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北广场见到老竹,不早于二O一二年。那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晚,十二月下的还是霏霏细雨。老竹就是在雨雾迷蒙中出现的。
在北广场见到老竹,不早于二O一二年。那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晚,十二月下的还是霏霏细雨。老竹就是在雨雾迷蒙中出现的。
游人已基本走光,英雄山投下巨大的阴影,预示着一场大雪的来临。老竹停留在广场的西北角,接近入口,从远处只能看见他在做着奇怪的动作。
阮阿庆演出完毕,收拾了胡琴,忙着赶车回家,走出广场西小剧场,路过广场入口,就被他吸引住了,不由得想到他手中正握着一根竹管,随口叫了声:“好!”
果然阮阿庆天赋异禀,一下子猜中了老竹的动作:他在空中写字,捏在指间的不是毛笔、钢笔,而只能是一根青黄的细竹管。
老竹本不叫“老竹”,阮阿庆叫他“老竹”,这名字就先在北广场的人群中传开了。
我们的小巷书法家老竹第一次走到北广场,从历下区柔佛巷步步行来,连城也没出,却用了长达九个月的时间。
三月里,老竹丧偶。
生于斯,长于斯,本巷既是系他的脐带,也是牵他的皮绳。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本巷几乎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在本巷上小学,在大明湖畔的本城十七中上初中,离家一里路,不用住校。十七中改为本城第一职业中专,他是首届学生。职专毕业后他进了地处本巷的国有帆布厂。不出意外,将在帆布厂耗尽整个青壮年岁月,直至退休。
才上初二,他就写得一手好字。即便在帆布厂上班期间就已名声大噪,他也没想过离开本巷,去开启另一种人生。
那年,历城县文化馆有意将他调入,被他一口回绝,因为想不出离开的理由。
之前,当时的王厂长专门带他去拜访省里一位著名的牛姓书法家。还在回厂路上,王厂长就忍不住对他说:“我看,牛老的水平远不如你。”
说不上受宠若惊,但的确审慎了。他在帆布厂的条件,强似老牛。王厂长做主,给他腾出整个房间做书法工作室,一张木案宽得像大湖。每每面对木案的浩渺,他都会陡生腾云驾雾之感。写出字来,好得出奇。同时,他已默默认定自己命中就是帆布厂人。
时间久了,真觉得浮在了云头,不光历城易在其下,历下、市中、槐荫、天桥四区都在其下,省城勉强平齐。而且,老天若遂人愿,他将娶到天下绝色。
三月故去的妻子,本非绝色,跟他过了整十五年,也便成了绝色,使他挤不出一颗老泪来配她。
事实就是,他的脸干干的。没人的时候,举起手,在空中比画。四月里,有人的时候,也会在空中比画。
终于被人看出来,他是在空中写字。
这可好,不费纸墨。
写的什么?街坊们看不出来。左不过点横竖撇,提按顿挫。
到了七月,骄阳似火。空气中飘来一股烟火味儿。
这老热的天儿,要着了。
偶去他家,看,平日里塞了一屋子的字纸,都被他烧作了灰。一恍惚,好像漫天都飞满了字,偏偏一个都不认得,让本巷的人都蒙了。
他这是要干啥呀?一地纸灰被冲进阴沟,一根根毛笔被撅折,剩墨也被倒尽了。从七月到八月,他每天都去汲来泉水,冲洗屋子。
八月没雨,九月里大雨一场一场地下。全城泉水暴涨。九月过去,天气消停了,他也消停了,又常常一个人望空而写。
到十二月,整个柔佛巷的天空,都像被他写满了。再写,天空就被他写黑了。看他走出本巷,人们就像暗暗松了口气。
本巷多少人没看出来他写的是什么,老琴师阮阿庆却一眼识出,他写的是这二十八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大雪没下,苍穹透蓝,除了老阳,好像其他什么都被风吹跑了。
从十二月起,广场上就多了一景,但有阮阿庆眼力的甚少。不时有人捺不住,对老竹发问:“怎么不写在地上?”不问老竹,也会问阮阿庆。
“空书!”老琴师灵机一动,竟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好?不如那些挥动大毛笔、大拖把,蘸着清泉水,在护城河公园石级上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字又大个又好认。”
老琴师不想多说了,更不想告诉人老竹用的什么笔、写的什么字。
从这一年起,喜看老竹空书的人不计其数。若论最爱看的,老琴师当仁不让。
老竹从没对人说起过自己在写什么。天长日久,老琴师就觉得他是专为自己而写,他来广场,也是专为自己而来。
其实,他来广场不到半年,本巷街坊就看出他气色好多了。说他命不济,是从他老婆死后才看出来的。老婆一死,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无儿无女,只剩一屋子字纸。出来一个人,进去一个人……眼看好端端一张白脸,却一日比一日蜡黄,让人揪心。况且又添了这怪病,自顾自在空中比画。
结果,那些字纸也被统统烧掉了,除了一间空屋,就真是一无所有。倒退多少年,哪个会想到他有今日?
当时,街坊们无不以为那位爱才的王厂长会招他为婿。王厂长是从区工业局下来的,终要回到局里。他若被招婿,接任王厂长不在话下。
帆布厂有个女职工,一趟趟地到他家里去,街坊们才晓得他跟这女职工处了对象。倒不让人觉得遗憾,因为这女职工出奇漂亮。谁见了谁都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天底下会有这样标致的人,还扎着那么黑的长辫子,又怎么走在了本城本巷?他擅写字,字好,人又不差,街坊们也极爱他的字,都觉得他与这女职工是天生一对。
本城本巷即将迎来史上最为美好的婚礼之际,忽见帆布厂改了招牌。不光帆布厂,本巷那些锅厂、毛巾厂、刺绣厂、合金厂、水壶厂,也一窝蜂似的发生了剧烈动荡。不过,街坊们让老竹放心,不论什么东家上台,都离不开字。王厂长没再露面。帆布厂的新招牌,也是老竹写的。那叫一个好!该粗的粗,该细的细,没得挑。
呀!老竹喝醉了。
夜里,喝醉的老竹,晃晃荡荡,沿泉城路由西向东而来,没找到本巷巷口,就停在了青龙桥。倚栏看桥下水,很美。
水是泉水。看着看着,老竹一个倒栽葱,栽了下去。没掉水里,掉岸边石头上了。他不哭不叫,睡了过去。第二天被发现时,两眼睁得大大的,河里的水像是从他眼里流出来的,源源不断,流了一夜。
从这一年起,老竹的腿就不好了,也很少出门。那个帆布厂,再没走进去过。帆布厂徒有虚名,竟然造起了口服液。自从老竹坏了腿,就没见过那个女职工的人影。帆布厂的新老板倒是来看望过一回,还特意带了两大盒自产的口服液。
过了很久,才有人在添源大街看到那位女职工猫腰钻进一辆小轿车里。她的大辫子散开了,都烫了卷卷,蓬松在肩上,像疯了。其实人家才不疯。那年代小轿车还很稀罕,非一般人坐得起。又过了很久,本巷街坊才得知,她嫁给了新帆布厂的老板。
平心而论,太漂亮的女人不适合做老婆,除非男人真有实力。街坊们都是这样劝慰老竹的。腿不好的老竹,虽有那么两下子,但不能说有实力。
任你怎么说,只要一提到女职工,老竹就当耳旁风。谁都看得出,他是真被伤着了。越是装作听不见,心里就会越难受。人们也便渐渐只夸他的字写得好。
写字用手不用腿,他每天伏案写。这么用功,不愁写不出大名。有了大名,不愁换不来钱。真有实力了,不愁娶不来天下绝色。
千言万语,老竹,字真好!
要知道,老竹写字不能不好。他家的屋角有一口小泉,可日沥半桶。他用泉水化墨。笔蘸泉水写字,天下能有几人?
闻他的字,有股清气呢。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老竹。他有大号、小号、绰号,还有别号,用来落款。比如接班人、哭之、笑之、野老、居士都用过。因为前有兴化郑克柔,人称“板桥先生”,他便自号“无桥水民”。不过,这些名号多数时候都不用。
阮阿庆叫他老竹,他喜欢。
不上班、一心写字的老竹,在街坊眼里,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等他终究脱去失恋的晦气,脸上不时有了笑模样,街坊们偏又忘了他还需要一个女人。爱写字,写的字又都好看,就够了。锅匠不能跟锅过一辈子,铁匠不能跟铁炉一个被窝,但他就能够。
谁让他是写字的。这就是道理。
他的街坊们一直以他为傲。多少年来,但凡家里用得着字,都求他来写。不敢说他名声传出了多远,至少在本巷的名气不算小。
看到开小卖部的老魏家来了客人,街坊们无不想到老竹。
“客人”是老魏主动说的,其实是内侄女,叫小梅。从面相上看,年龄尚小,老魏大可不必说得如此郑重。
为什么想到老竹?因为小梅也很美,与他般配:他名气大,但腿不好,几乎在家吃白饭;小梅虽美,但是乡下来的。
当年老魏是本城头一批下乡知青,回城却最晚,因捺不住青春冲动,早早在德州的生产队结了婚,并生下一双儿女。就为回城,一年耗去两年光阴,人就加倍老了。最终也没被安排好工作,于是赌气开了一家小卖部。
街坊们很好奇过去从没见过的这个“客人”,后来才得知,老魏的老婆虽出身乡下,却不喜欢乡下亲戚来城里探亲。
小梅勤快,姑妈家的事,比如生炉子、汲水、洗衣服、进货,恨不能全包揽下来。见人也热情,不笑不说话。两眼一弯,不由人不喜欢。而且,也会笑嘻嘻地主动走到老竹门上,说:“我来看看字。”敢情她早知老竹的字好,但张口就说来“看字”的,本巷还没有。
她一点也不避讳,姑妈、姑父也不怕闲话,街坊们倒放了心。不用谁来牵线搭桥,一桩好姻缘,姑娘自个儿就做成了。
结果,还是姑妈托人给提的。就一个条件,婚后能给她办个城市户口。其实什么条件也没有,姑娘嫁给城里人,户口不是太大难题。
老竹年纪不小了,几年来高不成低不就,婚姻问题成了老大难。好不容易才又遇上个好看的,可不能错过了。
他们结了婚。让街坊们嘀咕的是,小梅看上去幼相,却只比老竹小一岁。
才结婚一个月,在街道办热心帮助下,小梅就在本巷落了户。受小梅掇弄,老竹还专门写了一幅大字,送给街道办。
街坊们都为老竹庆幸,能娶到这么个又勤快又懂事理的女人,日子过不差。
变为城里人的小梅,更能干。姑妈对己有恩,帮姑妈干活儿理所应当,但她看好了高校门口的夜市,只要得空,就去摆摊卖衣服。用不了多久,她跟老竹的日子就能兴旺起来。若再生下一儿半女,就能很圆满。
老竹得了女人滋润,眼见快活了,不光在家里写字,也会帮小梅往门外推驮货的自行车。小卖部那里也会去,看有了活计,顺手就做了。不料好日子只过了小半年,老竹的面容就灰了。他不去小卖部,也不帮小梅往门外推车子了。
有一天,天色阴沉,姑妈顺着墙根去了老竹家。看她老鼠样躲躲闪闪的,准没好事。那女人去做什么,当时没人知道,但从那以后,本巷人就再也没见小梅。
过去很长时间,街坊们都不愿再提到这个名字。她以绝美的幼态欺骗了所有人,不过是为了把宝贵的省城户口弄到手,而她的姑妈的确是向老竹致过歉的,又有何用呢?老竹可不能轻易原谅他们一家,说不定是他们合伙设下的卑劣的计谋。
老竹丧魂失魄的样子让人心疼。他为所爱丢了一条腿,会不会再搭上一条命?
那一年,下大雪,他独自在院子的地上蹲了一夜。
起来后,他在雪地上留下两个字:小梅。
字很好。
唉,这个人,你就咬牙不离婚,她又能怎样!
最早从本巷搬走的,就是老魏一家,因为住不下去了。到了现在,本巷原住民十去其五,但老竹不会走。
哪怕只有一个人会死在本巷,也是老竹。
其实,人人皆知老竹并没怪罪老魏两口子,但一见老竹仍会想到他用冻僵的手指,在雪地上默默写字的情景。
字那么好,雪一化就没了,既令人可惜,又令人庆幸。若留下来,岂不看一次难过一次?还是没了的好。
很快,街坊们似乎发现,老竹经此婚变之痛,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一个个那么黑,又隐隐透着光,几乎抵实了就是夜半雪光。
尽管如此,人们也觉得老竹的字不能再写了。它将毁了老竹。费纸墨费光阴,除了不大不小的名声,什么也换不来。时代变了,“下海”已成风潮,不再以干“个体”为耻。本巷街坊每三家就会有一家子弟自营公司。成不成,哪怕买空卖空,也算跟上了时代,偏他一门心思写字。
渐渐地,偶尔想到小梅,有人就不禁暗叹:“老竹这个样子,谁能跟他过得下去?”
每看他写字,就会验证人们的遐想:那些字才是他真正的爱人。与字相对,他既不需要小梅,也不需要世上其他女人。
老竹熬到三十四五岁没老婆,就不怪街坊不热心。有了那些又黑又好看的字,他就是无冕之王,坐拥三宫六院,个个天下绝色。
在一个冬天,人们蓦然一惊——老竹又结婚了。凑巧又是德州女人,也是乡下的,叫菊。去年她来本城给儿子看病,刚出火车站就遇上骗子,被骗光财物,想要投奔的亲戚也没找到。
夜里,老竹趔趄着去西门外河边瞧水,发现一对母子正坐在他常坐的青石上。那母亲见有人走来就起身要躲,他忙转头去了别处。
这么晚了,母子还流落户外,让他的心一刻也没留意水。水在石边潺湲而流,他看不到,却能看到那母亲浮在幽暗里的愁容。
老竹帮了菊,先帮她住进旅舍,又帮她找到失联的亲戚。别后,总忘不掉她儿子苍白的小脸,就鼓足勇气去了医院。还没有一个孩子,令他如此怜惜生命。就像一个美的幻影,随时可能消失。老竹提笔、放笔都想他。
手术还没排上号,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又等不起,菊和亲戚心急如焚。
老竹急中生智,回家就写了一幅字,装裱好,送给了科室主任。
过了一年,菊找到本巷。人们才知手术虽然成功,但最终没能挽救性命——回德州才一个月,孩子就死了。苦命女人大胆做了一生中最为了不起的决定:不求结为夫妻,只为侍奉好心的老竹。老竹认为很荒唐,脱口道:“那像啥呢!”
菊很能干,对老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写你的字。”
老竹从不违拗。他就写他的字,可与之前不同了。每每看着纸,都会想起一个孩子的脸。他有些写不下去。他不说,菊也不知道。她让写,他就写。就像写了能救那孩子的命似的。毕竟他曾用一幅字,换取了孩子手术的顺利。
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要流泪。
连他自己也在想,等菊生了儿子就好了。
三年过去,菊还没生。以后,老竹就不想了,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结婚三年,他们是快乐的,但人们从没见他们在街上拉过手。老竹不想生儿子了,两人就拉起手来。看一眼就会觉得,这一拉就是一生一世,本巷街坊没有不羡的,说:
“有字,有爱他的老婆,还需要什么呀!”
“哦,不!字就是他的儿子。"
“他已有了无数儿子,而且还会有更多儿子。每个儿子都美好可爱。”
求他写字的从不间断,显见的,他有些不舍。你想呀!
自从跟菊结婚,老竹每天都过得很幸福。有菊在,吃穿用度都不用老竹多管。一年四季,身上衣着要比任何人都齐整适宜。莫说衣袖,鞋底下都干净得像不沾一粒灰。吃泉,喝泉,写字用泉,屋中小泉不够用,就去街头的大泉汲水。
菊提着水桶或水壶,去大泉汲水,是人们熟悉的情景。满腔爱和快乐,令她的身姿很像一幅画。人一出来,许多目光就攒射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
初见这个女人,人们就看出她是能干的,而且又有着这么好的性情,她的第一个男人真是没福。这么说,老竹就是有福的。老竹这一生,只需把字写好。
这回是历下区文化馆的人登门拜访。不是给老竹安排工作,而是邀请老竹参加区文化馆组织的“泉·伏生”二十一世纪全国书法幻想艺术展。来人说出请求,只等他答应。他默然无语,一回头,看菊站在门口,正抿着嘴朝他微笑。
看菊一眼,老竹就明白。老竹客客气气地说:“请喝茶。”
老竹不需要参加书法展,因他有菊。
文化馆的人走了,两口子手拉手,也从家里走出来。去了西门外河边,一起站着看水。站累了,就在青石上坐下来。
水面还未结冰。上午下过一场小雪,连点痕迹也不见了。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初相遇的情景。菊就说:“那时候去死的心都有。”
老竹说:“世上的事,也没有多难。”
菊“嗯”一声,重重点头。老竹说的,她信。在医院,她和亲戚真被难住了,但老竹一幅字就解决了问题。
老竹显然不愿让她多想,因为那样会想到夭亡的儿子。多想了就都是伤心事——就为儿子的病,有个男人薄情抛弃了他们母子。
从水边浓密的竹枝下走出来一只长腿白鹭。
老竹说:“一只鸟。”
没想到冬天也会有白鹭,真好看,像一个意外降落凡尘的精灵。老竹又说:“一只鸟。”声音却打起了战。
菊领会他的意思,就说:“你要好好写字。”
老竹两手空空,伸出手指在空气里写下一个字。什么字?不知道。他盯着看,菊也盯着,都像看到了。又写下一个,写完就扑哧笑了。菊也笑。这里僻静,四周无人。他转身将菊搂抱住,嘴附在她耳边说:“菊,我只给你写。”
老竹做到了。这些年,他写了多少字!
如今,那些字都化作灰。在家里,再没有笔墨,再没有一张纸。那些笔墨纸张,陪了他大半生。一张张纸摞起来,足以将他埋住。他是怎样爱上写字的呢?忘了。祖上没出过文人,父母只会做工,大字不识一斗,他却喜欢上了手提毛笔的感觉。回想起来,就像从一出生就开始写,写得昏天暗地。
菊死了,他夜夜做噩梦……满天都是字,黑黑的,像虫,像鸟,乌泱泱乱飞,乱撞。他看到了满天掉落的黑羽毛、折断的黑翅膀。透不过气来,手在空中乱抓。
他大叫:“菊!”
然后醒了。
天还不亮,他不再去睡,只在床头垂首坐着,像受伤的秃鹫。
七月里,他丢了那些字,像卸了压他的磨盘,解了缚他的绳索。整个人变得羽绒一样轻盈。脚一点地,人就能飞上天去。飞上天就能追到他的菊……他记得菊临终对他说的话:“你要好好活。我是不能了……”他含泪答应。不答应她会死不瞑目。
他和菊同住过的屋子,里里外外不能再清洁。
洗刷用的每滴泉水,都由他亲手汲来。
呼吸着满屋清泉的气息,他浑不觉又抬起胳膊。像在西门外护城河边一样,他在静谧的空气中轻轻写下一个字。
不错,就是“菊”。
他听菊的话,从不曾停止写字,因为写字就是好好活,却只写在空中。
北广场上,老琴师灵心慧性,开口叫出了“空书”。从第一天见到老竹,老琴师就自认为这位空书艺术家所写下的每个字,都是为自己写的。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
英雄山北广场,熙来攘往多少人,几人认得出?你问老竹写的什么,他说不说?说一句都是多余。
从那年年底起,每隔十天半月,老竹就会来北广场一趟。其实北广场最受关注的,并非这个只会默默空书的怪人,而是那些对天下事了如指掌的资深常客,比如二七新村的老刘。
以老刘为代表,这些人争论起来,个个面红耳赤,日渐形成固定的广场中心,每每被围个水泄不通。老竹空书有趣,但有人想看,他未必想写,也不大跟人交流,属于最容易被无视的一类。
空气无处不在,哪里都可以写。要写出好字,似应避开这喧嚣之地,但这里已有了巨大的魔力,老竹不能不来。老竹从本巷步步行来,也似为老琴师而来。才落座,他就听到从广场西小剧场飘来一阵西皮原板。
两国交锋龙虎斗,
各为其主统貔貅……
这是《失街亭》。又一阵反二黄慢板。
未曾开言泪满腮,
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
这是《乌盆记》。不知不觉,他的手动起来,若提起了青黄细竹管,而广场上的天空,也一定是比本巷的天空更高阔的。
那年三月,菊刚去世,屋里只他自己,陪伴他的还是那些笔墨和他写的字,但已觉没有一张纸能盛得下内心悲苦。他把字写在了空气里。
从三月到十一月底,他最远走到西门外的护城河边。
此刻,在英雄山北广场,在皮黄的悠扬中,所有人都像不存在了。老刘之流制造的喧嚣,也早不知去了哪里。
跟老竹相识才一个月,阮阿庆就冒雪来了本巷。街坊们也有认得他的,有心请他拉一段,见他并未携带胡琴,也便作罢。
又过两个月,忽闻胡琴声从老竹家中飘出来,正是西皮原板。
没人去他家看究竟。那个家空无所有,除了那眼小泉,有什么好看的?
一曲听罢,街坊们也便确定老竹在广场上得了知己。
其实,以后多少年,阮阿庆来本巷的时候并不多,在老竹家拉弦也只有过两三回,但街坊们仍旧了解到他曾是省京剧院的首席琴师,祖上在馆驿街开过纸行。
相比老竹,广场上的人要见到阮阿庆是很容易的。但不知何故,见到阮阿庆就会想到老竹,想到他在空中写字的样子。阮阿庆从不与人争论,要说的话,似乎都被拉进了琴声。
到底有多少话说!在广场西小剧场坚持义演二十年,还是说不尽。拉呀拉,弦断才罢。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中,老琴师阮阿庆也就成了天底下最孤独的人。
这一天,在小剧场的舞台下面,阮阿庆左等右等,不见一个同伴。出门前并没接到演出改期的通知,也忘了看一下天气预报。眼看天色不好,广场上的游人渐渐走光,阮阿庆登台了,因为他从不缺席。
瞬息之间,大雪纷飞。
阮阿庆轻舒一口气,一段反二黄慢板也就从弓弦上缓缓流淌出来,流到大雪中,流到英雄山顶、广场和天上去了。导板、慢板、散板……冻僵的指头热了……觉不出指头了。又是西皮,又是四平调、清江引、反西皮。懂戏的人,只一听,就能听出《探皇陵》《翠屏山》。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这又是《霸王别姬》了,但无人听。只有雪听,石头、空气听。他的耳朵也像聋了,什么也听不到。荡荡悠悠,不是在人间的舞台上,而是到了世外的极高处,也是极低处。不用看,也知四处空茫一片。
胡琴声戛然而止。雪还在静静下。
后来,老琴师瑟瑟走下空寂的舞台。他呵着冻僵的双手,从广场旁边经过时,没能发现厚厚的雪幕后面,正隐藏着一个女人。
不久,女人也悄然而去。
因受寒,阮阿庆整一个月没在广场出现。再来,人就显得虚弱许多。两手空空,只为转一转。广场上的人告诉他,老竹前天还来过。他忽然笑了。
阮阿庆又去小剧场那里,义演团的姬团长再次为忘记通知他演出取消而致歉。客气啥呢?他这不好了嘛,过几天就能登台。
为了不妨碍别人,阮阿庆没说几句,就走开了。今天,他倒要听听老刘他们谈论什么。这是第一次,他丝毫没有被嘲笑的感受。
刚走两步,就听有人唤他:“阮先生!”回头一看,有个陌生女人向他款款走来。
女人脸上裹着大围巾,到了近前,欲言又止。他会意,就移步不远处的石柱下面,让她有话就讲,她这才把一个布包递到他手中。
“阮先生,请您亲手交给老竹。”说着,不容他问一句,又说一声“您交给他就好了”,就急匆匆转身走掉了。
女人一直双目低垂,围巾挡住了她的半截脸,让他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布包里装着一件精美的卷轴。阮阿庆不是没想过马上给老竹送去,但就像为验证自己预感的准确,他决定明天再来广场等候老竹。
虽然老竹前天来过,但只隔一天,他仍会来的。他将专为阮阿庆而来。
隐隐地,阮阿庆心头烧起了一团火,越烧越旺……阮阿庆陡然容光焕发起来,跑也似的找到姬团长,临时要求明天参加演出。
果不其然,老竹来了。
从广场西小剧场传来的不是西皮,不是二黄,是高拨子摇板。
忽听家院报一信,
言道韩山发来兵。
叫家院快随我去看动静……
老竹慢慢将手举起,却停在了半空。他没写。谁看都能看得出,他没写。他古怪的动作,打断了市民激烈的争吵。
他没写,又像什么都写了。写的都是胸中块垒。一辈子的积郁,都被他一一写在空中了。一笔一画,雷霆万钧。
大雪过后,这是老竹来广场最为频繁的一个月。再见不到阮阿庆,他将每日必到。
这一天,人们见识到了令人无比动容的一幕。
阮阿庆亲手将布包交给老竹,只说是一个女人送来的。眼见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可怕,阮阿庆不敢再多说一句。半天过去,他才用颤抖的手解开布包,从里面取出卷轴。阮阿庆大气儿不出,心头怦怦直跳。
那卷轴几乎要从他手中掉落,在阮阿庆的紧盯下慢慢展开。天头。隔水。才看到半个字,他的手就停了,整个人呆在那里。又猛将卷轴紧抱在怀里,双唇嚅动……嘴张得那么大,看得见喉咙,塞得下拳头和脑袋,能吞天空和日月。
不出意外,一声号啕即将爆起。
阮阿庆不禁惊慌失措,刚要询问“你怎么了”,就见一团泪水从他眼中飞溅出来。
英雄山北广场上,无数人亲眼看见了一个人竟会有那么多眼泪。菊死后,他没哭过一次。他把所有泪水都积攒了下来。
到了今日,在北广场,他仰面朝天,任热泪无拘无束地流啊流。面孔、脖颈、衣服湿了,铺设广场的石板湿了,每个人的心也湿了,但没人听到任何哭声。
滂沱的泪水让整个世界蒙上一层水膜,哑默了。
从这天起,老竹天天来广场。与往日不同,他并不只在一个角落坐着,而是面无表情地四处走动。
老刘他们的争吵愈加激烈,因为近期国际敏感地区突发数桩重大事件。老竹破天荒地站在人群外面,静静听了几句。在有人幻想他会发表意见时,他又走开了,手在空中不易觉察地划拉了一下。
就这样,他像在广场上寻找珍贵的失物,不时将手轻轻一划拉。老琴师阮阿庆也看不出他在写什么,又断定他不会说答案的,就不想强人所难,不免心生郁闷。
两国交锋龙虎斗,
各为其主统貔貅……
他侧耳倾听,手在空中划拉一下,又向前走了。
只他自己知道,他在将两个字散播在空气中。
当年,他曾满怀深情,在雪地上写下这两个字。唯他知道,这两个字正随风而去,将会飘散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
到底捺不住猜疑之苦,阮阿庆与老竹前后脚到了本巷。老竹一回头,看见他从巷口紧跟了过来。
老竹家里唯一的改变,是墙上挂了件立轴。老竹用新沥的泉水给阮阿庆沏茶。
“你在找那个女人?”
老竹点头,把茶送他手里,接着告诉他,那女人叫小梅。当着他的面,把女人的名字写在了空气中。
阮阿庆暗松一口气。“我给你拉个曲儿吧。”说着,喝了茶,调了弦,就拉起来。拉的是《借东风》。二黄导板,原板,散板。
老竹听得很入心。快结束了,阮阿庆就说:“我帮你找到她。”他有资格说这话,因为北广场上只有他见过小梅的半张脸。他唱了末两句:
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
趁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
阮阿庆收了弓弦,将残茶一饮而尽,就起身与老竹作别。
“她不会走远。”在送他出门时,老竹轻声说道。
三天后,小梅真就被阮阿庆堵住了。她站在两棵松树之间,遥遥地看着老竹在广场上走动,不提防那老琴师来到了背后。
“小梅。”他叫。
她想跑,被他拦住去路。
“小梅。”
她不跑了,忽然弯下腰,捂脸蹲在了地上。
“听我的。”他说。
她被带到附近的一间茶室。“要好茶。”他吩咐侍应生。他们坐下来。“老竹在找你。”他告诉她,“我们都叫他‘老竹’。”
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进了茶室也没把围巾摘下。
“你不要跑,小梅。”他说,“你一定得听我的。”他期待地直视着她。她抵不住他的目光,答应了。他去叫老竹,到门口还回望一眼,确定她不会走掉。
老竹匆匆赶来,茶室里却空无一人。侍应生过来说,女人已经结账。
又过了两天,在广场东一家书画店,小梅再次被堵住。
阮阿庆说:“我们去喝茶。”
小梅摇头。
“你如果觉得不便,我这就去把他叫到这里来。”
他走了两步,小梅就说:“慢。我配不上他。”
“我虽不知你俩的事,”他想了想,才说道,“但知道你俩可吃苦了,都吃了心里的苦。黄连再苦没有心里苦。凡能吃苦的都是金子。”
小梅眼里闪出泪光。一个小店员疑惑地打量他们。他疾步走出店门。
老竹刚在空中写下“小梅”。
阮阿庆到了跟前。“跟我来。”他小声说。
“在哪儿?”老竹一激灵,忙四处张望。
“不远。”他说出书画店的名号。
老竹打了个趔趄,就挪不动了,气喘吁吁。
“她觉得对不住你。快走,别让她再跑了。老竹,你不会生她气吧?她可是少有的香宝贝哩,我说。”
老竹真的挪不动。忽然,他用尽全身的力,挥起胳膊,在空中写下两个大字,每个都如山峦巍峨,哪怕站在千里之外,也瞧得见。
被阮阿庆好生搀扶着,老竹才来到书画店,却仍旧扑了空。
这一天,老竹独自在广场耽搁到很晚。华灯初上时分,回到本巷。晚饭没吃就睡了。半夜醒来,在床头呆坐。坐到天亮,下床去小泉边取水。还没低下身,却又走到门口,站到巷子里,发现自己其实正朝北广场走去。一阵寒风扑面,他果决地返回家里。一进家门,手就举起来。
他在空中静静写字,用竹管。
写呀写,不知外面飘起了雪花。
一场小雪,零星下了不到一小时。他出门一看,天色湛蓝,不禁长舒一口气。
有人走来,笑吟吟道:“我来看看字。”
他说:“看吧。”
他们进了屋。
两人一天没出来,老竹自然没去北广场。
接连十天,老竹也没去。
得知老竹墙上挂的那幅字是小梅从拍卖会上高价买到的,人们不禁为老竹惋惜。若他在纸上写下的那些字都还留着,按这价格去算,肯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很多街坊连忙在家翻箱倒柜,期望侥幸搜得一幅老竹的笔墨。
几十年光阴过去,小梅也不小了。实际上,她像老竹一样,丧偶多年,而艰辛创立的公司也早已交由孩子们打理。拍卖会上见到那幅字,好像又见到老竹。打听到老琴师与老竹相交甚厚,她就鼓足勇气请他将卷轴转交。
那天,她窥到了广场上发生的一幕,但没能走过去。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广场附近悄悄徘徊,时刻注视着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从广场东的书画店里,她远远认出老竹在空中写下了什么。多么大的字,能将眼眶撑破!眼前骤然一黑,差点摔倒。
跟老竹在一起,她不能不说出纠缠自己一生的悔恨:“我错了。”
“你没错。”
当年,老竹不是要跟踪她才去了夜市。他是真心疼她,也就不期然撞见了那个德州男人。她没说男人是谁。他以为仅仅是位顾客。撞见四五回,她就不瞒他了。她已做了城里人的老婆,初中同学却从德州找了来。
心问口,口问心,她觉得自己还很爱他。
老竹是她的丈夫,怎能容许老婆去爱别人?自从她跟他交了底,他就不跟她睡了。他有心再去夜市帮她,两腿却像灌铅。
度日如年,苦熬了半个月,他就主动问她想好了没有。她说想好了。他不语。她上床硬往他怀里钻,他推开她。她拼命再钻,他再推。
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他就说:“你们一起过吧。”
那一晚,她哭得呜呜咽咽。哭够了,自己悄悄起来,斜着身子从门缝里挤出去,一去就是几十年。在漫长的岁月里,说不尽心中懊悔。
她真的错了。结婚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爱着那个德州同学。唯一令她庆幸的,是两人合力创办公司,成功抢占了本城市场,越办越大……可天下又有多少财富,能抵得过本巷老竹写下的一个字!
“别提了。”老竹一再阻止。
“我没脸见你。”
“你错了。”
“怎么又说我错了?”
“不论经历什么,人真为一颗心,就不会没脸。”老竹慢慢说出道理,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字,然后又紧看着小梅,“你强似多少人!”
小梅垂头默想他的话,半晌才嘤嘤低语:“你写字也为一颗心。”
他们手牵手,从家中走出去,就像小梅一直都在。人已风霜染面,但更美。每天都是好天气,像要人看清她的绝世姿容。很快街坊们发现,她比年轻时显得慵懒。两人仿佛从此步入了静谧的人生隧道。她连老竹为什么只在空中写字,都不问一问。
像他那样写,得写多少字!若都拿到拍卖会上……谁敢想?他写字时,她会在一旁看,不说话,偶尔轻笑一声。
问她笑什么,她缓缓地说,看他在广场号啕,就知他没忘,她也就放了心。
他否认自己号啕了,说自己只是在流泪。
人老心软,一说流泪,就真要流泪。
他忙忍住,暗在指上用力,把力量写在空中。
但他们像忘了北广场,老竹的天空好像只有本巷就够了。当他们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重赴北广场时,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极令人痛心的事。
阮阿庆钟爱的胡琴,被人撅折了!
据说阮阿庆演出罢,偶与人争执。不动口,只拉弦。不拉二黄、西皮、反西皮,他拉南梆子。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
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
脸上搽的是什么花粉?
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拉了一遍又一遍,老刘、老王、老乔他们受不了,就冲上去,撅折了他的胡琴。姬团长闻讯而至,却没能将他们挡住。
老竹与小梅赶忙去了他家,才知他住进了医院。他抱怨老竹:“没事没事,偏来。”老竹说,不过是来看看。没提胡琴被撅折的事。他记得也是在这家医院,自己主动将一幅字送人。现在,这幅字又回到自己手里。
老琴师见他沉默,反来安慰他,说道:“没胡琴就不拉弦吗?死了也是活着。胡琴死不了。来,老竹,我拉,你写。”
老竹会意,就在空中写起来。老琴师像他一样在空中无声地拉弦。
病友们感到稀奇,都看他们。
他们不管!
他写天,写地。他拉二黄、西皮、反二黄、反西皮、南梆子,什么都拉。
尽了兴,不写不拉了。他就说:“我这一生就爱拉个弦,不是非要留下什么。拉出声儿,风一吹,散了,有意思。”
老竹点头。听他感慨道:
“那是我最爱的一把胡琴啊!跟了我一辈子。没了。没了……没了好。哦,只要死不了,你不照样写,我不照样拉吗?老竹!”
从医院回来,老竹半夜不睡,悄声问小梅:“你看阮先生怎么样?”小梅想了想,如实道:“怕不好呢。”
他说:“送送他吧。”
小梅不解。老竹就从墙上取下那幅字,对她说:“化了。化给阮先生。他喜欢的。”
“化了就没了。”她迟疑道。
“有。”他说。
那幅字在院子地上哑声地烧起来。老竹不会唱,就听他一个字一个字低低地说道:“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小梅不忍,刚要哭,他却说不下去了。等那字纸化作灰,俩人才回了屋,都不言语。
窗上掠过细碎的影子,像是下雪了。天气越来越暖和,这时节的雪不会太大。
“睡吧。”小梅说。
老竹忽觉异常安心,就睡了。
小梅一早醒来,发现老竹正坐在屋中的小泉边,轻轻做着奇怪的动作,竟没想到他是在写字。一旦想起来,身上猛一震。
虽然只是坐在小泉边,但老竹眼前晴空辽阔,本城大街上、广场上,任何地方都比不过。小梅也看清楚了,一个个字发着微光,在慢慢飞。
老竹在空中写呀写。他能写到生命终了。
《中国作家》2025年第6期
王方晨,1967年出生,山东济宁金乡人,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花局》《地啸》,作品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等,共计千余万字。曾获百花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