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去世那天,弟弟在灵前一头栽下去哭得嗓子都劈了,像干了多年的锯条突然撕裂了木头的纹,刺耳又让人心酸。
我爸去世那天,弟弟在灵前一头栽下去哭得嗓子都劈了,像干了多年的锯条突然撕裂了木头的纹,刺耳又让人心酸。
我看着他,心里一股火憋在嗓子眼儿,终究没忍住,冷冷甩出一句:“你是哭没有退休金了吗。”
屋里骤然一静,就跟雨后的老街忽然停电似的,连墙上那口老挂钟都好像顿了一下。
母亲的眼神像刀刮过来,却没开口。
弟媳蹲在棺材角,一抽一抽地抹眼泪,手背上起了潮红的印子。
我知道这话狠,也知道我这个当哥的说出来不地道。
可心里的委屈和窝火挤在一起,跟冬天烧不透的煤球,呛得人直想咳。
屋里的纸花随风轻轻摆动,窗外的高音喇叭放着哀乐,音色有些破,像八十年代我们小学校园里那台常年“嗡嗡”响的喇叭,只不过那时放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我看着黑白遗照上父亲的眼睛,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他笑起来的样子,眼角的纹路像被风吹开的河面,细碎而温暖。
灵堂的香灰烧得很慢,一节一节地落下去,像时间一点点把人吞掉。
那天风大,纸钱烧得快,火苗子往外冒。
我站着,手指缝里都是劈柴的毛刺。
我知道这一句话,会在我们这个家里留很久的刺。
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是人到中年,背上扛的事儿多了,心里那点柔软就慢慢被日子磨硬了。
我说完就后悔,可话也像箭,出了弦就收不回来了。
母亲坐在供桌前的小凳子上,背微微佝偻,像压了一辈子的担子又加了一块石头。
她把手里那块老旧的手帕拢了又拢,叹息没出声。
弟弟的哭音一顿,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眼睛红得像被风刮了半宿。
他抬头看我,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屋里的风从门缝灌进来,带着土腥味。
我们家的老屋,是八十年代那个冬天里盖的。
那时候县里刚通电不久,父亲说有电了,咱也得把房盖得结实些,砖是东邻家供销社托人批来的,瓦是舅舅从南面镇上驮回来的。
屋脊上有个小小的瓷鸡,父亲说压邪用的,我半大不小的时候懂个啥,只觉得那只鸡很滑稽,风一吹还“喳喳”响。
现在想想,那也是一种老法子安慰。
父亲卧床六年,床板早就被他的一身骨头磨得亮光光。
夏天闷得很,他还说不冷,冬天冷得透骨,他也说不冷。
他是个要强的人,年轻时当过大队里的木匠,后来公社合并,他去镇上工地打短工,再后来下岗,自己挑着担子给人修门窗。
一辈子手底下有门道,脑子里也有章法,却没攒下什么钱。
这种话在那个年代不稀奇,八十年代以后,城里乡下都在变,电视机进了屋,收音机声音小了,地里的庄稼下来了,城里的工厂也倒了不少。
我们家就是在那些变动里走过来的。
我兄弟三个,我是老大,中间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地里那根最长的玉米秸秆,风一来,先压弯的是我。
弟弟是最小的,父亲偏疼他些。
是,谁家没这点偏差呢。
小儿子,嘴甜又会讨好,母亲和父亲心软,他顺顺当当就进了镇上的小站,后来合并成了供销点,九十年代末喘了两年气,转身就改制了,亏得他抓紧去了街道办劳务站,拖到我们这十年八年,也算有个事业编。
他四十出头就盼着退休,说是一辈子求个稳当,有个坟头草那也要立在单位边儿上。
我们笑他嘴碎,他也不恼。
如今父亲去世,跑手续,办丧事,光景齐齐刷刷压过来,他是真急了。
急也好,累也好,整天眉头拧着:钱够不够,礼要不要往大里办,饭是不是要摆两桌还是三桌,花圈牌匾上字能不能写隶书,哪个亲戚先通知哪个后通知,哪家必须上门敬一杯热茶,哪家只需电话报个信。
他忙进忙出,脚后跟总像有火烧,到了灵前就扑通跪下大哭。
我看着觉得酸。
酸的不是他哭,是这哭后头拖着的那些账本子。
我父亲卧床这六年,弟弟家在镇上,近,照料多,照料多钱也难免要多出。
母亲心里清楚,我也清楚。
可有些话不想着说,越攒越像老式压力锅,哪天没拧紧,就炸了。
我那句冷话,就是炸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
也许是因为,我这些年在城里打拼,住着单位分的老楼,墙皮掉了两层,孩子要学费,爱人要看病,母亲要吃药,父亲住院,弟弟让掏的钱我掏了,没喊过一句苦。
到后来,弟弟提起父亲退休的那点钱,算来算去,我耳朵就像被人掐了。
他不是坏,他是怕我们几个兄弟将来算账。
我知道我心里也有算盘,否则我怎么会在父亲灵前说出那么无法收回的话。
人嘛,到了这步,谁没数过几颗珠子。
纸钱烧尽了,夜色落下来,院里的枣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响,像有人在翻旧账本。
我出去喘气,天远,星稀,像八十年代末那会儿停电的夜,邻居家一盏煤油灯都能照亮半条巷子,孩子们围在大街上玩“丢手绢”,大人们蹲墙角吹牛皮。
父亲常常那时把我和弟弟叫回家,担心我们在外头疯跑摔了跟头。
他把一只老怀表挂在屋梁上,说看表,十一点半就回。
那只表后来坏了,我偷偷拿到镇上的钟表店去修,钟表匠是个老头儿,戴着放大镜,叹口气,说“齿轮缺齿,这玩意儿修了不准”。
我掏了三块钱,他修好,还说“不准也是准,能看个大概”。
我拿回家挂上,父亲抬头看了看,说“差不离”。
那只怀表后来成了父亲的一个念想。
他不能下床以后,每天要我把表拿到他胸口前,让他听一听那“哒哒”的动静。
我说:“爸,它不准。”
父亲说:“能响就行。”
那时候我不懂,如今我懂了。
有时候,人活着,哪还求个真准呢。
响就行,有个盼头就行。
父亲卧床的头一年,我和弟弟轮流过夜。
弟弟年轻,夜里睡得实,常常是父亲喊了半天,他才惊醒,一个激灵从炕上滚下来。
我夜里睡不着,像有猫在心上挠。
父亲半夜要水,我给倒,父亲咳嗽,我给拍背,父亲要翻身,我给垫枕头。
母亲这么多年,最怕的是夜深人静时那种气息忽明忽暗的心慌。
我知道。
那会儿我们家的亲戚还走动得勤。
隔壁老刘头拎着菜篮子过来帮忙,哈着腰说“老哥儿们,活着就是熬,熬过去了,都是光”。
说这种话总像热水里飘着的一片葱,提味,也烫嘴。
后来,走动慢慢少了,大家各有各的难。
我们自己也像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雨越下越大,脚上粘的泥越滚越沉。
父亲的药,母亲的针,弟弟孩子的学费,我家孩子的书单,年年翻,月月算,一家三本账,抠得人头皮发麻。
父亲受苦的日子里,家里接连出过两次事。
一次是弟弟的小儿子在学校操场摔断了胳膊。
那天他跑来医院,额头的汗珠子像豆子粒儿,眼底一圈青黑。
他说“哥,爸这边我守,你去学校那边看看,孩子手术要签字”。
我没二话,提着衣服就走。
医生问家属谁签字,我一笔一画地写了自己的名字,手心全是汗。
那天晚上回来,父亲问我“孩子怎样”。
我说“打上石膏了,很快就好”,父亲才松了一口气。
另外一次是母亲血压忽然飙上去,被推进急诊。
我扶着她,手抖得像秋天树梢的小叶片。
医生开了药,母亲推着门出来,虚虚地笑,说“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父亲在病房听说后,眼睛发红,半晌没说话。
他是个不愿意叫苦的人,嘴上常挂着“行了行了”,心里却是把所有苦都吞下去。
弟弟在这前前后后力气下得多。
他是我们中间最会“应付事儿”的人,知道谁该请喝茶,谁该点点头,哪家表亲只要打个电话,哪家必须送上一盒茶叶。
这种事儿,说起来是世故,其实也是承担。
人活在社会里,是一张粘连不清的网,拉扯来拉扯去,谁都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只做一根线。
父亲去世的那天,天空像铅一样压下来。
老屋门口摆了三盆白菊,风一吹就微微摇头。
村里广播喇叭也播报了一句丧,声音打着嚅嗫的颤。
母亲说这喇叭的声音和我们小时候一样,一到关键的时候就“打摆子”。
我心里突然就堵了。
堵得说不出话,堵得把那句伤人的话顶出来,像铁锤敲在自己额角上。
弟弟脸色从红转白,白里带青,又像一块团着水气的酥粉,稍一碰就散。
他用袖子蹭了蹭鼻涕,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站起来。
他说:“哥,你要这么说,我也受不了。”
他的声音哑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到他太阳穴上那个小时候摔的疤,像一段斑驳的历史。
他那时候调皮,上树摘杏,一脚踩到空,人从树杈上折下来。
父亲把他抱起来,一路小跑去卫生所,脚步很重,呼吸很重,眼睛里却一直在咬着泪。
我们家的风雨就是这么一阵一阵的。
父亲的后事办得不大不小,既合乎村里的礼数,又尽力不铺张。
来的人挺多,很多是父亲年轻时一起干活的伙计。
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爸那是个老实人”。
我点头。
老实人三个字不是什么褒奖,却是整个村子里最稳当的勋章。
父亲下葬那天,风停了,天却灰得像一张揉皱的纸。
我跟在后头,脚踩在潮湿的土上,一脚一脚都像踏到了心里。
母亲捏着那块旧手帕,塞在袖口里,眼睛里的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不出声,像漏水的屋檐。
弟弟扶着母亲,手心撑得泛白。
我拎着一只装着香烛的旧木盒。
那只木盒是父亲年轻时给人装工具的,锤子、钉子、凿子、木尺,一样一样摆得齐。
后来他卧床了,木盒被我们拿来装杂物,再后来装米、装盐,最后装香烛。
这木盒在我心里就像一个重重的芯子,装过很多东西,敞开,又合上,合上,又敞开。
父亲落土,锣鼓缓响。
我看着土一捧一捧撒下去,心里忽然像被刮空了。
我多希望是做梦。
可土粘在鞋上,冷冷的,不能骗自己。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咳,咳得肩膀起伏。
弟弟把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说“妈,回去喝碗姜汤吧”。
母亲点头。
我在旁边拉着木盒,手心汗津津,握得更紧。
那天晚上,亲友散了,屋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偶尔有狗叫。
我们三个坐在老屋堂屋里,灯昏黄,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母亲去了里屋,说是躺躺。
弟弟把账单摊在桌上,一项一项算。
他抬眼看我,说“哥,咱不差这几百块”。
我点头。
他又说“那天你说的话,我也想了想,我是有点小气,但我真不是冲着那点退休金来的”。
我把手伸过去,按了一下他的账单,说“知道”。
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
沉默像一块冷面团,按了又回弹。
我们从小就这样,打架打到墙角,不吱声,过一阵又凑在一起分糖吃。
弟弟说“哥,我也累”,眼睛里水往上涌。
我看着他,心里那些硬疙瘩慢慢化了。
我说“累就多睡会儿,明天一早我送妈去村卫生室测血压”。
他说“好”。
夜深了,天上有几颗星,像被洗过的石子。
屋角那口老挂钟“咔哒、咔哒”响,表盘上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发黄的底色。
父亲年轻时爱惜这个钟,拿布擦得发亮,说一个家,得有个计时的东西,日子才不乱。
我抬头看了半天,想起父亲病中最常说的一句话:“别乱”。
别乱,就是能熬过去的秘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梦里有大片的麦浪,父亲在前头走,背影瘦却挺拔。
早晨鸡叫,我们就醒了。
母亲从里屋出来,头发乱了一缕。
她说“昨晚梦到你爸回来了,坐在炕边,问我喝不喝水”。
我和弟弟看着她,心里又是一阵酸。
母亲手里握着那块旧手帕,边角磨得起了毛。
那个手帕是她年轻时的嫁妆之一,粉底小花,洗得发白。
她年轻时用它扎头发,后来用来擦汗,再后来擦眼泪。
这手帕像她的一个影子,跟着她在日子里走,擦过汗,也擦过泪。
我一直觉得人这一生,总得有那么一两件东西,见证你的奔波,亦见证你的忍耐。
父亲那只怀表,母亲这方手帕,于我,就是“家”的两个角。
父亲走了,家像被掀起一角的被子,冷风总要往里灌。
午后的时候,亲戚又来了一批,都是送份子的。
弟弟忙着回礼,我在后头给人倒茶。
忙到傍晚,村口有人喊我,说邮政的车来了,带了一封挂号信。
我愣了。
谁还往老家的地址寄信。
我走过去,拿到信,是市里社会保障局寄来的,通知父亲生前未领取的某季度抚恤补贴,需要办理终止手续。
一纸文字,三两句,连个温情的尾巴都省了。
我揣着那封信回到屋里,给弟弟看。
他看完,唇角抽了一下,说“我去办吧”。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嘴唇边那一小块胡茬忽然像刺。
我摇摇头,说“不着急”。
弟弟抬头看了看摆在案上的遗照,像是一瞬明白我心里的刺是从哪来,又低下头去。
晚饭后,母亲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一片晚霞。
她说“你爸年轻时候最爱看晚霞,田里干完活,坐在田埂上,一根烟能抽半个晌”。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片霞像锅里翻滚的糖稀,红粘粘的,扑在半边天。
弟弟给母亲递过去一杯温水,水杯是老式搪瓷杯,白底,红边,杯口豁了一个口子。
那是我结婚那年父亲去集上买的,说家里人多,得备两个大杯子。
多年过去,这杯子还在。
它像家的一段时间,还没碎,还在用,就像我们凡人,总在用旧东西延续旧感情。
夜色深的时候,村里又安静了。
我突然觉得应该和弟弟好好说一说。
我说“那天的话,我收回”。
弟弟“嗯”了一声。
我又说“我知道你不是冲着钱来的,我这人脾气直,嘴笨,话吐出去像钉子,扎人也扎自己”。
弟弟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小打小你护着我,把所有罚站都替我站了,到现在了,我也没学会怎么把话说到点子上”。
我笑,说“咱这俩兄弟,一半笨一半拧,凑一块,大概能做个像样的木凳子”。
弟弟也笑,说“坐上去,吱嘎响”。
我们笑声被夜拉长了,像薄薄一缕烟。
第二天,母亲说要回老屋的北屋看看。
北屋十多年没住人了。
那里堆着父亲当木匠时留下的木料,榫头、木楔子、破旧的刨子,还有一块被打磨得通亮的木板。
那块木板父亲一直说要给我做一张书案,却一直拖到了卧床,再没做成。
母亲用手抚着那块木板,轻轻说“老头子,没做成的事,你走了就带走了”。
我心里发酸,伸手摸了摸木板。
它还有一股木头的香味。
我忽然想到了那只怀表。
我问母亲,怀表呢。
母亲说“在你爸的枕头底下”。
我走到里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圆圆的小盒子。
盒盖一开,“哒”的一声,指针动了一下,随即停住,像是忍了一口气,没吐出来。
这表已经很久没上弦。
我握着它,手心里那冰凉慢慢散开。
它像一个小小的心脏,睡着了,只要稍微给一点力,说不定就能醒。
我把表递给弟弟,说“去修一修”。
他接过,点点头。
那天午后,我们两个去了镇上的钟表店。
还是那个老店,招牌掉了半个角。
柜台里坐着的是老钟表匠的儿子,戴着眼镜,头发后边有点秃。
我把表递过去,他掂了掂,说“老式机械表,不一定能修好”。
我说“能响就行”。
他笑了笑,说“这话像我爸以前爱说的”。
一个小时后,表被打开,又合上,指针开始慢慢走动,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们站在柜台前,不说话。
那声音像从很多年前传来,穿过了那些湿漉漉的雨季,穿过了楼下煤炉冒烟的冬天,穿过了父亲的咳嗽,穿过了我们兄弟的争吵,穿过了母亲的叹息,最后在现在这个下午,停在了我们两个人耳朵里。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
我想起父亲握着表,闭着眼,侧耳听的样子。
修好的表,我们拿回家。
母亲接过去,眼睛弯弯,像年轻时一样。
她说“放在案上吧,让你爸听听”。
我们把表放在遗像旁边,指针轻轻走,连香的烟也似乎慢下来了。
晚上,弟弟打电话给街道办,说要请几天丧假。
对面说“可以”。
他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父亲留下的那根木尺。
木尺上刻着一道一道的刻痕,有些被磨得浅了。
父亲常说“尺子要正,手要稳”。
弟弟突然说“哥,你觉不觉得爸其实是个很严的人”。
我点头。
严,也正。
严的背后是爱,只是那时候我们不懂。
人总是这样,年轻时候以为严是苛,到中年才知道严是背后的托。
办完丧事后,亲戚们慢慢散去,家里重归冷清。
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回城,母亲却说“再住一天”。
她说想把北屋里父亲的东西收拾一下,看看哪些能留,哪些该扔。
我说“你扔不掉的东西,先不扔”。
她抿嘴笑了笑,说“我知道哪些不能扔”。
我们在北屋里忙活半天,尘土飞,阳光从窗户缝里斜斜照进来,像切了一刀细光。
母亲拿出一个破了角的铁皮盒子,说“这是你爸年轻时候装钉子的”。
我打开,里面居然还散落着几枚旧硬币,夹着两张发黄的票据,是八九年买油票和布票。
那年代的东西,很倔强,过了这么久,还不愿离开这小小一方盒。
我摸着那些硬币,心里悄悄噼里啪啦。
母亲说“留下吧”。
我点头。
收拾出来的另一样东西,是一只陶瓷的旧烟灰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已经掉了两笔。
父亲年轻时戒了烟,烟灰缸倒装了半缸螺丝。
我端详着它,觉得它也是个见证。
那天下午,我把木盒擦干净,把怀表放进去,又把那只烟灰缸和铁皮盒子摆在旁边。
这三个东西像三个老朋友,一字排开,不言不语。
我忽然想到那句我说出去的话。
像刀子。
刀子收不回来,只能看着它在空气里闪闪烁烁,心里却要慢慢让它钝下去。
弟弟这时候从门口探头进来,说“哥,市里通知的那封信,我下午去办下吧”。
我摆手,让他坐。
我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说“我的想法?还能有啥想法,办就是了,手续该跑跑,钱该退退”。
我直视着他,说“我那句话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自己来的,冲我这心里老想算账的毛病来的”。
他怔了怔,鼻翼微微翕动。
他挠挠头,说“哥,小的时候,你挨打的时候,总是把我护到身后,跟爸说‘他还小’,其实那时候我明白,等我长大了,这份护,就要轮到我来干”。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人推开了一扇门。
一阵风进来,不冷,倒是暖的。
我说“咱这两年都不容易,别彼此为难”。
他“嗯”。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你记不记得,爸第一次病倒,是你背他进医院”。
我点头。
那天雨大,路滑,父亲嘴里还嚷“我自己走”。
我背着他,肩头湿透,脚下泥泞,医院的灯像一只大眼睛,远远地看着我们。
弟弟说“那时候,我在后头提着包,心里想,这世界要是一直这样,两兄弟一起扛着,也挺好”。
我笑,说“这叫‘一条扁担两头挑’”。
他说“老话总是有道理”。
傍晚的时候,我带着母亲去北院看她种的葱和蒜。
她弯腰摸了摸土,说“今年旱,长得苦”。
我说“苦也能熬过冬”。
她点头,说“是,苦也就这么苦着,日子照过”。
回来的路上,经过村口的小卖部。
墙上贴着风干的老广告,红底白字,像上世纪的声音还在叫嚷。
小卖部联系的广播里响着戏曲。
一个小孩拿着五毛钱买了一袋花生,转身跑了,鞋子“咯吱咯吱”响。
这一切都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突然觉得这村子的空气里,一直藏着我们的童年。
那些跑丢的纸风车,那些夏天的蝉鸣,那些冬天的手背冻得裂开的口子,那些在父亲肩膀上入睡的夜晚,都在此地。
夜里,我又做梦。
梦里父亲坐在屋檐下,脚上套着他那双老旧的布鞋,手里捏着怀表,冲我笑。
他说“别乱,一步一步走”。
我点头。
醒来时窗外有鸟叫,天边露出一缕亮光。
第三天,我决定动身回城。
母亲送到村口,手背搭在额头上遮光。
她说“照顾好自己”。
我说“你也是”。
弟弟肩上背着一个小帆布包,里面装了父亲的怀表和木尺,还有那些我们留着的票据和硬币。
他说“哥,我先把手续办了”。
我说“行,有事喊我”。
他点头。
他走两步又回头,说“哥,那句话,咱就让它过去了”。
我说“过去了”。
回到城里,屋里冷清了几日。
我把父亲的怀表摆在书桌上,偶尔给它上弦,让它响一响。
妻子悄悄把它擦了擦,说“这声儿听着踏实”。
孩子写作业的时候,会多看一眼。
我想起父亲在我小时候把我从泥坑里拎起来,说“别贪玩,别让泥巴糊眼睛”。
如今我想对自己的孩子说:“别急,别把心糊住”。
一个月后,弟弟打电话来,说手续办好了。
电话那头有风声,他在街上,大概边走边讲。
他说“有一笔小补贴,按规则退到公共账户了”。
我说“好”。
他又说“妈最近挺好,只是总摸那方手帕”。
我叹气,说“等我有空,回去住几天”。
那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的是九十年代的老电视剧,画面泛黄。
女主角哭,男主角叹气,背景音乐“哗啦啦”像河水。
妻子说“这戏耐看”。
我点头。
我们这辈人的耐看,恐怕都是从那些旧日里学来的。
过了不久,弟弟发了条消息,说他要带母亲来城里住一段。
我说“好”。
他们来的那天,风又起了。
母亲背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手帕和一些药。
弟弟像一个拉风箱的人,进门前先吐口气,再咧嘴笑。
母亲进门的一刻,环顾四封墙,眼里有光。
她摸着沙发,摸着茶几,像摸着一段陌生而又要熟悉的日子。
那晚,母亲睡在我家,睡得安稳。
她枕头边,压着那块旧手帕。
我路过她的门缝,看到月光落在她的额头上,她平静地呼吸。
我忽然就知道,父亲那句话说的对:别乱。
过日子,别乱。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天的那句话。
它像一根刺,已经不那么锐,但仍然在。
我想把它当作一个提醒,不再把心里的气撒在亲人身上。
人活着,是要有个尺度的。
父亲的木尺就在书柜里,一拿起来,手掌就知道“正”的感觉。
弟弟有一天在我家吃饭,端着碗,忽然说“哥,我最近总梦到爸”。
我问“梦见什么了”。
他说“梦见他站在院子里,手里绕着表链,冲我摆手,不说话,我也不敢吭声”。
我说“这就是想你了”。
弟弟笑,说“那我就多回家看看妈,多去坟上走走”。
我说“嗯”。
他又说“哥,你其实嘴上毒,心不坏”。
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不也这样吗”。
我们两个都笑了。
后来,母亲说要回老家。
她说“那边的葱还要拔,土豆该收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弟弟说“我也去”。
我们三个人又回到那个熟悉的村。
村口的柳树更弯了,河道里水浅了。
老屋还是那样,只是墙根生了些青草。
我们推门进屋,尘埃在光里飞舞。
母亲把手伸到香案上,摸了摸怀表,笑了一下。
她说“这声儿,我听着心不慌”。
我点头。
我把怀表拿起来,靠近母亲耳边。
她闭上眼,像是在听一首老歌。
她说“你爸在天上,应该也能听到”。
这种话,说出来像风吹过麦浪,轻轻闪动,没一点哗然。
中秋的那天,我们在院里摆了张小桌,放了月饼和茶。
月亮从屋脊上面一点点升起来,像小时候父亲用木头给我们削的圆轮子,光滑,安稳。
母亲把手帕放在桌角,压住那一角被风掀起的纸。
她忽然说“那一天,你在灵前说的话,我听见了”。
我心里一跳。
她摆摆手,说“别紧张,人活着,嘴上总要说些带刺的话,心上总要落些带刺的风,关键是过了那阵子,别再往里添”。
我点点头。
她又说“你爸要是听见,也会说那句老话:别乱”。
我“嗯”。
那晚,月亮很亮。
我看着它,想着父亲。
我想他年轻时一定也这样看过月亮,那时他身旁可能是母亲,也可能是我们兄弟中的某一个,可能是木刨子,或者是那根木尺。
人这一生,终究要把一些东西传给下一代,不一定是房子车子,更多是尺子和表,是一份节奏,是一个准。
我想起我们曾经的争执,想起那句伤人的话,又想起这些日子里,我们一点点弥合的缝。
缝线不可能看不见,它会像一条浅浅的痕,告诉我们曾经哪里撕开过,也告诉我们那里更结实了。
秋天过去,冬天来。
第一场雪下得不大,落在屋檐上,像薄薄一层糖霜。
母亲从屋里拿出手帕,把窗台上的水擦干,又把杯子洗干净。
她说“干净心里亮堂”。
我心里忽然就亮堂了那么一下。
我想明白了父亲的许多沉默。
他一生说的不多,做得多。
说到“退休金”这三个字,很容易把人绊住。
钱,像水,能浇灌,也能淹没。
我要对自己说:别让它把心糊住。
年末的时候,弟弟的单位合并,岗位调整,他要选择是去街道综合办还是回镇上做社区对接。
他打电话问我。
我说“你自己想”。
他犹豫,说“我怕回去了不自在”。
我说“你怕的是不稳当吧”。
他沉默,然后笑,说“你还真懂我”。
我说“那你就去你觉得能睡得踏实的地方”。
他没再问,过了两天告诉我,他去了综合办。
他说“活多点,心里实在点”。
我说“好”。
他又说“我每月给妈多打点钱”。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看了一眼书桌上的怀表。
它在那儿慢慢走,很安静。
我忽然明白了这表在我们家的真正意义。
它不是告诉我们准确的时辰,它是提醒我们:日子要有节奏,有进有退,别乱,别慌。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杏花开了。
花瓣落在木盒上,落在那只烟灰缸里,落在铁皮盒子上,像在旧物上面盖了新盖章。
母亲说“今年得早些下地”。
我们点头。
我拿起父亲的木尺,量了量院墙上的裂缝,心里有个数。
弟弟拿起锄头,走到菜地里,刨了第一锄。
母亲在屋檐下晒手帕,手帕在风里摆动,像一面小小的旗。
她看着我们兄弟俩,说“你爸看见了,会笑的”。
我和弟弟抬头看天,天蓝得像暑假尾巴上的旧画纸。
我忽然在心里说了一句:“爸,放心”。
有一天,我在城里下班很晚,走在无人的街上。
路灯把影子拉长,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我想起父亲的眼睛,想起他的手,想起他放在我肩上的那一瞬间力道。
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我们这一代人,在赶路的时候,总会把情感塞到后备箱里,等有空了再拿出来一件一件擦拭。
可是擦拭不如带在身上。
它不重,它甚至是我们走稳的那句口诀。
别乱。
我知道,弟弟那天扑在灵前哭,不是为钱。
他是为一个终于失去的父亲哭,为自己最后一根撑着心的柱子倒下了哭,也为自己在各种表格和盖章之间奔走的疲惫哭。
我那句“你是哭没有退休金了吗”,是我向自己心里的冷水砸去的一盆子。
如今,它化了。
它化进了我们往后的日子。
我们照样为钱发愁,为娃操心,为单位里的小风小浪皱眉。
可只要一想起那只怀表“哒哒”的声音,一想起母亲晒在窗前的那块手帕,就会觉得,心里那个最中心的地方,还算安稳。
后来,我和弟弟去给父亲上坟。
树叶正绿,风不大。
我们把苹果摆上,把酒洒下。
我在坟头前说“爸,表还走,手帕还晒,妈还叨叨,我们还在”。
弟弟接着说“单位忙点,我不乱”。
我们两个站在那儿,风从面颊边过去,像父亲的手,落下一下又一下的安慰。
下山的时候,弟弟脚下一滑,我伸手一拉,他稳住了。
他笑,说“你老是这样,小时候也是”。
我说“你也老是这样”。
我们俩的笑声在山坡上滚了两滚,最后停在草丛里,变成两声轻轻的叹息。
有些话不必说太多。
人一生,能做到“别乱”,已是不易。
我们就这样活着,带着怀表的声响,带着手帕的温度,走日复一日的路。
风大时,背过身去护一下身后的人。
风小了,就多看一眼天,多听一会儿表,多晒一天手帕。
这就是我们普通人家的生活。
它不喧哗,不热闹,却在不起眼处,安放着我们的爱与和解。
一阵风过,屋檐下的风铃响了两下,又停了。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静。
像一粒尘埃终于落地。
像一句话,到了句号处,安安稳稳地停住。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