几乎与外界隔绝。有一天,他的律师在探视时,带来了一个通过特殊渠道转进来的匿名包裹。
包裹不大,里面没有信,只有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老旧笔记本。
“监狱里能收到外面的东西,非常不容易。我以为是哪个还念着我的老朋友送来的,想给我解解闷。”赖昌星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当年残存的惊骇。
“我当时没在意,随手就扔在了床头。过了好几天,实在无聊,才拿起来翻看。我翻开那个笔记本,看到第一页上写的几行字后,整个人当场就震惊了,后背全是冷汗!”
马晓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问:“写的……写的什么?”
赖昌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全部的勇气,才能说出那个秘密。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第一页上用很娟秀的字迹写着:‘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下面是一行小字:‘赖先生,这些事,董老师永远不会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笔记本不是董文华送来的。后来他才知道,是董文华一位已经去世的经纪人,在临终前,辗转托了无数人,才把这个本子送到他手上的。
笔记本里记录的,不是日记,也不是账本。翻开来,里面是一份名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非常简洁的文字,记录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以及一句被拒绝的话。
赖昌星从第一个名字看起,越看心越凉,越看手越抖。那上面记录的,全都是在九十年代,文艺界、商界甚至其他领域里,一些有头有脸的权势人物。他们都曾经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或明或暗地,对董文华提出过“潜规则”的要求。
而每一次,都被董文华用一种决绝而体面的方式,严词拒绝了。
“我不懂你们圈子里的规矩,我只知道,我是个军人。”这是她对一位著名导演说的话。
“谢谢您的‘好意’,这个角色我演不了,您另请高明吧。”这是她对一位手眼通天的制片人说的话。
本子里密密麻麻,记录了十几个人。这些人,被拒绝之后,都怀恨在心。
当赖昌星这个“暴发户”和董文华的名字开始联系在一起时,这些人敏锐地发现,一个绝佳的报复机会来了。
他们动用自己手中的媒体资源和人脉关系,在幕后推波助澜。他们是那些“桃色新闻”最初的炮制者和最卖力的传播者。他们把赖昌星塑造成一个霸占玉女的恶棍,把董文华描绘成一个贪图富贵的荡妇。
在远华案爆发,董文华被调查的时候,也正是这些人,通过各种渠道,“提供”了大量所谓的“证据”和“证人证言”,坐实了她的“罪名”。
赖昌星拿着那个笔记本,坐在冰冷的囚室里,一夜未眠。
他终于明白了。他只是那个被摆在台面上的、最显眼也最方便的靶子。他的虚荣和默许,是点燃炸药的引信。但真正把董文华推入深渊,让她万劫不复的,是那群躲在阴暗角落里,因私欲不得满足而疯狂报复的伪君子!
他以为自己是毁掉她的主犯,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手里最锋利、也最顺手的一把刀。
这份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更彻底的绝望。他的罪孽,不仅在于他用流言伤害了一个清白的女人,更在于,他愚蠢地成了那群真正恶魔的帮凶。
这份双重的罪恶感和无力感,像两座大山,彻底压垮了他。
08
赖昌星的故事,终于讲完了。囚室里,只剩下他和马晓军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马晓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听过的所有故事,加起来都没有今天这一个下午来得震撼。
几天后,监狱晚间看新闻的时候,电视里插播了一条文化新闻。
新闻里说,著名歌唱家董文华,在淡出公众视野多年后,于她的家乡,成立了一家儿童艺术公益学校,致力于免费培养那些有音乐天赋的农村孩子。
镜头里,年过半百的董文华,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衬衫,素面朝天,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她正在一个简陋的教室里,耐心地教一群孩子唱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神,还像当年一样,干净,纯粹。
新闻很短,一晃而过。
赖昌星怔怔地看着屏幕,直到画面切换。他没有激动,也没有老泪纵横,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有愧,有悔,有释然,也有一种天人永隔般的悲凉。
他默默地从墙根站起来,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回自己的床位。他掀开被子,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整个身体,像一只蜷缩起来的虾米。
真相是什么,对今天的董文华来说,或许早已不重要了。她用十几年的沉默,守护了自己的尊严,也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而对于赖昌星,这个他在铁窗内外守护了十几年的秘密,既是他迟来的忏悔,也成了他余生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他永远不会去打扰她,也永远不会当面寻求那句不可能得到的原谅。
有些债,注定要用一生的沉默来偿还。
高墙外的世界,早已将他们的故事,谱写成一个猎奇而固定的版本,在人们的茶余饭后,反复流传。而高墙之内,那个令人唏嘘不已的真相,将随着一个老人的最终沉默,一同被岁月,归于尘土。
来源:美丽姐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